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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一束

2021-11-30沈苇王学芯世宾巫昂甫跃辉盛祥兰

花城 2021年6期
关键词:扬州

沈苇 王学芯 世宾 巫昂 甫跃辉 盛祥兰

沈苇的诗

河下西游记

西,鸟在巢上,日在西方

先辈弃文从商,攒下一条船舫

射阳山人的园子,船舫静卧如龟

水泥洞里藏一间卫厕,超级女声

反复在唱:“什么妖魔鬼怪,

什么美女画皮……”

西,竹巷老街,魁星閣的日头

韩信胯下桥,钓鱼台,古枚亭

小镇大盆菜,油端辣汤

午间觅食,烈日下,独自的

河下西游记,通报女店主:“来一碗杠子面,加辣!”

西,里运河沉静,波澜不惊

疯长的菖蒲、芦苇,仿佛割断了

与南北水脉、运命之河的血脉

驸马巷里,种过柽柳种石榴

勺湖晃悠几勺清水,淮扬大厨

怀揣勺子背井离乡、游走天下

西长街不长,刘鹗故居紧闭

另一端,乌鲁木齐新中剧院的

临终寓所,早已化为乌有

——魂系归来兮,老残!

明祖陵,高祖、曾祖、祖父

终于在地下相聚一堂了

水世界,繁华一时泗州城

洪泽湖里一觉睡了四百年……

西,从秋,从羊,从口

西极马故乡,西王母瑶池宴

细君歌哭,铁木真挥舞上帝之鞭

热啊,冷啊,渴啊——

西瓜西来,葡萄、无花果西来

和田的巴扎,喀什噶尔的麻扎

克孜尔的石窟,楼兰的佛塔

古尔邦待宰的无辜羔羊

奴鲁孜报春的骄傲公鸡

哦,荒漠甘泉,戈壁绿荫

小河的太阳墓,光芒万丈

帕米尔的石头城,梵音颂唱

西,迢迢黄沙路,通天金箍棒

大海道,粉骷髅,玄奘报道

“上无飞鸟,下无走兽,

遍及望目,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帜耳。”

大小龙池,神龙与母马的相恋

阴阳大交合,孕育一匹白龙马

远与近的相对论,大与小的辩证法

金箍之小即为大,又复归于小

诚如,沙即为漠,漠即为沙

七十二变,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

仍是取经路风尘仆仆行者一个

花果山天真地秀卵石一枚

今天六一,每个人身上住一个孩子

只是,这个顽童已垂垂老矣

躺平和起来的时代,人们心里

都有一个孙悟空,只是美猴王

已回到虚窗静室的水帘洞

西,呜呼,“胸中磨损斩邪刀,

欲起平之恨无力。”

天上,人间,乐土,苦地

五鬼,四凶……神魔鬼怪的

隐形权力结构,两位尊者的受贿记

那烂陀的留学生,如来佛的手掌心

沙粒不识字,六百部落水真经

请用西域太阳将它们晒干、整理

……意马,心猿;趣内,骛外

水与沙,已在经卷中互认、合一

魂兮归来兮——承恩西游之魂

随唐僧终归东土:小尘世,大西天

娃娃井

清江浦的风,起自运河

快一阵,慢一阵

携带一点大海的腥味

仿佛从太平洋对岸吹来

沉闷的国度,受苦的人民

父母的奔忙、镇定和祷告

被雨水打湿的《赞美诗》

一位异国婴孩的启蒙课

石码头。说书人,卖药郎中

从家门口的娃娃井边走过

孤单的银杏树,已活过百岁

似乎成为父母深扎异国的理由

她牙牙学语,说出的第一句中文

是淮安话的“骂骂(妈妈)”

而爸爸,从来不是易怒的“咧咧”

扬州城里的月宫镜

比不上淮安郊外一口娃娃井

坐天观井,她见过井底青蛙

喜气洋洋的红肚兜男孩

敲锣打鼓,迎娶鲤鱼公主

妈妈告诉她,井的深处

更深处,地球的另一面

就是老家弗吉尼亚

她趴在井口久久俯瞰

看见了两个自己:

赛珍珠,珀尔·巴克

清江浦

南船北马,舟来楫往

老坝口,很老了

迎接的都是浪子归来

水,浑浊不堪

不能一饮,如诸世纪

颠沛流离的命运

——命定,然后运命

——命系水脉

系时断时续的漕运

在北方,硕鼠和皇帝

都爱南方大米

水,混沌了天地

水,已不是水

是声声马蹄、杂沓脚步、滚滚车轮

是昼夜不息的输运

和催命……

鄂多立克在扬州

托钵僧鄂多立克追随马可·波罗足迹

从意大利弗里乌黎省来到中国蛮子省

船靠泉州,城里有偶像一万两千尊

热腾腾贡品菜肴熏得偶像们满头大汗

福州母鸡洁白如雪,脱尽羽毛

全身长一些山羊绒般的细毛

福州以北,穿越南方崇山峻岭

阴坡动物黑色,阳坡动物白色

再北上,来到“天堂之城”杭州

一万两千座大大小小的石桥

呼应泉州的一万两千尊偶像

鄂多立克爱上米酿,尤爱红曲酒

在钱塘江畔,看鸬鹚捕鱼入了迷

男人们赤身裸体,一会儿跳进热水桶

一会儿跳进江中徒手捕鱼,如此反复

过金陵城,波西米亚人鄂多立克

来到马可·波罗曾经生活三年的扬州

在扬州,他见过邗沟里的小扁舟

长江巨船,石灰涂刷,通体雪白

扯起的风帆,常常高过天上的云朵

他品尝过东关街的汤圆、毛蛋

汤圆太滑,毛蛋里的小鸡令他胆战

鄂多立克读不懂雕版反字

却爱看寺庙里的怒目金刚

与高僧大德们相谈甚欢

他来到运河东岸的普哈丁园

这里的幽静自成一体、恍若世外

他在耶稣圣心堂与信众讨论上帝

在蜀冈看全真派道士炼丹

清风,月色,微雨……几种信仰

在扬州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却在鄂多立克内心冲突、厮杀

激起大洋大湖般的重重浪花

他穿街走巷,昼夜游走,无法停止

有时赤足,有时身披粗布和铁甲

马可·波罗吹嘘担任扬州总管时

曾有十四个美女陪他吃饭

而在纸醉金迷的多宝巷

鄂多立克看到五十个美女

轮流为一个盐商巨贾喂食

巷内枇杷成精,诗人养的猫

阉割后懒洋洋躺在地上,像一摊水

扬州的盐巴太多,可用来建造一座白塔

鄂多立克将它看作水面漂浮的巴别塔

紫藤巷的狻猊镜暧昧、恍惚

他看见马可·波罗的几个化身

有时是马背上驰骋如电的蒙古人

有时变成两重城里徘徊的南蛮子……

离开扬州,浪迹的鄂多立克继续北上

在大都生活三年,仿佛要与同乡的

扬州三年,形成中国跷跷板上的平衡

他到过忽必烈建造的草原大都

吃过腹中藏有小羊羔的甜瓜

穿越山西、河西,到达西藏

将天葬仪轨讲给欧洲人听

他下得高原,经中亚、波斯返乡

一心打算退隐到意大利荒野中去

卻染上重病,回到自己的出生地

弗里乌黎省一个名叫乌内丁的小镇

他虚弱至极,油枯灯灭

留下这份临终祷告——

“我愿死在我游历过的神奇国度,

大河以南,蛮子省,杭州,扬州……

如果这样死去能使上帝感到欢喜。”

王学芯的诗

问候

用倾听 用理解 用谦恭

用一个同一视觉平面上的问候

在养老院坐了半天

像熟人那样交谈 融洽时

自己未来的脚 仿佛侵入了

坚硬的土壤

这种永久性的问题

这种坚固而经常性的向晚态度

每个人处在每天的衰老开端 越来越快

抵达眼前的现场

那些最金灿灿的光影 一如

风中的一朵花 朝着

这个空间 景色和残喘的空气

迁徙而来

一切紧随其后 就像

刚才走过的桥梁 穿过历史博物馆一样

跳过一代人 手和手感

黏合一起

部分和整体

未来与现在 形成了

午后息息相关的抖动睫毛

子夜

透过一扇朝北窗子

面孔仰向天际 花甲之年的内心

悬空起来 树梢暗影 绞扭着

几片灰白的云

灯在最偏远的地方翻遍旧事

太多失去音讯的人 不会再有声响

缩小的楼群之谷 模糊不清

四周黏湿湿的墙

仿佛都有一个斜面 在滑下

钴蓝色的苍穹

时间慢慢进入深夜

一天或大半辈子变成一块窗子玻璃

隔开一切 终于到了

这么深的地方

僻隐的存在

窗子以外繁多的或空白灯光

在意识的远端 混合着

所有气氛和现实

证实了一个凝视什么而无凝视的人

像在穿过广袤 兴盛的大片草丛

回到一个

寂静原点

一种半步之遥的距离

经常在做老去的准备

在跨越横亘的鸿沟时 内心

只有一种间歇性的沉默

六十岁 七十岁

或更大年纪 收窄的眼缝里

无形的过去 演变成短暂的今天

天平上

一边放着太重的自然砝码

一边浮起单薄的身影

街灯总在一旁闪光

澎湃的沥青马路或温暖夜晚

在稀疏的头发间延续

日出或日落

日落或日出

脊骨一分为二 普遍的衰退境地

老花镜 知觉 惊讶

人行道 城区 城市

都在令人眩晕的皱纹曲线中

标志出变化

这种每天的黄昏 或来世的抚摸

一夕之间 耐心的距离

也许只有半步之遥

甚至不到半步

世宾的诗

隐秘

还没向我们显现

那世界还没有被看见

或许,永不能被看见

在光的阴影里

在可以看见的巨大世界之外

那些存在,屑小

更加无边

那些存在——那些物质和思想

哑默无声,在寂默一团的地方

——它们就是那片漆黑

那世界还没有被看见

就在眼前,在石头

在摇曳的水草间

在你恍惚的(我想念的姑娘)身旁

在上帝的确信里

那世界也是上帝看不见的

(上帝看见就是我们看见)

在上升和下降之物的关系中

一个宇宙激烈旋转

使我们眩晕,使它自己

处于封闭的世界

光的踪迹

光的踪迹难觅

在山林、蔚蓝的高处

也在幽暗的低处

易朽的肉体中

你从不轻易光临

任我们在黑暗中纠缠

挣扎、哀号、自残

任我们分辨不出那馈赠

如若降临,却快如彗星

在夜空里撕开一道口子

又很快闭合

当你的脸,向我展现

照临我,我便确信

欢喜有如甘霖

未明之物一一显身

都向我奔来

或在我身上开放

巫昂的诗

神(二)

我在凝视万物时见过你

你在我的痛苦中加了一勺盐

即便是盐也充满了你的苦味

你让我舔舐一头脏兮兮的羊

那就是写诗

冬夜

那天,我和H先后走出房间

他修长的腿上挂着冰霜

我们在屋子里交缠,交谈,喝光了所有的水

床铺摇摇欲坠

灯光散弹枪一样布满了各个角落

那天我们在落地窗旁一同偷看对面楼的赌场

更远的地方是荒漠

或者说,荒漠化严重的城市一角

H高出我一个头

H只爱他自己

当然了,我心中也空无一人

甫跃辉的诗

孤独者

一个人走在路上,影子远远跟随

他停下来等着。这无声的等候

在影子和他之间,散发灰蒙蒙的光芒

他持守自己的孤立,在这世界的悬崖

以即将倾倒的姿势站立,以即将

逃跑的姿势行走。然而无处可逃

也始终没有倒下。他只是走着

偶尔停下,等影子越过别人跟上

这是唯一的最高的忠诚,只要有光

彼此之间,没有一句怨怼和质疑

他又往前走着,看落叶或者花瓣

静静地落在大地上。偶尔也会俯身

从无数的飘落里,捡起偶然或命定的

一片,仔细看生命的脉络

如何在微末之物上完成一生的行旅

叹息一声——也可能无声,将这飘落

递往身后。空空如也。他再一次

站立着等候——以即将倾倒的姿势

落伍者

一片黄叶风里颤动,虫眼筛着风声

一滴露水坠入浮土,轻微的叹息

一个人背着双手走过,不快也不慢

他是儿子,但很快就要失去这身份

他仍是丈夫,他想挣脱这身份但已

没了气力。他是父亲,这身份让他

有些骄傲,然而儿子的声音很久

没出现在耳边了。耳边有汽车喇叭声

隔壁的吵架声,恋人们的笑声……

他已很久没在意。他渐渐注意到那些

之前没注意到的声音:河水流过桥墩

雨滴拂过树梢。云朵和云朵相撞

声音笃定而温柔。灰雁扇动翅膀

从头顶飞远,气流弹拨羽毛如琴弦……

他从野地回来,不小心踩到什么

畢剥一声,是一片硕大的广玉兰花瓣

他想迅速收回脚,却只能慢慢把鞋挪开

他内心惊呼一声,脸上却不动声色

他艰难地蹲下,看这月光似的凝白

丑陋的鞋底印,像是印在自己脸上

盛祥兰的诗

清明

清明到了

天空终于等来了流泪的机会

孔雀和木棉,分别站在

各自的深处

独自开屏,独自凋零

这人间期待的好消息

始终没有来

只有雨任性地下

在大地的纸上组装词语

撰写悼文

原谅它没有骨头

不能为那些亡灵竖起墓碑

略大于人间

阳台上的风景不能改变

光线下垂的样子不能改变

朝向也不能改变

唯有看风景的心情

可以自由组合

喜悦和哀伤都是顺畅的

不受时空管制

有时,它小于我的心脏

有时,略大于人间

责任编辑 安 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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