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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30辽京

花城 2021年6期
关键词:孩子

辽京

按下中控臺上的解锁键,刘森拉开车门钻进来,沉重的书包放在腿上,等着刘唯把平躺下来的驾驶位座椅调直,关掉音乐,发动汽车。

刘森戴着耳机,刘唯跟他说话,他没反应,只能大声重复:“晚饭想吃什么?”

“随便。”儿子大声回答。

“又听什么呢?”

孩子不回答,头跟着节奏轻轻晃动。汽车汇入车流。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整条街的红色尾灯都亮着。刘唯看看时间,还有四十分钟,导航显示目的地距离:二十二公里。

“来不及吃饭了,去买个面包吧。”

“我不饿。”

车流松了一点,刘唯踩下油门,接着又停滞下来,问刘森:“今天作业多吗?”

“多。”刘森低着头,拿着手机在刷朋友圈。初二,十四岁,全班同学都有手机了,流量包每个月都超,话费不比他爸爸少。他打开一个微信对话框,开始快速地打字。刘唯想起刘森小时候,学拼音很慢,季静带着他认拼音卡片,拉长声音教他:“b——a,b——a,爸爸,m——a,m——a,妈妈——”

“爸,”他突然说,摘下耳机,“我想学羽毛球。”

“你哪儿有时间?作业那么多,还要补习。”

“星期日下午没课,作业也写完了。”

“怎么突然想学这个?”

“就是突然想学。”

左前方一辆车突然并线,刘唯踩下刹车,骂了一句。刘森说:“哇,跑车。看那尾翼!”

“你怎么不飞呢?”刘唯一边抱怨,一边找机会超过它。两边的车一辆接一辆,前头的银红尾翼向上翘着,两行排气管森然排列,像黑洞洞的枪口。

“开车不要斗气,很危险。”刘森说,语气很严肃。有时候,他会说一些特别成熟的话,有时候又幼稚得可笑。

堵车的路段终于结束了,原因是左侧三车追尾,司机们在路边各自打电话,其中一辆大灯碎了一地。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站在变形的后备厢旁边,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漆黑单薄的身影显得茫然,好像这桩事故跟她没有丁点关系。这情景只存在于一瞥之间,迅速地掠过,消失了。刘唯加快速度,超过前面那辆慢吞吞的厢式货车,然后按照导航的指示,准备左拐,刘森说:“明天上午我跟同学约了看电影。”

明天是周六,刘唯没说什么。周五的晚上,到处都在堵车,他想,回头跟老师商量一下,能不能排到别的日子上课。汽车驶进一栋大楼的车库,绕到地下三层才找到位置,离上课时间只剩下五分钟。父子俩急匆匆地走进补习班的大门,刘森小跑着去自己科目的教室。前台旁边的等候区摆着一些塑料凳子,刘唯在角落里找到一个空位坐下来,身边挤着不少人,有孩子的父母,也有年老的爷爷奶奶。刘唯从裤子的后袋里摸出手机,想接着刷剧,发现忘带耳机了。他给儿子发了一条微信,让他课间休息的时候把耳机拿出来。

补习班门外的休息区,坐满了等候的家长,所有人都在低头刷手机,黑压压一片安静的人头,偶尔有相熟的聊几句。刘唯听刘森同学的家长推荐,说这里的老师不错,孩子成绩提升得特别快。前台接待的那位女老师正在吃晚饭,电脑屏幕前面摆着两个外卖的饭盒,饭香一阵阵地飘过来,直往鼻子里钻。刘唯才想起来,刘森还没吃晚饭呢。

为了减肥,刘唯不吃晚饭有几个月了。他比大学时胖了四十斤,体检出一堆毛病,满眼的加号,有些可能是大病的苗头,也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到这个年纪,人开始怕死。他打算先把晚饭戒了,等体重降下来,再开始戒烟。现在,烟就是他的晚饭。

走出来,到街对面的便利店里买了三明治和牛奶,顺便抽完一根烟,再回到学校,发现原来的座位被一位奶奶占住了,只好来到玻璃门的外边,靠墙站着,用手机看美剧,声音放得小小的。他喜欢看那个年轻的女主角,校园喜剧,十几岁的孩子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絮絮叨叨,女孩子们相互排挤,转圈谈恋爱,无聊但是足够打发时间。每次陪着刘森去上课,刘唯都想着下次一定带本书来,每次都忘,一边整天忙忙碌碌,一边又放任大把的时间流过手心,像这样的等待,每周有两三次,跟陌生人挤在一起,花几个小时等孩子下课。

电视剧的女主角又要上床了,这些年轻人真乱,不过身材真是好。他等不到片尾,就跳到下一集,有人走到身边,他并没抬眼,以为又是一个没座位的家长,没料到那个人往他肩头拍了拍,随即发出一阵笑声,那笑声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她说:“我看你半天了。真的是你。”

“太巧了。”刘唯站起来,“多少年没见了?”

林以文告诉他,她女儿在这里补习。

“我儿子也在补习。”又重复了一遍,“真是太巧了。”

两个人站着聊了几句,林以文提议出去抽根烟,他欣然从命。在大学里,他们短暂地约会过几个月,很快就分手了。林以文比刘唯大两届,教会他抽烟。毕业之后,她出国念书,两人没再见过面。在街边,她简略地说了这些年的生活,留学,回国,工作,结婚,生育,离婚。路灯之下,她眼角有纹路,头发染成棕色,靠近根部的地方,隐约有些银白。

“你没什么变化。”

“我比那时候胖多了。”

“是吗?看不出来。”

“不是看不出来,恐怕是记不起来了吧。”

“真的,观察了半天才敢认你。”她说,烟头明明灭灭,“你们是新来的?”

刘唯知道她指的是孩子的补习班,点点头,说:“我是新来的。”她又笑了。当时她是学生会的副主席,刘唯是新选出来的干事,第一次开会,她穿着一条瘦窄的牛仔裙,坐在一张课桌上问你是不是新来的,他对那个情景印象很深。没过多久,他们就开始约会,在学校里手牵着手游荡。刘唯跟她聊起这个补习班,她告诉他哪个老师更好,聊起孩子上学的事,话题才多起来——她女儿刚上五年级,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

“你可真不错,大部分都是妈妈陪着上课。”

“他妈妈,”刘唯觉得这没什么好避讳的了,“他妈妈早几年去世了。”那次车祸,他和儿子都没受伤,只有副驾上的人没救回来,巧得像一场刻意的安排,好像死亡早就在那个路口等候着,时候一到,随手抄起一件家伙,就把人带走了。

她表示同情,感叹你一个人带孩子真不容易。她懂,他想,因为她的处境和自己类似,甚至更难些,一个女人总是更难些。烟抽完了,两个人还在聊,直到刘森打来电话,问为什么不回微信,你还要不要耳机?两人便一起上楼,刘唯让刘森跟林阿姨打招呼,他立刻拿出对待外人的一套礼貌,向阿姨问好,接过晚饭,把自己的耳机给了刘唯。他就随手塞进裤子口袋里——现在用不着了。

课间休息只有几分钟,林以文的女儿没出来。她说想去喝杯咖啡。在楼下的一家餐厅,人不多,气氛很安静,座位铺设得柔软低矮,坐在一起,不由自主地感到亲密,她点了两份饮料。

刘唯忍不住抱怨,这些补习班弄得大家身心疲惫,抱怨应试教育的那一套话,家长们总是有共鸣的。渐渐地,话题转向大家共同认识的那些同学,他们的工作、家庭、孩子。这些年她跟同学们都不联络了,都是刘唯一个人在说,她很有兴趣地聽着。

“我结婚之后,就不怎么跟同学联系了。”她说,“他不喜欢我朋友太多。”

她结婚的消息,刘唯听说了。后来,她渐渐地从大学同学的圈子里消失,连社交平台上的动态都不再更新。再后来,刘唯也结婚了,很多年都没有再想起这个人。她用手指捋头发,又搅动咖啡,又谈起她女儿,喜欢运动,会弹钢琴,会烤面包。周末带她到处去玩,公园、郊外,丝毫没有印象中单亲妈妈的狼狈愁苦。她还推荐了几家适合带中学生去的小博物馆。到了快下课的时候,刘唯要结账,她不肯,抢着买单。

“遇见老朋友太高兴了。”在电梯里,她问,“下周你们还来吧?”

“下周我们还来。”在那一刻,他决定先不要调整上课的时间,星期五晚上就很合适。记忆里,跟林以文在一起的几个月,就像一段愉快的假期,她身上有一种周五傍晚的气息,可以抽烟喝酒,可以夜深不睡,现在,她又是单身了。看见她的样子跟从前差不多,刘唯就觉得自己还不老。

回家的路上,刘森向他要耳机,刘唯费力地把手伸进屁股底下,从口袋里摸出来,刘森抱怨说:“这样坐着要压坏了。”

“你觉得这边的老师讲得怎么样?”

“还行吧。”他又戴上耳机。忽然之间,刘唯也很想听歌,听年轻时流行的那些歌,一时又想不起哪首,很多旋律混杂在一起,轻飘飘的熟悉的歌声。睡前他靠在床上,在听音乐的软件里面一首首地翻出来标记,刘森喜欢的那些年轻歌手都排首页显眼的位置,刘唯都不认识,试听了几首,欣赏不来。

林以文给他推送了她认识的老师的微信,他说“谢谢”,很想再跟她聊几句,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头。过去我们都聊什么?他记得在一起的那几个月,两个人在一起说个不停,他们争论、辩解,连《篮球飞人》里面哪个人更强都要说个半天,抬杠抬得很兴奋,充满着无用的激动和快乐,连分手也分得痛快干脆,不怎么伤心,好像两个放学同路的小孩,她先到了,她就拐弯回家,随意地说声“再见”。

早上醒来,昨晚听歌戴的耳机还套在头上,手机没电关机了。刘唯爬起来,看看外面的天气,晴朗无风,于是把刘森叫醒,问他想不想出门,去看那个古钱币博物馆,他说:“我约人看电影,昨天说过了。”

“约了谁?”

“同学。”

“那明天再去?”

“不想去。博物馆有什么意思?”

吃完早饭他就走了,说中午不回来吃饭,刘唯给了他一些钱。关于零花钱,他跟几个做父母的朋友讨论过,他们都认为应该定下规矩,按时间或者按日常表现发放固定的数额,不能想要就要,想给就给,必须定规矩,守规矩。刘唯觉得这太麻烦了。要是刘森的妈妈还在,她肯定是要一丝不苟地执行,做个彩色的表格,贴上红色的星星,表现好就有一颗星星,攒够五颗星,换五块零花钱,这是季静的办事风格,而刘唯跟儿子之间就不讲究那么多。和同学一起出去玩,男孩子身上总得有点钱。

有时候,他问刘森,别的亲戚也会那么问,还记得你妈妈吗?刘森只点点头,说不出明确的印象。这孩子的举动中总有他妈妈的影子,爱条理,爱整洁,自从不让刘唯随便进自己的房间之后,那个房间就变得十分整齐,床单上看不见皱褶,睡衣叠好了放在床头,书架上和桌面上没有灰尘,好像他在这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重现了他妈妈生前的生活场景。

家里还有台CD机,翻出来的CD都是老歌,挑出一张放进去,放大音量,让音乐充满这套二室一厅的老房子,然后从冰箱里翻出一罐不带糖的苏打水,这玩意儿真不好喝,寡淡无味,只有碳酸气的刺激像是一种安慰,粗粝的沙子般的安慰。减肥期间,他用这种饮料来代替啤酒。厨房的窗户对着外面的街道,金黄的叶子开始飘落。有人在清扫人行道上的落叶,扫帚一下一下地划拉着,很快就堆出小山似的一堆落叶。

林以文说,她要带女儿去爬山看红叶,没说明是哪座山,这时节枫叶还没红透。刘唯很久没去爬山了。从前季静也喜欢爬山,喜欢去户外,没生小孩之前,他们每个周末都去郊外,那时候他们没有车,天没亮就起床,赶长途车去景点。现在,让他周末早上九点钟之前起床,绝无可能。

他把喝空的易拉罐丢进厨房的垃圾桶。周末的上午总是很短暂,刚吃完早饭的面包没多久,又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冰箱里有速冻饺子。

她们到底去爬哪座山呢?

他拿起手机,刷朋友圈,看她有没有发游玩的照片,没有,她的朋友圈都是女儿的生活细节。那女孩模样很秀气,却不像林以文,一定是像她爸爸了。

“他不喜欢我朋友太多。”上学的时候,她的朋友那么多,他想。无论如何,她又是完全自由的女人了。没过几分钟,她就发了两张爬到山顶的照片,她和女儿的脸并排挤在画面里,脸上加了一层柔光,隐去那些眼角的细纹,更像大学时代的模样了。她们身后层峦叠嶂,零星的红叶像一块块新鲜的伤痕,散布在山坡上。

刘唯点了个赞就退出来,到厨房去煮饺子。本来想问刘森在外面吃什么,想想算了,问多了人家还觉得烦。速冻饺子还是那么难吃,但是方便、顶饱。吃完饭,把盘子堆进水槽,又拿出一罐苏打水,唱片已经转了一圈,又回到第一首歌,刘唯跟着哼唱起来,歌还是那首煽情的歌,年轻的时候,他还会拿着吉他弹唱,上台表演呢。多少年了。

星期五,刘唯又见到了林以文,提起她们上周去爬的山,一座没开发的野山,格外清静。她们找到一条小路,当地村民踩出来的,路上有很多黑溜溜的羊粪。他们聊着天,在商场里转了一会儿,接着走出去,沿着街道散步。她一直在说她女儿,他就谈论刘森,像两个偶然碰见的学生家长,用这些话题来掩饰真正想谈论的东西。

末了,又一起抽烟。刘唯说:“我老婆最烦我抽烟,尤其是在车里抽。”

“那确实不太好。”她说,“不过我也戒不掉,我女儿都习惯了。”

“她老是抱怨,后来我就改了。”

“人一结婚,很多事情都改了。那现在呢?”

“现在什么?”

“现在你还开车抽烟吗?”

“不会。怕教坏儿子。”

“哎呀,”她笑了,“瞧,我们都这么老了。”

“你不老。”刘唯脱口而出,

她没搭腔,就笑笑,像是承认,又像是自嘲,在刘唯看来并没什么不同。今年他过四十岁了,渐渐接受自己作为中年人。这个认知像一双新鞋子,硬的,不那么舒服自然,还在慢慢适应。外面转了一圈,天黑透了,就走回学校楼下的商场,找到由一些半圆形沙发凳组成的休息区,对面的店铺里挂着几件印着卡通图案的白色T恤。刘唯想起来,他跟林以文穿过一套情侣衫,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小店里专门印的,那家店还做广告喷图和各种横幅标语,学生会搞活动的时候经常光顾他们的生意。那两件T恤印的什么图案来着,机器猫还是奥特曼?

林以文伸展双腿,盯着自己靴尖上的一点磨白。她的侧脸瘦削,下巴向前突出,像一枚窄月亮,从前刘唯说她长得像月亮,她以为是说她不够白。

“他什么也不要,只要离婚。”林以文说,“好像我是一把锁,是个笼子,他非得挣开不可。结婚的时候,我还觉得我自己没了自由呢。他跟一个女同事一起离职去了成都。”

他觉得,成都这种繁华地方不像个私奔的去处。从一个大城市换到另一个大城市,能得到什么新东西呢?

“去年暑假,他让玲玲去成都找他,玲玲也想去。我把她送上高铁,她爸爸在那边接她,带她去吃火锅,看熊猫,还抱着小熊猫照相。我以为离婚会影响女儿,以为玲玲跟我一样恨他,结果人家父女还是父女,玲玲回来的时候说寒假还想再去成都,她觉得她又多了一个家,还挺不错的。”

“我问她跟那个女人相处得怎么样,她说,妈,你真是小气鬼。原来现在的孩子都这么通透,有点心寒。”

渐渐地,她的乖巧贴心的女儿形象模糊了,稀软了。她开始诉说一些不顺心,不满意,比如玲玲不爱吃她做的饭,从前都是孩子爸爸做饭。她学习也不怎么用心,虽然老师都夸聪明,就是不仔细,不专心。林以文整天忧虑,怕孩子将来考不上好大学,表面上又要装得轻松,还要继续鼓励,大部分工资都花在孩子身上。

刘唯这边还惦记着那两件情侣衫,应该还能找得到,就在衣柜的某个角落里。季静死后,他没整理过卧室的衣柜,四季衣服都塞在一起,图个方便随手。他只顾浮皮潦草地把日子过下去,过一天算一天,被時间推着向前走,周末送刘森去各个补习班,自己就在门外等着,一坐至少要两三个小时。

超人,他想起来了,是两个穿红披风的超人。她那件不知道还在不在,他把喝空的咖啡杯放在脚下,做好了今晚失眠的准备。

他一时走神,没听到她在说什么。身边的这个女人似乎并不是由过去的林以文演变而来的,她太真实,太典型了,不像林以文那么活生生的,那么独一无二。她已经走进了一个套路,成为一种类型,一个随处可见的中年女人,坐在培训班门外的焦虑又沉默的学生家长。遇见刘唯,她总算可以一倒苦水。

而刘唯还在想着那件衣服在哪儿,还能不能穿得进去。他现在一坐下来就觉得有块肚子没地方摆。季静死后他发福得厉害,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去见岳父岳母,他们说:“你又胖了。”听起来像是责备。季静死后,她妈妈一度瘦到脱形,当然他们也不会多说什么。到了寒暑假,刘森就去陪他们住几天,刘唯开车把儿子送过去,饭也不吃就走。

“而且,特别不爱吃饭,”林以文说,“只爱吃甜食,牙坏了好几个,带她去补牙,因为要补得太多,打了全麻,我头一次听说补牙还要全麻。医生把我教训了一顿,让我少给她吃甜食。我只能给她爸爸打电话,真是不想听见他的声音,问他红烧鱼怎么做。”

红烧鱼。刘唯想,不知怎的,一股家常味道从某处升起,一下子让他馋起来。他谨慎地咽下口水,黑咖啡越喝越饿,他开始渴望一顿正常的、温暖的晚饭,为什么不去吃一顿呢?他想,今天时间不够,快下课了,约她吃饭最好不带孩子,孩子会把这一切变成吵闹的家庭聚会。他想好了,下周五一定要请她吃晚饭。

林以文提起现在的工作,想换家公司,现在的职位她不满意。当年她是学生会的主席,现在她是普通职员,最不能忍受的是一个当年在她手下的学妹,现在职位比她高两级,只要看见这个人踩着高跟鞋走来走去,她就觉得失落,甚至羞辱,她还没老到混吃等死的地步,还没到呢。只是不想像别人那样溜须拍马而已!快二十年了,这些油滑机巧她还是学不会。

当年的风头,有多少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刘唯想着,现在她还算漂亮,跟同龄人相比,样子并没大变,但是过去她可没那么敏感。这个新的发现让他犹豫了,犹豫着要不要提起情侣衫的旧事。他没别的意思,暂时还没有,他只想聊聊,像个八卦话题似的提起,嘻嘻哈哈地略过,别当回事。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黄腔都开得,别当回事。

他不确定她是不是能同样举重若轻。这些旧事本来是青春明朗的,再提起就显得暧昧而别有用心。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衬衫扣子在肚皮上绷紧了,这个年纪,这副身材,又没太多钱,不应当琢磨太多。他自认为是安全的,因为一无所有而感到特别安全。当年也是林以文甩了他。

“所以,你们公司有空缺职位没有?”这句话来得突兀。他沉吟了一下,说等等看,替她留意,接着他就在乌云沉沉中瞥见一丝曙光——自己就在人事部,负责招聘。

“我考过不少证书,”她说,“回头好好整理一下,各种证书,不知道哪个能用得上。你都想象不到,我还考过一个咖啡师的证书,哪天你来我家,我给你做咖啡,我还会拉花呢。”刘唯不小心把这个明显的邀请轻轻放过去了,没接上话。下课时间到了,孩子们一个个走出来,找各自的家长。玲玲是高个子的女孩,猛一看像个初中生,穿着红白相间的小学校服,粉色的运动鞋,书包也是粉色的,拉链头上挂着毛茸茸的卡通挂件。见到刘唯,玲玲很自然地打招呼。刘森还没出来。

林以文马上变回一个絮叨的母亲,把玲玲的书包接过来,自己拎在手里,让玲玲穿上一件厚外套,小女孩嘀咕着天并没有那么冷,依然听话地穿上。母女俩向刘唯道别,下周再见。刘唯看着她们消失在下行的电梯里。下周再见,他想,下周再见。时间于他,突然有了新的、别样的意义。

刘森走出来了,说学校只有一个卫生间,总在排队,女生用厕所都太慢了。他不喜欢这里,嫌没有原来的那间学校环境好,教室拥挤,空调也不舍得往大了开,冷死了。他抱怨了几句,刘唯就说:“你是来补课的,还是来度假的?”

“我又没度过假。”刘森说,有点气呼呼的,把书包抱在腿上,等汽车开出车库,回到灯光明亮的大街上,又提到想学羽毛球的事。

刘唯告诉他,小学时候给你报过兴趣班,你不想学,放弃了,还说,再也不想打羽毛球。

“那时候我小,”他争辩道,“现在我就想学。”他始终不肯说为什么。刘森并不热爱运动,个头虽然高,刘唯老觉得儿子不够协调,缺少运动天赋。休息时间里刘森就喜欢窝在自己的小屋里,除了写作业,就是看漫画、听歌、看动画片。有时候刘唯想带他出去转转,回答的句式都一样:“×××有什么意思?”

他不再追问刘森为什么突然想学羽毛球,想去就让他去。刚才林以文提过她女儿在什么地方打羽毛球,还参加过比赛,当时问明白就好了。他看了一眼刘森,照例戴着耳机,低着头,不停地发微信。

羽毛球。他记住这件事。第二天中午,他在办公楼底下,一边抽烟,一边等叫的外卖,林以文发来信息,告诉他怎么报名,费用多少,上课情况,非常细致。他当即打电话去问,给刘森选了跟玲玲一样的课程,两个孩子可以一起上课,就从这周日开始。

晚饭的时候他跟刘森说,没提那个林阿姨和她女儿,有意略过了。第二天,他接刘森回家,顺路去商场,给他买了球拍和一双室内用的羽毛球鞋。刘森穿的鞋只比刘唯小一个码,刘唯给自己也买了双新的运动鞋,乔丹新出的复刻版。当年,林以文还是个球鞋迷,她家境不错,零花钱比刘唯多,上学的时候就爱穿乔丹。那时候刘唯买不起一千多块的运动鞋,即便现在也觉得不便宜。

他们在商场一楼吃肯德基,周围全是带孩子的家长。刘森一个人对付一个全家桶,刘唯只吃几根薯条,坚持着他的减肥计划。刘森边吃边问:“爸,你会打羽毛球吗?”

晚上,他们在楼下找到一片空地,不知道谁在地上用白线画的方框场地,父子俩打起球来。刘唯示范了一些基本动作,刘森上手很快,移动灵活,很快就打得有来有回。后来,天渐渐下起了雨,深秋的雨很凉,他们又打了一会儿,好像发条上紧了还没放完似的,停不下来,直到雨下得越来越密,刘森打出一个好球之后,刘唯说:“回去吧。我太饿了。”

刘森说还要写作业,到家换了衣服,就回到房间,把门一关。刘唯忍不住给自己泡了一碗面,就着不含糖的蘇打水,吃得很不满足,来点酒就好了,他想,再来点肉和花生米、酱牛肉最好。

最后他拿出手机点外卖,送外卖来的小哥披着一身亮晶晶的黄色雨衣,雨已经下得不小了,明天要降温。深夜,刘森已经睡了,刘唯把食物摊在桌子上,打开餐桌的吊灯,光线柔和,拍了张照片,本来想发给林以文,又觉得唐突,就发在朋友圈。花生米是辣的,他数着粒吃,控制食量已经成了习惯。林以文没来点赞,多半是已经睡了。

第二天早上,刘森问:“爸,你昨天晚上买的牛肉呢?发朋友圈的那个,还有吗?”刘唯告诉他在冰箱里,一口没动。刘森用早饭的馒头夹着牛肉,连吃了两个。刘唯催他动作快点,要迟到了。

转眼又到星期五,下过两天秋雨,温度骤降。刘唯在培训班外面等刘森,也等林以文,她迟到了。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他给她发了一条微信,她回复说孩子发烧了,今天请假,屏幕上干巴巴的一行字。刘唯一个人下楼去抽烟,冷空气直往领口里钻,像一只调皮的手,抓着一团雪塞进来,嬉笑声忽远忽近。他竖起外套的领子,提醒自己要把冬天的棉服翻出来。

沿着街道往前走,清理过的人行道上粘着寥寥几片潮湿的落叶,路过的每间餐厅都是一个诱惑,每种香气都是一道险关。往回走的时候,他给林以文发微信,问她周日的羽毛球课还去不去。过了很久,刘唯和刘森都快到家了,她才回复:不知道,看情况。

肯定是因为自己起了别的念头,才觉得人家冷淡,他想。第二天刘森去参加奥数比赛——机构内部的一个小型比赛——拿到赛区的一等奖。始终还是小孩,他拿到奖状就特别高兴,点名要吃火锅。现在刘森可以吃最辣的那种——小时候是丁点辣椒都不能沾,当时他还不会表达辣,就会说“疼”,这个吃起来很“疼”,花椒味、咖喱味、辣椒味,他一概归结为“疼”。季静跟刘唯抱怨,跟儿子吃不到一起去,她是无辣不欢的。

刘森五岁的时候,季静对他进行辣椒训练,从极少量开始,一点点地让他适应,她认为孩子的习惯来自父母的塑造,而刘唯觉得一切就该顺其自然,他自己也不爱吃辣。当然刘森主要归她管,她大权独揽,他拱手让贤,她说你不懂教育孩子,也没有放手让做父亲的练习一下的意思,他就躲在不懂的借口下面偷懒,又有些不甘心。那段时间,他们总是争执。

最后一次争吵,就发生在去森林公园野餐的那天。

火锅里的红油咕嘟嘟地翻滚,各种调料正在融合,鸳鸯锅上间立起了一个增高的隔挡,防止沸腾的油花蹦过来,破坏了这边的清汤。刘森边吃边说:“今天的题太简单了。”下周他还要参加市级的比赛,一层层地选拔,与周围一层层地剥离。然而最后站在领奖台上的人并不是他,刘森在市级比赛的第二轮就被淘汰掉了。那天他坐在车里,懊恼得一言不发,微信来了也不回,抱着双手看向窗外。

最后一次争吵……刘唯把熟透的牛肉片码在盘子里——无论何时,只吃碗里食物的一半,他数出五片肉,放进嘴里缓慢地咀嚼,这是哪个女明星提出来的减肥方法?太浪费,太造孽了,这样怎么教育孩子?刘森说:“爸,你浪费粮食呢。”

时刻当榜样实在累人,他想,一边把剩下的肉一一吃光。季静教导儿子不许浪费粮食,一粒米也不准剩在碗底。

最后一次争吵,起因是一件家务事,渐渐转移到养育孩子的问题,就吵得更厉害了。她坚持着她的坚持,刘唯都忘了具体的内容,也许是刘森挑食的习惯,也许是太喜欢玩电子游戏,也许是不肯早睡,总之那样的怒火不是一两句争执能够挑起来的,而是夫妻长久的积怨,时刻准备着引爆。刘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变得如此刻薄,季静也觉得他越来越冷漠,并且心怀鬼胎。“这是事实啊。”她说,“你根本不关心孩子,家里的事完全不管,整天惦记着别的女人。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她是故意的,刘唯想,把一箩筐的菠菜分别扔进汤锅的两边。他不知道这种局面是怎么形成的,但是季静的确怀着一种敌意,把刘唯当成生活中的障碍,需要搬走、踢掉,甩到一边。她希望他闭嘴,把他的意见都看作挑衅,这种状态随着刘森的成长而渐渐固定下来,把父亲演变成一件沉默的摆设。刘森说:“我不想吃这么多菠菜。”

“多吃点青菜,记忆力更好。”

这种信口胡说已经骗不了刘森了。刘唯并没意识到,父亲的权威就是这样一一点点丧失的,他把这归咎于儿子大了,开始不听话,其实是自己主动放弃了阵地,主动放弃了与儿子面对面的对垒。他教育刘森的话,连自己都不全信,还以为儿子日益增长的叛逆全是自然现象。

他把一筷子菠菜放进刘森的碗里,刘森皱紧了眉头。

“我不吃菠菜。”

“这么大了还挑食。”

“我可以吃别的菜,就是不想吃菠菜。”说着,他用筷子把沾满调料的菠菜夹了出来,放在桌子上。明明旁边就有个空碟子,他非要扔在桌面上。

刘唯被这个明显的挑衅激怒了。火锅还在冒着泡,煮出越来越浓厚的滋味,服务员提着铜壶过来加上热汤。刘森又去夹牛肉。

“捡起来吃了。”刘唯说,“这是谁教你的?”

刘森停住筷子,咀嚼的动作变得激烈用力,很快咽了下去。他没有顶嘴,只用饱含着对抗的沉默笼罩着这张桌子,刘唯知道这种态度的意思是:你是爹,我拿你没办法,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刘唯伸过一只手,把桌面上的菠菜捡起来,扔回他的碗里。刘森眼圈红了,盯着那碗菜,刘唯说:“吃了。”儿子还是一动不动。刘唯开始觉得下不来台。

开车去羽毛球馆的路上,刘森坐在后座上,一副赌气的样子。球馆的光线特别好,一整面都是落地玻璃窗,家长聚在这边晒太阳。刘唯在人群中看见了林以文,两个孩子被教练编在同一个组,林以文说:“我跟玲玲的教练打招呼了,让他也带带你儿子。”刘唯到前面去看了一会儿上课的情况。这块场地面积很大,一半租给机构上课用,另一半向外出租。空间中充满了砰砰作响的击球声,无数脚步飞快地移动着。

林以文说:“下次我们也带球拍来打打球,干等着太没意思。”刘唯立刻想起自己的球拍很久没用了。有孩子之前,他跟季静在小区楼下的空地里打羽毛球,夏天的傍晚,出一身汗,被蚊子咬几个包,去小商店里买冰可乐……现在他很久没喝含糖的可乐了。球拍也得好好找找。

回到家,他一通翻腾,衣柜顶上,床底下,最后在阳台储物柜的顶上摸到家里的两只球拍,一看线都旧了,立刻上网买了新的羽毛球线。刘森还在生白天的气,说不想吃晚饭,直接回了房间。刘唯下楼买了一袋面包放在餐桌上,还有盒装的巧克力牛奶和香肠。刘森直到半夜才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把面包和巧克力奶拿走,又关上房门。

第二天晚上,刘唯坐在餐桌边穿线,按着店家给的视频教程,把旧线都换成新的黑色高弹力线,球拍焕然一新,拍了张照片发给林以文,问她有没有自己的球拍?没有他可以带,线都是新换的。

她回:还没有买,那谢谢你啦。这让刘唯觉得自己好像热心过头了,也许她只是随口一说。

刘森走出来,去厨房的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站在刘唯的对面咚咚喝着。这本来不关他的事,除了好好念书,刘唯认为一切都不关他的事,他却开口了:“是她吗?”

“什么?”

“我妈说的那个女的,是她吗?”

“哪个?”

“外遇啊。”

“不是她。”做父亲的抬起头,断然否认。

“给我报这个班,是因为她吗?她女儿也去。”

“是因为你自己非要学羽毛球。”刘唯说,“你要是不愿意上课,我就去退钱。”

刘森把喝空的易拉罐放在桌上,刘唯让他扔进垃圾桶,他照做了,这比吃菠菜容易得多。从这天起,生活就变得像一面崭新的羽毛球拍,横竖都是绷紧的力,刘森开始闹别扭,不跟刘唯说话,一句也不说,好像一场平息已久的两国战事忽然又紧张起来,黎明前的阵地,陈列着黝黑的炮口,一片静悄悄。刘森正在瞄准,而刘唯问心无愧——反正不是她。

他照旧送刘森上下学,刘森改坐后排,耳朵上永远塞着耳机,不跟爸爸说话。有一天,刘唯忍不住跟林以文说起这件事,以及他有多想把这孩子暴打一顿,林以文听完大笑,说:“你们男生就这么别扭。我跟我女儿无话不谈,像姐妹一样。”

“我要是有外遇的对象,何必等到现在。”刘唯说,“再说这也是我的事,轮不到他管。”

“你是个好爸爸。”林以文說,那种家长间的相互吹捧又来了,“比玲玲的爸爸强多了。”

一开始,她听说刘森怀疑自己是他爸爸的外遇对象时,哈哈大笑。此刻,她却显出一种幽怨,好像触动了什么心事。天气冷了,他们不再出去闲逛,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或者在商场里走走,林以文的棉服搭在胳膊上,后来就换成刘唯帮她拿着,一开始他们聊得很多,话题耗尽了就沉默下来,各自坐着刷刷手机,彼此也不觉得尴尬冷场。

星期日,孩子们上课的时间,两个人也在球馆里租一块场地打球。林以文跟从前一样灵活矫健,刘唯一身大汗,眼前被汗水模糊了,所有的动作都像在挣扎,很久没剧烈运动了。中间休息的时候,林以文递给他一瓶水,他接过来一饮而尽。

林以文坐在他旁边,身体微微发热,她穿着一身短袖短裤运动衣,露出来的手肘和膝盖骨节分明,皮肤薄得好像要被扎破似的,问他,你儿子怎么样,还在闹脾气?

“不知道。”刘唯说,“我跟他真是没话可说。随便吧。”

“你那时候真有外遇?”她冷不丁地问,弯腰捡起一只落下来的羽毛球,递给走过来捡球的人。那个人上半身的肌肉在紧身衣上印出浮雕般的痕迹。

“没有。”

那时候,季静固执地认为刘唯跟一个陌生女人有染,同事或者同学。好吧,他确实跟一个偶然认识的女孩见过几次面,吃饭、喝咖啡,他发誓再没有别的。对方挺漂亮,也是有夫之妇,他不敢说继续交往下去不会出别的事情,但是季静指责的事实从未发生。他觉得自己没犯错,即使被判有罪,罪名也是莫须有。

刘森出生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没有性生活,季静总是拒绝,“太累了”。她常常半夜起来泡奶粉,然后就再也无法入睡,在客厅里坐着直到天亮。刘唯建议她别干坐着,可以找本书或者电影看看,省得无聊,也不会浪费宝贵的时间:“你不是总说没有自己的时间吗?睡不着的时间就是自己的时间嘛。”就这样一个小建议,就惹得她哭起来:“你根本不明白!”

刘唯夜里总是睡得很死,不会被季静的动作吵醒。他对夜晚的感受始终是短暂的,梦境都模糊。他不知道那些时刻对季静来说无比清晰,三点、四点、五点,天亮了,婴儿开始翻身,发出警告的声音,准备醒来,刘森一醒来就会大哭,好像积攒了一夜的不满,到清晨终于发泄出来。季静把他抱起来,耳边嗡嗡直响,缺觉的大脑一片闹哄哄的茫然,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产后抑郁,我猜是。”林以文说,“你应该多哄哄她。”

“孩子都七八岁了,还有产后抑郁?”刘唯说,“她只是借题发挥而已,总是怀疑我有外遇。”

林以文微微一笑,似乎不相信:你可没说实话。男女之事她当然懂,甚至懂得太多了,刘唯感觉自己无所遁形,好像强烈灯光下的一片空荡荡的舞台,她的高跟鞋响亮地踩上来了。“你不懂,”她说,“你不懂孩子到底带来多少变化。”

“我也一个人带孩子好几年了。”

林以文摇摇头:“你还是不了解你儿子。”

她这么直白地批评他,他却感觉遇见了知音,在批评中发现了新的亲密。可是,当话题转向更深处时,他又好像经受不住似的,开始抵挡,越抵挡,她就越进攻,她说:“再猜一个,你真有外遇,对吧?别不承认。”

下课时间到了,几个孩子被教练招呼到一起,圍成一圈听课堂总结,都穿着白色运动鞋,像一群小兽的雪白蹄子,聚而复散,向着自己的父母走来。玲玲比刘森矮一个头,从场边捡起一只粉色的迪士尼水壶。

林以文提议,两家一起去吃晚饭,吃牛排去。玲玲很高兴,下楼的时候一直在念叨要点什么菜。林以文不会开车,母女俩就坐刘唯的车。刘森上来就要坐副驾,一反常态。刘唯看他一眼,说:“你回后面去,让阿姨坐这儿。”

“为什么?”这是一个多星期以来,刘森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副驾不安全,小孩不能坐。”

刘森下了车。车门敞开着,林以文坐进来,灰色的棉外套像一团云,是裹住了阳光的乌云。从前刘唯觉得她就是阳光,明亮温暖,从不迟疑,现在相似的感觉又回来了。两个孩子坐在后面,刘森戴着耳机,玲玲望向窗外。

拐上大路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加速,超过一辆又一辆车。他预感到生活将有一种崭新的可能,剧烈的变化,失而复得的快乐,来自一个普普通通的邀请,一杯茶或者咖啡,一顿饭,或者一个巧合,他该试试,总不能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

他们去了一家连锁美式餐厅。这家店完全中餐化了,服务员自觉地将所有菜一起上,摆在圆桌上,汉堡的酱汁淌了一些在盘子里,刘森用手指蘸了放在嘴里,刘唯让他去洗手:“你多大了还不知道洗手吃饭。”他语气不大好,觉得刘森是故意的。

刘森去洗手,然后一去就没回来。刘唯打电话给他,一通就挂,后来干脆关机了。他假装无所谓,好像见惯了刘森这种脾气,让母女俩放心吃饭:“他自己回家了,不用管他,我们吃我们的。”实际上一桌子食物都没怎么动,只有玲玲吃了几根薯条,一边吃,一边看着两个大人的脸色。

“他怎么了?”玲玲问妈妈,“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这不叫离家出走。”

“那他为什么生气呀?”玲玲说,“今天上课,教练还表扬他了,大家都挺高兴的。”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刘叔叔,你们家孩子好奇怪啊。”

林以文提议早点回家,玲玲还有作业要写,拒绝了刘唯要送她回家的表示,自己叫了一辆出租车,站在路边等着。刘唯离开的时候,副驾座位上放着几袋打包的食物,林以文让服务员包好了,带回去给刘森吃。这顿饭她抢先结了账,分别时,态度非常客气。

回到家,刘森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门是锁着的。刘唯敲了几下,没人开门,隔着门问他刚才去哪儿了,他回答去了同学家,借一本参考书。刘唯继续审问:“你这种行为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不饿,不想吃饭。”

刘唯把从餐厅打包回来的食物放在餐桌上。接下来,他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刘森不再需要爸爸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给零花钱的司机。在刘森的小学阶段,就在前几年,还需要爸爸陪着写作业,录背古诗的视频发给老师。那些年,刘唯觉得两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充实——刘森很听话,成绩也优秀。

季静死后,刘唯换了一辆新车,把刘森从岳父母家接回来。新车的座椅散发着新皮革的味道。刘森说他不想一个人坐在后面,从前都是妈妈陪他。刘唯就让他坐到前面的副驾,一晃就是七八年。

现在,刘森的房门总是对他关着。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开着一盏不怎么明亮的落地灯,室内的一切都显现出模糊的轮廓,墙上时钟的秒针催命似的转动。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浪费时间,拿出手机给林以文打电话,她几乎马上就接了。

“孩子没事吧?”她的声音中有种温柔的关切,那一刻刘唯觉得自己就像身陷敌营的俘虏,听见了战友的声音,自己竟被抓走了这么多年。他说:“没事。”到这时他仍然是冷静的,林以文的呼吸起伏不定,“我在跑步。”她说,“玲玲睡了。你在做什么?”

“我准备睡了。”他想,如果她说“晚安”,那么这事就算了。

她在那头沉默着,舍不得立刻说晚安似的。电话那头的气息慢慢平和下来,她说她快到家了,天气真冷,但是空气很好,每天晚上她都跑步,还说你也应该多运动。她不说晚安,刘唯也不说,他知道这是在拖延时间,没意义但是有必要——他甚至有点享受这些废话,以及那些隐含的意味。

不知怎的,她又提到工作的事情,刘唯答应她,一有合适的职位,他就直接推荐她。他们约好周五一起去吃晚饭,趁着两个孩子上课的时间,然后就真的没话可说,再不挂电话可就太怪异了。她在那头笑了起来,说你真是一点都没变,他问哪里没变?哪儿都变了。她说,星期五见面再告诉你。刘唯怀着一丝被挑逗过的心情上了床,像弄皱了的床单,吹皱了的池水,揉皱了的情信。他等星期五等得焦躁无比。那天刘森下学特别晚,慢悠悠地走出校门,刘唯问他什么事耽搁到这个时候,他说有点事,就不肯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事。

白天下过一场雪,撒过盐,雪化了,街道还是湿的,在路灯下闪着银亮的光。他们到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十几分钟,林以文在门口等着了。

“我们也迟到了,玲玲刚进去。今天路上堵得厉害。”

外面温度很低,两个人都不想再出去,就在商场里吃快餐,并排坐在高脚凳上吃漢堡,喝可乐,刘唯说:“这可真像上大学的时候。”今天连汽水都特别好喝,林以文把她不想吃的薯条都给了他。

林以文说想给玲玲买双专业的羽毛球鞋,这边店里没有,刘唯提议开车去另一家商场,他知道一个牌子不错。在车库里,车子发动起来,却迟迟没有开走。刘唯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找到这么一个隐蔽的停车位置,车窗上有深色的贴膜,从外头看不见里面。后座上一个人待着是很宽敞,两个人就嫌挤,他已经在考虑将来再换辆大点的车,然而此刻的拥挤是刺激而亲密的,他的头顶在紧闭的车门上,发动机持续送出热风,他觉得自己像罐头里的小鱼又回了魂,吐着气泡,铁皮盖子打开,吓人一跳。

他们重整衣衫,熄了火,把车钥匙拔下来,再去买鞋已经来不及往返。在电梯里,林以文对着广告牌上的玻璃整理头发,把长围巾重新打了一个复杂的结。从头到尾,她的态度都很自然,好像不过是一起下楼抽了根烟。玲玲朝她走过去的时候,她又变成那个过分关切的母亲,但是刘唯知道,刚才他们在车里所经历的时刻,将在各自的生活中凸显出来,将周围的一切都衬托成浅淡的背景,而孩子们还蒙在鼓里。

刘森放学的时间越来越晚,刘唯问过几次,他总说有事,有事,什么事?说了你也不懂。又向老师打听去,老师说没有拖堂,刘森上课很专心,成绩也稳定。

“你要有耐心。”林以文说,“青春期就是这样。会不会早恋了?”

“谁知道。”他嘴上这么说,显得满不在乎,心里却犹疑起来,社会新闻看得多了,现在的中学生什么花样都玩得出来。每天半小时,他算计着,至少半小时的时间,他不知道刘森留在学校里干什么,跟谁在一起,他决定找个机会好好盘问一番。随后就发现,合适的时机永远不会出现,或者只要他下定决心,随时都是机会。

有一天晚上,刘唯躺在沙发上打游戏,刘森从房间里走出来,进了卫生间,他觉得这就是个机会,机不可失,于是坐直了身体,把手机扔在茶几上,等刘森一出来,开口就问:“你早恋了?”

“什么?”

他临时编了个借口:“你们班主任跟我说的。”

“没有。”说完,他就大步走开,再次将门关上,上锁。刘唯重新躺下来,拿起手机继续玩游戏。他没办法像季静那样对着孩子唠叨,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一碰到孩子的逆反他就退缩了,缩回他的沙发和手机中去,要么就像上次在火锅店那样,突然火冒三丈,发一通脾气,最后什么结果也没有。

刘唯的注意力开始转向林以文。孩子们上课,他们在约会,时光像是偷来的,欢乐中夹杂着侥幸,两个人不自觉地开始扮演原来的角色,校园恋爱的感觉又回来了。寒冬的晚上,他们走过灯火掩映的街道,或者开车出去,无缘无故地转一大圈再回来。所有的亲热都从试探的接触开始,每次亲吻都像第一次,刘唯觉得这关系虽然密切,却毫无进展,恋爱总得有个方向,跟林以文也这样说,她答:“怎么,你还要编个计划书吗?”

他总觉得时间紧迫,拖下去没有意义,不如早点规划。他们俩这样的情况,都有孩子,打算结婚的话,要考虑的事情不少。林以文对这个问题总是闪躲,避而不谈,工作的事倒是经常催他,问他有没有好的空缺。刘唯想,可能她喜欢谈恋爱,想把这个过程拉得更长些。元旦临近,刘唯想送她一件像样的礼物,借机谈谈未来的计划。他早早地订了餐厅的位子,打算连同孩子们一起,既过节,又表白。这件事总得摊开了说,孩子们也要有个心理准备。

办公室中午休息的工夫,他去公司附近的商场挑礼物,看上一条钻石项链,标价9988,关于女性的饰品,他也不懂品牌或者哪种设计风格,就觉得这东西价格不便宜,应该拿得出手,送女人珠宝总不至于出错。他买了下来,打算过节那天,两家人一起吃饭,就当场送给她。那天他下午去接刘森,心情特别愉悦,终于自己也有了一项秘密,即将改变生活的大秘密。

星期日下午,照旧打羽毛球。林以文赢了两局,两个人在场边喝水。另外一块场地里,上课的几个孩子被分成两组,打双打,玲玲和刘森一组。他们过去看了一会儿,玲玲年纪虽小,四肢修长,运动起来十分灵活,刘唯说:“玲玲特别像你。”玲玲的新鞋跟刘森的是同款,只有码数不同,一眼望过去,更像一家人了。

林以文提议再打一局,谁输了就去给大家买饮料。刚刚回到场地,就听见那边乱起来,场边指导的教练跑了过去,玲玲和刘森被团团围住。

刘唯跟在林以文后面,分开围观的孩子们,看见玲玲捂着半边脸蹲在地上,刘森站在一边,看见爸爸来了,说:“我的球拍不小心甩到她了。”血滴在原木色的地板上,几个孩子发出嘶嘶的吸气声,别的家长也围过来了。林以文回头跟刘唯说:“开车去医院吧。”

去医院的路上,刘森大概说了事情的经过,他的前一个动作是怎样的,球拍怎么挥到了同伴的脸上。林以文的手一直贴在玲玲的脸上,也沾了血,刘森向她道歉,她没出声。他们去了一家最近的医院,挂急诊,交费的时候刘唯想出钱,被林以文拦住了,说我们有保险,这些费用可以报销。玲玲在急诊室里缝针,林以文陪着她,刘唯在外面等着,一边教训儿子,把他种种的不听话和不懂事都裹在一起训了个够,刘森靠墙站着,只辩解一句:“我不是故意的,刚才我也道过歉了。”

“随便说一句对不起就行了?道歉要有诚意,我没觉出你有诚意。不要以为你整天敷衍我,就可以照样敷衍别人。”

林以文和玲玲从诊室里出来了。玲玲的眼睛所幸并没伤着,伤的是眼睛下面皮肤最薄的部位,医生给开了防止疤痕的药膏,说这种伤口很容易留疤。刘唯开车送她们回家。林以文一路上都没说话。

第二天上午,刘唯处理完一些零碎的工作,想起来给林以文打电话,问她女儿怎么样了,她说伤口没事,过两天去换药,不用他开车送,她们打车就可以,只是担心留疤,女孩子脸上有疤,实在太遗憾了。

刘唯再次说抱歉,她还是没接茬,只说这两天请假在家陪孩子,全勤奖没了,马上要期末考试,落下的功课也得补回来,生活的节奏全打乱了。刘唯本来想安慰她,以一个情人的身份,却发现自己找不回那种亲昵的语气。一桩意外将他们分隔开来,肇事者与受害者,泾渭分明。

他想起订好的餐厅,准备好的礼物。那只绒布盒子还锁在办公桌下面的柜子里,在黑暗中熠熠地闪光,等着被轻轻地拿起来,圈在脖子上,镜中端详,心满意足。哄一个女人开心,同时自己也觉得满足,这种经验已经离他很远了,久远的远。季静是那种怎么也哄不好的女人,她不肯听,不肯信,即使刘唯明明白白地把一切都告诉她,仅此而已,没别的,就吃过两次饭,她坚信这就算出轨——她称作事实的,他觉得纯属偏见。

她的武器,只有那几条手机上的聊天记录,自以为是原子弹,在刘唯看来,跟小孩子挥舞着树枝要征服世界一样可笑。到最后,他什么都不否认了,任她指责:“你觉得是,那就是吧。”他开始回避冲突和争吵,继而回避季静本人。她自有一套解释现实的逻辑,两个人明明在同一个游戏里,对规则的理解却全然不同,都觉得自己输得委屈。后来,季静开始把儿子拉进自己的阵营,她捏造出一个女妖似的形象,刘森似懂非懂,只记住了一个爸爸和那个女人都是坏人的结论,记不得具体的故事,或者根本没有故事,只有印象,随着他渐渐长大,印象也随之模糊、淡化,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是什么模样?林以文撞上来了。

出车祸那天,刘唯和季静带刘森出门,去森林公园搭帐篷。刘森最喜欢这种活动,从春天开始,就天天追问父母,什么时候可以去公园野餐?季静那天心情还不错,穿了一条新买的印花连衣裙,她心情好的时候就不提不开心的事,对刘唯也有笑容。很久没有那么顺当的日子,早上出发,在公园里闲散一天,傍晚回家,太阳还没落山,一路通畅。他承认速度是快了点,但是当时交通状况很好,所有的车都在超速。

他说错了一句话,忘了是哪一句,可能是家里缺什么东西该添置了,让季静想着去买,别又忘了,也许是大米,或者湿纸巾,总之是件家务事,这句话把她的怨气点燃了。她开始历数刘唯的种种罪状,不管儿子,不懂教育,不管家,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她,只会动嘴批评,她烦透了。这不稀奇,他们的生活就是一整座火药库。刘森在后座上,用双手堵起了耳朵。刘唯跟她争执起来,季静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尖厉,盖过了车里的音乐声——那辆旧车上还装着CD机,副驾驶前方放着一个光盘收纳袋,里面插着几张盘,每一张的边缘都很锋利。

争吵声越来越高,刘唯烦躁起来,他听够了这些翻来覆去的指责,已经顾不上去分辨谁对谁错,在车流中他钻来钻去,每一个靠前的空隙都不放過,仿佛在无尽的迷宫里苦苦地寻觅一条道路,朝着一个看不见的目的地匆匆逃亡。

十字路口,一辆厢式货车突然出现,刘唯来不及减速,想要躲开它,把方向盘向左转动,这是第一个错误——开车遇到意外状况,应该先减速,而不是先闪躲。季静那边撞了上去,不知道为什么,安全气囊没有弹开,这是第二个错误。当车子开始刹车减速,身体向前冲的时候,她没有系安全带,又是第三个错误。对于一场悲剧来说,三个错误已经足够了。她并不是死于直接的碰撞,一张被挤压的光盘边缘卡进她的脖子,割断了动脉。汽车的右半边严重变形,费了很大力气,他们才把她拉出来。

刘唯和刘森都没受伤,好像这起事故是专为了她而设计,非常准确地将她带走了,像一台抓娃娃机里面的情景。刘森被这场车祸吓坏了,刘唯不得不陪着他睡觉,好像第一天当父亲似的,每天晚上轻轻拍哄着孩子。有一天,刘森睡眼蒙眬,眼皮要合上了,刘唯起身去关灯,忽然听见儿子问:“爸爸,你为什么往妈妈那边撞?”

面对一个七岁的孩子,他怎么解释这是人的本能?换成你,你也会那么做的,再说当时她正在对我大吼大叫,我没办法冷静思考。最后他回答:“为了保护你,你在后面,爸爸妈妈都想保护你啊。”

刘森哭了,哭了很久才睡着,那是他们父子最后一次谈论这个话题,刘森从来不主动提起他妈妈。直到林以文出现,她和某种遥远的记忆重合了。也许是因为她的笑容,她和爸爸之间的天然熟稔,以及她总是出现,星期五、星期日,一起聊天,一起打球,一起吃晚饭,就像妈妈故事中的女妖——藏了这么久,终于现身了。

他把首饰盒重新放回去,柜子锁好。下午刚知道公司要新招一位行政主管,晚上要给林以文打个电话,看她要不要试试,待遇比她现在的工作好,在一间公司,两个人还能相互照应。下午,他在刘森的学校外面等她,林以文打电话过来,敷衍了几句之后,又提起玲玲的伤。她说今天去换药了,长得不太好,她担心将来脸上有疤,毕竟是个女孩子。刘唯只好安慰她,刚要提起新职位的事,她就说:“所以,我觉得,你们还是应该赔一下。”

刘唯一时没反应过来,“赔一下?赔什么?”

“我们是有保险,保险支付医药费,但是我休息的这些天,影响奖金,还有将来要做去疤的治疗,这些费用,我觉得你应该负担。”她停了一下,补充说:“不是全部,至少一部分吧。你看——”

他明白了。他不想听这笔赔款的具体计算方式,女人总是这样,说话绕弯子,不如直话直说:“你想要多少?”

在狭小的汽车后座上,两条罐头里的熟透了的鱼,熟透了怎么可能游动呢?

她简短地回答:“一万。”

“行,”他说。一万就一万,凑个整,不用找零了。

放下电话,他给刘森发了微信,叫他在学校等着,今天要加班,晚点来接。很快就到了买项链的商场,幸好收据还在,退款明日到账,到账后立刻就能转给她。像卸下了一个负担似的,他去快餐店买了两份套餐——节食可以停止了,把装满食品的纸袋放在空的座位上,等到了刘森的学校,才看见他的回信:“不用接了,我走路回家。”

刘森已经十四岁了。学校离家不远,他并不需要爸爸每天开车接送,这是显而易见的,刘唯一直没想到。在不用去补习班的日子里,也许他更愿意跟同学一起走走,在繁忙的课业和爸爸中间,拥有一小段透气的时间。刘唯回到家,敲刘森的房门,把晚饭递给他,他说不想弄乱书桌,还是在餐桌上吃。父子俩面对面地吞掉两个大号汉堡。可乐放得太久,冰和碳酸气都没了,不再凛冽,变成软绵绵的糖水。

刘唯没说赔钱的事,决心永远也不提,太丢脸了,自己以为早就搞定的事,原来会错了意。他遇到的女人跟他总是不同轨,无论是婚姻还是暧昧,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搞懂过。从前他还很想懂,现在不想了,他知道界限就在那里,男人与女人,自己与他人,好像頭顶着硬邦邦的车门做爱一样,总有个地方不太舒服,总是无法真正地、彻底地忘我。

林以文还是经常碰见。玲玲脸上的伤并没有留下明显的疤痕,医生总是把事情往坏处说。有一次,在补习班的门外,她问刘唯想不想下楼喝杯咖啡,他拒绝了,说喝多了晚上失眠,她就走开了。后来,他把刘森的课程调到别的日子,不会再碰上她们。上羽毛球课的时候,他们跟别的家长混在一起坐着,并不经常聊天,当然也不至于见面连个招呼都不打。玲玲换了一位新教练,不再跟刘森同组,听别的家长聊天时说起,上次玲玲受伤,俱乐部也赔了一笔钱,这种事,组织者多少都要负点连带责任的,听说她妈妈的态度非常强势。

寒假快到了。有一天,刘唯下班回家,刚要拐进小区的门口,看见刘森和一个女生走在一起——除非晚上有特别的安排,他不再每天接儿子放学。那个女生和刘森穿一样的校服,刘森肩上挂着一只亮橙色的羽毛球包,不是他自己的东西,估计是那女孩的。或许,这就是他想学羽毛球的原因。两个人并排走着,两只手勾在一起,到了门口,刘森把球包交给对方,挥手道别,女孩脚步轻快地继续往前走。刘森没看见爸爸的车停在马路对面,刘唯也没打算盘问。他觉得最好不要立刻回家,以免引起刘森的担心,以为早恋被爸爸发现了,没必要把事情弄得太复杂。刘唯把座椅调到平躺的姿势,用手机播放自己喜欢的音乐,年轻时候流行的歌,一首接着一首。当然,他也有年轻时代,他也曾牵着女孩的手穿过树荫,这些都不值一提了。他意识到时间不再站在自己的这一边,在各种退缩和放弃的同时,他正在变老。此时他闭着眼睛,打算听完这首歌,最后的一首,就回家去,今晚要给自己和儿子做一顿丰盛的晚饭。

责任编辑 胡百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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