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燮“陈熟生新”思想的共时性思考*
2021-11-30罗兴萍
杨 晖,罗兴萍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214122)
叶燮批评明代诗论没有处理好“陈熟”与“生新”关系,如前后七子重“陈熟”;公安竟陵主“生新”;而近今诗家却“新而近于俚,生而入于涩”[1]4,在“新”中不见“陈”,“生”中不见“熟”。对此,他将两者纳入传统哲学“对待”的框架中,提出“陈熟、生新,二者于义为对待”[1]44。表现了对“陈熟生新”的共时性思想。“对待”是明清之交思想家方以智提出的哲学概念,用以指事物相互排斥的双方。他说:“夫对待者,即相反者也”[2]88,“有一必有二,二皆本于一。”[2]89又说“因对待谓之反因……所谓一切对待之法,亦相对反因者也”[2]94。提出“公因反因”说,极为精粹。“反因”是指对待两端,“公因”是指两端的统一,这便有了“吾尝言天地间之至理,凡相因者皆极相反……昼夜、水火、生死、男女……《剥》《复》、《震》《艮》、《损》《益》、博约之类,无非二端”[2]87-88的说法。方以智以为“一不可言,而因二以济”[2]243,侧重于“一在二中”;而王夫之则侧重于“二于一中”,即“两端者,虚实也,动静也,聚散也,清浊也,其究于一也”[3]。这是中国传统哲学“两”与“一”思想的体现。
中国传统哲学常“两”“一”并举。前者指对待,后者指合一。“两”与“一”关系,就是对立统一关系。叶燮所谓的“陈熟”与“生新”之义为“对待”,但又“不可一偏,必两者相济”[1]44,即两者既是对立的,又是统一的,既是冲突的,也是融合的。这是叶燮对“陈熟”与“生新”在共时性中的看法,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对待”的不确定性
叶燮《二取亭记》说:
凡物之义不孤行,必有其偶为对待。弃者,取之对待也。……有弃有取,道之变也。有弃斯有取,有取斯有弃,道之变而常也。[4]卷六《二取亭记》697
凡事物“不孤行”,“必有其偶”,有“正”必有“反”,有“弃”必有“取”,有“取”也必有“弃”。叶燮还说“对待之义,自太极生两仪以后,无事无物不然”[1]44。此语首见《吕氏春秋·大乐》,后有《易·系辞上》的太极“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卦。八卦定吉凶,吉凶成大业”[5]。此“两仪”指天地或阴阳。可见,叶燮之“对待”来自于古人阳阴两端的观物方式①张岱年:“古时人见万物万象都有正反两方面,此种两极的现象普遍于一切,于是成立了阴阳二观念。所谓阴阳,其实即表示正负。更发现一切变化皆起于正反之对立,对立乃变化之所以起,于是认为阴阳乃生物之本,万物未有之前,阴阳先有。”参见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56页。。这被冯友兰称之为“一物两体”。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任何事物都有与之相反者存在,诸如阴阳、男女等各以对方为前提。“有一必有二,二皆本于一”[2]89正是叶燮眼中的“对待”。
“对待”的双方不仅互为前提,而且还相向运动。叶燮在《题雪窗纪梦后》中说:“世间万法不出事理二者。为事与理,各各对待而成。我与物,真与幻,悟与迷,觉与梦,皆对待也。……无我则无物,无真则无幻,无悟则无迷,无觉则无梦,无则俱无,斯对待绝。”[4]卷二十二《题雪窗纪梦后》,832强调了对待双方相互依赖的关系。他将“陈熟”与“生新”的运动方式描述为“夫厌陈熟者,必趋生新;而厌生新者,则又返趋陈熟”[1]44体现了他对“陈熟”与“生新”不确定性的看法:
一是陈熟与生新的相互运动。有“厌”方有“趋”,“趋”是向自己对立面方向运动,即厌“陈熟”必趋“生新”;而厌“生新”则又返趋“陈熟”。而任何事物无时无刻都在“陈熟”与“生新”之间摇摆,或由“陈熟”趋“生新”,或由“生新”趋“陈熟”。“熟”与“生”,物极必返,否则必死,如《诗人玉屑》所说的“一戒乎生硬,二戒乎烂熟”[6],以及元人方回提出“熟而不新则腐烂,新而不熟则生涩”的观点①方回在《桐江续集》卷三十三《恢大山西山小稿序》中提出:“他人之诗,新则不熟,熟则不新。熟而不新则腐烂,新而不熟则生涩。惟公诗熟而新,新而熟,可百世不朽。”参见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编《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下),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94页。。张岱年在《中国哲学大纲》中揭示其运动的机理,认为是“对待”之双方“相摩相荡,相反相求”之故②张岱年:“至《易传》乃以对待合一为变化反复之所以,认为所以有变化而变化所以是反复的,乃在于对待之相推。凡对待皆有其合一,凡一体必包含对待;对待者相摩相荡,相反相求,于是引起变化。”参见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21页。。
二是陈熟与生新的“相济”。叶燮认为事物是运动的,对立双方不能永远对立,不能“一偏”,不能“主于一”,而是“相济”,即是“陈中见新,生中得熟”[1]44。就“相济”,西晋郭象在《庄子·秋水》注中说:“天下莫不相与为彼我,而彼我皆欲自为,斯东西之相反也。然彼我相与为唇齿,唇齿者未尝相为,而唇亡则齿寒。故彼之自为,济我之功弘矣,斯相反而不可以相无者也。”[7]他认为世上事物就各自而言都是孤立而不相关的,是“自为”的,但事物又彼此并存,不能互缺,彼物的存在正是此物所必须的条件。其实,关于“相济”的说法还有很多③关于“相济”的说法还有很多,如江西诗派王直方(1055—1105)《诗话》中说:“圆熟多失之平易,老硬多失之枯乾,能不失二者之间,则可与古之作者并驱耳。”(参见《笔记小说大观》三十五编(第1册)《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八·东坡一,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第259页)视“圆熟”和“老硬”相济。明人谢榛《四溟诗话》卷三:“贵乎同与不同之间。同则太熟,不同则太生。二者似易实难。握之在手,主之在心。使其坚不可脱,则能近而不熟,远而不生。此惟超悟者得之。”(参见谢榛《四溟诗话》宛平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第71页)他以“同”与“不同”比作“陈熟”与“生新”,“同”者为“陈熟”,无新意;“不同”者为“生新”,无“陈熟”,主张在有“陈熟”与“生新”之间找到最佳的位置,方能为“贵”。清人牟愿相《小澥草堂杂论诗》有:“生字有二义,一训生熟,一训生死。然生硬熟软,生秀熟平,生辣熟甘,生新熟旧,生痛熟木。果生坚熟落,谷生茂熟槁,惟其不熟,所以不死。”参见牟愿相《小澥草堂杂论诗》,郭绍虞编《清诗话续编》,富寿荪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923页。,而叶燮对之作出了进一步的阐释。
叶燮不仅认为两者相互渗透、相互转化,而且还引用庄子的“其成也毁,其毁也成”④此语出自庄子《齐物论》:“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参见郭庆藩辑《庄子集释》,王孝鱼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70页。一语加以说明。在叶燮眼中,“对待”双方很难有清楚的边界,如蒋寅说的,“他(叶燮)力图取消这类对立概念的恒定价值,只将它们视为需要在具体语境中灵活看待的对象”[8]。叶燮在灵活运动中进一步指出其不确定性。以“美恶”为例。他认为“美生而恶死”“美香而恶臭”“美富贵而恶贫贱”[1]44等并非绝对,而在一定条件下可发生反转,如人们称道忠臣关龙逢和比干的死,而不羡慕奸臣江总的长寿,⑤关龙逢,夏代贤臣,因谏桀被杀;比干,殷纣王叔父,官少师,因缕劝谏纣而被戮。江总(519—594),字总持,济阳考城人,早期战功赫赫。陈后主时官宰相,但不理政事,饮酒作乐,国家衰败,君臣昏庸,陈朝灭亡。这是“美生而恶死”的反转;“幽兰得粪而肥,臭以成美。海木生香则萎,香反为恶”[1]44,这是“美香而恶臭”的反转⑥《原诗·外篇上》:“大约对待之两端,各有美有恶,非美恶有所偏于一者也。其间惟生死、贵贱、贫富、香臭,人皆美生而恶不死,美香而恶臭,美富贵而恶贫贱。然逢比之尽忠,死何尝不美!江总之白首,生何尝不恶!幽兰得粪而肥,臭以成美。海木生香则萎,香反为恶。富贵有时而可恶,贫贱有时而见美,尤易以明。即庄生所云:‘其成也毁,其毁也成’之义。”参见叶燮、薛雪、沈德潜《原诗·一瓢诗话·说诗晬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44页。。他认为这就是庄子“其成也毁,其毁也成”之义,突出“对待”双方不确定性。清人俞兆晟说王渔洋论诗“三变”,认为少年学诗“博综该洽”,推崇盛唐;中年“事两宋”,“厌故”“喜生”;晚年习读《唐贤三昧》。①俞兆晟《渔洋诗话序》:“少年初筮仕时,唯务博综该洽,以求兼长。文章江左,烟月扬州,人海花场,比肩接迹。入吾室者,俱操唐音,韵胜于才,推为祭酒。然而空存昔梦,何堪涉想?中岁越三唐而事两宋,良由物情厌故,笔意喜生,耳目为之顿新,心思于焉避熟。明知长庆以后,已有滥觞;而淳熙以前,俱奉为正的。当其燕市逢人,征途揖客,争相提倡,远近翕然宗之。既而清利流为空疏,新灵浸以佶屈,顾瞻世道,惄焉心忧。于是以太音希声,药淫哇锢习,《唐贤三昧》之选,所谓乃造平淡时也,然而境亦从兹老矣。”参见王士禛《渔洋诗话》,载《清诗话》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65页。这也是对叶燮“陈熟”与“生新”运动方式的另一种表达。
叶燮在《原诗·外篇上》中说:
对待之美恶,果有常主乎!生熟、新旧二义,以凡事物参之:器用以商周为宝,是旧胜新;美人以新知为佳,是新胜旧;肉食以熟为美者也,果食以生为美者也。反是则两恶。推之诗,独不然乎![1]44-45
美恶没有“常主”,这正是为了说明“对待”双方之意义因运动而难以确定,正如蒋凡说的,“《原诗》的理论,就是根据事物的发展变化,灵活、巧妙地运用艺术辩证法”[9]。所以,叶燮在运动中去认识对象,破除对立双方的固定属性,体现出辩证法的思维方式。
二、消解“陈熟”“生新”的优劣
叶燮的“陈熟生新”有明确的针对性。明清之交的徐增《钱圣月法庐全集序》认为,明代中后期,因王(世贞)、李(攀龙)所尚声律,复古模拟,陈陈相因,“陈熟”积弊而求“生新”之风兴起,便有钟谭竟陵出。钟谭竟陵以“生”救“熟”,但未能救诗病在“熟”的毛病,却反走向诗道之日沦。对此,叶燮在《原诗》中指出“近时诗人,其过有二”[1]34,批评复古之“陈熟”和反古之“生新”各偏一方之弊。他说:
其一奉老生之常谈,袭古来所云忠厚和平、浑朴典雅、陈陈皮肤之语,……其诗也,非庸则腐,非腐则俚。[1]34
前后七子专事“陈熟”,沿袭守旧,忠厚和平,浑朴典雅,却停留于皮毛,误以为得古人之真传,其实不过是庸俗、腐坏,为“真虎豹之鞟耳”[1]34罢了。叶燮指出他们忽视诗歌的演变。而与之相对应的反古者则相反。他说:
其一好为大言,遗弃一切,……怪戾则自以为李贺,其浓抹则自以为李商隐……后生小子,诧为新奇,竞趋而效之。[1]34
反古者则看重“生新”,以诧为新奇,却又陷于“怪戾”“浓抹”,以为“新奇”,便“趋而效之”,其实不过是四不像的鬼怪而已。
叶燮看到以上两者之弊,认为“以勦袭浮辞为熟,搜寻险怪为生,均为风雅所摈”[1]45,其实质是人为区别“陈熟”“生新”之优劣所致。这是孤立静止地看待事物,忽视对立双方的运动。他以传统之“对待”去面对“陈熟”与“生新”的问题,以审美批评的标准,要求在“生新”中兼顾“陈熟”,“陈熟”中不忘“生新”。叶燮这一思想得到时代的回应。与他同时代的叶矫然②叶矫然又号思庵,生卒不详,福州闽南县人,顺治九年进士,官工部主事,乐亭知县,有《易史参录》《龙性堂诗集》《乐溟集》《鹤唳集》等。在《龙性堂诗话》初集中说:“作诗须生中有熟,熟中有生。生不能熟,如得龙鲊熊白,而盐豉烹饪,稍有未匀,便觉减味。熟不能生,如乐工度曲,腔口烂熟,虽字真句稳,未免优气,能兼两者之胜,殊难其人。”[10]稍后的陈仅在《竹林答问》中也说:“诗不宜太生,亦不宜太熟,生则涩,熟则滑,当在不生不熟之间,……诗不宜陈,亦不宜新,陈则俗,新则巧,当在不陈不新之间,初日鞭蓉,其光景也。”[11]叶燮学生沈德潜《说诗晬语》(下卷)第四十九条中也有“过熟则滑,唯生熟相济,于生中求熟,熟处带生,方不落寻常蹊径”[1]246等,都表在了这层意思。所以,在叶燮看来,应该合理把握“陈熟”与“生新”作为事物的“对待”两端的动态属性,不能偏执于一端。
叶燮的“陈熟”与“生新”观念,破除了诗坛对此的优劣之争,认为只有兼顾两者,才真正符合诗歌的审美要求。张岱年先生也曾提到过“两极”与“两分”的问题。他说:
凡一类之两极或两分,谓之对立,亦曰对待。一类之两极谓之相反;一类之两分谓之相非,亦谓之矛盾。统括相反与相非,谓之对立。
一类之性质或事物之最相异者常为两端,可谓此类之两极。凡一类之两极,谓之相反。如黑与白二色为相反。黑与白为颜色之两极,故为相反。一类亦可直截分判为二分,一类之二分谓之相非。如动与静,凡存在之物之状态,非动即静,非静即动。动即非静,静即非动,如男与女,或雄或雌。一类动物可分雄雌,人分男女。相反之性质或事物,其间有居中者,如黑白之间有灰及红黄蓝绿诸色。凡相非之性质或事物,其间无居中之性质或事物。
相反之二性,即一类性之两极;相非之二性即一类之两分。相反之二性,亦即一定范围内之诸物可兼无而不可兼有者。相非之二性亦即一定范围内之诸物或有或无者,即不可兼有亦不可兼无者,物之颜色,可黑可白,亦可非黑非白,而不可既黑且白。人或男或女,不可非男非女,亦男亦女。[12]
张岱年指出了“对待”包含“两极”与“两分”两类。前者即“相反”,后者即“相非”。“相反”者彼此间相互参透,此中有彼,彼中有此,没有边界,“可兼无而不可兼有”;“相非”者则此是此,彼是彼,边界分明,“或有或无者,即不可兼有亦不可兼无”。叶燮的“陈熟”与“生新”尤如“两极”为“相反”,其居有中间者,即如“厌陈熟者,必趋生新;而厌生新者,则又返趋陈熟。……于陈中见新,生中得熟”[1]44,“陈熟”与“生新”相互渗透,彼中有此,此中有彼,而不是如张岱年所说的“相非”。这种在“陈熟”中包含“生新”,在“生新”中包含“陈熟”,自然消解了“陈熟”与“生新”作为独立的个体存在,即没有一个绝对的“陈熟”,也没有一个绝对的“生新”。这一观点自然消解了两者谁优谁劣的话题。
叶燮的“陈熟”与“生新”思想具有批判意义。严羽《沧浪诗话》认为,“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13],即称“第一义”的汉魏、盛唐之诗,优于大历以后诗。这种风格的优劣观在明代得到进一步的推进,如有明人欧阳玄《梅南诗序》有“诗得于性情者为上,得之于学问者次之,不期工者为工,求工而得工者次之。《离骚》不及《三百篇》,汉魏六朝不及《离骚》,唐人不及汉魏六朝,宋人不及唐人,皆此之以而学诗者不察也”[14]。他以“性情”与“不期工”为上,得出《三百篇》、《离骚》、汉魏六朝、唐人诗、宋人诗的代降判断。稍后的胡应麟《诗薮》有“《三百篇》降而《骚》,《骚》降而汉,汉降而魏,魏降而六朝,六朝降而三唐,诗之格以代降也”[14]。“代降”轨迹是前优于后,这种偏于“陈熟”的倾向被清初的顾炎武总结为“诗体代降”①顾炎武《诗体代降》:“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辞,楚辞不能不降而汉魏,汉魏之不能不降而六朝,六朝之不能不降而唐也,势也。”参见顾炎武《日知录》(二),严文儒、戴扬本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813页。。
而叶燮的“陈熟”与“生新”思想无疑将两者拉到平等的地位,认为世间对待之事是运动着的统一体,难以划清各自边界,要求在双方的运动中去把握意义。这种运动中的不确定性自然就消解双方的优劣之争。他说:“大约对待之两端,各有美有恶,非美恶有所偏于一者也。”[1]44初看它不合于情,也不合于理,正如在生死、贵贱、贫富、香臭当中,人人都喜生厌死,喜贵厌贱,喜富厌贫,喜香厌臭。然而当条件变化了,喜的对象可能成为厌的对象,如前文提及的,龙逢和比干因尽忠纳谏而死却为人称道,江总长寿而为人称恶一样,世间的事物美丑善恶的绝对性消除了。再拿“新旧”与“生熟”概念来说。新与旧,生与熟的意义也非绝对,此时此地为优,彼时彼地为劣,如古代器物以旧为珍,美人却以新为好;肉以熟为珍,果以生为好。所以,新与旧,生与熟在无条件下是难以区分谁优谁劣的。
稍后于叶燮的诗论家袁枚《随园诗话》的“厚薄”之论也然。他说:
今人论诗,动言贵厚而贱薄,此亦耳食之言。不知宜厚宜薄,惟以妙为主耳。以两物论,狐貉贵厚,鲛蛸贵薄。以一物而论,刀背贵厚,刀锋贵薄。安见厚者定贵?薄者定贱耶?古人之诗,少陵似厚,太白似薄;义山似厚,飞卿似薄,俱为名家。[16]
“厚”就是厚,“薄”就是薄,并无优劣之分,如狐貉贵厚,鲛蛸贵薄,刀背贵厚,刀锋贵薄,并无异议。当“厚”为厚,当“薄”为薄,自然为优;但当“厚”却薄,当“薄”却厚,自然为劣。所以,“厚”与“薄”两者本无优劣,而只有在一定条件下才可能有优劣之分。所以得出杜少陵、李太白、李义山、温飞卿都为名家,难以道出谁优谁劣的结论。可见,是“美恶”“新旧”,还是“生熟”“厚薄”,没有什么固定不变的优劣是非。这一不确定也就自然消解了谁优谁劣的问题。
叶燮又以“四季之花”为喻,认为天有四时,四时有春秋,此乃气之不同,非优非劣。盛唐诗乃春之花,尤桃李的浓艳,牡丹之妍艳,华美贵重;晚唐诗乃秋之花,尤芙蓉丛菊,极幽艳晚香之韵,是各有风韵,并无优劣之分。②参见叶燮、薛雪、沈德潜《原诗·一瓢诗话·说诗晬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66-67页。叶燮在《原诗》中借孔子以“美”“善”评《韶音》来评历代诗歌进一步说明这一问题。
叶燮与上面提及的严羽、欧阳玄、顾炎武等提出的“代降”思想不同,也没有走向他们的反面“代升”,而是持各见其美的观点。“美之变而仍美,善之变而仍善”[1]35,其中用的是“仍”,而不是“更”。在叶燮看来,只要有“变”,美的还是美的,善的还是善的,表现了他“诗无一格,雅无一格”[4]卷九《汪秋原浪斋二集序》,740的美学思想。
三、“陈熟”“生新”须“相济”
针对复古与反古,叶燮提出“陈熟”“生新”须“相济”的思想,即“于陈中见新,生中得熟,方全其美”[1]44。对此,叶朗说叶燮“把古人和今人、继承与创新统一起来了”[17]。张健说“叶燮试图超越明代诗学的两极对立而将他们统一起来”[18]。
那么,两者是如何“相济”的呢?叶燮说:
学诗者,不可忽略古人,亦不可附会人。……昔人可创之于前,我独不可创于后乎?[1]76
在叶燮看来,“不可忽略古人”就是要看到“陈熟”的一面,“不可附会古人”又是要看到“生新”的一面。学习作诗,要学习古人,又不能依附古人,要有所创新,所以,昔人可创新于前,我当然也可以独创于后。叶燮的“相济”表现在:一是“不可忽略古人”,继承优秀传统,以“陈熟”为基;二是“不可附会古人”,独创于后,以“生新”为目的。
1.以“陈熟”为基础,“不忽略”与“不附会”
针对清初文坛之弊,叶燮认为当时的称诗之人,才短力弱识蒙,要承担责任。他们无论是沿袭者的模拟,还是耳食者的跟风;无论是不能知诗之源流正变盛衰,还是识蒙而不知所衷,都导致了“不能辨古今作者之心思才力深浅高下长短,孰为沿为革,孰为创为因,孰为流弊而衰,孰为救衰而盛”[1]3。为此,他提出学诗者“必取材于古人”[1]18,从学古人而始的观点,要求学诗者多读古人书,多见古人。那么,又如何学古人呢?他提出了“不可忽略古人,亦不可附会古人”[1]76。
什么是“不忽略”呢?他说:
忽略古人,粗心浮气,仅猎古人皮毛。要知古人之意,有不在言者;古人之言,有藏于不见者;古人之字句,有侧见者,有反见者。此可以忽略涉之者乎?[1]76
深入学习“古人”,不能仅获皮毛,而要领悟到不在言的“古人之意”,要看到藏于不见的“古人之言”,还要学习或侧见,或反见的“古人之字句”,所以“学诗者,必从先型以察其源流,识其升降”[1]35。这与韦勒克的对文学史的正确认识,可以避免个人的好恶,是有利于批评开展的思想不谋而合。①韦勒克认为,对文学史的正确认识,可以避免个人的好恶,是有利于批评的开展不谋而合。他说:“一个批评家倘若满足于无视所有文学史上的关系,便会常常发生判断的错误;他将会搞不清楚哪些作品是创新的,哪些是师承前人的;而且,由于不了解历史上的情况,他将常常误解许多具体的文学艺术作品。”参见[美]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第38页。可见,叶燮的诗学观念也得到二十世纪西方学者的回应。
关于学习古人,叶燮进一步建议,按照诗歌演变的顺序,读《三百篇》、汉魏六朝诗、唐诗、宋元诗,乃“古今之诗相承之极致”②《原诗·内篇下》:“读《三百篇》而知其尽美矣,尽善矣,……继之而读汉魏之诗,美矣、善矣,……又继之而读六朝之诗,亦可谓美矣,亦可谓善矣,……又继之而读唐人之诗,尽善尽美矣,……又继之而读宋之诗、元之诗,美之变而仍美,善之变而仍善矣;吾纵其所如,而无不可为之,可以进退出入而为之。此古今之诗相承之极致,而学诗者循序反复之极致也。”参见叶燮、薛雪、沈德潜《原诗·一瓢诗话·说诗晬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35页。。此读诗方法可以在宏观上把握诗之流变,清楚地认识到沿与革,创与因,辨别精华和糟粕。这是学诗者所必须的知识储备。
同时,不忽略古人包括还要看到古人创新之处。他以为在诗歌史上要看到陆机、左思、鲍照、谢灵运、陶潜等,不袭前人,自成一家,③《原诗·内篇上》:“陆机之缠绵铺丽,左思之卓荦磅礴,各不同也。其间屡变而为鲍照之逸俊、谢灵运之警秀、陶潜之澹远,又如颜延之之藻缋、谢朓之高华、江淹之韶妩、庾信之清新。此数子者,各不相师,咸矫然自成一家,不肯沿袭前人以为依傍。”参见叶燮、薛雪、沈德潜《原诗·一瓢诗话·说诗晬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4页。要求学习集大成者如杜甫,杰出者如韩愈,专家者如柳宗元。他们的创新之处不仅不能忽略,而且还是后人学习前人之处。有更进者,古人的创新精神正是后人学习的重要内容。
什么是“不附会”呢?他说:
如古人用字句,亦有不可学者,亦有不妨自我为之者。不可学者:即三百篇中极奥僻字,与尚书、殷盘、周诰中字义……;不妨自我为之者:如汉魏诗之字句,未必尽出于汉魏。[1]76
学习古人但决不能盲从于古人,要做到“不附会”。古人诗并非句句精华,字字珠玑,而是有“可学者”和“不可学者”,当取其精华而习之。
时变也未必都能入诗,所以要会辨别,知取舍,做到“可自我为之者”[1]76。“如汉魏诗之字句,未必尽出于汉魏”[1]76,一些典范字句不一定真是典范。因为,“天道十年而一变。此理也,亦势也,无事无物不然”[1]4。时变而有诗变。诗之变由他律与自律等因素促成,这就是他所谓的“正变系乎时”与“正变系乎诗”[1]7。时不得不变,而诗也随之不得不变。故时变而强行附会古人之行为,乃失去其合法性。他说:
上古之世,饭土簋,啜土铏,当饮食未具时,进以一脔,必为惊喜;逮后世臛臇鱼脍之法兴,罗珍搜错,无所不至,而犹以土簋土铏之庖进,可乎?[1]5
在饮食还未精致之时,以“簋”与“铏”盛饭与羮汤,而当各种烹饪之法无所不至,还能用上古时的“簋”“铏”吗?同理,上古之音乐,击土鼓而歌康衢,但各种乐器,如琴、瑟、箫、笙、竽、鼓等产生,有美妙的曲谱,还会去听击壤之歌吗?他的“大凡物之踵事增华,以渐而进,以至于极”[1]6的诗学观念是与“附会古人”[1]76相对立的。他批评明人的复古之窃取古人时说:“窃之而似,则优孟衣冠;窃之而不似,则画虎不成”[1]9,批评明末诸称诗者,“专以依傍临摹为事,不能得古人之兴会神理,句剽字窃,依样葫芦”[1]10。“附会古人”必摹仿古人,尺寸古人。叶燮认为,诗是时代产物,作诗要真正认识理、事、情,培养起自己的才、胆、识、力,要有真感情、真心情、真独创,如“若腐儒区区之见,句束而字缚之,援引以附会古人,反失古人之真矣”[1]76,批评了附会古人之举。
可见,学习古人要“不忽略”与“不附会”。同时,他还进一步提出也不要附会“世人”,要有自己独特之处,不附会古人,以著作自命,将进退古人,但如果议论是非而受世人影响也是愚蠢之事,而应该出入古人之间,达到古人为我所役的目标。
2.以“生新”为目标:以创辟之人为创辟之文
叶燮说“自我作古,何不可之有!”[1]76就是要把“古人”融化在“今人”之中。对此,其弟子沈德潜在《叶先生传》中曾说到其师叶燮论诗,一曰生,一曰新,一曰深。虽然弟子对老师之诗歌创作的评价有拔高之嫌,但他看到叶燮身体力行,作诗之“言”和“意”都从已出,鄙视随波逐流的“陈熟”之论。
叶燮重视独创,他在《与友人论文书》中重申了这一点。他说:
荘、列、司马迁诸人之文,为之于周、秦、汉以前,以创辟之人为创辟之文,称作者可也。……仆尝论古今作者,其作一文,必为古今不可不作之文,其言有关于天下古今者,虽欲不作而不得不作。……古来作者有言谓之立言,以此言自我而立,且非我不能立,傍无倚附之谓立,独行其是之谓立,故与功与德,共立而不朽也。[4]卷十三《与友人论文书》,764
古今之作者,必为“不可不作”,或虽不想做,但又“不得不做”,这就是“自我作诗”。叶燮指出,“傍无倚附之谓立,独行其是之谓立”,说前人没有说过的,即要有“生新”。敏泽也认同叶燮,认为“一个时代应该有一个时代的诗歌,一个作家应该有一个作家自己不可重复的特色:‘自成一家’”[19]。针对有人说陈子昂“以其古诗为古诗”[1]8的话题,叶燮则说他“尚蹈袭汉魏蹊径,竟有全似阮藉《咏怀》之作者,失自家体段”[1]8。陈子昂之诗能名扬后世,是因其“能自为古诗”[1]8。然终因他蹈袭汉魏诗,乃至与阮藉《咏怀》诗极为相似,不能尽脱汉魏窠臼,失自家体段,所以终不能自成一家。这是叶燮对陈子昂评价不高的原因。而相对应的是左思和鲍照则受到叶燮的青睐。他说左思、鲍照离魏并不远,但前者不见曹、刘余习,后者不见建安本色,“千载后无不击节此两人之诗者”[1]7,正是因为有“生新”,有独创,正如他所说的“相似而伪,无宁相异而真”[1]33。诗歌创作为求“真”而可以“相异”,“昔人可创之于前,我独不可创于后乎?”[1]76要想创作出优秀的可传之诗,就不能如陈子昂之“尚蹈袭汉魏蹊径”[1]8,而要如左思、鲍照,挑战前人,让后人赞赏。
由此可见,“自成一家”[1]4是叶燮的评诗标准。如豪杰之士虽然出自“风会”,但并不随风会而行,而是“能转风会”[1]7,引导时尚。纵观诗歌流变,能称豪杰者,都是“不肯沿袭前人以为依傍”[1]4,而开一代风气之先。叶燮称杜甫融古汇今,无人能与之媲美,说他“包源流,综正变”[1]8,既有汉魏诗的浑朴古雅,六朝诗的藻丽秾纤、澹远韶秀,但又无一字与汉魏、六朝诗相同,这就是独创。除了杜甫,叶燮还认为韩愈和苏轼与他们三足鼎立,韩愈“无一字犹人”[1]51,苏轼的点铁成金,都体现出独创之势。陈运良指出:“叶燮对于那些善于创造的诗人,特垂青眼。”[20]因为他们都有创辟之诗,乃“千载后无不击节”[1]7。可见,“陈熟”不可去,“生新”可追求,打通古今是作诗的成功之路。叶燮说:“后人无前人,何以有其端绪;前人无后人,何以竟其引申乎?”[1]34我们不能简单地重复过去,在“陈熟”中必须见到“生新”。
就叶燮的“陈熟生新”,郭绍虞说:“演变与不变,是他读昔人诗所悟得的结论;成熟与生新,是他从这结论中所定的理想的诗境,他于明代七子诗风,病其陈熟,而于公安,竟陵诗风,又病其生新。陈熟之因,即因其学五古必汉魏,学七古及诸体必盛唐。其病在不知诗的演变,而悬一成之规以绳诗。生新之因,又因其抹倒一切体裁声调气象格律诸说,独辟蹊径,而入于琐屑滑稽险怪荆棘之境。其病又在不知诗自有不变之质,而故趋新奇。所以他说:‘陈熟生新,不可一偏,必二者相济,于陈中见新,生中见熟,方全其美。若主于一,而彼此交讥,则二俱有过。’”[21]郭绍虞先生之论,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