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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立独行的牛津“爱美家”哈罗德·阿克顿

2021-11-30陈夏临

关键词:克里斯托弗牛津爱美

陈夏临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州 350007)

一、引 言

哈罗德·阿克顿爵士(1904-1994)作为一位汉学家、历史学家、诗人,以实践唯美主义文化思想为终生事业,为中西文化互鉴作出了重要贡献。阿克顿曾在其自传《一个爱美家的回忆》(MemoirsofanAesthete)中,深情地对唯美主义告白:“我爱美,对我来说,美就是生命”[1]2,并自称为“爱美家”(aesthete)。

“爱美家”一词,源于19世纪80年代在英国兴起的唯美主义运动(Aesthetic Movement),以对美感的敏锐认知,以心理距离与审美觉知等微观心理机制为基础,发现并评估事物美的价值,提倡“为艺术而艺术”,以强化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对唯美主义的审美规范。“英国唯美主义运动是作家追求极致风雅、追求极致美的艺术心理的艺术实践,也是社会一定阶段的公众对艺术美、形式美、空灵美的需要。”[2]英国唯美主义运动代表人物王尔德对唯美主义的践行,使“爱美家”除了发掘审美趣味、体认审美觉知的本意之外,还带上了违背世俗、脱离常轨的文化内涵[3]。在阿克顿的牛津时代,唯美主义由王尔德所引发的伦理歧义,已让许多浮想联翩者掩口而笑,以“爱美家”自居亦然——但从审美符号的仪式传播效能来讲,王尔德与阿克顿都积极参与唯美主义集体文化记忆传递仪式,并将仪式带上了符号化的美感。唯美主义作为集体性文化记忆,迎合了人类古老大脑中的生物原型受刺激的生物性需要,并在人类文化发展过程中,将“审美细胞”在集体场域中进行代际间的共鸣乃至狂欢:前者形成了王尔德与阿克顿自居“爱美家”的行为呼应,后者则构成社会对唯美主义理论的集体性认同[4]。

在阿克顿对唯美主义的典雅示范与亲身倡导下,20世纪20年代牛津唯美主义人士集结成了松散的文化群落。步阿克顿后尘的追随者,还有罗伯特·拜伦(Robert Byron)、彼得·昆内尔(Peter Quennell)、奥斯伯特·西特韦尔(Osbert Sitwell)和奥登(W.H.Auden)等。阿克顿开20世纪20年代牛津唯美主义风气之先,秉承王尔德唯美主义思想,丰富唯美主义内涵与表现形式,被称为牛津文学无冕之王,堪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牛津文人中风头最健者。

二、唯美主义者

阿克顿是位多面“爱美家”、多栖文化人士,其个人形象兼有深邃的唯美主义思辨、浪漫的诗意美学禀赋、优雅的文人贵族风范与厚重的人文主义内涵。贵族后裔阿克顿于1904年7月5日出生,据英国小说家、戏剧家安东尼·鲍威尔(Anthony Powell)富有玄幻色彩的推断,阿克顿生辰所属的巨蟹座及其日期,使其艺术觉知较常人而言更显得敏感纤细而又不乏理性思辨。

在牛津派文人、英国文学家、外交家克里斯托弗·赛克斯(Christopher Sykes)看来,阿克顿无疑是位魅力四射的老前辈。阿克顿在牛津的盛名不仅基于其显赫家世与风流气度,也缘于阿克顿的不辍笔耕与炽盛文名。克里斯托弗入学牛津时,阿克顿的名声与地位在牛津已如日中天,克里斯托弗与阿克顿曾有接触,认定他确是位内外兼美、特立独行、充满魅力的“爱美家”。而据英国作家、历史学家罗斯(A.L.Rowse)的回忆,阿克顿在牛津文学中的地位堪称至高无上,他是“一个出类拔萃的诗人,是牛津学人的领袖……牛津文学的无冕之王……天生与众不同”[5]63-64,阿克顿号称要“一只手写诗、另一只手写历史”,既谦恭又睿智,既唯美浪漫又注重实践,他尝试以唯美主义的敏锐感知做文史学者,并带着“爱美家”的冠冕亲近现实人生。

阿克顿践行唯美主义的人文雅范,他重现旧日健谈家的风采,友善地虔奉着唯美主义价值观,其所到之处即成当地的社交圈子,他的唯美风范也鲜活地被记录在友人的回忆中。与阿克顿私交甚密的达勒姆第五伯爵(the fifth Earl of Durham)之子安东尼·兰白顿(Antony Lambton),认为阿克顿是充满传统文化魅力的交际天才,与之交谈可使人重返昔日、沉迷优雅。兰白顿不惜用华丽夸张的语言,盛赞阿克顿为“最后一位继承传统的伟大健谈者哈罗德·阿克顿爵士”[5]34。

但并非所有人都能欣赏阿克顿的唯美主义作派,阿克顿在意大利开放文化熏陶下塑成的自由个性,也使爱之者敬他为知己,忌之者则避之为瘟神。早在伊顿公学时期,阿克顿就曾因公开阅读王尔德作品而被看成思想上感染麻风病的异类。安东尼·鲍威尔提到一则旧年轶事,据说伊顿公学校长阿灵顿博士(Dr Alington D.D.)在阿克顿入学伊顿期间,曾到其彼得拉庄园(Villa La Pietra)的家中造访,偶然从阿克顿的书架上抽下一本图册,发现其居然是一本由加泰罗尼亚出版的对开本毕加索春宫图。阿灵顿博士大受震惊,但终碍于客居身份不便发作,不过阿克顿偏好绮艳的声名之后便在伊顿传开。

三、牛津唯美主义风向标

1.有“范儿”:贵族、天使与中国绅士

阿克顿是20世纪20年代最令人敬畏的牛津学人,在阿克顿后学克里斯托弗·赛克斯看来,学生时代的阿克顿不仅牛津“范儿”十足,且充满了异国神秘贵族气质。克里斯托弗记忆中的阿克顿,如同从一部小说或电影中走出的古代公爵:拥有悠久神秘的皇室血统,身家巨万、挥金如土,生长于佛罗伦萨一个雕梁画栋、住过红衣大主教及显赫政要的中世纪古老庄园。阿克顿精通法语和意大利语,还操着一口流利且有异国“韵味”的牛津英语,爱好歌剧与芭蕾,对戏剧艺术、绘画、建筑、诗歌、历史等无不了如指掌。克里斯托弗记忆中的阿克顿,有着唯美的意大利轮廓和满口的法国风情,谈资之丰沛、见识之广博,令听者眼花缭乱。

阿克顿不仅风度翩翩,而且怀揣着天使般的纯粹心灵,与人为善、乐于分享,在牛津的人气极高。牛津学友A.L.罗斯认为阿克顿自带华盖,是“最引人注目和最富有挑战性的人中龙凤”,“他是这世界上最善良的人,有着金子般的天性,性格恬静而不易受到外界干扰”,“不仅活得快乐,也是他人快乐的源泉——如果定要从小说中为他找个头衔,那只有戈尔德史密斯《善良的人》可勉强与之匹配”[5]64-65。阿克顿亦不乏细腻温婉的纤柔气质,无论身在何处,都能让观者心生亲近。阿克顿的浩荡随员队伍,在牛津学友们眼中,被夸张到如影随形的程度。

牛津时期,身为大学生的阿克顿已拥有专属摄影师,他的大量写真至今仍被珍藏于彼德拉庄园。阿克顿早期写真集里,他曾根据所游历之处的风情,穿上各地标志性服饰留影,并仿效拜伦勋爵的化妆雅癖。而阿克顿在中国生活了八年后,又因热爱中国文化,形成了地道的中国绅士范儿。安东尼·鲍威尔曾浏览过阿克顿身着长袍马褂的中式写真,认为其既有欧洲贵族的典雅,又兼具中国绅士的清俊。“他有令人钦佩的优美口才,是风度翩翩、风趣幽默的绅士,眼睛像对黑樱桃,在他的马车里幽幽闪烁。一位中国画师还曾为他画像,穿着长袍马褂,活像位中国圣贤。”[5]19

2.唯美“范儿”:现实版的道林·格雷

在阿克顿时期的牛津文人圈,克里斯托弗声称,无人可与阿克顿的影响力比肩。阿克顿著作频出,在各派文学社团大放光彩:在牛津他是个没有对手可言的人,因此多半情况下唱的是独角戏。阿克顿的唯美偏好,从他在牛津大学坎特伯雷方庭的基督教堂寓所亦可见一斑——这是1926年克里斯托弗与阿克顿初次邂逅之处,这间被阿克顿以唯美主义偏好装修成维多利亚风格的柠檬黄色调小屋,给诸多牛津学人留下了深刻且特异的记忆痕迹。在阿克顿挚友伊夫林·沃(Evelyn Waugh)的小说《故园风雨后》(BridesheadRevisited)中,也曾对这间屋子进行过还原,罗斯在回忆阿克顿的小屋时甚至表示惊叹,“那是间很高的屋子,在V号楼梯上,光线较暗,但有个私人阳台……我偶尔会走进哈罗德的房间,这间充满维多利亚风格的屋子,玻璃拱顶下摆设着涂蜡水果,居然还架着面铜锣!”[5]63-64

伊夫林·沃的《故园风雨后》,将阿克顿幻化为主人公安东尼·布兰奇(Anthony Blanche),阿克顿被刻画为一位高贵唯美得近乎有罪恶感的富家公子。“在街上常被人指指点点,却仍趾高气扬地迈着孔雀般华丽的步伐”[6]17,他因继承巨额祖产,过着豪放挥霍钱财的奢靡生活,读过牛津、参过战,有严重恋母情结,曾在加利福尼亚的纸醉金迷中吸毒成瘾。安东尼青年时,也如阿克顿般带着满腔唯美主义雅癖环游世界,随身常备女友、女仆、司机、中国男人等,回国时,带回来的除了一堆琳琅满目的新见识,还有中国菜谱、“爱美家”头衔和一堆亲密的异国男学生。

王尔德也曾一度以“爱美家”自居,认为生活与艺术需达兼美,但王尔德的体态、相貌与其审美追求相去甚远,阿克顿则更接近《道林·格雷的画像》主人公。阿克顿在自传中确实提到,12岁时他无意中读《道林·格雷的画像》时便陷入痴迷,“那文字美艳得像新鲜的草莓。经由这部作品,我认定原先未及成型的兴趣偏好”[1]55,对唯美主义的钟爱由此萌发。英国诗人、编剧彼得·昆内尔曾在20世纪20年代为牛津时期的阿克顿拍摄了一张西装革履的特写,这张写真俊美温婉,像极了王尔德笔下的道林·格雷,阿克顿的“爱美家”标志性形象,便如是存留在牛津时期学人的脑海与风评中。阿克顿挚友、同为“爱美家”的理查得·特纳(A.Richard Turner)则戏称他为“新现代主义的传教士”[7]64。克里斯托弗·赛克斯形容阿克顿“留着一头很短的乌发,肤色较浅,胡子刮得一丝不苟,一举一动都显示出过人的精力”[5]62。青年时期的阿克顿玉树临风,修饰永远过度考究,其夸饰程度像极了充满新现代主义气质的意大利王室成员。

四、牛津诗歌改革的弄潮儿

在20世纪20年代众多牛津才子中,当年的阿克顿若不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克里斯托弗·赛克斯感慨,“近年来,没有一个牛津大学生,在声誉和真正的成就之间达到类似地位”[5]62。在阿克顿牛津时期的诗友与后辈,曾受阿克顿之邀合编1924年《牛津诗歌》(OxfordPoetry,1924)的彼得·昆内尔看来,与阿克顿的邂逅是他入学牛津后最值得庆幸的事。阿克顿博学多识、极富人格魅力,老成持重却不循规蹈矩,被当时的牛津学人公认为是位前途无量的现代诗人与当之无愧的社会名流。“没有人能像哈罗德·阿克顿那样富有娱乐性和独创性,作为最受欢迎的当代美学运动领袖,他总是戴着长及地面的围巾边走边谈,对好斗的非利士人表现出勇敢漠视。他采纳让·谷克托(Jean Cocteau)的格言,‘生活的艺术,就是知道该走多远就走多远’。”[5]57

早在伊顿公学时,阿克顿就建立了唯美主义价值观,因此还曾被学校视为异端。阿克顿是忠实的现代诗创作者,童年即尝试诗歌创作,七岁时写了人生第一首爱情诗。伊顿公学期间,他受到更专业的诗歌熏陶,接受了伊顿教师、文学家奥尔德斯·赫胥黎引导,走向唯美主义创作,并加入诗歌创作与出版圈。同时期,在伊顿公学绘画教师埃文斯(Mr Evans)的倡导下,阿克顿与伊顿艺术爱好者,共同发起并建立伊顿社会艺术中心(Artium Societas Etonensis),并依托该组织写作诗歌并开展文学理论研究。他参与由诺佛克郡的布莱恩·霍华德编辑的《伊顿蜡烛》(EtonCandle)的撰稿,“这本被装帧成粉红色调的书,在出版当天就被抢购一空,成为现代派诗歌的轰动之作”[7]63。这是一本装帧精美的配画诗集,画册由曾经在伊顿读书,或当时仍在伊顿供职的人制作,阿克顿把这部诗集叫作“伊顿蜡烛”(The Eaton Candle)。阿克顿个人对这部集子的评价颇高,认为这是伊顿艺术学院选贤纳才的集子——对于一所公立学校而言,这部模仿马克斯·比尔博姆(Max Beerbohm)作品风格的诗集还获得了商业赞助,称得上极其考究。

入学牛津后,阿克顿不仅诗集与文集频出,还常参与公开的朗诵和演讲,在牛津诗歌圈子中声名显赫。阿克顿在进入牛津的第一年(1922),即发表其第一部现代诗集《水族馆》(Aquarium),且随之引发诗界的广泛注意,也让牛津同学羡慕惊叹。但阿克顿表现出一位唯美主义者的谦卑,他恰恰感到,此时缪斯女神已将他抛弃[5]64。除不辍诗歌之笔,阿克顿还决心以一名改革者身份复兴牛津诗歌的辉煌,积极参与牛津诗歌运动,曾参编《牛津展望》(Oxford Outlook)和《新牛津》(The New Oxford)等牛津诗刊。其后,在英国新左翼作家贝特森(F.W.Bateson)与布莱克威尔(Basil Blackwell)带领下,阿克顿成了20世纪20年代牛津诗歌革新的“助产士”。但为时不久,阿克顿发现牛津诗歌运动发起者居然盗用他的诗作发表,他无法容忍此种行为,遂毅然决定退圈。

1924年,阿克顿延请牛津学友彼得·昆内尔与其合作,共同编辑《牛津诗歌》诗刊,大胆打破既往录诗的窠臼。结果,“正如著名大学杂志文学批评专栏《彻维尔》(The Cherwell)所指出,‘今年的《牛津诗歌》已圆满地完成了艰巨任务,而且还取得了令人惊讶的成果;他们没有去掉蛋糕上的糖衣;他们向我们呈现了诗歌界的完整横截面……他们的编选策略令人钦佩’。”[5]58

牛津时代,阿克顿对诗歌创作的自我期待极高,但其美学观点不以风评为导向,因此总与时代潮流擦肩而过。在阿克顿的牛津生涯结束时,有人曾预测他将成为一名了不起的重要诗人,“在1927年出版的阿克顿的诗集《五个圣徒及一个附庸》(FiveSaintsandanAppendix)的扉页上写着,哈罗德·阿克顿马上会成为现代派诗歌领袖”[7]64,但随后,文坛诗歌情色之风炽盛,阿克顿因追求意境纯粹的唯美主义诗歌而再次受到了冷遇。但阿克顿致力成为纯粹唯美主义诗歌创作者,“在今日的英国,诗人几乎已无法生存,诗人的权力与荣光早已随风而逝,所以,我对自己的职业期待也是悲观的,可我绝不妥协”[1]109。随后阿克顿的诗歌创作走上立足个人美学思想的道路,而忽略商业时代读者群的阅读偏好,其后,他的诗作社会影响力每况愈下,终至淡出文学主流。

五、牛津“爱美家”的独特作派

1.优雅的贵族健谈者

阿克顿的异域气质与略为明显的外国腔,使他鹤立鸡群。欲使气质脱颖而出,他选择迎合自我审美倾向的“爱美家”道路,使他在各阶段的行为风格显得既和谐典雅,又绝不趋同凡俗。在克里斯托弗·赛克斯来到牛津时,声名赫赫的学长阿克顿已毕业离开,只有阿克顿的弟弟威廉·阿克顿(William Acton)还在校就读,但这并不影响克里斯托弗结识阿克顿,并被引入其唯美学友圈。克里斯托弗的铁杆文友罗伯特·拜伦、伊夫林·沃和约翰·贝杰曼(John Betjeman),几乎都在同一时期就读于牛津大学,并都与阿克顿有来往。克里斯托弗与阿克顿在1926年冬天得缘邂逅,克里斯托弗在回忆录中,兴奋且得意于阿克顿对他这一“无名小卒”的亲切态度,“阿克顿似乎立刻就喜欢上了我这个人……我兴奋地发现自己在与一位传奇人物会面的过程中取得了成功”[5]61。事实上,这是与阿克顿交往者所兼有的感觉——阿克顿是一名卓越的交际高手,他为了让人感到舒适,有时甚至刻意压抑不快,努力迎合对方的话题,除了几位长期往来的亲密挚友,旁人基本无法察觉阿克顿在沟通时情绪的细微变化,而总沉醉于与他的愉悦交谈中。

此外,阿克顿的演讲口才与交际能力也极为卓越,他有种特殊的魅力,能随时营造吸引人、改变在场氛围的力量,每令听众迷醉神往。阿克顿的谈话与表演皆基于唯美主义追求,并无功利性,但自带的强大吸引力,曾一度使阿克顿受人诟病,有人甚至诽谤他在现场演讲时,刻意使用“魔力”诱导听众,并利用口吃等具有辩识度的技巧点染气氛。这些中伤言过其实,克里斯托弗·赛克斯说,阿克顿只是太耀眼、太健谈了:只要他在场,无人能抗拒他的引力,纵使他有轻微口吃和些许不符合英语语法的表达,也无法掩盖其火花四射的气场。关于口吃,阿克顿曾在回忆录中不无沮丧地提及,父母本希望他从事外交工作,“要不是因为我的口吃,我将会成为一位出色的外交大使”[1]109。但潜意识里,阿克顿只想做诗人,完美无瑕的口才,会不可避免地将他锁定于外交之路,因此他下意识地改变说话习惯,以规避世人眼中饱含无限风采的“外交官之路”。

阿克顿终身保持的谈话艺术,既源于意大利文化,也来自他纯粹唯美、热情友善的个性。阿克顿虽为英裔人士,也受过系统英式教育,但出生并成长于意大利的他,从不采用传统英国人克制与低调的交谈习惯,尽管早在少年时期,他就被送往伊顿接受最“英国”的教育。直到老年,阿克顿仍保持用微妙肢体动作辅助谈话,以加深言语意义的交流习惯。安东尼·兰白顿总结了阿克顿的说话程序,“以较慢的语速先发起话题,接着伴随着语速加快,举起右手并慢慢转动它,同时一边塑造适合表达的精致词汇——他的句子结构完美,由一个主语和一个宾语结合,传达出确切意思……在听众的脑海里,便油然升起梦幻般弥漫着香水味的迷离东方情调。”[5]35

阿克顿对语言的妙用时常与肢体动作紧密结合,意大利风范十足。设若他想形容“巨大”这个词,就会采用抑扬顿挫的夸张语调来表现它,在肢体动作方面,他会伸出双手,似乎尝试着要环抱一个庞然大物;若他想彰显愤怒,就会先露出带着自负微笑的怒容,继而他的声音会迅速飙到一个慷慨激昂的水平,“把露在桌面上的身子往前倾,同时他的胸部和头颈用力地向前推进”[5]35;如果他要表示赞美,则很可能会先突兀地说“不”,再高呼一句“这是宏伟的!”[5]35且为表强调,韵脚往往还经过音效处理,经由声带裹挟腹腔共振,听起来尤其洪亮,有余音绕梁的奇效;而倘若他想传达厌恶,那么“恶毒”这个词,就会像蛇的两颗毒牙一般,从他齿间狠狠挤出。但由于社交场合中过度讲求绅士风范,阿克顿也不免常常吃讲礼貌的亏,尤其当遇见自负且滔滔不绝的女士时,就算被无礼抢白或压住风头,他也能以最优雅沉稳的方式应对。

克里斯托弗·赛克斯不惜用“惊人”二字来形容阿克顿出众的交际能力,以阿克顿在牛津各大主流文化圈迅速融入圈子、结交友人的辉煌战绩,他得此美誉可谓名副其实。克里斯托弗幽默且不乏感慨地说,“事实上,就算在‘各种各样的男人’中,他也有一大群追随者:热心人、美学家、学者、教师和星探。”[5]62人生各个时期,阿克顿如鱼得水地随性出入主流文化圈与核心学术团体,既可邀请声名赫赫的学者来大学演讲,也可任意参与高水平的研究与创作团队,其广受欢迎与热捧之况,固然不乏显赫家世的客观因素,但其卓越的“爱美家”魅力,才是关键吸引力所在。

作为长子的阿克顿出生并成长于意大利的贵族世家,是费迪南德四世统治下的那不勒斯首相约翰·阿克顿爵士(Sir John Acton)的重曾孙。阿克顿的父亲阿瑟·阿克顿是罗杰·阿克顿(Roger Acton)之子,罗杰·阿克顿于19世纪70年代曾在开罗任议员。阿克顿的先辈皆热衷交际,素有好客家风。他曾不无自豪地说,在彼得拉庄园家中就能放眼看世界。彼得拉是佛罗伦萨的文化地标与风景名胜,纵使在两次世界大战时,彼得拉庄园仍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文人、艺术家与游客前来客居、参观、避难,融入阿克顿家族浩大的沙龙文化圈。彼得拉庄园复活了18世纪那不勒斯宫廷艺术,并在20世纪初,复活了阿克顿家族的黄金时代,铸就了辉煌的精神家园。阿克顿从小协助父母接待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访客,很好地训练了交际能力。基于打造文化朋友圈的意识,任一时期,阿克顿都把人际间交游往来看作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2.奔放的唯美行为主义者

“爱美家”阿克顿作为一名唯美主义者的特立独行,还突出表现在他在牛津大学期间极端“不保守”的友情。这在伊顿、牛津与北京朋友圈中,早已是不争的事实,甚至导致阿克顿几度蒙受人身攻击——以阿克顿个人的说法,只是人们太过在意友情的世俗表现形式罢了。

在伊夫林·沃的《故园风雨后》中,以阿克顿为蓝本的安东尼·布兰奇,对唯美的事物不倦追求,始于其内心对于唯美主义无阻隔融入的心理预期。安东尼认为,追求唯美的真性情,在不唯美的世界中,因形式表达逾越常规,反需要承担风险,因此唯美者往往等同于破戒者。安东尼屡次提及一段往事,艺术狂喜部分源于肉体暴露,他曾为满足艺术狂欢,当着一群男孩儿的面脱光衣服走入公共喷泉,当众洗澡,此举激怒了在场的所有人,却满足了他潜在的唯美情结[6]17。阿克顿的纯粹天性,到了教条主义的伊顿与牛津时代,也成为板滞人群中的异类。阿克顿的恋母情结与对纯粹唯美的执着追求,不仅使其终生未婚,且总在不同时期与同性知己过从甚密,但事实上这些同学、同事、学生和挚友,只是追求唯美的同道中人。“爱美家”的信念,使他们不介意世俗眼光;“爱美家”们的相伴,共同营建了阿克顿日臻圆满的纯粹唯美主义精神世界。

克里斯托弗·赛克斯执着地认为,伊夫林·沃《故园风雨后》中的安东尼·布兰奇,笃定就是阿克顿的翻版,这一点与阿克顿终生挚友理查德·特纳的观点不谋而合。伊夫林·沃借助“爱美家”安东尼,将阿克顿不为人所知的“爱美家”品格大加展示,描述得生动活现,甚至将阿克顿在牛津时用扩音器向人群朗诵艾略特《荒原》的知名轶事,也一并写入安东尼的戏份中。安东尼·鲍威尔在回忆录中,亦谈及阿克顿当众朗诵诗歌的细节,“在牛津时,有一次,阿克顿与他的摄影师在一起,他的脑子突然蹦出一个嬉闹的念头,从窗口伸出高音喇叭,向那些在基督教堂草地散步的人,深情地朗诵T.S.艾略特的现代诗。”[5]9阿克顿在牛津时期,热衷于T.S.艾略特的诗风,克里斯托弗·赛克斯也曾提到阿克顿在牛津,借扩音器将《荒原》作公开朗诵,这点恰在阿克顿《一个爱美家的回忆》中也得到佐证。20世纪30年代,北大英文系执教的阿克顿,将对艾略特的热爱带入北大课堂,为此还曾受到北大英文系保守派教师的蔑视与诟病。

3.痴狂的唯美主义汉学家

幽默笔法与优雅表达、卓越风度与广博见识、异域风情与中国情结,共同构筑了东西方文学世界对阿克顿的唯美印象。“哈罗德是有史以来最聪明、最博学、最风趣的人”,正如南希·闵福德(Nancy Mitford)的妹妹、“闵福德女孩”(“The Mitford Girls”)之一戴安娜·摩斯利(Diana Mosley)所说,自1932年哈罗德远赴中国后,“伦敦文学圈就像熄了一盏耀眼的灯,哈罗德是不折不扣的超级巨星。”[8]1阿克顿与中国神契,视北京为“第二故乡”,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之行,接续了他因战争而受损的精神血脉,令他转而醉心于中国文化的瀚海。八年汉学生涯,有惊艳于中国古韵的初见相欢,有流连于中国文化的沉醉期,有谈笑有鸿儒的交游盛时,有立志引领中西文学互鉴的执教期,亦有专一沉静投身中学西传的隐遁期。

20世纪30年代,阿克顿怀揣着唯美“中国梦”,进行为期八年的汉学研究。“作为奥斯卡·王尔德和艾略特那一代文化英雄之后第二代英国现代主义作家群的一员,哈罗德·阿克顿(Harold Acton,1904-1994)是最独特的……格林(Martin Green)将他与康诺利(Cyril Connolly)、昆内尔(Peter Qunnell)、沃(Evelyn Waugh)同列为20世纪20至30年代牛津‘唯美颓废主义’的代表人物。伍德(John A.Wood)称他‘为本世纪的唯美生活做出了巨大贡献。’”[9]

这一时期,阿克顿将纯粹唯美主义思想,进一步融入其汉学思想建构与汉学活动中,自觉践行了中西文化互鉴[10]。1932年,应时任北大英文系主任的温源宁之邀,阿克顿接手张歆海曾授过的课程[11]。他主讲英国文学与写作,向北大学子介绍雪莱(Shelley)、艾略特与劳伦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等西方作家与作品,为当时处于中国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前沿的北大学子们开启了一扇具有唯美主义特色的西方文学之窗。阿克顿以崇尚唯美主义与复归古典、尊重传统的态度,评介并选译中国经典文学著作,秉承“以诗译诗”的唯美主义翻译策略,成为向英语世界译介中国新诗之第一人[12],与北大学生陈世骧合译的《中国现代诗选》(ModernChinesePoetry)一经出版,“便在当时中国学界引起了比较热烈的反响”[13]。

重视历史,对中国小说与民俗怀浓厚兴趣的阿克顿,其实早在1931年,就与北大英文系学生李宜燮(Lee Yi-Hsieh)合译了明代冯梦龙的“三言”节译本《如胶似漆:四则训诫故事》(GlueandLacquer:FourCautionaryTales),这本书被英国汉学家阿瑟·韦利(Arthur Waley)誉为《十日谈》唯美的东方翻版,而《四则训诫故事》的“情节设计与文学之美远胜《十日谈》”[14]。

阿克顿在中国的八年期间,还迷恋上中国戏剧,每天在北大校园与天桥戏院中来回奔忙。在由温源宁主编的中西文化交流刊物《天下月刊》(T’ien Hsia Monthly)上,阿克顿陆续翻译并发表三出昆曲折子戏:1939年4月,在《天下月刊》第8卷第4期上,发表了昆曲《牡丹亭》中的《春香闹学》一折;1939年8月,在《天下月刊》第9卷第1期上,发表了昆曲《狮吼记》中的《跪池》一折;1939年9月,在《天下月刊》第9卷第2期上,发表了昆曲《林冲夜奔》。阿克顿认为,京剧固然精彩,但剧本过于浅白,昆曲剧本的文学性值得西方读者品鉴。1939年,阿克顿又与美国戏剧家阿灵顿合作编撰并翻译出版了《中国名剧》(FamousChinesePlays),这部京剧剧本翻译集,在20世纪30年代引领了京剧英译的风潮,为西方读者了解中国文艺开辟了道路。阿克顿在中国听戏入迷,以至天天逛戏园,有西方来客到访北京,阿克顿待客的保留节目之一就是听京剧,无奈大多数西方友人完全无法消受,有甚者曾当场捂耳窜逃。离开中国后,阿克顿在海外无法再拾良机听中国戏,引以为终生之憾。

1948年,阿克顿因怀念中国,试图与在伯克利执教的学生陈世骧借译笔返乡,以唯美境界与工匠精神打造中国经典昆曲译本,再度以诗化译笔还原孔尚任的《桃花扇》。这部《桃花扇》译本被认为是“中国古典戏剧中最出色之英译本……《先声》一折被选入梅维恒主编的《哥伦比亚古典文学选集》(TheColumbiaAnthologyofTraditionalChineseLiterature)”[15],虽然1971年陈世骧因心脏病突发不幸离世,但唯美主义者阿克顿的“中国梦”终于借此完美译作得以圆满。

除了大量向西方翻译中国经典文学作品,在儒释道精神的浸润下,阿克顿还以东西方儒释道耶四教合一的人文理想,融入并亲践中西宗教融通与互鉴。在1939年离开中国之前,阿克顿的友人、康有为之女康同璧(Kang T’ung-pi)曾为其亲绘一幅《罗汉打坐图》,赠语阿克顿“亦耶亦佛,妙能汇通”(A believer both in Christ and Buddha, you harmonize in yourself their various teachings),摹绘了“爱美家”阿克顿交融中西教义、践行文化大同的通达境界。

六、结 语

阿克顿于1974年受封英国爵士,1986年被封为佛罗伦萨荣誉市民,1994年逝于彼得拉庄园,享年90岁。生前,他就遗嘱将“爱美家”故居彼得拉庄园作为对教育事业的遗赠,赠予美国纽约大学作为其佛罗伦萨海外学院。作为20世纪20年代牛津大学唯美主义风潮的领军人物,阿克顿以特立独行的“爱美家”作派践行生活与学术,致力于唯美主义思想传播与唯美主义文学创作,奠定了他在牛津大学唯美主义风潮中的卓越地位。继而在汉学活动中,阿克顿立足于纯粹唯美主义文化思想传播,积极实践,为探索中西文化交流的新理念与新形式做出宝贵贡献。特立独行的牛津“爱美家”阿克顿,毕生以“美”为行动纲领、以“爱美家”为身份认同、以和平仁爱为终极目的,贯穿其文学创作与汉学活动始终,向世界提供了一份“爱美家”的雅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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