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风视野下的乾嘉文字学研究
2021-11-30曾昭聪张梦帆
曾昭聪,张梦帆
(暨南大学 文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32)
学风包括作为学术群体的治学风气,也包括学者个人的治学风格与学术品德。清代乾嘉学术是中国学术史上的一个高峰,传统人文学科的各个分支领域都取得了超越前人的成绩,它不但是中国古代学术的总结,也深刻地影响了此后的学术发展。乾嘉学术之所以取得重要成绩,其原因之一就是求真务实的学风。乾嘉时期,作为传统优势学科的文字学研究取得了长足的进展,这与乾嘉时期的学风有密切关系。从学风角度进行考察,可以发现乾嘉文字学的研究表现在诸多方面,对此进行总结,不但可以发现优良学风之下的文字学学术演进,更可以看出学风与学术史之关系,并对今日学风建设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一、朝廷与学界共同的学风要求
清代的政治环境与学术环境是对立统一的,朝廷一方面频频推出维护高压统治的政治措施,对不利于统治的行为严加惩处,另一方面又鼓励学者勿需避讳,力崇实学。在政治高压环境之下,学界也自觉地将研究的重点聚焦于传统的语言文字之学、史学、经学等方面,力求有得心,实事求是。朝廷与学界形成了一个共同的学风要求。
朝廷方面,《清高宗实录》卷五八乾隆二年十二月戊戌条记:“谕内阁:朕命翰林、詹事、科道诸臣,录呈经史,本欲以明义理之指归,审设施之体要,所望切实敷陈,昌言不讳。……诸臣各就意见所及,毋专取吉祥颂美之语,论理必极其周详,论事必极其切当,勿尚肤词。”(1)《清高宗实录》,载《清实录》第九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影印本,第948-949页。又卷一二五乾隆五年八月甲寅条记:“此后务剀切敷陈,期有裨于政治学问。勿尚铺张溢美之虚文,而无当于稽古典学之实义。”(2)《清高宗实录》,载《清实录》第十册,第829页。又卷一一二四乾隆四十六年二月丙辰条记:“制义以清真雅正为宗。……无如近日士风,专为弋取科名起见,剽窃浮词,不复研穷经史,为切实根柢之学,以致文体日就卑靡。”(3)《清高宗实录》,载《清实录》第二十三册,第31页。又卷一○八八乾隆四十四年八月甲寅条记:“嗣后作文者,务宜沉潜经义,体认儒先传说,阐发圣贤精蕴,务去陈言,辞达理举,以蕲合于古人立言之道,慎毋掉以轻心。”(4)《清高宗实录》,载《清实录》第二十二册,第613页。嘉庆十三年,清廷暂缓续选《四书文》,据《清仁宗实录》卷二○三嘉庆十三年十一月丁丑条记:“又谕:据御史黄任万奏,请续选钦定四书文。……是惟在典司文衡之臣,悉心甄别,一以清真雅正为宗,而于引用艰僻,以文其固陋,专尚机巧,以流入浅浮者,概屏置弗录。则海内士子自各知所趋向,力崇实学,风会日见转移,用副国家振兴文教至意。”(5)《清仁宗实录》,载《清实录》第三十册,第709-710页。由此可见朝廷提倡“切实敷陈,昌言不讳”的行文风格、“清真雅正”“勿尚铺张”的治学标准与“沉潜经义”“力崇实学”的治学态度。
学界亦然。汪绂《与江慎修论学书》:“汉儒经学,口传心识,故授受类有专门。后世经学,贪多务得,涉猎不精,而经学益多庞杂。”(6)汪绂:《与江慎修论学书》,见《双池文集》卷三, 道光十四年(1834)一经堂刊本,第23页。章学诚《与钱献之书》:“三十年来,学者锐意复古,于是由汉唐注疏、周秦子纬而通乎经传微言,所谓绝代离辞,同实殊号,阐发要妙,补苴缺遗,可谓愈出而愈奇矣。至四库馆开,校雠即为衣食之业,一时所谓《尔雅》《三苍》《说文》《玉篇》《广韵》之书,裒然盈几案间;而中才子弟,亦往往能摘‘諂謟’‘商啇’之误,则愈盛矣。”(7)章学诚:《与钱献之书》,见《章学诚遗书》(佚篇),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696页。汪绂批评学界“贪多务得,涉猎不精”;章学诚批评浅层次的“锐意复古”和“校雠为业”,因而行文颇有不满,但由此确可见当时学风之一斑。那么优良的学风应该如何呢?据余龙光辑《汪双池先生年谱》乾隆三年四十七岁条,江永复汪绂书云:“私心以为,天下无不当读之书,无不当讲之事,无不当穷之理。但随吾力所能至,与吾性所最近者,孜孜矻矻而为之。不立界限,不计程途,亦不论此书、此事、此理他日有用否。惟求有得于心,居安资深,左右逢原以为快,他人是非毁誉,皆不足以回惑而摇夺之。”(8)江永:《复汪绂书》,见余龙光辑:《汪双池先生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94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第497页。江永认为需要“孜孜矻矻”“有得于心”的治学态度。章学诚《郑学斋记书后》:“有志之士,以谓学当求其是,不可泥于古所云矣。”(9)章学诚:《郑学斋记》“书后”,见《章学诚遗书》卷八,第74页。嘉庆十年五月,阮元子常生刊刻钱大昕遗著《恒言录》,阮常生为之作《序》,其中引阮元之诲曰:“学者实事求是,一物不知,当引为己耻。”(10)阮常生:《恒言录》“序”,见钱大昕撰:《恒言录》,续修四库全书本第19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83页。章学诚、阮元认为需要“实事求是”“不泥于古”的治学精神。
二、乾嘉学风重视根本:文字学是一切学问的根本
乾嘉学者强调文字学是一切学问的根本。戴震《与是仲明论学书》:“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求所谓字,考诸篆书,得许氏《说文解字》,三年得其节目,渐睹古圣人制作本始。又疑许氏于故训未能尽,从友人假《十三经注疏》读之,则知一字之义,当贯群经,本六书,然后为字。”(11)戴震撰,赵玉新点校:《与是仲明论学书》,载《戴震文集》卷九,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39页。又于《古经解钩沉》“序”中强调“由文字能通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12)戴震撰,赵玉新点校:《古经解钩沉》“序”,载《戴震文集》卷十,第145页。章学诚《与族孙汝楠论学书》述其本人年轻时“好立议论,高而不切”,“独怪休宁戴东原振臂而呼曰:‘今之学者,毋论学问文章,先坐不曾识字’”。然请教之后,方悟己非,告诫后代说:“十年闭关,出门合辙,卓然自立,以不愧古人,正须不羡轻隽之浮名,不揣世俗之毁誉,循循勉勉,即数十年中人以下所不屑为者而为之,乃有一旦庶几之名。”(13)章学诚:《与族孙汝楠论学书》,载《章学诚遗书》卷二十二,第224页。
由此出发,乾嘉学者强调文字方面务必去伪存真。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十五《南雷黄子大全集》“序”述其编黄宗羲集时“尽取先生之草稿,一一证定,皆以手迹为据”。(14)全祖望:《南雷黄子大全集》“序”,见《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十五,《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225页。卢文弨《抱经堂文集》卷十一《书杨武屏先生杂诤后》:“患诸书文字多谬误,颇有志于校勘。……至三十外,见近所刊经史,其改正从前之误,固大有功矣,而用意太过,则不能无穿凿之失,校者不一其人,则不能无差互之病。”(15)卢文弨:《书杨武屏先生杂诤后》,见《抱经堂文集》(二),丛书集成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161页。嘉庆十三年严元照撰《尔雅匡名》自序:“吾于《尔雅》,为之正其文字而已。《尔雅》之文字正,而后可以治经。”(16)严元照:《尔雅匡名》“自序”,见《尔雅匡名》,广雅书局刻本,光绪十六年(1890),第1-2页。学者们在去伪存真的自觉要求下,认为“正其文字”是治经的基础。
乾隆本人对文字校勘甚为重视。《清高宗实录》卷二九五乾隆十二年七月丙午条记乾隆以《金史》所附《国语解》“讹舛甚多”“讹以传讹”,令“用国朝校定切音,详为辨正”,“即用校正之本,易去其旧”。(17)《清高宗实录》,载《清实录》第十二册,第863页。《清高宗实录》卷一四五六乾隆五十九年七月乙未条记:“朕披阅《通鉴辑览》,内唐开元五年九月,‘令史官随宰相入侍,群臣对仗奏事条下,引贞观旧制,诸司皆正邪奏事。’又注称‘唐大明宫含元殿为正邪,亦谓之南邪’等语。心疑笔误,因查诸旧史,乃知俱将‘牙’字误作‘邪’字。更检阅字书,‘牙’与‘衙’字,本属通用,至‘邪’字,从无与‘牙’字相通之义,甚为舛错。”(18)《清高宗实录》,载《清实录》第二十七册,第415-416页。可称校勘佳例。
三、乾嘉学风强调规范:正俗字的区分与汉字规范
自汉字产生以来,朝廷与学者不同程度地强调汉字规范,历代石经就是汉字规范与经学规范合而为一的文献。乾嘉学者对汉字规范极为重视。乾隆三十五年,戴震为曲阜孔氏重刊《五经文字》《九经字样》撰序,倡导文字之学:“自宋以来,学者于小学不讲。……治经之儒,先欲识字,其必自此书始。”(19)戴震撰,赵玉新点校:《重刊五经文字九经字样》“序”,见《戴震文集》卷十,第156页。强调汉字规范是学问的基础。全祖望《新雕五经文字九经字样题词》:“唐《石经》在关中者……元以前之补本亦不可见。吾友甘泉马君嶰谷昆弟,得宋搨《五经文字》《九经字样》,以为希世之珍也,亟为雕本以传之。……二书石本之旧,盖八百年以来无镂板者。”(20)全祖望:《新雕五经文字九经字样题词》,载《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十三,见《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183页。称宋拓本石经为“希世之珍”,除了文献文物之价值外,当然也包含遵从既有的文字规范的意思。
汉字规范是就不规范现象提出的语文政策。不规范的汉字是为俗字。古书俗字极多,这在强调规范的人看来是不能容忍的。卢文弨极重文字校勘,《抱经堂文集》卷七《重校经史题辞》:“小学浸废,六书失真,点画形误,不可偏举。”(21)卢文弨:《重校经史题辞》,见《抱经堂文集》(二),丛书集成初编本,第87页。戴震《与卢侍讲召弓书》议及卢见曾雅雨堂所刻《大戴礼记》“俗字太多”。(22)戴震撰,赵玉新点校:《与卢侍讲召弓书》,见《戴震文集》卷三,第52页。如何消除俗字,安徽学政朱筠有具体建议。《清高宗实录》卷九一七乾隆三十七年九月辛酉条记:“安徽学政朱筠奏:……第试卷中别字俗体,触目皆是。江南且然,何况小省!请敕下会面臣,取《十三经》正文,依许慎《说文》、顾野王《玉篇》、陆德明《释文》,校定点画……”(23)《清高宗实录》,见《清实录》第二十册,第298页。因为“别字俗体,触目皆是”,因此建议以《十三经》和字书为规范标准。
毕沅更进一步研究了正俗字。乾隆四十八年毕沅著《经典文字辨正书》“叙”:“余究思典籍,求蹟籀斯,每慨《艸木篇》多变旧文,司马相如作诂训书积生诡字,《尔雅》十九篇多俗字,若不折衷南阁,曷由探本彼《仓》?故从五百廿部,穷九千余言,偏讨别指,以示专归。其义取之魏江式、齐颜之推,其文则较之唐陆德明、颜元孙、张参、唐元度,周郭忠恕,宋张有诸家为正矣。然元孙自谓能参校是非,较量同异,立‘俗’‘通’‘正’三例定字,而舛失偏多。……张有则以宋徐铉刊定《说文解字》为真本,凡徐所参入及新附字,概指为许书。”(24)毕沅:《经典文字辨正书》“序”,见《经典文字辨正书》,经训堂丛书影印本,上海:大同书局,光绪十三年(1887),第1-2页。将汉字分正、省、通、别、俗五类进行辨正。
四、乾嘉学风突出本体:文字学的本体研究及其与相关学科的密切关系
文字学是研究汉字形义关系的学问,其始祖是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乾隆五十七年,王鸣盛为陈鳣《说文解字正义》撰序(据谢启昆《小学考》卷十引):“文字当以许氏为宗,必先究文字,后通训诂,故《说文》为天下第一种书。”(25)王鸣盛:《说文解字正义》“序”,载谢启昆:《小学考》卷十,光绪十五年(1889),第95页。乾嘉学风注重文字学的本体研究,戴震对《说文》“六书”的分析、段玉裁为《说文》所作注,是乾嘉文字学研究的代表性成绩。
戴震致书江永,论《说文解字》“六书”,其“四体二用”之观点,(26)戴震撰,赵玉新点校:《答江慎修先生论小学》,见《戴震文集》卷三,第61-63页。为学界所遵从。段玉裁作《说文解字注》,时人评价甚高。乾隆五十一年,卢文弨作《说文解字读序》(载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卷末):“吾友金坛段若膺明府,于周秦两汉之书,无所不读;于诸家小学之书,靡不博览而别择其是非。于是积数十年之精力,专说《说文》。……盖自有《说文》以来,未有善于此书者。”(27)卢文弨:《段若膺〈说文解字读〉》“序”,见《抱经堂文集》(一),丛书集成初编本,第34页。同年,江苏学政沈初作《说文解字读序》(陈鸿森《段玉裁年谱订补》据沈氏《兰韵堂文集》卷二引):“订其舛讹,别其同异,辨其是非,证以金石文字与周秦以下诸子百家之记载,条分而缕析之。于徐氏之说,精核而详定之,诚为叔重之功臣也。”(28)沈初:《〈说文解字读〉序》,载沈初:《兰韵堂文集》卷二,乾隆五十九年(1794),第3页。
乾嘉学风当然不仅仅是强调本体研究,更进一步强调文字学与相关学科的密切关系。
第一,文字学与古文字学研究。文字学以究讨小篆以来文字为主要工作,而古文字学的研究对象是甲金六国文字等为主(其时甲骨未见,古文字以金石文字为主)。小篆由甲金文等古文字发展而来,故乾嘉学者研究文字学上溯古文字,且取得很大成绩。乾隆四十二年,钱大昕著《金石文跋尾》六卷,卢文弨读后作《答钱辛楣詹事书》:“今承见示,欣喜疾读。叹考核之精,实有前人欧、赵、洪及本朝顾氏、朱氏之所未逮者。”(29)卢文弨:《答钱辛楣詹事书》,见《抱经堂文集》(四),丛书集成初编本,第263页。乾隆四十七年,毕沅辑《关中金石记》,卢文弨为之《叙》,列出了诸多古文字研究大家。(30)卢文弨:《关中金石记》“叙”,见毕沅:《关中金石记》,经训堂丛书影印本,乾隆四十七年(1782),第1页。嘉庆九年,阮元刻《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成。十年,瞿中溶为钱大昕遗著《潜研堂金石文字目录》作跋刊行,其跋曰:“外舅少詹钱先生,博采金石文字,以考正经史之学,多欧、赵前贤所未逮。”(31)瞿中溶:《潜研堂金石文字目录》“跋”,见陈文和主编:《嘉定钱大昕全集》第六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01页。其言不虚也。乾嘉学者富有批判精神,不迷信《说文解字》。王昶《春融堂集》卷三十二《答许积卿书》据出土文献材料与《说文解字》所载相异,因而对治《说文》提出新见:“今考史籀石鼓……并小篆迥别。乃欲执许氏之文,以定五经之文,其果有当否欤?夫六书失传久矣,今惟许氏《说文》最古,固学人所宜膺服者。然必谓《说文》之文本即孔子之书,用以释经,且以绳诸家之谬,己恐未然。”(32)王昶:《答许积卿书》,见《春融堂集》卷三十二,续修四库全书本第1438册,第20页。
第二,文字学与音韵训诂学研究。文字、音韵、训诂旧称小学,本为一家,不可分离。段玉裁《经韵楼集》卷八《王怀祖广雅注序》:“小学有形,有音,有义,三者互相求,举一可得其二。有古形,有今形,有古音,有今音,有古义,有今义,六者互相求,举一可得其五。……学者之考字,因形以得其音,因音以得其义。”(33)段玉裁:《王怀祖广雅注序》,见段玉裁著,钟敬华校点:《经韵楼集》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87页。已述三者之密切关系。从文字学与训诂学来看,《戴震文集》卷三《与王内翰凤喈书》就论及《尚书·尧典》“光被四表”的训诂问题。(34)戴震撰,赵玉新点校:《与王内翰凤喈书》,见《戴震文集》卷三,第46-47页。从文字学与音韵学来看,段玉裁深研文字与音韵,著《诗经韵谱》成,经邵晋涵送请钱大昕订正,钱大昕欣然复书并商榷:“足下又谓声音之理,分之为十七部,合之则十七部无不互通,盖以《三百篇》间有歧出之音,故为此通韵之说以弥逢之,愚窃未敢以为然也……”(35)钱大昕:《与段若膺书》,见《潜研堂文集》卷三十三,陈文和主编:《嘉定钱大昕全集》第九册,第567-568页。后又应段之请为《诗经韵谱》撰序:“因文字声音以求训诂,古义之兴有日矣。”(36)钱大昕:《诗经韵谱》“序”,见《潜研堂文集》卷二十四,陈文和主编:《嘉定钱大昕全集》第九册,第371页。乾隆四十八年,毕沅辑《说文解字旧音》。可见乾嘉学者往往将文字学与音韵训诂结合起来研究,基础既牢,成绩自大。
第三,文字学与经学。文字学是经学的基础,二者相辅相成。陈奂《王石臞先生遗文编次序》:“奂忆嘉庆十七年壬申冬,金坛段若膺先生令校《说文注》十五卷,馆宿枝园,愿留而受业于门。段先生曰:‘余之治《说文》也,以字考经,以经考字,大指本徽郡戴氏。高邮王石臞先生,渊源同出乎戴,故论学若合符节。’”(37)陈奂:《王石臞先生遗文编次》“序”,见《王石臞先生遗文》,罗氏铅印高邮王氏遗书本,1925年,第2页。段玉裁“以字考经,以经考字”之说,道出了文字学与经学的密切关系。嘉庆六年,陈鳣为严可均《唐石经校文》撰叙(据《简庄文钞》卷二):“鳣以乾隆五十九年,作《石经说》六卷,盖取汉熹平、魏正始、唐开成、蜀广政、宋至和、宋绍兴历代所刻石,而稽考其异同也。……严君叔卿,深湛好书,著作富有。一日,出《唐石经校文》十卷,读之既博且精,卓然可信。……叔卿推之《说文》《玉篇》以溯其原,按之《注疏》《释文》以穷其旨,于流传版本析其非,于后人所校祛其惑,为功于群经不浅。”(38)陈鳣:《唐石经校文叙》,见《简庄文钞》卷二,续修四库全书本第1487册,第248-249页。对石经的研究,自然也是文字与经学相结合的内容。
五、乾嘉学风注重应用:文字研究与字书编纂及刊布
字书是文字学研究的成果,也可以进一步应用于相关研究领域。乾嘉学风强调经世致用,因此重视字书编纂与刊布。
字书以《说文》为祖。乾隆三十八年正月,安徽学政朱筠刊布宋版《说文解字》。朱筠《笥河文集》卷五《说文解字叙》述其原委:“病今学者无师法,不明文字本所由生。其狎见尤甚者,至于‘謟’‘諂’不分,‘鍛’‘鍜’不辨,‘據’旁着‘處’,‘適’内加‘商’,点画淆乱,音训泯棼。是则何以通先圣之经,而能言其义耶?……又令取《十三经》正文,分别本书载与不载者,附著卷末,标曰《文字十三经异同》,略可见古人文字承用之意,知者当自得之。”(39)朱筠:《说文解字叙》,见《笥河文集》卷五, 丛书集成初编本,第69页。朱筠所举数例,前两组是使用中形体相混例,后两组是俗字例。文字使用混乱,故朱筠刊布《说文解字》,“以通先圣之经”。乾隆三十九年,李文藻以明刻《说文解字》送广东友人冯敏昌,李文藻《南涧文集》卷上《送冯鱼山说文记》中记士人多求《说文》善本,而岭南尤甚,“国家以《说文》治经,惠半农侍读最先出,其子栋继之。近日,戴东原大阐其义,天下信从者渐多。”(40)李文藻:《送冯鱼山说文记》,见《南涧文集》卷上,丛书集成初编本,第19页。在朝廷与先贤“以《说文》治经”的号召下,乾嘉学风已明显改善。
乾嘉学者研究《说文解字》成绩最大者无疑当推段玉裁。嘉庆十九年八月,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刊刻过半,江沅为之撰《后叙》,备述《说文》及《段注》之价值:“许书之要,在明文字之本义而已。先生发明许书之要,在善推许书每字之本义而已矣。……而先生独神明不衰,灵光岿然,书亦将传布四方。”(41)江沅:《说文解字注》“后叙”,见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936-2937页。段氏之外,桂馥撰《说文解字义证》,其后又有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王筠《说文句读》,世称清代《说文》四大家。乾嘉之后,流风犹在,研究《说文》者不绝,如道光四年钮树玉撰《段氏说文注订》八卷,道光五年吴步韩撰《说文引经异字》。此外,道光十年王引之校勘《康熙字典》完竣,辑为《字典考证》十二册,以实际行动为字书的刊布做了贡献,推动文字学的研究、普及与应用。
乾嘉时期的文字学研究成绩很大。以上从乾嘉学风角度,利用文献学材料对乾嘉文字学研究做了一个简单的评述。相关文献材料众多,本文举例性地选取了一些材料进行论述,虽不免挂一漏万,但由此亦可窥见学风之于文字学研究的重要作用。广而言之,对于所有的学术研究,学风都是极为重要的,是一切学术赖以发展的基石。现今进行学风建设,乾嘉文字学研究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绝好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