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鵩鸟赋》探贾谊对《庄子》的继承与发展*
2021-11-30李怡蕾
李怡蕾 魏 娜
(新疆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830017)
贾谊的《鵩鸟赋》作于汉文帝六年(公元前174年),因其灿烂的文学思想,对后世影响深远,司马迁评曰:“读《鵩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1]此言指出了《鵩鸟赋》与道家之间的思想关联。《鵩鸟赋》对先秦道家典籍,尤其是《庄子》多有借鉴,这已是不争之实。然而细考过往研究,多围绕哲学层面展开论述,缺乏文学层面的解读,故而本文将从文学角度解析《鵩鸟赋》对《庄子》的沿革情况。
一、《鵩鸟赋》对《庄子》的借鉴
(一)内容上的摹仿
鵩鸟又名鸱鸮,俗名猫头鹰,在古代含有不祥之意,《西京杂记》云:“贾谊在长沙,鵩鸟集其承尘。长沙俗以鵩鸟至人家,主人死。”[2]在贾谊《鵩鸟赋》之前,先秦其它典籍中也出现过鵩鸟意象,最早的当属《诗经·鸱鸮》篇,其后是《庄子》。在《庄子》中鸱鸮共出现七次,其中有两处值得注意:先是《大宗师》:“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3]其后是《天地》:“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鸮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4]前者蕴含顺应自然这层含义,后者揭示被表面是得,实际是困的事物所蒙蔽的事实。《鵩鸟赋》中的鵩鸟意象与《庄子》提到的这两处鸱鸮有着密切联系。贾谊追求功名,却反被功名所困,当他认清痛苦的来源是功名之累后,他选择在精神世界中顺应万物,以换取解脱。因此《鵩鸟赋》的鵩鸟意象沿袭了《庄子》的这两层含义。
贾谊见鵩鸟飞入舍内,出于对前途命运的担忧,询问它:“请问于鵩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灾。淹数之度兮,语予其期。’”[5]而鵩鸟的一番作答据何焯所言:“此特借鵩鸟以造端”[6]“凡谊所称,皆列御寇、庄周之常言”。[7]《鵩鸟赋》全篇499字,借鉴《庄子》辞句处甚多,李善于《昭明文选》注中列出18条《鵩鸟赋》对《庄子》的借鉴,笔者据文意将其分为语意借鉴和形象借鉴。语意上的借鉴在该赋中表现为辞句的化用,化用者用其意而隐晦,变原句以合己旨,例如,“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化自“已化而生,又化而死”,[8]这两句皆论述万物没有常则,时刻处于运动之中的道理。又如“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化自“子黎曰:‘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9]这两句皆阐释对天地和造化关系的认识。贾谊对《庄子》语意上的化用既保留了《庄子》中的思想要义,又添加了自我的感悟。
形象上的借鉴在本赋中更多地表现为沿用,沿用是袭用原文,且原文在新作中会得到一个清晰明朗的呈现。《鵩鸟赋》塑造的夸者、至人、烈士和德人等形象集中出现在先秦道家著作中,其中,以《庄子》《文子》《鹖冠子》为代表。在《庄子》中多次出现夸者等形象,分见于《逍遥游》《庚桑楚》《列御寇》《天下》等诸篇,其从定义、言行、精神品质等多角度呈现形象的特征,最终构筑了形象完整稳定的内涵,并且在《天下》篇对该类形象作出了层级区分,因此《庄子》中的这类形象处在一个相对完整的人物系统中。总而言之,《庄子》中夸者形象具有两个特点:第一是内涵的稳定性,第二是系统性。尽管《文子》《鹖冠子》也出现过至人真人形象,但一方面,这些形象出现较少,如此便无法构成完整的人物系统;另一方面,这两部著作中的形象内涵与《鵩鸟赋》并不完全一致,“所谓真人者,性合乎道也”[10]“夫至人之治”,[11]《文子》的至人形象强调“治”的一面,仅真人形象与《鵩鸟赋》有一致之处,而《鹖冠子》仅有《世兵》《能天》出现过至人真人形象;再者《鵩鸟赋》中的夸者、德人、烈士等形象在《文子》《鹖冠子》这两部著作中是缺失的,缺失就更不可能构成完整的人物系统。尽管《鵩鸟赋》与《庄子》在叙述上略有出入,比如《鵩鸟赋》称贪于权势的人为“夸者”,《庄子》却称之为“贪夫”,但二者的内涵是一致的。因此,《鵩鸟赋》中的夸者形象是袭用《庄子》而来。
(二)形式手法的借鉴
《鵩鸟赋》在形式手法上对《庄子》也多有借鉴,比较集中地体现在修辞手法与遣词用语两个方面。
《鵩鸟赋》中拟人、对比、排比等三类修辞手法的使用受《庄子》影响甚深。首先就拟人手法而言,《诗经》中便已有代言体作品,例如《鸱鸮》和《硕鼠》,但前者是以鸟代人,后者是人对硕鼠的指斥,这两组对话其实是单向进行。贾谊或许吸取了《诗经》的这种形式,开篇即以人鸟对语的形式展开阐述,通过将物人化,打破汉赋主客问答中人人对话的模式。主客问答式的拟人在《庄子》一书中亦有所体现。《秋水》写夔、蚿、蛇、风等无法辨清自己的本能,只得彼此羡慕,“蛇谓风曰”时,蛇为客风为主。《外物》写到庄周与鲋鱼对话时庄周为客鲋鱼为主。尽管先秦时期的《韩非子》《吕氏春秋》《荀子》等书目,其中的对话多发生在人与人之间,即便存在,也是单向的独白,比如《韩非子·说林》:“有小蛇谓大蛇曰‘子行而我随之,人以为蛇之行者耳,必有杀子者。子不如相衔负我以行,人必以我为神君也。’乃相衔负以越公道而行,人皆避之,曰:‘神君也。’”[12]虽然有小大两个动物形象,但说话者却只有小蛇一方,另一方并不承担对话任务,因此从拟人服务于对话形式这一点来看,《鵩鸟赋》确乎是受《庄子》启发。其次是对比手法的运用。与先秦诸典的对比相较,《庄子》的对比手法主要有两个特点:第一是意象群的对比,例如《骈拇》:“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13]构筑了一个以小人、士、大夫和圣人为核心的具有层次性且不可分离的意象群;第二是《庄子》主要突出思想境界之对比,非外在形象之对比。例如,文本中小人与君子、小人与圣人之间的对比,它强调的是思想性极强的人物之间对比,在形象中承载着复杂丰富的内涵,形象对比让位给思想境界的对比。再针对《鵩鸟赋》的对比手法而言,它亦有两个特点,其一是意象组群的对比,其二是更加强调思想境界的对比。《鵩鸟赋》中一共涉及到小智与达人、贪夫与烈士、怵迫之徒与大人、愚士与至人、众人与真人等五组对比,这五组对比具有层次性,因而不可分割;且每个意象都突出强调着特定的思想意义,形象始终围绕着思想来展开描述,思想境界是第一性,外在形象的对比是第二性。结合前文分析,《鵩鸟赋》的对比的特点与《庄子》一一对应,因而前者是对后者的借鉴。尽管《荀子》《孟子》中也大量出现对比,如“君子能则宽容易直以开道人,不能则恭敬繜绌以畏事人;小人能则倨傲僻违以骄溢人;不能则妒嫉怨诽以倾覆人。”[14]“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15]首先,它们并没有形成意象群,相较于《鵩鸟赋》的重在思想,《荀子》《孟子》更多的是强调形式感,为文辞的华美整齐服务。其次是排比手法的运用。《鵩鸟赋》的排比与对比基本上同时出现,共同为百川汇海式的思想表达所服务,其形式紧随思想。《庄子》由于思想的汪洋恣肆,也需要使用排比以明其意。先秦其它典籍同样使用排比,比如《战国策》:“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而彼已服矣。”[16]但是其形式的严整是为了增强说理的效果,思想性在这里被弱化。因此《鵩鸟赋》的排比手法实应受到《庄子》的影响。
最后是形式借鉴中的语词运用。尽管语词借鉴数量相对较少,但是通过比较《鵩鸟赋》对《庄子》语词的借鉴,亦可以从微观层次上揭示贾谊对《庄子》的语言吸收情况。相较于语意引用偏重指内在意蕴,语词运用更偏向于外部形式,所以二者有着质的区别。贾谊在充分体认到《庄子》语言的外部形式后,根据表达需要,对其语词材料进行合理的选择运用,以丰富自我的言语表达体系。《鵩鸟赋》对《庄子》的语词借鉴可分为直接借鉴和变字借鉴,直接借鉴的有两例,“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借鉴自“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17]“其生兮若浮,其死若休”借鉴自“其生浮,其死若休”,[18]其余皆为变字借鉴,或删字或调换语序,这主要是由《鵩鸟赋》规范严整的句式所决定的,如“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借鉴自“夫道,傅说得之以相武丁”,[19]“达人大观兮,物无不可”借鉴自“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20]《庄子》的一些语词被吸纳到《鵩鸟赋》后,丰富了该赋的语言形式,并通过外部的形式美抵达到内部的意蕴美。
(三)哲学观念上的承袭
《鵩鸟赋》延续了老庄的哲学思想,这一点毋庸置疑。侯外庐先生论及《鵩鸟赋》时,指出其“多出《庄子》《齐物》《养生》等篇文意,从自然天道观的相对无穷,到知识论的相对无真,以至人生观的死生齐一,结论为庄子的委命知命。”[21]《鵩鸟赋》对《庄子》的哲学观有所承袭,但贾谊作为一个经世致用的儒生,更多关注到的是《庄子》实用的一面,他要运用《庄子》的委命知命哲学观念,完成自我的救赎解脱。
《庄子》天命观的核心是顺应天命的时命观。庄子针对“知命不能规乎其前”的既定命题,[22]提出“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23]“最终获得精神的自由与快乐”,[24]因此,他最后到达了“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的境界。[25]先秦时期的儒家尽管也承认“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命定论,但在对待命运的态度上却是“儒者只合言人事,不得言有数,直到不得已处,然后归之于命可也”。[26]因此,相较于儒家的时命观,《庄子》时命观的突出特点在于从一开始便委天顺命。发展到贾谊,他的时命观内核同样是顺命。贾谊认为命运不可预测且难以捉摸,因此才会在赋中说“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27]既然命具有不可知性,那么接下来就面临着顺命或是改命的选择。“迟速有命”表明他承认天命的强大力量,[28]非人力所能改变,那就只能顺命,但他顺应的命是“德人”之命,他希望通过“养空而浮”的精神超越法最终获得灵魂上的解脱,因为“德人无累,知命不忧”。[29]通过比较《庄子》时命观、先秦儒家的时命观以及贾谊的时命观等三者的区别与联系,最终,我们不难总结出贾谊承袭的是《庄子》的时命观。从天命的不可知性出发,到选择从天顺命,最后实现个人的精神自由,贾谊从头至尾都在以《庄子》的哲学观念宽慰自我。身为儒生的贾谊此时并没有选择儒家的天命观,因为儒家这种价值理念与被贬长沙时的贾谊心态相左,而先秦其他诸子著作在天命观的问题上虽与《鵩鸟赋》有相似之处,但“在无言的宇宙中体会到更多的自然与自由的人就是在对现世的愤懑和烦扰中提出了另一种关于‘人’的思路,其中最深刻的就是庄子”,[30]这更符合贾谊创作此赋的目的。因此,在《鵩鸟赋》中体现最多的是庄子的哲学思想。
二、《鵩鸟赋》对《庄子》的发展
(一)语言形式上的变化
不同于贾谊政论文的慷慨激昂,《鵩鸟赋》总体呈现出清、哀、幻的特征。清偏重指语言的素朴,不尚雕琢;哀指营造出的气氛和表达的感情哀伤、凄婉;幻点出赋中的之人和鵩鸟的对话似真非真,但虚中是实,对话是虚,情感是实。从语言特征来看,贾谊创作的《鵩鸟赋》在对《庄子》借鉴的同时,亦不乏创新之处。
《鵩鸟赋》若不算“兮”字,基本以四字为主,“兮”是语气虚词,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因此此赋呈现出一种严整谨严的特点。而《庄子》的语言形式是不受限制的,短则一字,长则十一字,或三言,或六言,句子长短根据内容需要写就。这种语言形式上的自由在《鵩鸟赋》中并不对等,而《鵩鸟赋》的法度也是《庄子》所不能比较的。
晚清学者刘熙载评价贾谊的《鵩鸟赋》:“贾谊《惜誓》《吊屈原》《鵩赋》等俱有凿空乱道意。骚人情境,于斯犹见。”[31]这里的“凿空乱道”偏重于语言结构、文章框架等形式层面的内容,《庄子》尽管也杂乱,但二者之乱实有不同。
《鵩鸟赋》
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云蒸雨降兮,纠错相纷;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迟速有命兮,焉识其时![32]
《庄子·大宗师》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遯。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33]
上述《鵩鸟赋》引文中,贾谊选取水、矢、云、雨等物象以阐述天命不可说,道的规律不能由人来参与制定的道理。水本静物,以“激”让水汹涌起来,云和雨同样是受天气变化才会蒸腾和下降,这些物象在外力作用下由静转动。《庄子·大宗师》的引文中,以船被藏于山沟中和山被藏于水泽中做喻,说明万物变动不居,不要以为事物不会变化而喜。《庄子》在于构建事物之间不可能的联系为联系,因此没有固定河道和流向,只能汪洋恣肆。贾谊则是站在事物相互转化的角度去阐释,因此是百川汇海式的表达形式。贾谊语言形式的创变正是在这种区别中实现的。
(二)主旨上的变化
实际上,贾谊赋的“凿空乱道”不仅包括语言形式上的百川汇海式表达,也包括赋作主旨的离奇不经。在《鵩鸟赋》中,贾谊创造了一个独特的骚人情境,在这个情境中他基于自身经历对庄子之道做了重新阐释。
《庄子》的道关注个体生命,重点放在对生死问题的探讨上,极少功利主义,认为要想达到对道正确认识的境界,必须以清静无为、忘却自我和万物一齐的态度观照宇宙。而到了《鵩鸟赋》这里,《庄子》提倡的无功利主义被消解,赋中的道更具现实意义。《鵩鸟赋》开篇以“予去何之”的问题做引,“去”本身具有现实的功利性,从中也反映出贾谊的价值倾向:他对自己的仕途命运极为关心。接着赋作列出两类人:一类是贪夫、夸者、愚士、众人,这类人下场凄惨,表明他在内心对这类人的人生价值持否定态度;另一类是烈士、至人、达人、真人,这类人德行高尚,虽死名在,悟道后人生逍遥,从中可以看出贾谊对这类人的人生价值持肯定态度。据上可以总结出贾谊的道和德联系紧密,他依靠道来使自己的幻想获得满足,用德约束自我,道于贾谊而言不再是纯粹道,而是功利道。他的功利道个人主义明显,仕途受挫,忧悲之情蕴积于胸中,见鵩鸟这一预示不祥之物,情动于内,乃感发激荡,于是产生了《鵩鸟赋》,他的创作是为了排遣仕途受挫的苦闷。
尽管《鵩鸟赋》存在宣扬世事难料,应当顺应天命的无为思想的一面,但结合贾谊在长沙时期多次向文帝陈述政见的行动来看,他依然忠实践行着有为的思想。他的悲叹是暂时的,是大多数士人仕途受困之后都会产生的一种情绪,正如司马迁所言:“贾生既以适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34]一旦权力回归,这种原本就是功利主义驱动下产生的“无为思想”会顷刻土崩瓦解。
三、《鵩鸟赋》对《庄子》因革的成因
(一)贾谊的政治理念
推究《鵩鸟赋》对《庄子》的因革出现借鉴与发展两个层面的成因,不难考虑到庄、贾政治理念的异同。尽管他们在政治上均主张至德之世,但达到至德之世的途径不同,贾谊主张“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的礼治下的人治,[35]而庄子则“否认政治的效力,反对社会上的干涉政策”,[36]主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的无为之治,[37]这种政治理念的差异带来的影响是让《鵩鸟赋》呈现出尽管与《庄子》相似,但最终有别的文学特质。
《鵩鸟赋》作为一篇思想性极强的骚体赋,其政治意蕴潜藏在哲学意蕴的背后,并通过哲学意蕴表现出来。作为一名上层贵族兼政治家,贾谊对国事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的责任感与使命感,因此,他会自觉吸收《庄子》关于政治的认识论并使之为其政治理论服务。《秋水》认为世界“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38]这种运动势态被称为时势,要想不被时势制约,则需要“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39]贾谊认识并接受了《庄子》的这一思想,在赋中表现为“形气转续兮,变化而嬗”[40],站在政治立场上提出“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的论点。[41]《汉书·食货志》记载贾谊奏请皇上多囤积粮食,“苟粟多而财有馀,何为而不成?”[42]皇上听从他的建议,“始开籍田,躬耕以劝百姓。”[43]贾谊其他的一些政见,比如易服改制,实行土地分封制度,都“体现了地主阶级在掌握全国政权后,需要建立一种确保其一统江山的统治权的要求”。[44]但是庄贾二者的政治理念终究不同,贾谊政治思想中更多强调顺势而为,主动去改变,是孔子所提倡的“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反映;[45]庄子更倾向于顺便而为,在政治中处于被动地位,因此发出“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的感慨。[46]《鵩鸟赋》传达出的“知命不忧”被动顺应天命的观点,是贾谊身处政治困境的无奈想法,若是深入考究赋中那句“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47]可以窥探到或许贾谊并不认为此次的贬谪全无益处可言,困顿中总是潜藏着希望,清醒的贾谊时刻在注视时局变化,他在等待一个回归到权力核心的机会。
(二)个人的经历学养
造成《鵩鸟赋》对《庄子》的因革出现同中有异的另一个原因是贾谊的经历学养。贾谊一生较为短暂,终身在为官之路上奔波,他的从仕经历可以划分为四个时期:上升期、受挫期、回归期和没落期,而他接受《庄子》影响并创作《鵩鸟赋》发生在仕途受挫的这段时期。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贾生年少,颇通诸子百家之书”,[48]贾谊对诸子百家的精通主要体现在他的政治思想中。“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生、晁错明申、商”,[49]司马迁把贾谊归入到了法家,从其不废法治、尊君的政治主张中也可以看出他对法家思想颇有研究。同时,贾谊对儒家思想亦多加涉猎,他于《治安策》《修政语》等多篇策论中曾提出治国之本应是仁义礼乐,“守节而仗义,故可以托不御之权”。[50]贾谊政治思想的核心便是儒法并用。而这一切又主要基于他类似纵横家的身份,“纵横家没有系统稳定的学术的、伦理的、政治的思想,同类人群中也没有师承关系,他是不能和其他诸家相提并论的,他应运而生、相时而动、趋利避害、长于权谋。他们是特殊时代的产物,只要条件成熟,就会活跃在历史舞台上”,[51]遭逢贬谪前的贾谊锋芒毕露,积极提出政治主张,他批驳汉初黄老的“无为”思想,发出“本末舛逆,首尾衡决,国制抡攘,非甚有纪,胡可谓治”的疾呼。[52]因为他对诸子百家学说的灵活运用,“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于是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53]然而一切到他遭逢“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后,[54]形势急转直下。他被贬长沙任长沙王太傅,开始有意地接触道家学说尤其是《庄子》,而《鵩鸟赋》正是完成于贾谊任职长沙期间,其赋对《庄子》的借鉴在情理之中。首先庄子哲学本就是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庄周虽不是楚人,但久沐楚风。他的作品不但贯穿着南方哲学的思想,表现出南方文学的气韵,而且言多楚事”,[55]并且《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收录有大量道家著作和阴阳五行之书,再联系到贾谊被文帝重召入宫询问神鬼之事均能对答如流,说明他在长沙期间充分阅读了这类典籍。再来看贾谊的仕途经历,年少受文帝垂青,遭遇政治打击后选择暂时避世来排遣内心幽忧,而《庄子》无疑迎合了此时他的心境,“与道翱翔”的理想境界可以让他短暂忘却现实里的失意。岁余后,贾谊被文帝重新召入宫中任梁怀王太傅,梁怀王当时深得皇帝信任,所以贾谊再次回到权力中央。然而梁怀王坠马而死,这对于贾谊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余,亦死”。[56]终年33岁,一颗孤星就此陨落。
贾谊终其一生在为官的道路上奔波,他的经历也决定了他不会是一个完全的道家主义者。尽管贾谊与庄子在人之为“在”的问题上看法是一致的,均肯定个体的价值,但在人之“如何在”的问题上出现了分歧,这也就导致《鵩鸟赋》对《庄子》的因革出现阶段性的特征。在长沙期间贾谊认同并接受《庄子》“等生死,齐荣辱”的观念,一旦这段政治困顿期过去,他不再逍遥洒脱,而是以一个政客的身份重新担负起政治使命。
(三)时代的文化氛围
宽松的文化氛围易催生优秀的文学作品,《鵩鸟赋》是其中之一。“汉初文学思想的形态具有草创期的博杂性”,[57]道、儒、阴阳、邢名等各家思想并立,又因“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诸窦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其术”,[58]因此汉初黄老之学最为兴盛,曹参、杨王孙、司马谈等一批当时颇具社会名望的人皆习黄老,应当指出的是,汉初盛行的黄老思想中实际上包含了较多的庄子思想的成分。[59]略晚于贾谊的辞赋家枚乘撰写的《七发》论及庄子时,言:“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伦,使之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筹之,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60]将庄子列为“方术之士有资略者”的第一位次,可以看出他在汉初文人心中地位崇高。
前文已提到黄老之学与老庄思想联系紧密,老庄思想“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61]故能为汉初统治者采纳。贾谊在这种自由疏放、道学兴盛的文化氛围中,熟读接受道家思想著作在情理之中。不只《鵩鸟赋》中反映了贾谊对《庄子》的借鉴,他的《道术》《道德说》篇目也体现出其对《庄子》的引鉴,不过《鵩鸟赋》更集中地反映对《庄子》形式与内容的因革承袭。由此可见,在汉初这种道学兴盛的文化氛围的驱导下,《庄子》对贾谊的影响相当深刻。
四、结语
《鵩鸟赋》是贾谊在长沙时期所作,正如司马迁所言,它是贾生宽慰之语。尽管从形式与内容上都表现出对《庄子》的借鉴,思想上最后也表现出庄子式的旷达,但是从其因梁怀王坠马哭泣而死的结局来看,该赋是贾谊在精神世界中完成的一次超脱,在现实世界中他仍然以一名入仕者的身份汲汲于政治。其留下的《鵩鸟赋》因鲜明的文学特征,在后世文坛上独树一帜,成为汉和汉以后的文学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