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法驱策下平台文化生产的资本逻辑与价值危机 *
2021-11-30■全燕
■ 全 燕
当下,“平台”这个词已经成为社交媒体公司在市场定位和用户定位方面的主导概念,从西方的“GAFAM”(谷歌、苹果、脸书、亚马逊、微软)到中国的“BAT”(百度、阿里巴巴、腾讯),平台作为互联网主要基础设施和经济模式的崛起,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和复杂的方式重新配置文化内容的生产、发行和货币化,以至于平台成为几乎所有文化产业的中心节点。然而就在我们匆忙描述平台文化生产创新的过程中,还需要特别关注一些被隐藏和压制的东西。
康奈尔大学微软研究院的塔尔顿·吉莱斯皮(Tarleton Gillespie)认为,web2.0公司引入的“平台”这个词是一个精明的话语工具,它含有技术性(是构建并创新应用程序的基础设施)、开放性(是连接用户、广告商、开发者等的多边化市场)、参与性(是所有人机会均等的表达工具)等多重含义,从而巧妙地掩盖了互联网科技行业的权力结构。①事实上,当深入到平台实践,就会发现以可计算性和可编程性为核心的平台算法逻辑塑造了文化的内容类型、生产模式和行业惯例。一方面,平台文化的生产者们以一种技术拜物教的文化想象力在为平台资本主义的资本积累和竞逐提供源源不断的文化创意商品;另一方面,平台所有者“所聚集的已经不仅仅是财富和资源,而是将自己生成为一个巨大的母体,一个更为宏观的控制网络,原先星罗棋布的各种分散的用户和生产商、供应商、物流商、金融机构等都在这个平台上被整合为一个利维坦式怪物。”②这让我们完全有理由将文化生产平台化视为文化工业的一个全新开端。因此我们不仅需要挑战平台只是一种科技创新的话语修辞的观念,更重要的是,要认清平台是如何在算法的驱策下从根本上影响文化生产,如何成为平台资本主义的竞技场,并产生价值危机的。
一、迈向“算法转向”的平台文化生产
尽管影响文化产品内容的创造和分配的因素是错综复杂的,但“算法转向”是目前影响平台文化生产的最显著的重大变革之一。③算法是平台化的核心,在一个高度饱和且不稳定的内容市场中,平台开发者越来越倚重推荐、排名等面向终端用户的算法来预测需求,以及自动化分销文化产品的过程。例如在短视频平台上,算法就塑造了上传视频的主题、类型、长度、标题、缩略图设计和编排组织,并根据这些参数预测短视频用户的选择和喜好;而在音乐流媒体平台上,专有算法逐渐取代电台节目主持人和技术编辑,这使不同音乐创作者的争夺结果就是一个播放列表,算法权力就被编码在其中。可以说,平台文化生产的审美和可见性等问题都深深打上了算法的烙印。
(一)算法主导与文化生产的美学原则
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化批评家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将美学始终视为是意识形态的,并将之与社会技术理性的主导形式一起定义。④在伊格尔顿之后,人们意识到美学并不是文本中的被动属性,而是一种情感的、身体的冲击,是一种政治和文化。我们会发现,伊格尔顿所描述的美学特征在平台时代是日趋加剧的,看与被看的权力结构变成了可量化的感官结构,自我愉悦成为了文化生产的直接驱动力,那么什么样的美学形式最能表征今天的平台文化生产呢?是谁在定义平台文化生产的美学原则呢?
以女性主义的平台文化生产为例,受大众女性主义(Pop-feminism)的影响,女性主义的平台文化生产依然活跃在商业媒体上的话语实践中,在微博、Vlog、Instagram、Twitter等数字平台里,人们常常被大量流行的女性主义图片、文字、影像所淹没。与传统的性别歧视、父权制、性虐待等带有反抗性以及强烈愤怒色彩的议题有所区别的是,女性主义在商业平台上的内容生产通常会以一种积极的方式涉及性别主题,例如以振奋、欢快的修辞呼吁女性“爱自己”“爱你的身体”,以此唤醒女性更自信的诉求,女性也会被建构为充满了选择的自由和身心自我优化的审美主体,她们自信、自尊,是有权力的个体,并拥有经济能力和个人成功的能力。但我们发现,上述内容惯常会把女性的外貌和身体置于获得能力和权力的前提框架中,一个突出的例子是对纤瘦、超女性化身体的强调,以及对女性美的男权定义(白、瘦、第二性征突出、没有明显的分娩迹象等)的重复。这种依然性别化身体的意识形态实践,与平台算法设定的可量化的审美原则不无关系,算法将性别歧视嵌入了视觉编码中,使视觉导向的平台更加欢迎符合市场逻辑的女性主义内容,而能够获得大量关注、分享、点赞、转发的内容,就能保持在平台上的可见性。
社交平台上大量的女性主义叙事落脚点都是通过控制饮食减肥,以达到迎合算法对性别身体标准化编码的目的。抖音平台上的一位视频博主自曝减肥的办法是把自己吃的每一顿饭都进行直播,此举引起大量女性网友的竞相追捧。这位视频博主声称通过坚持发视频日记已经瘦了30斤,她认为网上粉丝的评论和点赞比任何医学方法都更有效果,这让她比任何时候都感到自信、有力量。这类以女性为目标粉丝群的微名人(Micro-Celebrity)平台内容生产,将女性的身体形象众包,不仅意味着算法主导的审美趣味构建了女性自我形象塑造,也意味着女性将自我定位为满足粉丝要求以获得声誉的工具。这让人联想到一种算法身体,算法对女性身体的审美建构,基于高度个性化的愉悦体验和快感体认,同时也为女性营造出了一种虚拟的归属感、亲密感和被接纳的想象空间。虽然平台上的微名人效应满足了普通女性渴望被社会接受的心理,但却无法真正揭示出她们存在的核心价值,因为作为重要社会背景的一部分,压制和削弱女性自信的结构性条件并没有得到根本性揭示。
可以看到,在泛滥平台的“爱你的身体”的女性主义表述中,女性与她们对自我身体认知之间的艰难纠葛,既脱离了男权资本主义的结构性决定因素,也剥离了她们的社会心理的复杂性和多变性,被巧妙地置换为女性愉悦自我的审美体验。这种来自父权制结构的错位,毫无疑问被算法支持的平台文化逻辑加剧了。商业性平台和算法指标背后的逻辑和假设,对于使用它们的人来说大多是不透明的,但这产生了一个让人愉悦的环境——粉丝效应。它会分散人们对大众女性主义的平庸和商业性的关注,使其夹带了商业广告的快乐劝勉很容易被接受,女性主义话语变成了一种肤浅的情感力量和别有用心的商业推广。算法参数会激励并奖励女性玩家参与并在媒体平台上快速传播文字、图片、影像,从而导致流行的女性主义情感与审美只与设法推高的这些社交参数有关。算法选择不仅允许这些“爱你的身体”的表述广泛传播,还使其成为一种高度可见的物质政治,而这反过来又混淆了平台的商业化本质。
(二)算法推荐与文化商品的可见性逻辑
在平台经济中,保持搜索的可见性是极端必要的,相关研究曾证明谷歌的首页就可以获得高达95%的网络流量。⑤因此,如果被搜索引擎标记降级,就会面临着可见性降低和利润受到影响的风险,而搜索引擎又是与算法的可见性如影随形的。“算法的可见性生产是优化推荐、自动化生产和过滤审查等手段组成的权力结构或决策程序,这些手段之间相互促进、相互影响,从而形成算法的可见性生产逻辑。”⑥我们将音乐流媒体平台作为一个特别的例子,籍此观察算法作为自动化音乐策展人是如何决定和约束音乐产品和音乐人在平台中的可见性的。
当下,音乐流媒体平台已经成为了数字音乐文化产业的原生基础设施,就像商业广播曾经是20世纪音乐文化产业的原生基础设施一样,音乐流媒体平台的兴起开启了一个音乐消费行为的再中介过程,它将音乐受众重新定位到了新的数字环境中。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特殊的平台功能——播放列表脱颖而出。播放列表是以流媒体平台的原生形式对音乐进行重新包装,有研究者基于对1500名英国、法国和美国音乐听众的研究数据,发现流媒体音乐平台上的音乐消费正从专辑转向播放列表。⑦另根据AC尼尔森音乐的调查,流媒体播放列表被近70%的全球音乐媒体使用。
影响播放列表的人工逻辑和算法逻辑通常是两个独立的系统,人工编辑逻辑取决于经过专业培训和认证的音乐行业专家的主观选择,相比之下,算法逻辑则依赖于机器的程序化选择,是自动化人类判断的代理。在拥有8亿用户的国内规模最大的腾讯六大音乐平台(QQ音乐、酷狗音乐、酷我音乐、全民K歌、5sing、酷狗直播)的日常实践中,基本会有两套不同类型的播放列表——100%人工策划的播放列表和100%完全基于算法的播放列表。酷狗音乐创始人谢振宇介绍说,酷狗音乐上超过60%的消费是由人工编辑团队和该平台自己的算法推荐的直接结果。但无论是哪种类型,都以一种不可分割的方式包含了算法逻辑,因为人工编辑策划同样需要基于协同过滤进行音乐结构分析,以及依靠自然局域网语言处理的算法系统同时在数百个音乐博客、评论和网页中爬梳。算法既能自动创建播放列表,提高生产效率,又能提高人工编辑的技能,使他们更快地做出评级、选择和排序,这意味着无论是算法增强的人类活动,还是人类监控的算法活动,从根本上来说都是算法化的。当算法将一首歌曲放在播放列表的首位,并将不太显眼的位置分配给其他歌曲时,实际上已经创造了对这些歌曲重要性的文化等级划分。因此,算法主导的音乐策展强加了新的可见性,也同时强化不可见性的威胁。⑧
我们熟知算法推荐对新闻生产的影响在于它不仅仅是关乎新闻的排序,更为重要的是算法重新配置了编辑判断的准则,而算法排序对音乐产品的影响也不仅仅在于对平均播放长度、跳过次数和点赞次数的简单评估,当它通过拆解唱片,将歌曲重新组合到播放列表中时,就已经重新赋予音乐和制作人意义和价值。类似萧伯纳的议程设置理论,YouTube、SoundCloud、Spotify、Apple Music等这样的全球音乐流媒体平台同样能够制定音乐的微议程。这样一来,音乐内容生产的平台化管理就成为一个数据密集的看门人活动,它基于不同的算法组合,产生了新的可见性机制,使得平台资本主义模式在将用户注意力转化为数据、将数据转化为商品方面比工业资本主义更有效。
二、平台文化生产的资本逻辑
算法驱策下的文化生产平台化转型,不仅仅是一种文化产业生态的转变,同时也是平台资本主义实践的重要内容。平台资本主义是一种新的构建市场内容生产和交换过程的方式。它的主导地位与Web2.0技术支持下平民主义文化的繁荣创造力密不可分。美国传媒业高管迈克尔·罗森鲍姆(Michael Rosenbaum)曾对在线视频创意和制作的平民化现象发出感慨,他说:“(平台环境下)制作高质量的视频不需要任何成本,只需要天赋。那里的工具是如此便宜和容易使用,以至于任何一个9岁的孩子都能操作它们……十年前,如果你想创建一个电视网络,你需要有十亿美元的投资……今天,我们在互联网上看到的是平台的爆炸式增长还有屏幕的数量暴增。屏幕技术变得更便宜,流媒体和压缩算法得到改进,这意味着每个屏幕都将被视频填充。”⑨很显然,罗森鲍姆对平台文化生产生态系统中渠道多样化的评估是乐观的,他认为多样性在鼓励平台生产模式、多元文化内容和平民文化生产者方面有突出体现,平台尤其赋予普通用户表达自己的权利,并成为他们自己的文化生产者。但值得注意的是,平台是否真的促进了无拘无束的文化创造力和多样性?
在中国,与腾讯视频、爱奇艺等面向消费者的视频网站不同,抖音、快手、火山等短视频平台是生产者导向的,从表面上看,分享类平台赋予了用户更大程度的自主权,特别是快手上活跃着数以亿计的来自农村和三、四线城市的用户,他们的内容产品被称为“土味文化的狂欢”。然而我们也必须看到,这些视频作品的创造力和个性都是在平台运营商的控制下不断被调整和计算出来的,“当这些被动和被制造出来的‘自由表现’和‘真实个性’以数据形式呈现出来时,它们必然被非物质的生产方式收编”。在算法逻辑下,快手打造了一个表面上分散且民主的内容制作和选择系统,但算法推荐的原则是原创内容必须能收割尽可能大的在线流量,以确保平台在第三方广告和直播赠礼经济中获得至高的经济回报。与此类似,美国的Bandcamp和SoundCloud这两家作为面向独立音乐制作人的音频分发平台,虽然从表面上看是文化产业民主化的重要阵地,但研究者在深入调查后也发现,两家采用平台用户的自主融资方式反而被更深地吸引到平台生态系统中,很难不屈服于平台化过程。可见,平台运用商对内容创造者拥有完全的控制权,他们推行算法驱策的融资模式是无视支撑传统文化创意产业的规则的。
“资本以平台为载体,平台以资本为依靠,通过内容生态的构建、巨大流量的支配以及智能算法的推送,完成短视频文化商品生产、流通、消费”,在这个过程中,以UGC为中心的平台文化经济中出现了新的劳动主体关系,平台化改变了传统工作体制,也催生了新的免费创造性劳动(生产)者的类别,但无论是从事文化生产的专业人士还是“草根内容”的生产者,他们都要适应平台的算法系统。算法在文化产品的生产流通和货币化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这种模式也牵涉到了更广泛的权力和不平等结构。平台运营商依靠算法创造了新的商品分销手段,不仅干预了文化生产,也空前加强了他们的资本运控。事实上,平台资本主义似乎从一开始就为法兰克福学派的解释力量开启了新的可能性,一方面,它庞大的规模已远非工业资本主义可以比拟;另一方面,大型平台企业对用户的精准渗透使其对用户需求(而非供应)行使垄断权力,单一国家法律很难控制他们的力量。这也是资本主义全球化新的垄断形式,跨国界、跨种族、跨意识形态的人们的文化消费和文化生产都受到了寡头平台企业的控制和算法的精心设计。
世界一些主流的批判媒体理论家、经济学家、平台研究学者都不同程度地指出了数字平台在政治经济维度中存在的根深蒂固的不平等。他们认为,首先,平台的政治经济是一个平台及其用户之间的深层权力的不对称结构,其次,作为聚合器,平台通过为用户连接商业交易而建立的标准化技术基础设施,重塑了制度关系。这也就是说,用户行为不断涌向应用程序的深度转变标志着受众商品化程度的进一步加深。平台不仅通过广告和产品的销售来获取利益,更重要的是通过网络流量的增加和用户数据的销售来获取利益。显然,对用户产生的海量信息流的管理是通过平台使用的算法来实现的,这些算法能够预测和促进特定的、个性化的未来消费选择,由此呈现出文化内容通过平台呈现的需求与供给、个人选择与内容提供者之间的持续动态循环。与此同时,平台投资者和商业分析师们也在不断提醒着用户作为消费者和广告目标的潜在货币价值。
与工业资本主义单向度的商业逻辑相比,平台资本主义的商业逻辑与互动性、开放性、互联和自由交换等理念紧密相连,它通过开放平台获取用户数据,使人们产生一种自由的幻觉,毕竟数据经济建立在自愿让渡个人数据以换取互联网服务的基础上。因此平台企业更感兴趣的是那些不为服务付费的用户,而不是付费会员,因为作为免费服务的交换,平台可以要求使用不付费用户的数据。对于平台企业来说,用户作为数据提供者的角色,远比用户作为内容提供者的角色重要得多。换句话说,与其说他们对用户文化生产的原创内容兴趣大,不如说他们对用户带来的关系网络的兴趣更大,因为后者会产生关于潜在的用户是谁、在哪里,以及他们对什么感兴趣的有价值的信息,这将产生无法估量的商业价值。
平台算法追踪的不仅是用户文化生产的内容,还包括用户沟通交往的行为本身,例如接收、转发、阅读、分享、点赞,等等。用户的行为模式、兴趣和消费习惯被转化为有价值的数据。例如,当用户将他/她的网易云音乐账户连接到QQ时,关于音乐消费的信息会自动地传达给他/她的QQ好友,这其中用户产生了宝贵的商业资源——连通性(connectivity)。连通性指的是平台用户之间以多种方式相互联系,而将用户之间的联系商品化,将连通性转化为商品,是平台业务的本质。在平台资本主义的逻辑中,用户即流量,是平台为吸引广告商的眼球而出售的商品,更多的数据连通意味着更多的资金流通,当用户产生具有价值的数据时,算法推荐会使用户加速他们的连通行为,并持续产生越来越多的数据,掌握了大数据的平台公司不仅能挖掘出有意义的数据,而且能预测和控制用户的行为,创造商业诉求,通过微目标操作准确地投送与用户特征相关的广告。
在2018年4月的美国国会听证会上,美国参议员林赛·格雷厄姆(Lindsey Graham)向Facebook创始人扎克伯格提问其最大的竞争对手是谁,扎克伯格提到了五大科技平台的另外四家:谷歌、苹果、亚马逊和微软,他的理由是这几家提供了同类型的服务。然而他隐瞒了一个真相:从平台资本主义控制的角度来看,终端用户要完全退出一个平台加入另一个竞争性平台,代价非常高,而且几乎是不可能的。在一些国家,尤其是那些推出Facebook的Internet.org免费基础平台的国家,如菲律宾、尼日利亚和之前的缅甸,Facebook已经成为互联网的代名词,即使删除一个人的Facebook账户,也不能删除Facebook与第三方共享的所有数据,更无法阻止该公司在整个网络和应用生态系统中继续跟踪该用户。与此同时,平台公司还表现出超越单纯运营应用程序的野心,积极向网络和移动生态系统的核心社交基础设施建设迈进,不断扩大平台的边界。例如苹果的iMessage、Facebook的Messenger、腾讯的微信等,它们最初都是以聊天应用的形式推出,但不久就迅速发展成为成熟的社交媒体平台以及综合服务提供商。从允许语音通话开始,到提供衣食住行服务、成为个性化新闻中心、提供音乐和视频服务、提供金融交易市场、实施综合社会治理,等等,平台几乎无所不能。它们无一例外地还会以积极提供公共利益的非商业服务为由,使连接用户数据的商业化行为变得更加隐蔽。
三、平台文化生产的价值危机
在20世纪90年代,用户体验到的互联网是一个协作和创新的空间,设计师、艺术家、创意企业家们都参与到了这个似乎可以创造出无限可能性的新世界中。然而在过去的20多年里,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最初的分布式网络已经变得越来越集中化,虽然人们仍然可以自由建立一个网站或创建一个在互联网上运行的新应用程序,但对许多人来说,互联网就是Facebook、微信或智能手机上常用的应用程序。随着广泛使用的平台和界面越来越受到利润而非用户的驱动,“地球村”正在变成一个企业消费空间,它剥夺了互联网用户在20世纪90年代体验到的自由。在互联网影响下成长起来的“数字原住民”对互联网的理解远不如20世纪末的数字先驱者们,他们越来越难以意识到一个事实,即大型平台企业正从获取他们的个人数据、上网偏好、内容生产等方面获利。大数据、物联网、智慧城市和机器学习进一步剥夺人们的隐私,使人们从数字公民变成科技消费者。
平台这个词本身就是一种提倡参与文化的诱惑性修辞,平台所隐含的平等主义、自由主义可能性具有强大吸引力。虽然绝大多数普通文化生产者们并不熟知平台的资本逻辑,也不清楚平台隐藏算法的目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不假思索地接受平台规则,成为平台创造性劳动市场中的一员。其原因在于,在算法营造的可见性经济中,能够吸引足够多的点击率和浏览量被视为是个人价值的合理外部反映,普通人也有可能因此进入微名人行列,并在积累到足够的声誉资本后获得收入。然而正如Facebook社交计量器的发明者本杰明·格罗斯(Benjamin Grosser)尖锐地指出的,人们对于在社交媒体不断增加个人声望的不可遏制的愿望,与追求永久增长的资本主义趋势有着错综复杂的联系。在平台呈现的文化价值体系中,算法成为人们评估更多欲望是否得到满足的工具,被算法标记的点赞、评论、转发等指标越突出,它们就越被视为衡量价值高低的合法形式,而我们对它们的渴望也就越强烈。
而就在这一过程中,平台文化生产正在将自动化和娱乐结合成一部永动机,不断勾起继而不断建造人们的欲望,将消费主义置于一切之上,从中我们依然会看到不平等加剧、歧视加剧,以及公民身份和道德实践的衰落。但是平台企业却一再否认自己作为媒体和精英看门人的角色,努力淡化其在塑造社会议程中的关键作用,使得它们在规避传统媒体行业监管结构的同时,系统性地逃避社会责任。平台文化的拥护者声称,平台文化的内在特征将促进一个无限自由的环境,以及对所有人类文化产品的完全访问。表面上看,平台文化生产确实与互动、开放、互联和自由交换信息的理念紧密相连,数字化自由主义的假设似乎是合理的,然而通过观察那些实际操作系统的人运营平台的方式,会发现这一主张无疑带有欺骗性,这一欺骗性本质就根植于计算主义的算法逻辑本身。
痴迷算法的超理性主义者们终日梦想着将人类生活纳入可编程性和可计算性的轨道,认为人类的大脑最终会发展到像计算机和语言代码一样,在可见和不可见、可知和未知之间切换,成为将符号转化为行动的理性修辞工具。然而机器学习的超能力、量化的魅力、技术逻辑的中心地位等都是与以代码为基础的工具理性霸权联系在一起的。平台是一个具有深厚政治经济威权的新兴场所,不管平台设计者如何宣称他们的产品具有无懈可击的中立性、开放性、平等性,重要的是要记住,这些宣称本身就是一种技术拜物教文化幻想的产物。正如研究者安德烈耶维奇(Andrejevic,M.)等人所指出的,任何对数据驱动的平台资本主义的批判性分析,都必须包含对它所表现出来的后文化价值想象的质疑,因为无论它们多么复杂和不可知,最终文化、审美和政治都无法被技术或算法超越。计算主义、算法技术的支配地位对包括前文提到的女性主义政治和社会运动当然也有影响,但并不意味着这种权力的绝对扩张可以以某种方式将我们从深层次的文化政治问题中解放出来。在过去的几年里,私有化平台携“算法威权主义”引发了民主治理的重大信任危机,加剧了阶级分化,加深了种族和性别公平的隔阂,现在我们必须清楚地看到,互联网的软、硬件技术发展到了平台阶段,已经不是个人获得文化、经济或政治权力的理想场所,而是资本主义行为者的竞技场。而算法不啻为一种生产资料,是资本主义文化控制和资本剥削机制的一个新型组成要素。
根据法国哲学家毛里齐奥·拉扎拉托(Maurizio Lazzarato)的说法,资本主义的权力关系不仅仅存在于不同阶级的主体与主体之间,它还产生于机器的组织内部,由一种“社会机器”(social machines)(企业、基础设施、通信系统等)构成,从而产生了一种“机器奴役”(Machinic enslavement)的形式。机器奴役指的是人被纳入到人机组合的方式,是通过调动功能性和操作性的去主体化而发生的,它导致主体失去了他(她)的个性,成为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或者组件组合的一部分。机器奴役塑造了人的感知、感觉、情感、认知和语言行为的基本功能,从这个意义上讲,平台也是一台巨型的由算法协助的奴役机器。平台的设计者不仅仅是为了从用户那里挖掘有意义的数据,他们也在根据资本利润的逻辑定义意义。算法技术背景下,意义不仅与语言和解释有关,它也是一种技术文化,包涵了意义的产生和传播在权力体制中被包裹的方式。平台赋予信息文化价值、培养特定文化感知的策略就是依靠算法排序、算法推荐、算法选择,意义只与算法可见性相关。创造文化的意义不再是独特的人类过程,它已经与技术和商业化过程联系在一起。
英国文化研究者雷蒙·威廉斯(Raymond Henry Williams)在谈到工业化和早期广播媒体在从普通人到大众的转变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时曾经有一个著名的论断:“其实没有大众,只有把人看成大众的方式。”如今60多年过去,“大众”生活在了一个与威廉斯描述的完全不同的媒体世界里,今天,平台时代的个性化算法几乎可以让我们每一个愿望都得到满足,我们似乎被算法视为了具有独特品味和偏好的个体。然而,如果威廉斯今天还活着,他无疑也会对平台中的个体生存提出异议,套用他的话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平台上其实没有个体,而只有将人视为个体的方式。
在今天的平台上,算法推荐系统成为个性化的推动者。这是因为,首先,算法改变了我们与媒体内容接触的轨迹,它通过裁剪可能性条件来配置人的主观性,而不是通过描述我们应该如何行动的规范话语来帮助人们实施主观性。例如,个体的自我意识很多来自于在与他人的互动中产生的对自我形象的映射,如今,这些互动发生在平台上的概率越来越大,在平台上与我们互动的陌生人越来越多地使用算法的分类图像了解我们,而个性化算法界定每个人的类别,通常又是选择了最有商业价值的分类。而当我们在没有与他人有意识互动的情况下形成身份时,我们永远不会自由发展,也不知道如何发展。与此同时,算法也将可计算的文化审美与价值观与我们作为用户的消费行为联系起来,美国流媒体音乐平台潘多拉(Pandora)的前首席科学家埃里克·比施克(Eric Bieschke)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曾表示:“很明显,给人们播放完美音乐的世界和播放完美广告的世界惊人地相似。”算法框定了我们如何生产文化,也替我们做出了文化的选择。虽然算法推荐可能或多或少都会符合我们个性化的品味,但正如被工业资本主义扭曲的“大众”一样,“个体”也在平台资本主义中成为被个性化算法扭曲的对象,“它所勾勒的并不是个体能动性在超越文化结构之后进入完全自主性的乌托邦,而是个体因不断扬弃历史感和真实性的逻辑而最终被媒介技术宰制的晦暗未来。”
四、结语
十余年前,数字媒体平台的诞生曾被视为文化内容生产者的一大福音,然而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对平台民主潜力的早期看法在很大程度上是短视的。当下,每一个平台用户都在亲身实践,并见证着算法是如何用一道计算的海堤将所有不确定性击退,将可计算性的边界从现在扩展到将来。虽然算法驱动的数字平台为普通的文化生产者提供了扩大影响力、增加收入的潜力,但这很可能对文化的公共性造成巨大的损失,同时也提醒我们要始终将文化生产这一主题与更大的社会技术系统联系起来。
可以说,算法正在一步步地通过使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自动化来帮助实现人类生活的机械化、智能化,这让我们也不得不为平台或将成为我们生活的操作系统而警惕起来。作为数字媒体公民,每个人都有责任参与塑造数字时代的未来,为此我们需要开发新的方法,而参与式设计、批判性制作和算法伦理等都是迈向未来文化生产的积极步骤。在未来,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的声音应与计算机科学家和工业技术专家进行有意义的对话,从而对算法框架下的文化生产做出重要决定。试图控制当代文化生产的平台公司和机构的确获得了巨大的权力,但他们也需要意识到,他们背负着巨大的责任,毕竟,人类时间与计算时间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前者涉及到的是文化、历史、叙事和未来希望的深层网络。在今天平台文化空间内爆的状况下,我们需要让文化时间的产物清晰可见、可读,或许更重要的是可叙述、可流传,这样我们就不仅仅是在与算法文化的互动中标记时间,同时也可以创造数字文化的意义与价值。
注释:
① Gillespie,T.,ThePoliticsof“Platforms.” New Media & Society.vol.12,no.2,2010.p.351.
② 董金平:《加速主义与数字平台——斯尔尼塞克的平台资本主义批判》,《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第62页。
③ Napoli,P.M.,OnAutomationinMediaIndustries:IntegratingAlgorithmicMediaProductionIntoMediaIndustriesScholarship.Media Industries Journal,vol.1,no.1,2014.p.148.
④ Eagleton,T..TheIdeologyoftheAesthetic.Poetics Today,vol.9,no.2,1988.p.327.
⑤ Shelton,K..TheValueofSearchResultsRankings.Forbes,2017.October 30.
⑥ 罗昕:《算法媒体的生产逻辑与治理机制》,《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8年第24期,第27页。
⑦ Hogan,M.,Up next:How playlists are curating the future of music.Pitchfork.2015,July 16.Retrieved from https://pitchfork.com/features/article/9686-up-next-how-playlists-are-curating-the-future-of-music/
⑧ Bucher,T.,If..Then:AlgorithmicPowerandPolitics.Oxford,U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8.p.201.
⑨ Smith,C.,The future of video:Democratisation of creativity and production,interview with Michael Rosenblum.TheGuardian.2012,February 23,Retrieved from https://www.theguardian.com/media-network/2012/feb/23/democratisation-creativity-produ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