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名格雷斯》中的历史书写与身体美学
2021-11-30
(山东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590)
一、引言
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曾坦承,历史对于她的吸引力不在于那些官方的记载,而是“那些神秘的、被掩埋的、被遗忘的、被摒弃的和禁忌的东西在引诱着我们”。[1]1509在小说《别名格雷斯》(1996)中,阿特伍德利用作家的招魂术,让一个19世纪的女杀人犯——格雷斯·马克斯从历史的雾霭中走来,诱引读者去看清她的模样。而小说本身也以其丰富的内涵和精妙的叙事,吸引评论家对其一探究竟。如在性别研究视野下对两性政治、女性身份建构、女性话语、男权社会中女性受害者意象等加以探查;对叙事艺术的研究主要涉及文本叙事结构、叙事声音、诗性语言、叙事伦理等等。对文本中历史性的思考也更多的是与叙事相关联,如斯蒂尔斯通过分析《别名格雷斯》的互文性,思考小说虚构与历史真实的关系,认为该作品的叙事特点正呼应了琳达·哈钦的历史元小说概念。[2]428哈钦认为,历史书写只是一种叙事,唯一的真实是虚妄的,只存在着多元与复数的真实。[3]这种对传统历史观中宏大整一性叙事的质疑在阿特伍德的后现代历史观中回响:“历史也许试图为我们建构宏大的模式和统揽的规划,但是要离开了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日复一日的生活基础,它就会土崩瓦解。”[1]1505历史若是失去了鲜活的个体生命作为基点,也只能成为虚幻的空中楼阁。本文所要探究的正是女性个体如何通过基于身体的实践与言说,将鲜活的个体生命写入历史,构成历史的独特一维。
在以男性话语为主导的宏大历史叙事中,女性声音往往湮没不闻。在《别名格雷斯》中,阿特伍德将笔触深入到历史的角落,描摹女性个体的生命体验与存在意识,思考个体生命的价值,而身体正是承载个体经历与记忆、体现生命价值的主体。正如福柯所感,历史是身体的历史,历史的痕迹刻写在身体上。[4]18身体无疑承载着历史的印记,而历史对身体则不断地规训与编码,重复着对身体的解构与建构。对于女主人公格雷斯来说,她的身体既是被规训、被编码、被刻写的“他者”,也是体验与感悟生活、书写个人历史的主体。在《别名格雷斯》中,阿特伍德以女性身体为棱镜,思考其折射的身体、空间、历史、记忆、自我等多重主题。在阿特伍德后现代创作视角下的格雷斯并未完全沦为知识与权力话语规训下的僵化客体,她施展德塞托日常生活空间的实践策略,彰显女性身体的能动性、复杂性、流动性与革命性,以德勒兹崇尚的游牧之姿描画出一条摆脱男性权威意识空间的逃逸线。同时格雷斯以身体为记忆的载体,在对切身体验的言说与反思中,拼合身体(记忆/历史)碎片,建构并生成自我,从而挑战了被书写的身体命运,将鲜活的个体生命写入历史之中。
二、被规训的身体
“抓住它。把它放进南瓜,藏进高塔,藏进集中营,藏进卧室,藏进屋子,藏进房间。快,给它束上皮带,配上锁,锁链,使它痛哭,摆平它,这样,它就再也不能从你那儿开溜啦。”[5]这是阿特伍德对女性身体在蓝胡子城堡(男性权威空间)中被囚禁、被规训的反讽表达。格雷斯与阿特伍德所塑造的其他女性人物一样都难逃这样的命运。16岁的爱尔兰籍女仆格雷斯因为参与谋杀主人金尼尔先生与其情妇南希而入狱,从而陷于种族、阶级、性别、道德、法律等多重社会空间的规制境地。
格雷斯作为著名女杀人犯所受到的惩罚正是福柯所讲的盛行于18世纪西方社会的惩罚方式——“作为公共景观的惩罚”,[6]8不仅绞刑是公共奇观,监狱里的囚犯和疯人院里的病人也是公众围观的对象。作为公众奇观的格雷斯无疑引发了一时轰动。小说的每个章节前都有来自历史记载的文本节选,有关于格雷斯谋杀案的童谣、有《多伦多镜报》等报纸对格雷斯的多个报道、有来自法庭印刷的格雷斯的雕版像,还有来自于像苏珊娜·穆迪这样代表中上阶层的作家对她的描述。西德尔指出:“公众的观点不是针对这起案件或者这位妇女;确切地说,他们的观点折射了维多利亚时期人们的性别、阶级、种族意识。格雷斯恰巧成为一个可以使人们表达和加强这种观念的典型人物。”[7]这些来自报纸、民谣、信件和其他文本资源的碎片表达了一种集体的渴望,这种渴望试图将有关格雷斯的故事转化成有意义的话语。[8]158这些从历史故纸堆中复活的声音杂乱而喧嚣,有的咒骂、有的同情、有的嘲讽,将格雷斯描述成女魔鬼、无辜受害者、假疯子、白痴、出色的演员、说谎成性的骗子……[9]49-75格雷斯的身体被各种各样的话语碎片分割、定义,如同狱长夫人收集著名案件的剪贴簿,充满了各种“谎言”或“真话”。[9]29格雷斯的身体也如同剪贴簿,被拼贴、被关注、被品评。二者都被展示为一种“奇观”,一种任何人都可以审视的“物”。洛佩兹认为,剪贴簿正强调了格雷斯作为一个边缘人,一个可以满足公众追求轰动效应欲望的女性刻板印象。[8]158
在遭受公共景观惩罚与话语暴力的同时,格雷斯的身体还是被权力机构进行监视与管制的对象。福柯指出,社会的空间机制及其权力结构是通过身体体现出来的。而监狱作为规训技术的集大成者,正是规训社会的浓缩隐喻。[10]格雷斯所面对的监狱规训系统不仅有高墙、冷水澡、束缚衣、鞭刑、限食、关黑屋等直接作用于肉体的惩罚措施,还有医生试图通过观察颅相来判断罪犯的类型。这正是福柯所描述的“科学—司法复合体”。[6]21在这个体系中,犯罪被纳入科学知识的对象领域,从而为合法惩罚机制提供了一种正当控制权力:不仅控制犯罪者的行为,而且控制犯罪者的灵魂;[6]21-25囚犯的身体从而陷于由监狱看守、医生、精神病专家、心理学家、教育学家等构成的技术人员监管系统中。[6]12这正是对格雷斯身体实施规训的知识—权力系统,而这个领域的代表西蒙医生,一个来自美国的年轻心理学家,试图通过心理分析手段审查格雷斯是否真地犯了谋杀罪,恢复格雷斯声称已经遗忘的有关谋杀的记忆。
西蒙医生第一次露面就成为众多女性眼中的神秘权威:“他是三人黑帮(医生、法官、刽子手)之一,与其他两人一道共操生死大权。”[9]87在知识与权力的共谋下,身体沦为被宰制、被改造、被规范的客体,恰如福柯所言:“权力和知识关系通过把人的肉体变成认识对象来干预和征服人的肉体。”[6]30西方哲学传统中意识与身体的二元对立,反映了男性与女性的二元对立,女性往往与身体相联系,是感性的、驯顺的,而男性则与头脑、意识相联系,代表了理性、智慧与权力。小说中“她们睁大眼睛,嘴唇略张看着他”,[9]87这样的表情正隐喻了女性/身体在面对男性/知识—权力时的悲观、被动与呆滞。
在格雷斯第一次与西蒙会面时,他就显露出要了解她真实故事的欲望,格雷斯回答:“您应该去问那些律师和法官和报社的人,他们对我的情况好像比我自己还清楚。”[9]45在福柯理论视域下,知识—权力的实践试图将格雷斯转化为被监管、被控制、可探查的个体。格雷斯如同被关在框子里的娃娃,发不出自己真实的声音。这个空间意象形象传达了格雷斯在社会空间中被权力话语挤压、被规训机构禁锢的处境。在二人的对话中,格雷斯感到西蒙的记录如同在她皮肤上描画。格雷斯明白自己的身体是被规训、被书写的客体。斯坦利认为:“当格雷斯被判犯了谋杀罪时,她就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刑罚系统与精神病理系统的话语牢笼之中,这些话语使她经历了从仆人到囚犯,再到病人的转化过程。”[11]377当西蒙试图向她提问时,她精明地指出:“我一旦把话说出口,就知道是怎么也收不回来的。况且,记下的都是错话,因为我无论说什么,即便说大实话,都会被人歪曲。”[9]73生活的磨练早已使格雷斯变得世故,她知道说出真话就意味着受人摆布。自从被捕之后,她就一直努力不陷入话语的牢笼,但是内心却有发出声音的渴望。格雷斯挣扎在这两种矛盾的情感中,如阿特伍德对她的解读:“格雷斯是一个故事讲述者,她有着强烈的讲述欲望但也有同样强烈的掩饰欲望;这个被判有罪并被监禁的人所拥有的唯一力量正是来源于这两种欲望的交织。”[1]1515她知道西蒙医生拥有知识与权力,他可以控制她、毁灭她,关键在于她采取什么策略才能抵御来自西蒙医生知识—权力话语的捕捉。知识与权力话语织成纵横交错的网格牢笼,而格雷斯的身体正处于监狱高墙所代表的权力话语垂直轴与科学知识所代表的知识话语水平轴相交叉的原点上。她的身体既是被禁锢与被书写的客体,也是生发出反抗与救赎力量的场所。
三、逃逸的身体
福柯在指出身体是规训客体的同时,也指出身体在权力关系中的能动性:“只要存在着权力关系,就会存在反抗的可能性。我们不能落入权力的圈套:我们总是能通过明确的策略来改变它的控制。”[12]“规训社会”(disciplinary society)并非“驯顺社会”(disciplined society),权力的诞生必然伴随着抵制与反抗的生成。权力关系作为一种辩证的存在,是建立在压制与抵抗、禁锢与逃逸的双向基础上。同时,“在福柯看到权力话语与社会规训的地方,德勒兹发现并强调了逃逸的、游牧的、解辖域化的审美意趣”。[13]德勒兹认为,“身体永远是冲创性的,永远要外溢扩张,永远要冲出自己的领域,身体的特征就是要非空间化,非固定化,非辖域化。”[4]36在二人的理论视域下,女性身体不再只是权力规训的客体,也是生成抵制与反抗力量的场域,是孕育多元性、流变性、革命性的游牧主体。
西蒙与格雷斯展开对话的缝纫室如同福柯所讲的“异质空间”(heterotopia),既是现实存在的,又充满了彼此缠绕与相互冲突的异质因素。缝纫室对于格雷斯来说,既是知识—权力话语对她进行审查和规训的空间,又是她所熟悉并赋予她一定自由的空间。虽然剪刀被西蒙装在口袋里了,但并未妨碍格雷斯“用牙把线咬断”。[9]66即便身处男性权威意识空间,格雷斯仍体现出个体在日常生活实践中的反抗策略与身体的能动性。
西蒙希望格雷斯能够用条理连贯的方式重述有关犯罪的记忆,这体现出德勒兹所讲的“树状思维”特点,强调方法和一点到另一点所必须遵循的路线。但格雷斯一眼识破了西蒙的意图,她的讲述并未遵循“树状思维”,反而体现出“块茎思维”的特点,没有组织规划,任由思维驰骋:她时而讲述梦境,时而讲述现实;时而愤恨社会不公,时而沉溺于往昔的快乐时光,时而悲伤于母亲与好友的过世,时而因深陷囹圄而自怜自艾,却始终没有向西蒙讲述谋杀的前因后果。格雷斯的讲述模糊了梦境与现实、过去与现在以及各种情绪之间的界限,显现出流动性、碎片化、异质性的特征。西蒙无法将格雷斯这些四处蔓延、随处断裂又任意结合的“块茎”话语连缀成意义的整体,因为这样的话语显然与他追求逻辑性与整一性的理性话语相冲突。
格雷斯的故事讲述策略正是德塞托所讲的日常生活实践中的战术,“一种‘弱者’战胜‘强者’的诡计;巧施计策的艺术、‘猎手’的狡猾、多变的伪装、兴奋的发现都使这种日常实践充满诗意与战争色彩”。[14]xix这种策略使弱者能够展现能动的空间实践,将自身的异质性不断渗透进讲求同质性、稳定性的权威意识空间中,抵制并解构既定的空间规则,从而得以在强者的秩序空间中生存。在缝纫室这个异质空间中,西蒙医学话语所构造的以同质性、静止性、连续性、掌控性为特征的条纹空间(striated space)逐渐转化为格雷斯“非理性话语”所形成的以多样性、流动性、不确定性为特征的平滑空间(smooth space)或游牧空间(nomos),[15]这也就解释了为何西蒙感到“在缝纫室的小空间里……好像自己步行于流沙之上”。[9]96
西蒙的医学话语在格雷斯面前已是举步维艰,他不得不同意杜邦医生对格雷斯采用催眠术。据格雷斯透露,杜邦医生正是她当女仆时认识的小贩杰里米亚。与笃信科学、出身中上层阶级的西蒙医生相对照,杰里米亚——“别名杜邦”体现出身份的流动与模糊性:他出身底层,经常跨越国界、走街串巷、占卜算命、模仿各种不同阶层的人物。他用自己的“行走”或“游牧”行为模糊了国别、社会、阶层、时空的疆域界限,颠覆了社会、国家和宗教的传统准则,体现出流动性与革命性的游牧特征。杰里米亚与格雷斯可谓“同命相连”,[9]160格雷斯对此的理解是,“我也无家可归,像小贩和在集市工作的人一样到处游荡”。[9]160杰里米亚送给她的纽扣象征着二人作为底层个体以及游牧者之间的联盟,二人在催眠场景中的合作正是这种联盟的体现。
被杜邦医生催眠的格雷斯好像变了一个人,她不仅脏话连篇、对在座的上流人士冷嘲热讽,而且承认与麦克德莫特的情人关系以及帮助杀死南希的事实。但这个声音自称是格雷斯已死的好友玛丽,她只是借用了格雷斯的尘世外壳。这幕场景不仅让人猜度万分:格雷斯是被魂灵附体,还是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或者就是杜邦医生玩的一个把戏。但是无论哪种情况,都表现出格雷斯身份与人格的双重性,体现出解辖域化的革命性。格雷斯与杰里米亚就是德勒兹所讲的新型游牧者,与他们所处的复杂空间协商,在权威者眼皮底下进行空间实践;就像德塞托笔下城市中的游荡者,“在错综复杂的权力网络中实践着美学技能,在技术统治主义的透明世界中不断制造混沌”。[14]18他们在权威空间的缝隙中制造异质因素,将同质性的条纹空间悄悄转化为异质性的平滑空间,扰乱主导社会秩序,体现出对于权威的反叛与革命性。西蒙医生从医学视角已经无法解释催眠场景,感到真相与格雷斯一样捉摸不定。格雷斯虽深陷囹圄,但仍然以自己独特的“行走”策略展现出颠覆权威意识空间的游牧性,让试图定义和审查她的司法、科学和宗教话语戛然失声。
格雷斯的身体如同代达罗斯的迷宫,引诱西蒙去寻找其中隐藏的怪物——格雷斯的本质以及关于谋杀的真相。西蒙追随着阿里阿德涅的线团,不仅没有杀死怪物,反而使他永远囿于迷宫。遭遇失败的西蒙怅然若失地回到美国,在战争中头部受伤患上了失忆症,头脑疾患正是思想障碍的隐喻,意味着知识与权力的丧失。而此时的格雷斯也被释放出狱,并与美国农场主结合。至此,医生与病人的关系被彻底颠覆了。格雷斯的身份由囚犯、爱尔兰裔女仆转化为享受体面生活的美国中产阶级,彰显了身份的流动与越界。然而身份的改变并不意味着彻底的自由,19世纪的意识形态话语仍将其限制在“娃娃框子”里,她仍需扮演讲故事的山鲁佐德,以满足丈夫同西蒙等男人一样对女性身体的窥视与掌控欲望。小说结尾暗示格雷斯可能怀孕,也可能生了肿瘤,这种不确定性正隐喻身体是永远处于流变与生成之中,没有明确的疆域界限可以限制它。德勒兹的思想启示我们:“身体的本质就是要游牧,就是要在成千上万座无边无际的高原上狂奔。在这个意义上,身体和密闭的空间永远处于一种紧张状态,身体总是要突破禁锢自己的空间。”[4]36为了生存,格雷斯必然要继续着“行走”的策略,为自己描画一条不断逃逸的路径。
四、生成的身体
格雷斯与西蒙的对话过程既是她不断逃逸的过程,也是一个拼合记忆碎片、建构与生成自我的过程,毕竟“身体本身承载着回忆的痕迹,身体就是记忆”,[16]是“一本活生生的心灵自传”。[17]59女性主义文论家伊丽莎白·格罗斯也指出,“(每个人)正是通过身体主体才能表述他/她的内在性,正是通过身体,他/她才能接收信息、对信息编码并将外部世界输入的信息进行转译。”[18]心灵与身体是不可分割的整体,通过身体,个体才将鲜活的经历及内在感受投射于外部。身体上刻写着历史的痕迹,每个个体都有其存在的独特性,如罗兰·巴特所言,“我和你不同是因为我的身体和你的身体不同”。[19]因此,回顾历史就是探索身体,这是一个“自我了解和自我疗愈的旅程”,[17]59也是个体建构独特自我的过程。
身体如同孵化器,在回忆的催化下,将经历与感受孵化成观念与思想。这离不开大脑与身体各个器官的共同作用。格雷斯的回忆不仅是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还有身体在过去某一时刻某一情境中的感受,是各种感官合力在身体上留下的痕迹。此种回忆正是被史学家科泽勒克所定义的“感性回忆”。科泽勒克认为,身体是记忆存储器,人的某些经历如同炽热的岩浆灌注在身体中,形成永久的回忆痕迹。[20]59-61例如格雷斯回忆她在金尼尔先生家做仆人时的一幕和谐景象,鸟鸣声、长笛声、芬芳甜美的花香与金色的阳光等作用于五官,交织成一种诗性体验。这种体验蛰伏在身体与心灵里,及至被唤醒的那刻,便顺着记忆的通道纷至沓来,鲜活、温暖,但与格雷斯后来漫长多舛的经历相比,又是如此的短暂。当格雷斯将这段记忆放到自己整个生命的参照系中,才感受到它的美与苦涩。无论是科泽勒克,还是普鲁斯特,都认为“通过感官印象储存起来的回忆,都比通过语言重复这种媒体储存起来的回忆更加具有无与伦比的直接性和真实性”。[20]61因此,这样的感官记忆更有助于格雷斯认识自我、抵达生命的真实。
然而这些可以进入意识空间的回忆并不构成格雷斯记忆的全部。沃克在研究记忆和创伤过程中发现,记忆不仅包括那些可以记述的东西,还包括那些被压抑、被省略的,以及脑海中加工和幻想的东西。[21]这些被压抑在潜意识中的记忆化成红牡丹的意象在格雷斯的幻觉和梦境中屡屡出现,斯蒂尔斯指出,象征着鲜血的红牡丹指向了格雷斯关于谋杀的隐微记忆,是格雷斯创伤回忆的具象表现,如同波德莱尔的诗歌《恶之花》充满了联觉、象征与暗喻,格雷斯在想象中将自然和心理世界产生类比,赋予心理感受以颜色、形状、声音和气味。[2]437只可惜西蒙对于格雷斯的诗化语言懵然无知,他只是从确切的科学视角去研究格雷斯,将她的头脑比作上锁的盒子,而他则试图找到钥匙。这暴露了西蒙所秉承的传统的身心二元论视角,将身体视为物质结构,割裂头脑与身体的整一关系,认为通过研究人的大脑就可以掌握人的本质。
20世纪尼采提出的“身心一元论”逐渐修正了人们对于身体的概念。梅洛-庞蒂认为,身体并非单纯物质性的存在,而是肉体与灵魂的合一;同时,身体与所处的空间相互交织,构成世界与身体的一体两面:“世界就在里面,我就在我的外面”。[22]格雷斯的红牡丹意象正是外在经历作用于身体感官而形成的,而西蒙坚持他的理性话语,要求格雷斯在讲故事时不要使用“别的声音”,从而导致格雷斯反复梦到拿着蜡烛的男人堵在地下室的楼梯口,让她留在黑暗中。按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黑暗的地下室象征着人的潜意识空间,被关在黑暗中的正是格雷斯受到压抑的精神创伤。这些伤痛刻写在肉体与心灵之上,留下的疤痕阻碍着遗忘,它们试图从潜意识的空间上升到意识空间,却被男性所代表的权力和理性话语所压制。催眠场景如同一场心灵创伤的疗治仪式,使格雷斯沉入到潜意识空间,释放被压抑的创伤记忆及另一个自我。
在《别名格雷斯》中,剪贴簿与百衲被是象征拼合身体(记忆/历史)碎片的空间意象,二者却传递截然相反的内涵。剪贴簿中收集的关于格雷斯等“著名罪犯”的碎片都来自于报纸等官方报道,格雷斯虽然知道这里面充满了“谎言”,也只能任人剪贴,无奈地充当满足上流社会人士窥探欲望的“著名女杀人犯”。与剪贴簿相对,百衲被则体现出格雷斯作为主体的能动性。缝制百衲被是格雷斯非常擅长的日常生活实践。在与西蒙的对话过程中,格雷斯一边回忆,一边缝被子。她对人生记忆片段的选取与编辑恰如她自由地剪切旧布片并缝合成各种图案。埃尔斯利从中看到了革命性的意义:“从被剪切到去剪切,百衲被的缝制使客体变为主体:主动的创作取代了被动的牺牲。”[23]回忆的过程与缝被子的过程隐喻性地融合在一起。格雷斯对于人生经历的思索通过对被子图案的阐释体现出来,缝被子的过程就是格雷斯从过往中寻找意义并建构自我的过程。
在制作自己的婚被“天堂之树”时,格雷斯将分别属于她和玛丽、南希衣服上的旧布片缝到一起。衣服是身体的延伸,布片的缝合意味着肉体与精神的联结。斯坦利认为,“格雷斯将玛丽看做自己有罪的自我,而南希则是她的牺牲品,同时也是她自我的延伸。”[11]383通过这个仪式,格雷斯完成了与其他女性牺牲品的联合,寻找到身份的归属与心灵的归依。这些布片记载着格雷斯不同人生阶段的感受,既有与玛丽同为女仆时的欢乐,也有被监狱囚禁的痛苦;既有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也有不能提及的关于谋杀的记忆。格雷斯非常珍视记忆的收藏,更将记忆看作自我存在的重要证明:“我就像是从未生存过似的,我没留下任何痕迹。”[9]348而对于记忆的选择,格雷斯思考:“只收藏一生中好的东西,还是所有的东西都要?”[9]391格雷斯最终选择直面生活真实,接纳身体的每一块碎片,无论是快乐还是伤痛,光明还是阴暗,都是构成生命整体的一部分。拼合布片就象征着拼合身体、拼合历史。通过百衲被,格雷斯将身体写入个体生命的历史之中;通过百衲被,个体的历史又融入女性群体的文化记忆之中。缝制百衲被的过程无疑成为格雷斯缝合自己的身体(记忆/历史)碎片、构建个人主体的过程,所以格雷斯与阿特伍德创作的“浮现者”一样,“潜入自我的碎片”,在浮现的一刻实现了“精神的觉醒和自我的完满”。[24]格雷斯的身体必将伴随生命的延续而不断生成新的自我;而当格雷斯将身体写进历史与群体文化记忆之中成为一种超越时空的存在之时,身体仍会不断生成新的意义,在不同的视域中焕发多彩的活力。
五、结语
对于作者阿特伍德来说,重写格雷斯的历史也是一个缝制百衲被的过程。她从历史文献中寻找有关格雷斯的各种报道和记载,在历史遗漏的地方填充对于个体日常生活的想象,把社会底层女性个体的故事缝入官方历史话语之中,构成属于阿特伍德的历史百衲被。每一个读者经过阅读、思考,将格雷斯的故事碎片缝制成属于自己的百衲被图案。百衲被无疑是一种建构历史的隐喻,布片的选择充满了主观性和不确定性,而对百衲被图案的不同解读也意味着历史意义的可阐释性和阐释视角的多维性。对于格雷斯和历史而言,都不存在绝对主义。因此《别名格雷斯》拒绝追求真相,正如阿特伍德的结论:“真相固然存在,却不为我们所知”。[1]1515她只想以格雷斯的故事为契机,把湮没在男性历史话语中的声音还给女性,把女性身体从历史角落的暗影中置于当代身体与空间哲学的烛照下。阿特伍德通过重写格雷斯的故事,将鲜活的生命个体写入历史之中,并启迪我们对于女性身体的辩证思考:女性身体不只是知识与权力施展规训的场所,也是生成抵制与反抗的场域;女性身体不只是男性话语定义下的刻板存在,也是展现多元性、流动性、解辖域化的游牧者;女性身体不只是被历史刻写的平面,还是书写个体生命体验的主体;女性身体不只是被囚禁、被撕裂的“物”,还是追求自由解放、追求自我生成的“灵与肉的统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