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蒹葭》与上古学宫、学官礼制
2021-11-30尹荣方
尹荣方
一、毛、郑关于《蒹葭》诗旨的解说
《蒹葭》是《诗经》中的名篇,全篇三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诗经》中的《秦风·蒹葭》一诗,由于其文字境界迷离缥缈、婉秀隽永,赢得古今无数赞誉。然此诗堪称难读,其诗旨,言人人殊,大体言之,有“刺秦襄公”“思慕隐居贤人”“不可远人求道”“百里奚荐蹇叔”“秦穆公访贤得贤”“招隐难致”“刺好遐游而不返者”等说[1]1061-1062。近现代学者多以此诗为情诗、恋歌。家井真则以为此诗是“祭祀中用的礼仪歌。唱这种歌的目的在于通过祭祀水神祈求雨水,以获得谷物丰收”[2]188。诸说中,以《诗序》的“刺秦襄公”说影响最大:
“《蒹葭》,刺秦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郑《笺》:“秦处周之旧土,其人被周之德教日久矣。今襄公新为诸侯,未习周之礼法,故国人未服焉。”[3]422
《诗经》时代是礼制时代,《蒹葭》诗必关乎彼时之礼制,所以《蒹葭》诗旨,当结合周礼说之,乃能获其底蕴。毛、郑等人之说,或得之传承,他们皆以为此诗是秦襄公时代的作品,这大约没问题。唯《诗序》的刺秦襄公“未能用周礼”,以及郑《笺》的“未习周之礼法”,似过于宽泛与抽象,使人难得其旨。周礼具有丰富的内容与形式,秦襄公是有为之君,《秦风》多有美之者,如《驷》,述襄公行“冬狩”之礼,《诗序》:“美襄公也。始命,有田狩之事,园圃之乐焉。”①《诗序》曰:“《小戎》,美襄公也。备其兵甲,以讨西戎。”郑《笺》:“作者叙外内之志,所以美君政教之功。”[3]414则襄公并非不能用周礼之国君。
其实秦人之用周人礼仪,不自襄公始,如《车邻·序》以为美秦仲:“美秦仲也。秦仲始大,有车马礼乐侍御之好焉。”[3]408《车邻》诗中有“既见君子,并坐鼓瑟”,“既见君子,并坐鼓簧”。诗中“鼓瑟”“鼓簧”的君子,很有可能是秦人的“乐官”,《车邻》中又有“未见君子,寺人之令”之句。“寺人之令”,此“寺人”,毛《传》:“内小臣也。”后人以阉人之类的内臣解释,这明显是不明上古官制、礼制的不合理解释。清代学者王先谦根据《韩诗》“寺人之令”作“伶”云“使伶”,论证“令人”是乐官:
《左襄二十九年传》服虔注:“秦仲始有侍御之臣。”是寺人即侍臣,盖近侍之通称,不必泥历代寺人为说。“令作伶,云使伶”者,《释文》引《韩诗》文。考案经典,凡命令、教令、号令、法令等用“令”字者,皆尊重之词。至使令,亦间用之,盖出自假借,当以“伶”为正,故《韩》以“伶”易“令”也。《说文》“使”下云:“伶也。从人,吏声。”“伶”下云:“弄也,从人,令声。”此其本义可以推见……《广雅·释言》:“令,伶也。”《玉篇》:“令,使也。”与《说文》训解其源皆自《韩诗》发之。古乐官称伶,乐人称优,不称伶,唐后遂为乐人专称,“使伶”之义,无有能言之者矣。[4]436
王先谦发现作为“内小臣”的“寺人之令”,实际上具有乐官身份,他从表示乐官之意的“令”是“尊重之词”,发现“寺人之令”在宫廷中的地位不低,是受人尊重的协助秦君发布命令、教令、号令、法令的乐官(伶),这样的“伶”,上古时代是掌握天文历法、仪礼等知识的君子式人物。
礼乐礼乐,离不开“乐”。毛《传》于“并坐鼓瑟”下云:“又见其礼乐焉。”清代学者陈奂说:
燕礼,公以宾及乡大夫皆坐乃安,此并坐之义也。并坐与鼓瑟不连读。燕礼鼓瑟在堂上,有工坐之文,或据之以解诗并坐为乐工并坐。然鼓簧在堂下,诗亦言并坐,将作何解乎?《传》中“又”字,冢上章不冢上句。燕礼小臣坐授瑟乃降,工歌《鹿鸣》《四牡》《皇皇者华》,此升歌三终也。笙入立于县中,奏《南陔》《白华》《华黍》,此笙入三终也。诗上章“寺人之令”,言见其侍御之好,鼓瑟则又见其笙歌矣。鼓簧则又见其笙入矣。《传》云:“又见其礼乐焉”者,乃承上合下以释之。[5]
可见,秦仲之好礼乐,是见诸于《诗》的。秦仲为襄公之祖父,他的好礼乐,被认为“有德”,似甚为有识者所称道,《国语·郑语》云:
威公问史伯曰:“姜、嬴其孰兴?”对曰:“国大而有德者近兴。秦仲、齐侯,姜、嬴之隽也,且大,其将兴乎!”[6]476
郑玄《秦诗谱》云:
秦者,陇西谷名,于《禹贡》近雍州鸟鼠之山。尧时有伯翳者,实皋陶之子,佐禹治水。水土既平,舜命作虞官,掌上下草木鸟兽,赐姓曰嬴。历夏、商兴衰,亦世有人焉。周孝王使其末孙非子养马于汧渭之间,孝王为伯翳能知禽兽之言,子孙不绝,故封非子为附庸。邑之于秦谷。至曾孙秦仲,宣王又命作大夫,始有车马礼乐侍御之好。国人美之,秦之变风始作。秦仲之孙襄公,平王之初,兴兵讨西戎以救周。平王东迁王城,乃以岐、丰之地赐之,始列为诸侯,遂横有周西都宗周畿内八百里之地。[3]405
郑玄《秦诗谱》所言秦事,本于司马迁的《史记》,可见,秦人浸淫于周礼日久,至秦仲时代,为周宣王大夫,礼乐渐兴,国力渐强,而至秦仲之孙襄公,有讨戎救周之功,更被列为诸侯。《史记·秦本纪》:“襄公于是始国,与诸侯通使聘享之礼。”[7]179可见襄公时代,秦国在礼制之路上取得长足进步。所以《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载吴国公子季札听了秦乐后云:“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8]552服虔注:
秦仲始有车马礼乐之好,侍御之臣,戎车四牡田狩之事。其孙襄公列为侯伯,故有“蒹葭苍苍”之歌,《终南》之诗,追录先人《车邻》《驷》《小戎》之歌,与诸夏同风,故曰夏声。[4]435
清代学者陈乔枞认为服虔的意见,“与毛序不同,是据鲁诗为说”[4]435。服虔此注很值得注意,因为他不仅指出秦仲时代开始礼乐的创制,而且明确说明《蒹葭》《终南》等诗是步秦仲后尘,是秦人进一步追求、创制礼制的产物,所以被知礼的季札认同为“夏声”。
然则《蒹葭》一诗刺秦襄公“未能用周礼”之说,值得商榷。毛、郑于《蒹葭》诗之旨意,或有未达之处。唐代孔颖达《正义》申毛、郑之说云:“作《蒹葭》诗者,刺襄公也。襄公新得周地,其民被周之德教日久,今襄公未能用周礼以教之。礼者,为国之本,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故刺之也。经三章皆言治国须礼之事。”[3]422孔颖达以秦襄公未能用周礼教育秦人对毛、郑之说作了申说,虽不离“讽刺”之意,然未泛泛言之,而以为此诗关乎“今襄公未能用周礼以教之”之“教育”礼制,给人以一定启发。
二、蒹葭、白露的时令意义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一诗之“蒹葭”和“白露”无疑是重要意象,关乎诗旨。蒹葭就是今人所说的芦苇。毛《传》:“苍苍,盛也。白露凝戾为霜,然后岁时成,国家待礼然后兴。”说得仍嫌抽象,蒹葭、白露与礼之关系,读来仍不甚明了。清人王先谦说:
魏源云:“《毛传》谓露凝为霜然后岁时成,国家待礼然后兴,然则下章‘白露未晞’‘白露未已’,又何以取兴乎?故知诗以霜兴肃杀,非兴礼教。”[4]448
我以为,蒹葭、白露是表时令之物,《太平御览》卷十二《天部》引《诗含神雾》曰:“阳气终,白露为霜。”宋均曰:“白露,行露也。阳终阴用事,故曰白露凝为霜也。”王先谦认为,这是齐诗的说法[4]448,以为白露凝霜是表时令。诗人注目于蒹葭、白露,是因为两者乃上古时令政治中的重要物候,在月令政制中,一定的物候与一定的政治及生产、礼仪性活动相应,这大约是诗人用蒹葭、白露起兴的原因了。蒹葭、白露作为主要物候,这在上古的月令类典籍中均有记载。《大戴礼记·夏小正》:“七月……秀苇。”《诗·豳风·七月》:“八月萑苇。”《豳风·七月》又有:“九月肃霜。”说九月是霜降的时节。这个时节,相应的有“授衣”“入室”“学习”等“政令”,《豳风·七月》:“九月授衣。”毛《传》:“九月霜始降,妇功成,可以授冬衣矣。”《夏小正》九月:“王始裘。”《周礼·天官·司裘》载司裘之职:“季秋,献功裘,以待颁赐。”郑玄注引郑司农云:“功裘,卿大夫所服。”[9]235除了授冬衣,霜降时节更重要的任务是“入室”与“教学”。《礼记·月令》“季秋”载云:
是月也,霜始降,则百工休。乃命有司曰:“寒气总至,民力不堪,其皆入室。”上丁,命乐正入学习吹。
郑玄注:“为将飨帝也。春夏重舞,秋冬重吹也。”孔颖达正义:“其习舞吹必用丁者,取其丁壮成就之义,欲使学者艺业成故也。”[10]534秋冬寒冷,农事已毕,人们穿上冬衣,转入室内过冬,这在上古是必有之事,《诗·豳风·七月》:“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说得很明白。
寒冷季节人们入室而处与对年轻人的教育同时并行,《汉书·食货志》所谓:“于里有序而乡有庠。序以明教,庠则行礼而视化焉。春令民毕出在野,冬则毕入于邑……所以顺阴阳,备寇贼,习礼文也。”王先谦《补注》云:“《白虎通》云:‘序者,序长幼也。’又云:‘古之教民者,里皆有师,里中之老有道德者为里右师,其次为左师,教里中之子弟以道艺、孝悌、仁义。’”[11]1569《吕氏春秋·季秋纪》《淮南子·时则》所载略同。高诱注《吕氏春秋》云:“是月上旬丁日,入学宫吹笙竽,习礼乐。”[12]470。
我们所尤关注的是霜降之后的“教学”事项,它无疑是这个时节上古政俗的重要内容。当然古代典籍所载教授年轻人之活动不限于霜降之后,《大戴礼记·夏小正》:“二月……丁亥,万用入学。”卢辨注:“丁亥者,吉日也。万也者,干戚舞也。入学也者,大学也。谓今时大舍采也。”[13]31二月的“丁亥日”,年轻人要入“大学”去学习“万舞”这种含有很多知识及道德内容的乐舞。《礼记·月令》:“正月……是月也,命乐正入学习舞,乃修祭典。……仲春……上丁,命乐正习舞,释菜。天子乃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亲往视之。仲丁,又命乐正入学,习乐。”[14]418-429
霜降之后的教学活动具有悠久历史,因为这时田间生产停止,人们转入室内活动,这个时令举行礼乐等教学活动是最自然的。然则毛、郑诸人将《蒹葭》诗与秦襄公“未能用周礼”、“未习周之礼法”相联系,或缘于此欤?抑或毛、郑诸人只是传承前人之说,他们于《蒹葭》诗与具体周礼的关系,亦不甚了了,故泛泛言之。我以为《蒹葭》诗以蒹葭、白露为霜“起兴”,在上古月令时代,其意人们必易于了解,因为“霜降”后是人们(尤其是年轻人)入室兴学之时,故《蒹葭》时代秦人读此诗,是不会觉得晦涩费解的。
三、“在水一方”与上古学宫
《蒹葭》诗之所以无与于“授衣”之事,而关乎学宫“教学”之礼,乃是因为诗中描述之“在水一方”之景,与上古学宫(辟雍、泮宫)之用水阻隔正同。上古学宫名称不一,有辟雍、泮()宫等名。《礼记·王制》:“天子命之教,然后为学,小学在公宫南之左,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宫。”郑玄注:
学,所以学士之宫。《尚书传》曰:“百里之国,二十里之郊。七十里之国,九里之郊,五十里之国,三里之郊……”尊卑学异名。辟,明也。雍,和也。所以明和天下。(或作泮)之言班也,所以班政教也。”[10]370
关于辟雍、泮宫,歧说甚多,后人不甚明其体制。但辟雍、泮宫必有水阻隔,却无异议。《大雅·灵台》毛《传》:“水旋丘如璧曰辟雍。”泮字从水,也是证明。《说文》水部“泮”下云:“泮,诸侯乡射之宫,西南为水,东北有墙,从水半。”[15]984-985《诗·鲁颂·泮水》郑玄《笺》:“泮之言半也。半水者,盖东西门以南通水,北无也。天子诸侯宫异制,因形然。”[3]1396《白虎通义》卷六有专章论“辟雍”:“天子立辟雍何?辟雍所以行礼乐,宣德化也。辟者,璧也,象璧圆,以法天也。雍者,雍之以水,象教化流行也……诸侯曰泮宫者,半于天子宫也,明尊卑有差,所化少也。”[16]259
辟雍与泮宫都是三面环水,为半圆。郦道元《水经注·泗水》对鲁国之“泮宫”遗址曾作描述:
(灵光)殿之东南,即泮宫也。在高门直北道西。宫中有台,高八十尺,台南水东西一百步,南北六十步,台西水南北四百步,东西六十步,台池咸结石为之,《诗》所谓思乐泮水也。[17]594-595
作为彼时“大学”的泮宫之存在是毫无问题的,杨宽先生认为西周“大学”的特点有三:一是建设在郊区,四周有水池环绕,中间高地建有厅堂式的草屋,附近有广大的园林。园林中有鸟兽集居,水池中有鱼鸟集居。二是西周大学不仅是贵族子弟学习之处,也是贵族成员集体行礼、集会、聚餐、练武、奏乐之处,兼有礼堂、会议室、俱乐部、运动场和学校的性质。三是西周大学的教学内容以礼乐和射为主[18]667-674。古书所载辟雍、泮宫,歧说甚多,但其职能多端,包括为贵族子弟学习之处,有学宫之义,有水环绕,则是可以肯定的。秦襄公步武周礼,兴修这样的学宫,组织贵族青年入室学习,当非难事。
四、“伊人”为乐官、太史之类的学官
《蒹葭》诗中的“伊人”,毛《传》:“伊,维也。”将“伊”解成语助词。但《说文》人部“伊”:“伊尹,殷圣人阿衡也。”清代学者曾钊在《诗毛郑异同辨》中据此指出:“伊本非发声之用。”②《蒹葭》诗中的“伊人”,如曾氏所说,不必是语助词。
关于伊尹,孔颖达《诗·商书·长发》正义引郑玄《尚书》注云:“伊尹名挚,汤以为阿衡。”又曰:“伊是其氏。尹,正也,言其能正天下,故谓之伊尹。阿衡则其官名也。”[3]1461与司马迁《史记·殷本纪》“伊尹名阿衡”的说法不同。《史记》司马贞《索引》似乎不同意司马迁的说法:“《孙子》兵书:‘伊尹名挚。’孔安国亦曰‘伊挚’,然解者以阿衡为官名。按:阿,倚也;衡,平也。言依倚而取平……非名也。”[7]94阿衡是官名,尹也是官名。我们先来看“尹”字,《说文》又部:“尹,治也。从又ノ,握事者也。”③孔广居《说文疑疑》云:“尹当作,从又从|。又,手治之也。|,上下通也。治当通乎上下也。|亦声。”李孝定先生引孔说云:“孔氏并改篆文作,尤冥与古合。惟谓所从之|许训上下通之|,则初民之制字尚不知隐含此深奥之政治哲理。窃疑尹之初谊当为官尹,字殆象以手执笔之形。盖官尹治事,必秉簿书,故引申得训治也。”[19]908
古代典籍中,尹与史所掌者常常相同,“史”字,《说文》史部:“史,记事者也。从又持中。中,正也。”此字字型,就是一人拿着“中”的意思,而“中”字,《说文》“|”部:“中,内也。从口|,上下通。”与“尹”字之意相同。我以为孔广居说“尹”所执者为|并不错。上古尹、史或不分,《大戴礼记·保傅》:“常立于后,是史佚也。”卢辩注:“史佚,周太史尹佚也。”[13]55“尹”作为史职,在甲骨文已见,如“三尹”(《合集》32895)、“甲尹”(《英国所藏甲骨集》2283)、“多尹”(《合集》19838)等。王国维《观堂集林》中说:
作册、尹氏皆《周礼》内史之职,而尹氏族为其长,其职在书王命与制禄、命官,与大师同秉国政……然则尹氏之号,本于内史,《书》之庶尹、百尹,盖推内史之名以名之,与卿事、御事之推史之名以名之者同。[20]274
“尹”与“史”的职权多有交叉重叠,但“尹”职要高于“史”,如“伊尹”于商、尹佚于周,皆据王以下的要职。许倬云列举周代史、尹的职权后指出“尹是内史之长,史只是尹的僚友”[21]219。
史所拿的“中”,同样有不同的看法,或以为是算筹,或以为是“简”,也就是当时的“簿书”。章太炎、董作宾、朱希祖等人也都认为所谓“中”,也就是简册。王国维将两说加以调和:“算与简策本是一物,又皆为史之所执;则盛算之中,盖亦用以盛简;简之多者,自当编之为篇。”[20]275史无疑是当时掌握文化知识的阶层,掌管的主要是天文历法、祭祀、占卜、制禄、命官等国之大事。其中尤为重要的是测天以制定历法,王国维对此点似未尝言及,然姜亮夫先生曾明确指出,此“中”,为测影定时之“表”[22]6。李婷婷以为此“中”为规矩之“规”[23]。“规”也是用来测影的。萧兵同意姜亮夫“表”的看法,他又同意“中”是“算筹”,并且将两者加以调和④。在月令时代,时节的测定关乎政令的颁定,所以具有特殊重要的意义而为统治者所看重,《管子·四时篇》所谓“圣王务时而寄政焉”。尹知章注:“谓顺时而立政。”[24]855这大约就是“中”或“|”出现在“史”“尹”之类的文字中的原因了。
上古乐官与史官常不分,《国语·周语上》说:“瞽史教诲。”韦昭解释道:“瞽,乐太史;史,太史也。掌阴阳、天时、礼法之书,以相教诲者。”《国语·周语下》单襄公所言:“吾非瞽史,焉知天道?”《国语·楚语上》楚国左史倚相云:“临事有瞽史之导。”都将乐官的“瞽”与“史”相提并论。所以顾颉刚先生曾说瞽、史“其术甚易相通”[25]224。乐官与史的职事常交叉,所以人们以同类视之,但他们的职事未必完全相同。乐官与史相同的职事如韦昭说的“掌阴阳、天时、礼法之书,以相教诲者”。从共同作为“教官”的角度看,乐官主要通过乐舞传授知识与某些价值观念,这或许是传授知识、教育后人的更古老的形态。《尚书·舜典》中的乐官“夔”就是用乐舞来教育“胄子”⑤。《周礼·春官·大司乐》对乐舞的教育功能作了较为全面的阐述:“凡有道者、有德者,使教焉,死则以为乐祖,祭于瞽宗。以乐德教国子中、和、祗、庸、孝、友。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⑥让本族的年轻人学习这样的大舞,正是为了让他们了解本族的起源及其历史,这有利于氏族凝聚力以及氏族共同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的形成,自然也有利于氏族的繁衍与发展。
《蒹葭》诗旨,毛、郑、服虔等皆以为关乎礼乐,则诗人所思之“伊人”,或如郑玄所说“是知周礼之贤人”,也即“尹”“史”“乐太史”之类的人物,不必如今人所说,为某“女郎”也。今人每以思慕追求意中人说《蒹葭》,是无视《秦风》诗之礼制环境,纯属臆测。“伊人”又见《小雅·白驹》“所谓伊人,于焉逍遥”;“所谓伊人,于焉嘉客”。诗中“伊人”,正指贤人。《白驹·诗序》:“宣王之末,不能用贤,贤者有乘白驹而去者。”又诗中有“而公尔侯”之句,以公侯望于“伊人”。则诗中“伊人”肯定指非同一般的“贤人”,而《蒹葭》诗之“伊人”也正是这一类人物。
五、“溯洄”“溯游”与“逆礼”“顺礼”
“蒹葭”“白露”表时令,“伊人”为“史”“乐官”之类的明于礼仪“有道有德”的贤人,“在水一方”,关乎“泮宫”之类的学宫。如果我们上面这些说法不错的话,则毛、郑关于“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等的解读未必没有根据。毛《传》:“逆流而上曰溯洄。逆礼则莫能以至也。顺流而涉曰溯游,顺礼求济,道来迎之。”郑《笺》:“此言不以敬顺往求之,则不能得见。以敬顺求之则近耳,易得见也。”孔颖达《正义》申说道:
欲求周礼,当得知周礼之人。所谓是知周礼之人在于何处?在水之一边,假喻以言远。既言此人在水一边,因以水行为喻。若溯洄逆流而从之,则道阻且长,终不可见。言不以敬顺往求之,则此人不可得之。以溯游顺流而从之,则此人宛然在水中央,易得见。言以敬顺求之,则此人易得。何则?贤者难进而易退,故不以敬顺求之,则不可得。欲令襄公敬顺求知礼之贤人,以教其国也。[3]423
这里毛、郑等人的解释,很可能是古来的传承,值得重视,虽说毛、郑于此也有语焉不详之处,而孔颖达的正义,申毛、郑则似得其旨。我们细玩《蒹葭》诗意,是作者于深秋水边,见蒹葭茫茫,白露凝霜,为水所阻隔之小渚隐隐可睹。因思周之礼制有于冬闲季节,年轻人至学宫学习之举,于是心念我秦君日兴礼乐,而学宫教学之礼尚未之行。兴学,关键在学官(贤人)难得,若能顺礼求之,其人必可得也。诗人之意,未必是讽刺,因为襄公是有为之君,周之礼乐,于秦国多有赖于襄公行之者,故作此诗,以见冀望之意焉。
又《蒹葭》三章“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云:
水出其右则沚已在左,诗下言“宛在水中沚”,上即云“道阻且右”,盖言逆流从之则随水出其右而难至,顺流从之则可自右而左,至其沚也。周人尚左,故《笺》以右为迂回。胡承珙曰:“右逆而左顺,故礼皆袒左,请罪乃袒右:吉礼交相左,丧礼交相右。此言‘道阻且右’,亦谓逆礼则莫能以济。下文‘宛在水中沚’,则言顺礼而求,乃不在右而在左矣。”[26]385
马、胡诸位学者可谓眼光如炬,他们的发现对今人理解《蒹葭》诗旨,很有意义。然则此诗作者冀望襄公顺礼、兴礼之意,于诗中之细节,亦曲曲传出也。
余论
综上所说,可知《蒹葭》诗绝非所谓爱情诗,也不是如毛《传》、郑《笺》所说的讽刺秦襄公不能用周礼。毛、郑之说虽未必合理,然他们去古未远,似已觉察本诗与周礼有某种关联,这种关联或得之古来传承,所以他们的解释也并非全无可取。泮宫制度是上古诸侯国的重要礼制,得(贤)人与否也是上古政治中的大事,这样的事与人形之歌咏,并不偶然。而郝懿行《诗问》:“《蒹葭》,思隐也。时有高士,隐于水滨,潜深伏隩,可望不可即,君子叹美之。”⑦虽不能说绝无道理,但离开了学宫、学官礼制归纳此诗诗旨,有点以后世之情事况上古之嫌,总觉隔了一层。
其实,《蒹葭》诗之涉及学宫、学官之礼制,《诗经》中尚有内证,《小雅·菁菁者莪》“序”云:“乐育材也。君子能长育人材,则天下喜乐之矣。”⑧《菁菁者莪》的主旨是育才,古今少有异议。且此诗之前二章:“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毛《传》:“中沚,沚中也。”都写诗人在“学宫”见到“君子”时的欢悦之情。二章之“在彼中沚”,不就是《蒹葭》三章的“宛在水中沚”吗?而《菁菁者莪》诗中的“君子”,他作为学官,职能同于《蒹葭》中的“伊人”。上古学宫都有水环绕,《菁菁者莪》末章云:“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写诗人乘舟跨水来到学宫后见到君子后的喜悦,《蒹葭》则是表现对“伊人”(君子)的向往,写他渴望去到“沚中”的学宫向心仪的“伊人”求学的愿望。两诗的意蕴,实有相通之处。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