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后期北欧远程贸易模式变迁研究
2021-11-30刘程
刘 程
(河北大学,河北 保定071000)
一、北欧远程贸易史:是否存在进阶模式
关于远程贸易(也称为长途贸易或远距离贸易)及其延伸的现代概念——“国际贸易”的研究,至今已浩如烟海,泛见于人文社会科学各领域。最先对其运行机制进行系统化解析的是古典和新古典经济学家们,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伊·菲·赫克歇尔和伯特尔·俄林等人的阐释范式至今仍在国际贸易理论体系中占据显赫地位。因古典和新古典经济学的主要研究目的并不在于解释国际贸易变迁这样的长期经济变化[1],因此之后许多学者转向制度层面来弥补这一不足。马克思从制度、所有权、国家和意识形态等层面展开分析[1],通过劳动分工和所有制形式来解释商业的诞生及其经营方式,以贸易参与者为中心将欧洲远程贸易的演进划分为3个阶段,即延续马尔克传统的商人共同体阶段、民族国家支持下的商会阶段以及个人(冒险商)自由组织的垄断公司阶段[2],以商业资本的积累和投资来解释贸易模式变迁的原动力。制度经济学家试图对有效限制政府权力以及商人组织强化合作的经济机制展开研究,道格拉斯·诺思、布鲁斯·本森、保罗·米尔格罗姆、阿夫纳·格雷夫和大卫·芬克等人阐述了商人组织在远程贸易中的实践模式及影响。
经济社会史学家更强调远程贸易对区域市场整合的功用,将贸易扩散与市场整合的讨论延及区域文明的建构,将贸易隐喻为推动社会运转的齿轮。如菲利普·柯丁把贸易视为军事征服之外引发历史变迁的最重要的外部因素[3];埃尔赫南·赫尔普曼发现经济发展导致贸易扩张,而贸易通过包括制度和政治方式在内的多条渠道最终影响经济发展的走向[4]。费尔南·布罗代尔是经济社会史研究的集大成者。他将欧洲远程贸易、城市体系与资本主义世界体系联系起来,认为整个西方世界在过去的千年里围绕一个具有商业都会性质的城市建立起一个体系。在漫长的“去中心和中心再生”的周期里,这个都会从14世纪的布鲁日和威尼斯转移到16世纪的安特卫普和热那亚,再转移到17世纪的阿姆斯特丹,最后转移到18世纪的伦敦,它们主宰并协调资本主义的世界体系[5]。伊曼纽尔·沃勒斯坦发现16世纪以后形成的世界体系存在一个维度,即经济专业化在空间上形成中心—半边缘—边缘等级,资本积累和不等价交换维系其运行。之后的许多现代理论在谈及欧洲兴起时都不约而同地延续了这种中心—边缘结构观。如马克·卡森和约翰·S.李[6]在诠释现代市场网络理论时提到,受运输和通信需求变化以及技术进步所驱动,欧洲各贸易中心之间的竞争导致市场网络不断重组。现代学者将这种泛欧洲的市场一体化追溯至现代早期,但在此之前的中世纪里,远程贸易的网络在地理空间上存在着明显差异。罗伯特·洛佩兹等学者对南欧地中海贸易的研究非常深入,对北欧贸易的全面研究却起步较晚。
北欧(泛指北部欧洲)作为一个贸易区域单位出现于20世纪的史家论著之中。M.M.波斯坦[7]认为从10世纪起北部欧洲就通过贸易路线和商业联系将单个地区组合为一个单一贸易区,在不断向东扩张后又囊括进整个中欧与东欧。雅克·博纳德[8]明确指出北部欧洲存在共同的、以初级产品为基础的贸易类型,其范围长期固定在比斯开湾到波罗的海这一广阔区域内。扬·卢滕·范赞登[9]指出北海—波罗的海地区自中世纪以来就存在着较高程度的市场一体化现象。相较于对“北欧”整体观念的认同,学界对北欧远程贸易的发展历程未见一致。讲求实证至上的学者甚至质疑远程贸易模式是否存在。但回顾以上学者及论著又不难发现,至少有关远程贸易模式的各种术语和概念早已存在。如M.M.波斯坦[7]反复强调“大宗贸易”是北欧商品贸易的主要特色,并以兴起、扩张和收缩3个阶段详述北欧贸易在商品内容、数量、交通运输条件等方面的变化。范·德胡特、范·德维、詹姆斯·穆雷等人对中世纪布鲁日[10]和安特卫普[11]这两大贸易中心进行专题研究,其中虽然提及了转运贸易和集散港贸易的概念,却又未对具体涵指和内在关联作进一步解释。
自然,任何尝试归纳抽象模式的努力都会困难重重,备受争议。困难之处恰如恩斯特·迈尔所言:“当一个人试图解释因演化而产生的一些事物的特征时,他必须努力重建这个特征的演化史。”[12]幸运的是,有关北欧贸易模式的各个断面或时段的研究成果让我们在重塑其演化史时容易了许多。如果我们将不同层面或时段下贸易模式的多重特征进行类型化总结,即考察自然禀赋、技术水平和交通条件等要素的差异化分布和连续性发展后会发现,10世纪—16世纪里北欧商人群体、商品内容和规模、市场网络、货币形式、活动空间和贸易中心更迭等要素的变化组合共形成了3种进阶模式——常态化远程贸易模式、大宗商品转运贸易模式和港口集散贸易模式。必须承认,这种抽象化总结有将复杂的中世纪贸易简单化之嫌,但呈现北欧远程贸易全貌绝非一日之功,注定是一场漫长的“发现”与“纠偏”相伴的学术之旅。
二、10世纪—13世纪:远程贸易常态化阶段
交换是个人或群体之间给予和接受的交往行为。作为人类活动中最古老、最普遍和最重要的活动之一,贸易既是人类社会变革的特殊引擎,也是增进人类福祉的主要途径。自新石器革命以来,远程贸易就成为经济发展的突出特征。随着早期文明的出现,贸易的重要性进一步提升。远程贸易组织在沿底格里斯—幼发拉底河、尼罗河和印度河形成的早期河谷社会中孕育,随后建起陆路和沿河交通的贸易区[13]。商队穿行于新月沃土,在美索不达米亚和黎凡特之间进行贸易。随着时间的推移,贸易路线逐渐延伸至亚洲和欧洲的遥远地域,希腊城邦和罗马帝国的贸易网络联结起欧洲、亚洲和非洲。大量商品通过海洋和陆地运输,沿着南北轴线横穿欧洲,穿行地中海。罗马帝国的衰落带来了商业活力的减退,帝国各地区生活标准的降低可为佐证[14]。日耳曼人大迁徙并未终结古典时代的经济统一,纵贯整个墨洛温王朝,地中海和北海之间的远程贸易依然存在。加洛林王朝后期,虽因采邑制和异教徒入侵造成社会交往范围收缩,但远程贸易仍如涓涓细流不曾停息。由亚非“大城市构成的世界”对西欧产品仍有需求,如西欧的木材、剑、锡、蜂蜜等不断向凯鲁万、开罗、大马士革、巴格达出口[15],西欧则间或进口阿拉伯的药品、香料和丝绸[16]。维京时代里弗里斯兰沿岸的杜尔斯泰德、蒂埃尔和康托维克等城市作为第一批远程贸易港口出现于北欧文献。这些文献还记载了诸如金银器、陶器、丝织品和香料纸草等东方奢侈品,以及酒、油等日常消费品和奴隶等特殊商品。总体而言,此时的远程贸易活动呈现偶然性和季节性、商品结构和消费对象单一、职业商人阶层薄弱以及市场载体脆弱等特征,可将其视为远程贸易的初级阶段[17]。
10世纪后的“上帝的和平”运动推动了经济社会复兴,领地经济相对静止的状态被打破,工商业脱离农业的从属地位,农产品作为交换品或原料进入商品流通网络之中,社会日益灵活、丰富多彩。人口增长、城镇兴起、商品需求提升将贸易推向繁荣。远程贸易刺激了商路交汇或商品中转的枢纽城市的兴起[6]。北欧最早的贸易枢纽遍布低地地区,斯凯尔德河、莱茵河、摩泽尔河、威悉河等河流将该地打造为区域性交易中心和仓储中心。该地的布鲁日、根特、伊普尔、里尔、杜埃、阿拉斯、图尔奈、康布雷、列日、于伊和迪南特以及莱茵河畔的科隆和美因茨成为举足轻重的商业中心,兼具吸引、散布、会面、商谈和交易功能。随着城镇日常生活的商业化与货币化,职业商人阶层逐渐壮大。佛兰德人创设各类行会组织,成为北欧首个职业化商人群体。近代以来在日德兰半岛、波罗的海南岸和基辅罗斯发现的大量965年—1035年间的佛兰德钱币足以证明该地商人活动范围之广远。另据991年—1002年伦敦商品通行税清册记载,佛兰德商人已在该城所有外商中居于首位。在《芬查尔的隐修士圣哥德里奇的生平和奇迹》中,主人公英格兰人哥德里奇及其伙伴凭借经商技巧和合伙制度横行北海和波罗的海[18]。直到13世纪中叶,英格兰商人一直都是挪威贸易的主要参与者。之后不久,北德意志的汉萨商人崛起为北海和波罗的海最为活跃的贸易团体。在北海,他们穿行于欧洲大陆、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和不列颠群岛,将贸易触角伸向冰岛[19];在波罗的海,他们是著名的“东方商人”,兼用贸易和政治手段开拓了前往哥得兰岛和诺夫哥罗德的贸易航线。职业商人们提供了庄园经济无法自给的必需品。因此,在一向敌视商业的教士阶层中甚至出现了为他们辩护的声音——图尔奈的圣马丁修道院院长吉尔·勒姆希特在《商人的箴言》中这样写道:“没有国家能够只靠自己管理自己,这也就要商人们出去工作,颠簸劳碌……因此人们必须要做到的是,永远不要在没有缘由的情况下苛待他们。因为商人在海上由此地到彼地为国家提供供给,这使得他们受人爱戴。”[15]
贸易常态化的另一个标志是货币复归为社会流通中的交易工具和价值尺度。加洛林王朝时,自罗马帝国延续下来的货币体系瓦解,大额金币成为了记账货币,社会流通的通用货币只有重约2克的银第纳尔。银币还会被储藏起来作为器皿餐具和装饰品材料,只在需要时才被熔化或流通。商业复兴释放出这些银币,恢复了其原来的用途。远程贸易促成以货币为工具的交易量的增长,货币流通率得以提高,因此欧洲社会对货币的需求也大幅增加。到13世纪时,银币统治地方贸易和小型贸易而金币主导远程贸易的功能分工基本被确定下来[20]。此时各国君主都在尝试推行大额金币。佛罗伦萨在1252年造金弗罗林,法国在1263年—1265年间推出金埃居,威尼斯在1284年发行的杜卡特金币迅速成为地中海贸易的主要通货。货币化进程为贸易持续发展提供了强劲动力,正如罗伯特·海尔布罗纳的观察:此时的货币已从解决经济问题的辅助形式逐渐变为形成经济内聚力的基础性力量[21]。贸易发展反过来推动商品和商人流动,刺激货币经济、商业和信贷业扩张,进而促进区域内形成统一市场和价格功能,打破地方自治、自然经济和教会对利息、高利贷的禁令,刺激远程贸易扩张。
交换经济的活跃依赖于市场供需关系的稳定。亨利·皮雷纳认为自9世纪起欧洲就存在3种市场:作为乡村小贩和农民主要交易地的地方市场,职业商人定期聚集进行交易的集市以及港口市场[18]。从12世纪起,欧洲的商品价格就已处于波动状态,布罗代尔将之视为近代市场的开端[22]。此后各类集市和市场遍布欧洲大地,仅英格兰国王在13世纪里就颁发了3300份市场特许状[23]。集市多位于乡村或城郊,是远程贸易的主要载体;市场则设于城内,大多进行本地商品的交易。大城市的市场每日开放,小城镇的市场至少每周开放一次,市集则按季度或年度开放,持续时间从几日到几周不等[24]。13世纪的所有集市中以香槟集市规模最大、举办时间最久。各地商人带来丝绸、图书、羊皮纸、呢绒、牲畜、药品和香料等商品,大宗批发贸易在此崭露头角。
得益于各种专业化功能的集中,城镇在对周边农村产生的吸引力中孕育出以其为中心的经济体系。特大型城市(如佛兰德城市群)因具备更高程度的功能性特征而对低程度功能城镇形成某种吸附力,因此各城市倾向于以多职能化层次构建自己的城市网络[3]。经济史学家以普遍需求和城乡分工理论来解释层级城市市场体系的出现——市场化和专业化为更大规模的生产组织创造了条件,许多城市发展为专业化的生产中心和交易中心,诸如香槟集市特鲁瓦等市镇市场成为了国际性贸易中心。这些中心市场联系着各地的交易点,进而在整个北欧构筑起一张广阔的市场网络。即便当时较为落后的英格兰,其国内市场体系也已形成了区域性城镇、地方性交易中心和地方市场3个层级[25]。层级市场间相互交叉通联进而形成贸易网。客观地讲,此时的市场网络密度依然不大,最活跃的市场参与者集中于邻近海岸或河陆要道的城镇。它们因水运和港口之便而从事转运贸易并渐具大宗特征,著名者如德意志的汉萨城市,其对市民商人的身份认同和互助传统让商人们结成共同体,成为当时举足轻重的职业贸易商,一度垄断了北欧各主要市场间的中介贸易。
三、14世纪—15世纪:大宗商品的转运贸易阶段
亚当·斯密最早以欧洲生产—交换体系发展所形成的内部分工来解释大宗商品贸易的运行。他发现中世纪的商业城市往往从富有国家进口制造品和昂贵奢侈品,“以供大地主满足虚荣心”,大地主则“乐意拿本地的天然产物”作为交换[26]。劳动分工代表专业化,进而推动生产率提高和技术进步,这是北欧远程贸易步入大宗商品转运阶段的重要前提。伊曼纽尔·沃勒斯坦[27]据此认定欧洲的大宗商品贸易出现于14世纪“社会危机”之前。对于该模式的具体特征,我们可以从商品规模的大宗性、转运商分化以及转运贸易体系确立等方面来考察。
关于北欧大宗商品贸易的量化标准至今仍莫衷一是,但经济史学家列举了许多笼统数据以证明大宗贸易的客观存在。例如,M.M.波斯坦和卡洛·奇波拉都使用了如下几组数据:14世纪初从波尔多出口的酒每年可达10万桶;在14世纪上半叶某段时间里,英格兰的羊毛出口总量达到1500万磅;14世纪70年代里汉萨同盟的磅税记录表明汉萨各主要港口每年可征税的海上贸易额超过300万吕贝克马克;斯堪尼亚渔场上每年的腌鲱鱼数量高达12万桶,腌鱼每季进口2.4万桶[7]。数量的增长同时体现在交通工具的载量上:13世纪以来内河航运的驳船载量已提升到15吨~100吨不等,北方海上运输主力船只科格船载量平均在75吨左右,改良后最高可载200吨,而11世纪诺曼船载量最高只有30吨。考古学家在斯卡格拉克海峡附近发掘出的一艘沉于1370年的科格船上发现了大量保存完好的商品,如呢绒、餐具和硬币等,皆可与文献记载相佐证[28]。
贸易成本的降低以及货币和支付方式的革新为大宗贸易的运行提供了一种旁证,同样也提供了一种解释。14世纪、15世纪里欧洲海陆交通的运费(不包括各类税费)比之前低,且长期处于较低水平。据估计,在14世纪中叶的诺福克,使用马车运输羊毛超过50英里的运费还不到羊毛价值的1.5%,谷物约为15%;15世纪里加斯科涅葡萄酒出口到荷兰或爱尔兰的运费每桶大概需8先令,不足其出港价的10%;伦敦羊毛输往加来的运费(包括护航费)每包4先令,不到出港价的2%[7]。货币和支付方式的革新主要发生在14世纪。当时出现的许多足额金币成为国际贸易的媒介,因其价值稳定而备受青睐,成为趋于统一标准的货币,便于不同货币间的汇兑结算(此时欧洲主要货币间的汇率也渐趋稳定)。在北欧,英格兰金币进入波罗的海,与荷兰盾和吕贝克马克竞争;德意志部分地区通用由美因茨、科隆和特里尔教会选侯与莱茵行宫伯爵联合发行的莱茵古尔登金币。大宗贸易的兴起让这些货币单位留在账面,纸币开始以支票和汇票形式出现,成为资金兑换和转移的契约。信用交易的流行既是大宗贸易发展的表现,也是其结果。
大宗贸易的运行同样围绕工商业发达、市场交易体系成熟的商业中心展开。在北欧,低地地区的佛兰德一直担负这一职能。自12世纪起,佛兰德就依靠比较先进的生产技术和销售技巧而独步欧洲。商人们亲自组织纺织品生产,加工质地精细、色彩绚丽且便于出口的长呢绒。这是国际贸易中最受欢迎的商品之一。呢绒工业集中在杜埃、根特和伊普尔等地。据统计,1356年—1358年间根特有15%的居民是织工,18%是漂染工,12%从事其他相关行业[24]。14世纪中叶由百年战争和黑死病引发的大危机导致了佛兰德工业结构重组,旧式精呢绒生产遭到打击,面向大众消费的廉价呢绒代之而起[15]。此后北欧贸易品中大众消费的日用品逐渐占据主流,形成了以佛兰德为枢纽的大型贸易区,由波罗的海沿岸的谷物产区、斯堪的纳维亚和基辅罗斯的原材料供应区以及西北欧(莱茵兰—低地—英格兰东南城市)制成品产区等三大经济单元构成。另有挪威的鱼类产区、法国红酒产区、波希米亚—匈牙利—萨克森和瑞典矿区、伊比利亚和英格兰羊毛产区等作为腹地。各生产部门和专业化产区间的互通有无标志着大宗商品贸易时代的到来。北欧大宗商品主要是生产生活所需的原料、制成品和食品等大众消费品,包括谷物、蜡、葡萄酒、啤酒、鱼、盐、羊毛、焦油、毛皮、畜类、金属、木材、呢绒、菘蓝、明矾、亚麻、矿产、工艺器皿和其他制品。布鲁日是佛兰德城市的核心,它不仅拥有两处近海外港,而且还有多条通航河流将之与内港相连。内港港口附近的市场区内分布着羊毛市场、河岸市场和呢绒市场,市内广场上遍布露天的交易点和钱币兑换处,矗立着商业大厅等建筑。布鲁日据此成为接受、兑换和借贷货币的金融中心,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但布鲁日(包括其他佛兰德城市)商人很少亲自参与贸易,他们多是为远程贸易提供市场和制成品,将大宗贸易的主导权让渡给了专职于转运的意大利和汉萨中间商。
中间商通常隶属于城市大商人集团。13世纪晚期世俗教育的兴起让城市上层商人熟练掌握了读写能力,促使商业模式发生颠覆性变革。这些坚守在办公室的坐商更愿意把业务托付给代理人或组织、职员甚至船主,委托他们办理运输、护航、管理、谈判、收款等事宜,自己则将大部分时间放在通信上[29]。他们的代理商或是普通商人,或是负责实际销售的专业职员。德国史学家弗里茨·勒里希将这种委托关系视为“现代批发商的萌芽”,认为“自此经济生活有了全新的特征,它不再是长途的群体迁徙,而是个人和企业组织在完善过程中孕育着今后的商业力量”[30]。14世纪里汉萨商人利用区位、技术、资本、信息、组织等优势,在北海—波罗的海各地建起特权贸易体系,掌控着大宗贸易的主要份额。他们最初以家族合伙形式经营贸易,交易活动分别由居于汉萨故乡的坐商、海外商栈的代理人及随船商人完成。在异乡结成的贸易离散社群成为了故乡城市的贸易前哨。在汉萨商人的贸易组织中,除家族性团体外,多数商业合伙都由一次性冒险、一次性出航或在三五年内自发形成,其既无长久性组织,也无长期投资,基本延续着中世纪的商业公会形式——成员共同遵循关于价格、贸易额、租船、装载、护航、成员争端处理等规则,贸易体系依赖于在卑尔根、伦敦、布鲁日和诺夫哥罗德等地的代理组织——商栈,政策的制定、商业运营和交易分散在不同城市,其存在和扩张的基础是特许权和垄断优势。
汉萨商人主导的大宗商品贸易是典型的中介型转运贸易,该模式的运行借助已有市场体系,以双向交换的方式完成。从生产领域看,在各专业化产区,生产者将产品批发给次级市场(城镇或集市)的商人,再由后者经陆路和水路转运、汇集到河口或海港的大型集散市场。以1437年—1438年间英格兰与波兰的木材贸易为例,波兰商人在各地林区以2马克价格征收加工好的壁板,集中到但泽后再以5马克价格出售给汉萨商人,后者转运到英格兰的雅茅斯后再以24马克出售,这就形成了转运贸易的单向交换渠道[7]。从销售领域看,贸易商先将大宗货物转运到第一等级城市的中心市场,而后再分销至次级的乡村或城镇市场,由当地商人负责零售或批发,最终由走街串巷的半职业小贩们串联起边远乡村等网络末梢。14世纪晚期,随着北欧远程贸易的发展,各国经营原料的本土商人和手工业主逐渐成长为名副其实的批发商[8],与专职中介的外商展开竞争。但为保证关税收入,英格兰国王曾颁布市场立法,给予外商在英格兰经商特权,作为提高关税的补偿[8]。百年战争结束后,北欧各国本土商人实力大增,汉萨同盟等依赖特许体系的中介贸易遭受重创,由国家和王权介入的港口集散贸易逐渐兴起。
四、16世纪—17世纪:港口集散贸易阶段
15世纪下半叶欧洲人口复增,经济步入快速增长阶段,商品价格直线上涨,进入了第一次市场一体化时期[31],北欧远程贸易的商品特点和组织形式随之发生变化。社会消费水平的普遍提升、消费结构的改变加快、加深了地区间的商品流通和依赖,单纯的转运贸易难以满足生活、生产上日益强烈的需求。与此同时,生产部门(以纺织和金属加工业为代表)进一步专业化、精细化和规模化,推动贸易从地方性、城市间转向范围更大的区域。北欧贸易区内部联系日益紧密,并与跨大洲的世界贸易联系起来。新兴君主制政府为扩大财源开始直接干预贸易,扶持港口城市,给予其更多的特权和更低的税率,努力将之打造为商品集散中心以取代中世纪城市的分散贸易[32]。
港口作为欧洲远程贸易的依托,其功能较为完备。亨利·皮雷纳曾引罗马法文献《法理汇要》第16册和第59册对“港口”作出如下定义:“所谓港口,乃四面围起之处,由此进出口商品。港口通常为水运码头,按照商品流通的常规,堆积代运到更远地方去的商品。港口是经常性的商业地点,即不间断的转口中心。10世纪布鲁日、根特、伊普尔、圣奥梅尔等港口城市完全具备了此功能。此时古英语文献中也出现了port一词,很快成为拉丁文urbs或civitas(即城市)的同义词。”[18]后世学者则认为中世纪的“贸易港”不仅指贸易港口,同时还包含一整套前现代社会的制度惯例[3]。转运贸易鼎盛时期,北海—波罗的海沿岸主要港口城镇几乎都设有商品集散市场或大型货栈,这成为集散贸易兴起的重要载体。港口集散贸易实际上是大宗商品贸易发展的一个新阶段,其特征是商品转运与海外商栈功能的合一——港口城市既是商品集散地又是商品交易的中心市场,具体表现在交易模式的现代化革新上,即中世纪的港口集市向现代交易所的过渡。
15世纪里安特卫普成长为北欧贸易的新“都会”。形成这一局面的主要原因为:首先,地理变迁和产业调整造成的低地经济中心的转移。15世纪初因佛兰德制造业衰落以及布鲁日港口淤塞,地处斯凯尔德河口、拥有河海两用港口的安特卫普取而代之。其次,布鲁日延续中世纪的联合、限制和严密的行会精神与安特卫普的自由精神形成鲜明对比。因此雅克·博纳特将安特卫普取代布鲁日称为“现代自由主义对中世纪经济限制的胜利”[8]。再次,英格兰出口结构及政策的调整对安特卫普有利。14世纪晚期英格兰减少了羊毛出口量,转而将制成品或半成品呢绒运往布拉邦特印染、完工,形成国际性劳动分工[11]。1421年伦敦冒险商公司入驻安特卫普,并将其作为英格兰呢绒面向大陆的主要出口地,与德意志西部和中部建立贸易联系。范·德维[11]非常重视这一贸易联系,认为正是伦敦和美茵河畔法兰克福之间的大陆贸易将以安特卫普为中心的布拉邦特集市从一个地区性市场提升为真正的国际性商品集散港。最后,与葡萄牙的特殊关系有助于安特卫普发展成香料集散中心。15世纪中叶,葡萄牙人将远东的香料先集中于里斯本分销,然后在安特卫普分配利润。到15世纪末,葡萄牙国王正式将香料商栈迁至安特卫普,并专门任命官员进行管理。1501年第一艘运送胡椒的葡萄牙商船抵达安特卫普,葡萄牙国王又授权该城集中分售,给予安特卫普在北欧的香料专卖权。正是上述这种跨大陆与大洋的贸易体系成就了安特卫普。比利时经济史学家范·德胡特对此有过贴切的总结:英格兰人、南德意志人和葡萄牙人支撑起安特卫普世界贸易的大厦[33]。
安特卫普在16世纪上半叶人口由5万人增长到10万人,成为首要的金融、商业和国际商品集散中心,它的大型商品交易会(即国际集市)“由每一个国家和讲每一种语言的商人在经营”[8]。安特卫普及其卫星城贝亨奥普佐姆有4个主要交易会,每个城市各举行2次,每次3周,此外还有2次马匹交易会,各为期3天[22]。这些大型交易会是国际商人相互交易的批发市场。但到16世纪中叶,大商人不再为推销货物四处奔波,也不再将交易活动局限在集市。此后安特卫普开始从中世纪集市向现代交易所过渡:在市内建筑大量的永久性店铺、货摊和交易大厅,储存世界各地的大宗商品。如伊普尔和英格兰等地的呢绒都在安特卫普租有长期展厅[11]。英格兰呢绒商将安特卫普设为指定交易所,一周内固定几日为展销日,其他时间处理展销日上谈定的生意[34]。各国商人通过展厅中的样品来决定是否签订商业合同。最繁荣之时每日约有5000名商人在展厅内交易,安特卫普的港口停泊着2500艘船只,每日进出港的船只平均达500艘[35]。时驻安特卫普的威尼斯使臣称其为“引领世界商业的中心”[24]。
除安特卫普外,其他一些次要集散港也是北欧贸易网络的关键联结点,包括联结北海和波罗的海的吕贝克、汉堡,出口铜铁矿石的斯德哥尔摩,占波罗的海谷物出口总量75%的但泽以及伦敦、卑尔根、不莱梅、斯堪尼亚、里加、雷瓦尔、克拉科夫和纳尔瓦等,它们在各地将远程批发贸易和地方零售贸易联结起来。费尔南·布罗代尔[36]重现了这种联结:流动商人、批发商径入生产者家乡,向农民直接购买羊毛、亚麻、牲畜、皮革、大麦、小麦、家禽等,甚至预先订购未剪之羊毛、未收割之小麦,然后将收购的货物用车辆、牲畜或小船运至大城市或港口。在东欧,西欧商人绕过当地商人与土地贵族建立直接联系以预购农产品,后者负责运送农产品到最近的港口区进行交接[24]。而每个集散港都设有自己的交易所,如布鲁日的交易所称为“布尔什”,汉萨各城皆设有专门交易所,格雷欣爵士创建了著名的伦敦“皇家交易所”。大商人以及许多中间人聚集在交易所,在那里洽谈商品交易、汇兑、入股、海事保险等业务;交易所同时也是一个货币市场、金融市场,甚至是证券市场。在16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北欧主要集散港以及由它们结成的庞大贸易网络皆受安特卫普支配。
随着海洋贸易逐渐占据主导地位,横贯大陆的贸易体系逐渐解体——国际集市的衰退、英格兰呢绒出口地的转移、尼德兰独立战争的殃及、宗教战争对德意志的打击以及意大利大陆贸易收缩等都削弱了安特卫普的贸易优势。而与大西洋贸易联系紧密的现代国家却获得了空前发展,尼德兰和英格兰依托相对完善的国民经济体系推行重商主义,与其他国家展开有力竞争,在现代世界经济体系中先后占据主动地位。特别是尼德兰在16世纪晚期建立起“健全的国家财政”,以自由贸易之名大肆推行保护主义。到17世纪中叶时,其首都阿姆斯特丹已被打造成一个兼顾贸易和金融的永久性商埠,成为全球商品集散地,被赋予统一集散货物的职责和特权[22]。阿姆斯特丹的崛起还标志着中世纪以松散的合伙制为主要形式的大宗商品转运贸易的彻底衰落,代之而起的股份公司逐渐发展为现代世界贸易的主要形式[37]。
五、余论
至此,中世纪后期北欧远程贸易模式的3次变迁已经清晰呈现出来。遗憾的是,此脉络之下的许多具体问题本文尚无力深掘,如关于贸易模式变迁的多重动力、市场结构的重组、商人群体的分化、货币体系和交通技术的变革等仍待学界同仁探索和解答。本文在此只就中世纪北欧远程贸易的认识和评价再叙浅薄之见。
第一,北欧远程贸易变迁的性质。从长时段看,中世纪后期北欧远程贸易的变迁与欧洲的现代转型同步。远程贸易模式的3次变迁实质上是现代贸易从中世纪经济缓慢剥离的过程。如果说布鲁日孕育了资本主义贸易的种子,那么毫无疑问,安特卫普就是萌发现代贸易新芽的苗圃。这种转型还反映在中世纪与现代的冲突中,同样在安特卫普展现得淋漓尽致。首先,安特卫普的繁荣得益于统治者反对中世纪城市的限制性政策以及积极鼓励竞争和商业贸易的发展。中世纪城市和其他地方政府机构在很大程度上掌握着经济控制权。如对进出自己行政管辖区的货物,政府可以征收通行费或关税;地方商业行会和手工业行会负责制定工人工资和商品价格,并规定必备的工作条件。而安特卫普城内此类限制却少得多,因此获得国际商人青睐。但与此同时,安特卫普依赖于中世纪城市体系的支持——佛兰德和布拉邦特诸城作为呢绒加工和产品分销的腹地,又成为安特卫普经济稳定和政治独立的一面屏障。其次,贸易变迁的沉浮与政治制度的现代转型紧密相关。民族国家崛起后,安特卫普最初获得葡萄牙、勃艮第和哈布斯堡王朝的支持等优势一去不复返,这些中世纪的跨领地帝国遭到了新兴的英法等强大的现代国家的挑战。后者全力发展本国贸易,支持本土城市发展,自然要削弱安特卫普的贸易功能和地位。从16世纪中叶起,正是波尔多、拉罗谢尔和鲁昂的商人利用地中海上的胡椒与葡萄牙人展开竞争,导致安特卫普由国际市场降级为区域性市场。
第二,远程贸易的历史地位。整个中世纪远程贸易的交易总量一直有限。据统计,直到1800年世界各国的进出口贸易总额仍仅占全球GDP的2%[38],地方贸易总量却是国际贸易的几百倍,农产品交易在其中占据重要地位。但远程贸易的贡献并不在于量,而在于它所提供的更大范围的交换网络推动了市场体系的成熟,孕育出更加专业的地区分工和更加复杂的交易形式。尽管国际贸易至今仍在面对各种壁垒、对立和挑战,但全球贸易造福人类的观念已成共识。大卫·李嘉图就曾指明:“如果由于更好地安排劳动,由于使各国都生产与其位置、气候和其他自然或人为的便利条件相适应的商品,并以之与其他国家的商品相交换,因而使我们的享受(人类的福祉)相增进,这对人类的幸福来说,其意义就和我们的享受由于利润率的提高而得到增进是完全一样的。”[39]近一个世纪的历史进一步证明了国际贸易在促进世界经济一体化、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伟大事业中所发挥的特殊的纽带作用。
第三,远程贸易的现实价值。从中古到当代,航运成为远程贸易的最重要载体,贸易则成为经济增长的重要支柱,许多现代国家的快速崛起往往得益于航运先行。时至今日,“向海则兴,背海则衰”“航运强国”等观念同样深入人心。习近平总书记也曾指出:“经济强国必定是海洋强国、航运强国”。回顾欧洲贸易史可知,发展航运业需要在两个层面并肩齐行:一是加强港口等基础设施建设,打造世界一流强港——打造功能健全、配套齐全的港口和布局,推进港口大型化、标准化、专业化和规范化,推动船舶建造大型化、标准化和高科技化。二是依靠强大的国家力量,以完善、成熟的国民经济体系为支撑。本文并未过多涉及中世纪政府对远程贸易的政策问题,但事实上,中世纪政府在提供商业便利——统一货币、修缮交通、给予保护和减免税费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中世纪的许多统治者还运用积极、审慎的经济外交或经济规则来吸引贸易和商人,这是布鲁日和安特卫普维系繁荣的制度优势之一。过往至今,政府完善内外政策和法律以协调对外贸易的发展、增进国民福祉的探索从未停止,这部考验民族智慧和国家实力的国际贸易史仍在继续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