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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金历史诗学中的参与性精神

2021-11-30孙美萍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洛夫斯基巴赫金参与性

孙美萍

引 言

巴赫金(Бахтин,Михаил МихаЙлович, 1895-1975)的历史诗学体系形成于20世纪30至40年代,该理论体系由巴赫金在多篇文章中的思想分支组成,包括民间文学与文化、小说话语、小说时空体理论等。可以说,巴赫金能够在一系列论文中或隐或显地贯穿起历史诗学的脉络离不开其一贯坚持的参与性思维与其所具有的深厚的时代洞察力。在巴赫金那里从不存在固定不变的模式,生活与艺术皆是生成着的,这种未完成性的特点暗含于巴赫金的整个思想体系。正是由于事物与存在有着无限的未完成性,巴赫金强调唯有从现象学出发,不断地参与到存在(即事件)中去才能得出准确的解释。巴赫金(2009:10)对参与性思维有着高度赞赏,他指出,“参与性思维在所有宏伟的哲学体系中都占据着主导地位,有的是有意识的和明确表现出来的(特别在中世纪),有的是无意识的和隐蔽的(在19世纪和20世纪的各种体系中)”。伊·沙伊塔诺夫(Игорь Олегович Шайтанов)(2014:297)认为,1928年那本署名为梅德韦杰夫的《文艺学中的形式主义方法:社会诗学批判导论》本身便体现了“面具下的巴赫金”以别人的名字间接参与到与形式主义者的未完结讨论之中。巴赫金认为作为享有唯一外位性的主体,人必须履行自身应分。也就是说,个体的唯一位置决定了他自身要参与到自我、他人及世界的关系与生成之中,这是个体处在存在即事件中必须实现的责任。在此过程中,参与是一直发生与形成着的,任何外在的暴力力量都无法打破其内部稳固进行着的活动。正因有了个体的参与精神与参与活动,自我、他人及世界才得以在未完成性中不断朝向完整性①。我与他人之关系的建立需要对话,而这种对话的产生则要求“一种积极的参与精神和主动精神”(吴晓都,2014:179-180)。同时,在这种对话中,我参与着他人的发展与构成,这正是由我对于他人的时间与空间的参与而得以实现。我从自身外位性出发“参与其中,从内部、从里面深入对象、钻进去(而又回归自身)去体验对象的内在生命(时间)”(晓河,2006:183)。

巴赫金历史诗学体现了巴赫金在诗学方面的哲学转向,包蕴着深厚的历史人文关怀。其历史诗学打破了自亚里士多德以来纯诗学性质的封闭的历史诗学,作为一名思想家,巴赫金在历史诗学体系中继续发展早期的哲学与美学理念,在大文学观的角度下审视人类整体。长久以来的人文研究史证明,单一学科或单一文本的静态性研究总是无法走出故步自封的痼疾。在其开放的历史诗学体系下,巴赫金预见了人文研究跨学科、跨文化时代的来临,实现了诗学研究与哲学探索的珠联璧合(凌建侯,2018:115),巴赫金历史诗学中的参与性精神正是在这一思想基础上生成的。从巴赫金历史诗学产生的理论时代背景看,其历史诗学是对本土俄国形式主义及西方新批评学派与结构主义的修正与反拨。巴赫金感受到俄国形式主义对于自然科学方法的过度依赖,试图“指出自然科学方法对人文研究无原则介入所造成的不良后果”(王建刚,2020:83)。同时,彼时正值新批评学派在英美蔚然成风,巴赫金对其文本中心取向深感忧虑,其历史诗学体系对传统、现实及人的建构的参与则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这一封闭性屏障。此外,结构主义对固定程式的过分强调导致其忽视了具体文本的特殊性及其背后历史与现实的多维性,伊格尔顿(1987:128)认为巴赫金是索绪尔结构主义语言学最重要的批评者之一,巴赫金拒绝把符号视为“一个既定结构之内的中性元素”,主张“探寻符号变化的历史”,即参与到符号的动态生成与发展之中,这正是巴赫金历史诗学中参与性精神的隐性反映。作为巴赫金思想中的一条伏隐之线,参与性精神并没有以明确的框架形式展现出来,而是渗透在巴赫金的整体论说中。虽然在巴赫金浩如烟海的书卷中对参与性这一观念涉及不多,但从其历史诗学体系参与传统、参与现实、参与人的建构三个方面我们可以清楚地感知巴赫金在历时维度与共时维度下对参与性精神所做的诠释。

维谢洛夫斯基历史诗学:巴赫金历史诗学的理论先导

俄罗斯历史诗学传统要追溯到亚·尼·维谢洛夫斯基(A. H. Весеповский,1838-1906),作为俄国学院派代表之一,维谢洛夫斯基是俄国比较文学与历史诗学的奠基人。在《历史诗学》一书中,维谢洛夫斯基(2003:8)提出历史比较的方法,即“在各种可比较的类似系列中更经常地重复使用,并作为可能达到充分概括的历史方法”。他反对德国在总体文学课程上总是专注于分析和注释文词的语文学做法,对超越这一专业局限性并通过文学溯源拓展到一般德国民间叙事诗等更为广泛的课题表示极度欣赏。在他看来,文学史“是一种社会思想史,即体现于哲学、宗教和诗歌的运动之中,并用语言固定下来的社会思想史”(维谢洛夫斯基,2003:15-16)。维谢洛夫斯基的上述观点发表在圣彼得堡大学讲授的总体文学史课程导论中,旨在用历史比较的方法建构历史诗学与总体文学。

维谢洛夫斯基历史比较方法中的实证主义精神受到俄国革命民主主义的唯物主义思想的影响,同时他本人曾多次赴西欧各国进行学术研究,这也极大激发了他世界文学的情怀。因此,维谢洛夫斯基的历史诗学采用历时研究的方法,研究领域跨越不同民族,力求在总体文学史中探究“诗的意识及其形式的演变”,最终目的是“从诗歌的历史中阐明它的本质”(维谢洛夫斯基,2003:30)。任何文学规则的兴起都不是全新的,总是多多少少根植于传统中,同时,新的规则在延续旧规则的同时也在修正与更新旧规则,自歌德以来关于浪漫主义的界定便说明了这一点,维谢洛夫斯基对传统的认识对巴赫金的历史诗学亦产生了重要影响。

维谢洛夫斯基打破文学作品和作家一成不变的“经典性”,将眼光投向广泛的人民群众,认为群众才是经典的建造者,伟大的作品和作家离不开背后的人民群众。他曾在日记中写道:“社会产生诗人而不是诗人产生社会。历史条件提供了艺术活动的内容;孤立地发展是不可思议的,至少艺术的发展是不可思议的”(尼古拉耶夫,等,1987:166)。维谢洛夫斯基历史诗学的社会性尤其体现在他对民间文学、远古文化、民俗学等领域的关注上,他将诗歌这一文学样式的产生追溯到远古时代,认为远古时代的诗歌具有混合性,是舞蹈、曲乐与语言的结合,是群体无意识的合作成果。同时,维谢洛夫斯基的杰出之处在于强调唯物主义实证精神的同时,把握住不同民族相类似的诗歌起源,将多个民族的诗歌传统放在一起论述,在不同社会的共同心理这一基础上探讨诗歌的总体发展规律。

当然,维谢洛夫斯基的历史诗学由于首次提出,加之体系过于庞大,免不了有缺憾之处。在讨论诗歌传统时,维谢洛夫斯基虽然努力涵盖所有远古民族的诗歌,但遗漏了一些本该加以讨论的民族诗歌,例如作为中国诗歌源头并象征诗乐舞一体传统的《诗经》。同时,钱中文(1988:125)指出,维谢洛夫斯基对传说在叙事作品形成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估计不足, 对非仪式的叙述传统及原始仪式综合性中的文本的作用同样不够重视。刘宁(1997:267)认为,维谢洛夫斯基没有摆脱“旧唯物主义的形而上学的直观性”,因而“不能真正地揭示艺术反映现实的能动的辩证的关系”。总之,维谢洛夫斯基在历史诗学上的巨大成就不容忽视,他的缺陷之处也正是带给后人的启发之处。作为历史诗学研究的先驱者,维谢洛夫斯基对后来的众多研究者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巴赫金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正是维谢洛夫斯基的历史诗学构成了巴赫金历史诗学的理论先导。

参与传统:历时维度下对民间文学与文化的审视

巴赫金是维谢洛夫斯基之后杰出的继承者,延续并发展了维谢洛夫斯基的历史诗学。与维谢洛夫斯基一样,巴赫金特别注重传统在文学研究中的价值与意义。他对俄国形式美学的固有缺陷提出批判,认为其过于脱离历史传统,局限于表层的粗浅认识,却沉溺于在这种假象中取得的不真实的满足。可以说,在当时的时代环境下,巴赫金以超前的洞察力一针见血地指出不成熟的普通美学观与偏激的宗派主义所存在的痼疾。在巴赫金看来,任何文学形式都必须放置于整体的文化传统和文学传统中进行审视,新的文学模式并不可能凭空产生,文化传统和文学传统早已为这一切将要发生之事蓄势。因此,巴赫金得出结论:“文学在其发展阶段上是有备而来的:现成的语言,现成的观察与思维的基本方式”。同时,他并不否认文学模式的自身生命力,“它们继续向前发展,尽管相当缓慢(在一个世纪的范围内,无法观察到)”(刘宁,1997:260)。

巴赫金的这一观点不禁使我们想到艾略特(Eliot)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的看法。在艾略特(2012:7)看来,作为个体的作家必然从属于某一文学传统,一个人的作品只有置于传统中才能显示出完整意义。虽然二者的主要指向不同②,但我们不难发现两位同时代的思想巨匠在面对传统这一庞大的问题上所摩擦出的火花。在对传统这一概念的界定上,艾略特主要强调的是文学传统,而巴赫金所说的传统同时包括文学传统、文化传统、价值传统等诸多方面,由此可以看出巴赫金在维谢洛夫斯基历史诗学传统的影响下所发展起来的更为广博的审视维度。

巴赫金的历史诗学对传统的参与性精神主要体现在对民间文学与文化的观照上,即一种历时性的溯源分析。巴赫金善于从具体的文学现象出发,一路追踪文学理念与历史文化的发展流脉,得出潜埋于其中固定的文学规律,这种研究的具体化与细微化正是巴赫金相对于维谢洛夫斯基的进步之处。在这一理念下,巴赫金从小说话语、小说形式等多方面出发,挖掘自古以来文学的本质特征。

在巴赫金看来,长篇小说是艺术地组织起来的社会性杂语现象,偶尔还是多语现象与个人独特的多声现象。杂语性与对话性作为小说本质的话语特点很好地体现在托尔斯泰的语言艺术中,其作品的内在对话性同时表现在对象身上与读者的视野中。同时,小说话语的发展具有漫长的史前期,民间文学与文化中的两个重要因素即“笑”与“多语现象”是小说话语发生发展的原始动力。“笑能把古老的描绘语言的形式组织起来,这些形式最初正是用来嘲笑他人语言和他人直接话语的。多语现象和与此相关的不同语言的相互映照,把这些形式提高到了一个新的艺术思想水平”(巴赫金,2009:465)。巴赫金对于民间文学与文化中“笑”与“多语现象”的探究正是基于对传统的回归与参与,这种参与性精神为巴赫金的小说话语研究提供了有力的说服力。

在小说形式方面,巴赫金指出时空体是小说的一个本质的形式,是文学中艺术地把握时间关系和空间关系之间的重要联系。在传奇教喻小说中,无限的传奇时间在一系列的“突然间”与“无巧不成书”中展开;具有文学虚构性的历史文本,避免不了对文学虚构技巧的借用,历史学家即使在逻辑性和连续性原则的标准下讲述历史事件,也无法避免类似艺术家编造故事的虚构活动的结果(雷碧乐、张 进,2020: 81-82);在传奇世俗小说中,传奇时间与世俗时间结合,形成一种特殊的世俗生活时间;在传记小说中,柏拉图型自传构成了“道路时空体”,雄辩体的自传和传记则构成了“广场时空体”,同时,罗马自传和回忆录展现了另一种现实的时空体,即以“家庭”为依托的时空体。这些不同类型小说的共同特点是在时间方面具有起码的完备程度,这种时间上的完备性一方面根植于民间神话的完备时间上,另一方面又有新型完备时间的萌芽。后来的骑士小说“传奇时间里的奇特世界”则是对希腊型时空体的继承与发展。到中世纪,出现了小型的讽刺性和讽刺模拟性的民间创作和半民间创作,“骗子、小丑、傻瓜”等形象既恢复了文学同“广场时空体”的联系,又带来了新的中介型时空体,如剧场时空体。拉伯雷型时空体是中世纪最典型的时空体,反映了新的“毗邻关系”,其独特的价值也正基于与阶级前民间文学与民间文化的直接联系。18世纪小说中的田园诗时空体则反映了毗邻关系的升华与变形。仔细审视巴赫金对时空体的研究脉络可以发现,不同时期小说的时空体都直接或间接与民间传统时空体文化建立起联系,这种向传统回溯的行为体现了巴赫金历史诗学对传统的参与。同时,这种参与活动并不意味着绝对地交付给传统,而是通过参与传统来观照现实,试图在新的文学模式下搭建传统以实现其整体意义与价值。

可以说,参与传统并不是巴赫金历史诗学的方法或手段,而是其存在的必然方式。任何事物在存在的同时其实也在参与着传统,巴赫金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并将其纳入历史诗学体系之中。在进行历时性溯源的同时,巴赫金(2009:413)一直强调传统的延续性与整体性,他提出“长远时间”的概念,认为“在长远时间里,任何东西都不会失去其踪迹,一切面向新生活而复苏”。发掘传统与现时的接轨、消逝与生成的交替——这正是巴赫金历史诗学参与传统的价值与意义所在。

参与现实:共时维度下对当下价值文化的观照

如上所说,整体的传统不断随着时代的更替组建新的结构模式,因此,巴赫金在纵向挖掘民间文化传统的同时,亦将横向的现实价值文化纳入历史诗学体系。巴赫金注重当下社会环境对艺术的影响,认为艺术具有内在的社会性:“艺术之外的社会环境在从外部作用艺术的同时,在艺术内部也找到了间接的内在回声”(巴赫金,2009:78)。他虽不否认艺术本身自有的价值,但反对“盲目崇拜艺术本体”的行为,强调社会现实价值文化对艺术构成所起的作用。这正是巴赫金的社会学诗学与其历史诗学的交汇之处,即参与现实生活,在共时性视野下观照当下的价值文化,避免了历时性维度可能带来的过于极端的实证主义。

巴赫金对讽刺这一文学形式的历史诗学研究体现了对现实生活的参与以及共时性思考。他否定了一般文学理论和诗学将讽刺划归为抒情体裁的做法,指出讽刺并不单独表示某一体裁,在罗马时期表示为特定的抒情兼叙事的微型诗歌体裁,在希腊化时期表示为混合型纯对话体裁,在之后的发展中则代表了作者对描绘对象的态度,因而可以表示任何体裁。

讽刺形式植根于民间文学,即民间节庆中的讥笑和秽语形式,古希腊罗马文学中的讽刺体裁以及希腊化时期与罗马化时期的“梅尼普讽刺”多受民间节庆中笑谑的影响,产生了阿里斯托芬、贺拉斯、梅尼普等讽刺大师。到了中世纪,在基督教的影响下,民间文学的笑谑带有基督化的色彩,例如复活节之笑与圣诞节之笑,出现了丰富的讽拟作品。讽刺在文艺复兴时期达到前所未有的繁荣,这是因为当时人文精神的解放所带来的人们对时代的敏锐感受。巴赫金尤其指出,世界范围内的时代更替是造成讽刺繁荣的重要因素。在这一时期,讽刺与讽拟有机结合。而到了17世纪,由于新的国家制度与统治集团的建立,新古典主义法则形成,讽刺在文学中退居次要地位,讽刺丧失了激进性与普遍性,这一现象直到启蒙时期才有所缓解。启蒙主义反对封建专制和特权的思想主张促使讽刺再次变得激进与普遍,但启蒙主义者的理性主义与机械主义以及世界观的非历史性无法与民间笑谑作品相融合,因此这一时期的讽刺无法达到文艺复兴时期的高度。随着与民间节庆的笑谑文化相去渐远,之后的讽刺很少再现古希腊罗马时期的讽刺风格,但在不同时代背景下展现了独有的创造性。18世纪讽刺杂志的创刊开创了短小讽刺的体裁,如对话、特写、讽拟等。浪漫主义者没有产生重要的讽刺作品,但为讽刺带来新的特点,出现了“市侩”形象以及对资本主义的深刻讽刺。讽刺在19世纪长篇小说中失去了辩证性与激进性,体现为弱化了的、主观化了的民间节庆笑谑。

关于时空体的讨论亦体现了巴赫金历史诗学对现实的参与。与讽刺一样,时空体本身就与现实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在巴赫金看来,时空体是连接“描绘的世界”和“被描绘的世界”间的桥梁,即巴赫金想通过建构时空体来解决文学与现实的问题。巴赫金(2009:269)在《长篇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的开篇指出,文学把握现实的历史时间与空间以及展现在时空中的现实的历史的人。在对时空体的分析中,巴赫金在指出民间文化传统的同时,以共时性的眼光统揽不同时期价值文化对时空体的构成所起的作用。

古希腊罗马小说中的完备时间植根于民间神话的完备时间,同时又产生了在自身社会文化影响下的新型完备时间,这一形式的产生恰与揭示社会矛盾相联系。中世纪产生了小型的讽刺性和讽刺模拟性的民间创作和半民间创作,“个人作者”身份的出现引发了作者立场的问题,因而形成了骗子、小丑、傻瓜所构成的面具式的特殊时空体。同时,中世纪末期产生了《神曲》等“幻景”式的作品,时空体获得了象征性意义。彼时时代的矛盾已经完全成熟,时代末日所带来的批判现实的愿望完整地呈现在万物完全共时性的新型时空体中。到了18世纪,卢梭等乡土小说代表作家以当时的社会发展和意识发展的阶段为出发点,重新处理田园诗时空体,体现了当时社会背景下对封建专制及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批判。

巴赫金把对时空体的探讨作为历史诗学概述的形式呈现出来,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巴赫金历史诗学独有的现实精神,即用当时的价值文化提供衡量文学的现实标尺。在巴赫金看来,研究文学作品中的时空体便是参与在其中所体现出来的现实生活,“时空的整体性价值指向说明了文学是根植于对世界的参与活动中的。时间和空间在时空体范畴中成为小说组织材料、参与现实世界的重要途径”(梅兰,2005:170)。巴赫金把这一思想理念完整地贯穿于以历史诗学的方式对时空体的探讨之中,丰富了时空体在文学中特有的人文精神。

讽刺这一形式的产生以及时空体形式的更新来源于现实生活,在后世的发展中,讽刺及时空体形式越来越与现实联系在一起,讽刺成为反映现实的代名词,时空体则是现实世界的表征模式,因此对讽刺及时空体的探究不可能离开现实而论。巴赫金是现实生活的积极参与者,敏锐地指出社会现实对讽刺与时空体的发展变化所带来的影响,这既包括外在表现形式上的影响,又包括内在思想构成上的影响。可以说,这一共时性分析手法代表了巴赫金历史诗学鲜活的生命力。

参与人的建构:历时与共时维度下对人的问题的思考

巴赫金的哲学思想之所以在后世成为经典,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对人生最本质的问题即人的存在问题的关注与思考③。正如巴赫金权威研究专家克拉克(Clark)与霍奎斯特(Holquist)(1984:3)所说,巴赫金并不认为自己是一名文学理论家,他最接近的研究领域是哲学人类学。巴赫金拒绝把人的问题作为一个固定的框架罗列出来,而是将人学思想自然地贯穿于人文科学研究之中,“巴赫金在人文科学中突出了主体——人的因素”(吴晓都,1995:44)。为了说明巴赫金历史诗学在参与人的建构中的重要意义,将其与西方理论家关于人的问题的思考进行比较似乎很有必要。

与西方大多数学者主要从哲学与社会学的角度观照人之问题不同,巴赫金历史诗学涵盖了文学范畴,在开放的文学体系中对人的存在及人的建构(人之为人的过程)进行思考。“巴赫金的魅力在于一直在处理‘人类主体建构’(construction of the human subject)的问题以及意义与行为准则的建构问题,这一处理方式不是通过拘谨的哲学或语言学视域得以实现,而是通过无限开放的文学视域得以进行”(Renfrew,2015:3)。同时,巴赫金历史诗学在历时与共时双重维度下进入人的生活,人是审美观照的价值中心,是不断生成与发展变化的。“我身处存在之中(被动),我又主动地参与存在”(巴赫金,2009:42)。理论与实践的生活(行为的生活)的分隔是巴赫金极力反对的,因此巴赫金历史诗学超越了古希腊时期关于人的思考的抽象唯心主义,同时,人的发展性与开放性打破了中世纪所论的人的有限性。巴赫金对于人的问题的思考更接近西方近代思想家,但是巴赫金的思考更偏向于过程而不是完结。巴赫金所指的人是进行中的人,人的建构本身便意味着过程。他对于人的思考也是进行中的思考,这种思考以参与的行为表现出来。参与人的建构是巴赫金历史诗学的独创之处,也是巴赫金一生都在思考的重要命题。

狂欢化理论是巴赫金有关历史诗学理论的重要概念,再一次体现了巴赫金对未完成性之强调,关于人的一切都处于发展变化之中——新生和死亡、胜利与失败、加冕与脱冕,这种相对性与开放性本身就说明了没有一个可以统照一切的绝对的严肃权威。因此,这一狂欢模式将每个个体平等地融入此一“共在”之中。巴赫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独特之处在于其所构建的“同时共存和相互作用”这一艺术观察的基本范畴,即以共时性的眼光将所有声音组织到同一个时间范围内。这一发现恰是基于巴赫金对于人的问题的思考,每个人所处位置与所见视野都具有不可替代的唯一性,并在自己所处的位置上与他人建立联系。

陀思妥耶夫斯基按复调原则运用和理解19世纪欧洲惊险小说,巴赫金认为这种结合的根源在于远古狂欢节对世界的感受,狂欢节构成了狂欢体小说的基本来源。通过狂欢,人与人建立了新型的相互关系,表现为亲昵、插科打诨、俯就和粗鄙等一系列交互形式。17世纪下半期以前,狂欢节都是生活本身的形式之一;17世纪下半期以后,狂欢节不再是狂欢化的直接来源,之前已经狂欢化了的文学取代了狂欢节的地位,由此狂欢化成为纯粹的文学传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调小说正是产生于狂欢化文学。通过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复调小说与狂欢化的历史诗学性质的探究,巴赫金本质上是在追溯从远古狂欢节到当代社会人的生活与存在的问题,在历时维度与共时维度下对人的问题展开思考。巴赫金参与到中世纪传统的狂欢节文化中并试图通过这一参与活动来解释其中的未完成性。这种参与性精神与萨特式通过表征(representation)来观照人的存在有着本质的不同,狂欢化说明了表征关系可以改为参与关系(Jefferson,1989:164)。

同样,巴赫金将人学思想灌注于对时空体的历史诗学研究中。时空体的建构从根本上说就是基于人的存在与活动,人本质上就是时空化的存在。在对时空体的建构中,巴赫金试图从中阐明个体的存在形式以及个体与他人的交互联系。希腊小说中的人被动地卷入“传奇时间”中,骑士小说中的人则主动走进“传奇时间里的奇特世界”。到了中世纪,小型讽刺性和讽刺模拟性的民间创作和半民间创作构建了“骗子、小丑、傻瓜”的“特殊时空体”,以“外人”的眼光窥探他者的人生处境。但丁式的正宗文学中的人参与到“活生生的历史时间与超时间的彼岸理想”的相互斗争中;拉伯雷型的时空体中的人对“虚伪的假定性和彼岸的臆想”进行反拨,试图建立人与人之间新的毗邻关系;18世纪田园诗时空体中,人开始回归“民间文学的时间”,毗邻关系获得改变与更新。

时空体并不是单一存在的,各种时空体相互渗透,同一时空体本身又包含不计其数的小时空体。时空体间的种种相互关系具有一个共同的性质,即对话性。“带有浓厚人道主义色彩的‘对话主义’,始终是巴赫金研究‘人’及其存在的有力方法”(凌建侯,1999:55)。从根源上看,巴赫金对时空体的论述实则是在探讨人类个体与整体间的相互关系。众多时空体形成了无数交错点,而每个个体都占据着唯一一个交错点,他人无法重复我的唯一位置。“我以唯一而不可重复的方式参与存在,我在唯一的存在中占据着唯一的、不可重复的、不可替代的、他人无法进入的位置”(巴赫金,2009:40)。同时,我的唯一位置决定了我所看到的总有一部分是超越其他任何人的,这一点同时适用于任何个体,在这种外位性下不同的个体之间展开交互联系,即巴赫金所说的时空体间的种种相互关系的对话性。可以说,巴赫金以其深厚的人文关怀展开历史诗学体系下的时空体研究,其中的主体思想即是参与人的建构,试图揭示时空体意义下人的存在的长久长新的本质与时代价值。

结 语

可以从“文本范畴—存在/世界范畴”及“自我话语—他性话语”两个层面来审视巴赫金历史诗学中的参与性精神。从“文本范畴—存在/世界范畴”层面看,作为事件性的文本生活的最终指向是世界生活中的历史与现实以及人类生活的整体,文本范畴离不开对存在与世界的参与与回归,巴赫金历史诗学中的参与性精神有效表达了文本范畴这一历史性与超历史性的特点(梅兰,2003:85)。从“自我话语——他性话语”层面看,个体外位性及情感意志语调建构起自我与他者的关系网并决定了对话的产生,文学表述充满着“他性对话以及对话中的泛音”(龚举善,2020:31),这种对话性本身便对参与性精神提出了必不可少的要求。巴赫金历史诗学在历时与共时的维度下展开对传统、现实以及人类整体的全方位审视,弥合了长久以来文学范畴与存在/世界范畴以及自我话语与他性话语的相对割裂。

除了在理论机制与话语建构层面的创新与突破外,巴赫金历史诗学中的参与性精神在跨文化层面及实践层面亦有着长久弥新的经典性。从跨文化角度看,我们似乎可以从中国文学与诗学中找到与巴赫金历史诗学中参与性精神的呼应。从中国传统诗学层面看,“妙悟”说是中国诗学的重要理论根基之一,直到现在依然在中国文学创作中影响深远。“妙悟”说要求作者“超越自我主体,回到自然”,作品由“人与自然的统一创造出来”,因此要“通过外在的表象世界的暗示,去发现生命中的哲理”(魏国岩,2020:142)。这一论说基调与巴赫金历史诗学所强调的超越作者主体、参与传统与现实以审视人类整体的观念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从中国现当代文学层面看,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书写呈现出极度高涨的热情,对于传统意识形态的颠覆与反叛开始萌芽并逐步达到高潮,自我消解与荒诞叙事是该时期文学书写的主要特点之一。王小波的小说文本可以看作是狂欢叙事的重要代表,《黄金时代》《白银时代》《似水流年》等小说文本建构了庄谐怪诞的话语、人物与情节、永远未完成的复调对话以及狂欢化的“时空体”(张婧,2020:23-27),这与巴赫金历史诗学中的参与性精神在不同时空下遥相呼应。同时,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巴赫金历史诗学中的参与性精神可以有效地运用于具体的社会实践之中。例如,当代教育范式要求教与学双向对话的产生,表征主义的知识观也逐渐向生成主义的知识观发展(刘慧,李民,2017:227),这一转变过程本身即意味着参与性精神在当代教育范式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通观以上诸论,可以说,巴赫金历史诗学中的参与性精神是其独特价值所在,不仅是巴赫金历史诗学体系获得经典意义的重要因素,亦对后世诗学研究与现实实践提供了有益借鉴。在跨文化交流日益兴盛的当下,巴赫金历史诗学中的参与性精神亟待多角度、深层次的挖掘与探索。

注释:

①主体的参与活动并不等同于将自己完全地交付给存在,在巴赫金看来,这与参与的缺失同样属于不负责任的行为。巴赫金强调主体在参与活动中应有的主动性,即参与存在同时又返回自身。

②巴赫金的主要指向是文学作品,艾略特的主要指向是作家本人,这可能与巴赫金的文艺理论批评家身份以及艾略特的作家身份有关。

③巴赫金认为人类文化的三个领域(即科学、艺术、生活)只能在个人身上得到统一,巴赫金反对机械的统一,一生都在致力于实现艺术和个人的自然统一,正是这样的艺术观推动着巴赫金对个人以及人类整体的研究并将之贯穿于整个自身哲学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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