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玉传》引诗改字释论
2021-11-30杨园
杨 园
[云南大学,昆明 650504]
唐人传奇多见歌诗,诗或征述,或自作。蒋防所撰《霍小玉传》为其中名篇,但全篇未有作诗,只有引诗一首,且一首之中,不过述及两句,两句之内,更有二字与原诗有所出入,然而经此点染,小说竟容光焕发而秀出群篇。其引诗及改字之意后人尚未有察,今试论之。
一、“开簾风动竹”之改字
《霍小玉传》述李生与青楼女子霍小玉相恋,始乱而终弃之事。文中所引诗为李生初见霍小玉时,霍小玉母净持所言:
遂命酒馔,即令小玉自堂东阁子中而出。生即拜迎。但觉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曜,转盼精彩射人。既而遂坐母侧。母谓曰:“汝尝爱念‘开簾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即此十郎诗也。尔终日吟想,何如一见?”玉乃低鬟微笑,细语曰:“见面不如闻名,才子岂能无貌。”(1)〔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四百八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4007页。以下所引《霍小玉传》原文皆据此本,不再随文出注。
霍小玉爱诵李生诗,既爱其诗,故及其人,爱其人而遭负心变故,痴心苦等,以至愤然自尽。究其始终,正缘霍小玉本爱李生才情,而李生才华若何,文中仅此一处有所展现,倘非秀句绝伦,势难力压全篇。所以此处引诗,必是全文吃紧处。而且引此诗句更为明确李生非虚构,而是实有其人,即唐代大历年间之名诗人李益。虽然小说开篇明言“大历中,陇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进士擢第”,但文中随后称李益皆称李生或李十郎,故明确此李益非彼李益,即凭此一联诗。
此诗句出自李益名篇《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
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时滴枝上露,稍沾阶下苔。何当一入幌,为拂绿琴埃。(2)《全唐诗》卷二百八十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影印本,第715页。
诗写黄昏独坐,风过庭园,孤寂清冷,殊堪妙绝。据《旧唐书》本传载,李益“每作一篇,为教坊乐人以赂求取,唱为供奉歌词”,(3)《旧唐书》卷一百三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771页。知其诗当时传诵必广,故小说传为妓人如霍小玉亦常爱念。
但小说所述诗却与原诗略有差异。原诗为“开门复动竹”,《霍小玉传》作“开簾风动竹”。二字之别,笔者初疑小说流传或致舛误,然观《太平广记》而外,南宋吴曾所引唐末陈翰编《异闻集》本《霍小玉传》亦正作“开簾风动竹”,宋人论及《霍小玉传》率皆如此(详见下文所引),知小说本作“开簾风动竹”不误。(4)按《异闻集》宋以后已散佚,南宋曾慥《类说》存有《异闻集》所收之《霍小玉传》故事梗概,内容与《太平广记》所收《霍小玉传》有所出入,故有学者怀疑《异闻集》本《霍小玉传》当不同于《太平广记》本,参看李远达《〈霍小玉传〉版本考论》,载《励耘学刊》2018年第1辑。然据李小龙《异闻集校证》(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23页)考证,《类说》本此条实有阙页,故知《异闻集》本故事情节与《太平广记》本未必相差极大。而原诗见收《文苑英华》卷一百五十六及《唐文粹》卷十七下,句皆作“开门复动竹”。且就诗意言,若作“开簾风动竹”,“风”字即与首句“微风惊暮坐”之“风”字重,“簾”字复与下文“何当一入幌”之“幌”字意重。诗写风吹入户,由远及近,若如此改动,势必顺序紊乱。故知原诗定为“开门复动竹”,《霍小玉传》所引必经作者蒋防改动。
此引述改动是否得当,宋人已屡见讨论。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评云:
《异闻集·霍小玉传》,作“开簾风动竹”。改一风字,遂失诗意。然此句乃袭乐府《华山畿》词耳。词云:“夜相思,风吹窗帘动,言是所欢来。”《通典》云:“江南以情人为欢。”(5)〔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231页。
吴曾批评《霍小玉传》改字,是就原诗而论。蓋诗题既云“闻风”,又以“微风”二字领起全篇,直贯首尾,“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正是全诗曲折婉转处,有含蓄蕴藉之妙,若改“复”为“风”,则伤于直露。但小说若引此直作“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不涉“风”字难免不知所云,故改“复”为“风”,句意完足而自成一境。所以蒋防改一“风”字,是为小说引诗,求句意完整之故。吴曾论诗虽有未察,但也发现“开簾风动竹”有待情人入来之意。
又宋叶梦得《石林诗话》云:
“开簾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与“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怜宵”,此两联虽见唐人小说中,其实佳句也。郑谷诗“睡轻可忍风敲竹,饮散那堪月在花”,意盖与此同。然论其格力,适堪揭酒家壁,与市人书扇耳。天下事每患自以为工处著力太过,何但诗也。(6)〔清〕何文焕:《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410页。
叶梦得所据为唐人小说,亦作“开簾风动竹”。其论诗深赏《霍小玉传》引诗,颇以此语自得,尝以告葛立方,葛氏《韵语阳秋》有载:
……余尝以此语似叶少蕴,少蕴云:“李益诗云:‘开门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沈亚之诗云:‘徘徊花月上,虚度可怜宵’,皆佳句也。”(7)〔清〕何文焕:《历代诗话》,第493页。
但葛立方则记作“开门风动竹”。葛氏转述,纯为论诗,未及小说,未若叶梦得直从小说悟出。然而作“开门风动竹”,就诗而论,已如上所言,改“复”为“风”失于诗意之连贯,而就小说论,所述“开簾风动竹”复改为“开门风动竹”,于小说亦有所失。
何以得见?试请覆案小说细节。《霍小玉传》述李生与霍小玉初见,有一番铺垫。媒人鲍十一娘领李益入见霍小玉,未及相见,于居所环境记述颇为具体:
至约之所,果见青衣立候,迎问曰:“莫是李十郎否?”即下马,令牵入屋底,急急锁门。见鲍果从内出来,遥笑曰:“何等儿郎,造次入此?”生调诮未毕,引入中门。庭间有四樱桃树,西北悬一鹦鹉笼,见生入来,即语曰:“有人入来,急下簾者!”生本性雅淡,心犹疑惧,忽见鸟语,愕然不敢进。逡巡,鲍引净持下阶相迎,延入对坐。
霍小玉居处幽僻,李生入内,狭游之心不免转作矜持。先是青衣“急急锁门”,后又闻鹦鹉出语“急下簾者”,意皆说明霍小玉深处闺阁之中,不轻易示人。鹦鹉发声,看似闲笔,却极为紧要,非如《虞初志》袁宏道所评是“忙里偷闲”。(8)〔唐〕陈翰编,李小龙校证:《异闻集校证》,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127页。见本篇集评所引〔明〕袁宏道参评《虞初志》(七卷本)卷五,国家图书馆藏本。所言“有人入来,急下簾者”,自可令人想见霍小玉居处之簾,而此细节下文也有状写:
酒阑及暝,鲍引生就西院憩息。闲庭邃宇,簾幕甚华。
“簾幕甚华”适与鹦鹉言“急下簾者”相照应,无疑皆突出其居处之簾幕。如此,述“开簾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之句,为有“簾”字,自与小说实情实景相应,在李生初见霍小玉之日便成伏笔,势必随情节进展而若隐若现。由此可知蒋防改“开门复动竹”之“门”字为“簾”字,正为暗示霍小玉之居处,而霍小玉爱诵此诗,也因环境如此,闲静使然。故小说引此诗句实兼写实,若仍作“开门风动竹”,“门”字不免失于空泛,所以改原诗作“开簾风动竹”,正是作者匠心所在。
二、《霍小玉传》之诗谶
《霍小玉传》述李益诗“开簾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此意关乎小说情节,宋人已有觉察。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之《李益集》解题按云:
世传《霍小玉传》,所谓李十郎诗“开簾风动竹,疑是故人来”者,即益也。《旧史》所载如此,岂小玉将死,诀绝之言果验耶?抑好事者因其有此疾,遂为此说以实之也?(9)〔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63页。
陈振孙以为此联或为暗示李益将来之疑心病,风吹簾动也起疑心,因《旧唐书》载其实有此疾。《霍小玉传》述霍小玉死前诀别李生而作诅誓:“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李益而后因此患上此疾,终生不得安宁。
但上文所引吴曾《能改斋漫录》谓诗句有待情郎而来之意,如此则意指霍小玉。至如今世,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即作此想:“小玉最喜好的这联诗,隐约预示了她的命运:长久处于欲望未能实现的期待之中,徒然等待自己旧日情人的归来。”(10)[美]宇文所安著,陈引驰、陈磊译:《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唐文学文化论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13页。总之,二说皆怀疑此联诗有预言之意,或谓李益,或谓霍小玉,然皆未能就小说本文提出明显证明。
若据小说改原诗处考之,则知《霍小玉传》引述其诗,是为预示霍小玉之命运。如上所论,李益原诗“开门复动竹”在小说作“开簾风动竹”,改“门”作“簾”则为暗示霍小玉之居所环境,而且霍小玉向来爱赏其诗,初次见面即述此句,正预兆其将来痴心苦等,念盼之深,竟至风吹簾动,也误以为情人归来。鹦鹉言“有人入来,急下簾者”,即表现簾动与人来之关系,据此以观“开簾风动竹,疑是故人来”,诗句之预言意味殊为明显。
所以“开簾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一联实为小说作者所造作之“诗谶”。古人所谓谶语,即模糊隐秘之预言,诗谶即以诗句表出之谶语,多涉个人身世。自汉至魏,谶纬迷信大兴,语涉朝代更替,兴衰成败等,后虽遭禁绝,仍然连绵不绝。谶语本为迷信,却是古代中国人宿命论思想之集中体现,关系天命天道观念,以及人对自身命运之认识,为认识古人思想所不能忽略。谶语通过隐秘诡异之隐语预言未来,其效贵在当时难知,事后觉其命中注定而不能免。因有如斯特点,谶语又与文学有天然之联系。文学反思命运,借隐秘预言写命运之难以捉摸,造成人对命运力量的无端恐惧,悲剧感由是而生。古希腊悲剧如《俄狄浦斯王》,莎士比亚悲剧如《麦克白》等,皆借预言引发故事,古代中国文学也有大量应用谶语预言之作,小说尤为突出。
小说运用谶语和诗谶之类预言,寓以人生命运观,表现冥定之命运摆布世人,已是中国古典小说一大思想特征。如《水浒传》开篇“洪太尉误走妖魔”,以“遇洪而开”之谶语预示天罡地煞应期而出,《西游记》结局以九九八十一难数满而告功德圆满。而谶语及诗谶应用之多,莫如《红楼梦》,典型者如以太虚幻境“金陵十二钗”之判词在有意无意间预示红楼梦中人。如此人生实笼罩于宿命之下,人之迷惑、挣扎、反抗以至无可奈何,适足唤起读者震慑心灵之崇高感,悲剧精神由是而生。故谶语及诗谶虽为迷信之谈,于文学却不可等闲视之。斥其虚诞已落下乘,视为创作手法,亦难得其三昧,唯自文化层面品味咀嚼,方能深会其妙。西方所谓命运悲剧,有以预言表现命运之盲目,人受其摆布而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此观念在古代中国文学中何尝不为多见?较之西方,中国戏剧兴起虽晚,但小说盛行却更早,是故论悲剧之美学精神,自当先于小说观之。(11)如汤显祖戏曲《紫箫记》《紫钗记》人物本出《霍小玉传》,然旨趣迥异,不可概而论之。中国文学历史悠久,文类繁多,今人论中国悲剧精神,每失于为戏剧所囿,而不知其余。中国小说出现诗谶之类预言,推《世说新语·仇隙》所载西晋潘岳“白首同所归”诗句一语成谶事为最早,(12)孙蓉蓉:《谶纬与文学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220页。而小说有意造作诗谶预言,暗示推动情节发展,表现命运悲剧,窃以为《霍小玉传》可为早期中国小说之典范。
作者蒋防引李益原诗入小说,刻意更改二字,造成诗谶线索,预示女主人公之命运。小说上下文之暗示照应,使此诗句尤具重量。如李生逾期未归,霍小玉起初“博求师巫,遍询卜筮。怀忧抱恨,周岁有余,羸卧空闺,遂成沈疾”,两年后终至“日夜涕泣,都忘寝食。期一相见,竟无因由。冤愤益深,委顿床枕”,用情如此,以致积忧成疾而唯有一死。而霍小玉孤卧空闺,日夜苦等李生不至,不由使人联想其当初所爱诵“开簾风动竹,疑是故人来”,用情之深,有如斯者。诗中情景至此都应于己身,可谓一语成谶。文中虽未明言霍小玉知此为诗谶,但线索历历在目,已为读者留下无尽想象,较之说破,更可玩味。所以小说引诗虽仅此一联,却于人物、情节、环境皆有照应,实为全文结穴所在。蒋防引诗改字,真有一字千钧、力压全篇之妙。
不仅如此,《霍小玉传》还借其他谶语预言人生命运。在黄衫客诱逼李生复见霍小玉之前一夜,霍小玉已据梦境预言李生复来,而自己行将辞世:
先此一夕,玉梦黄衫丈夫抱生来,至席,使玉脱鞋。惊寤而告母。因自解曰:“鞋者,谐也。夫妇再合。脱者,解也。既合而解,亦当永诀。由此征之,必遂相见,想见之后,当死矣。”
根据梦境所见,推测将发生之事,即古人所谓“梦谶”。此梦谶与前之诗谶相似,皆在预兆霍小玉之命运结局。(13)藉梦以预言未来,此古代中西文学所经见,杨周翰先生有文《预言式的梦在〈埃涅阿斯纪〉与〈红楼梦〉中的作用》,即在中西不同文体间比较此文学现象,载杨周翰《镜子和七巧板》,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然而合而观之,则可想见霍小玉至此方认为情而亡是其命中注定。
由此而论,《霍小玉传》确有命运悲剧之意味。霍小玉之遭遇,虽为社会地位悬殊诸种缘由所致,然其一往情深,早知难得善终,仍抗争不已。初识李生,小玉当夜即与之立约起誓:
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观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生闻之,不胜感叹。乃引臂替枕,徐谓玉曰:“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夫人何发此言!请以素缣,著之盟约。”玉因收泪,命侍儿樱桃褰幄执烛,授生笔砚。
小玉自忖身份轻贱,不能与之长相厮守,故特为此盟誓之约,书素缣以为信。是小玉非不知其命薄,但肯为之一搏。及李生登科还家,辞别小玉,小玉复求八年之好,而后甘入空门,了此残生:
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室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谐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生且愧且感,不觉涕流。
小玉此意,真为爱而爱,非有他想,是其知命本倡女,退而求其次。然而李生当此,誓言“皎日之誓,死生与之”,归后即不知所终,小玉如此心愿亦终不可得。以上二段述二人立誓,殊皆详细,细较前后文意,此非独责李生薄情寡义,更以明霍小玉誓将深情抗争命运。
但霍小玉终究难逃冥定之宿命。小说开篇,以“开簾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之诗谶笼罩故事,即此注定霍小玉苦等绝望之命运,已为下文渲染悲剧之色。而后小玉之由抗争终至无可奈何,都随情节逐渐展现。其感人至深者,不在所遭遇,而在为情而与宿命抗争不已。
其所抗争者如次展开:起初,向来倡女之与狎客,率为交易逢场作戏,大都虚情假意,唯有小玉,自以真爱而求真爱,以其理想抗争现实,何其无畏者。其次,李生既去不归,自是恩断义绝,唯有小玉,钟情其人而别无所恋,姿色绝世竟至“资用屡空”,“羸卧空闺”,又何其执着者。其三,自古负心遭弃之女子多有,唯有小玉,不肯为之苟活,故殒命而不辞,又何其悲壮者。其四,当小玉辞世前夕,自道梦谶势必成真,此终信命运之无可奈何者也。由此观之,霍小玉为情义而抗争命运,虽终不免于诗谶之预言,然其深情绝伦,能不令世人唏嘘!
而“开簾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之诗谶,亦未必就此完结。小说结尾述霍小玉死前之诅咒成真,报应于李生,使其终患疑心病,三度娶妻,皆幻见有外遇,所以“暂同枕席,便加妬忌,或有因而杀之者”。倘如陈振孙所言(见上文),“开簾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或为预示李生之疑心病,则此诗谶不仅关乎霍小玉,且及于李生。若以此观之,小说之命运悲剧意味则更为显著。小说中人皆冥受宿命之安排而无以自拔,二人因情而生此番孽缘,但一为深情,一为负心。李生之疑心病,何尝不因其良心所谴而遭致,有如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中之麦克白夫人?故小说以此作结,非徒作者迷信说教使然,更不可以补白等闲视之。
总之,蒋防修改李益原诗而引入《霍小玉传》,以之为诗谶构思情节,演成传奇,表现命运悲剧,可见中国小说早在唐代,于悲剧精神已有成熟体现。
三、“忍情”与“忍人”
《霍小玉传》引诗“开簾风动竹,疑是故人来”,非但与小说情节密切相关,且与他篇传奇有涉,是为元稹《莺莺传》。《莺莺传》述崔莺莺许见张生,遣红娘传信:
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亦微喻其旨。(14)〔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四百八十八,第4013页。
此诗暗示张生幽会于西厢,故为实指,后世演为戏曲,即“西厢记”名之由来。诗句“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与《霍小玉传》之“开簾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殊相似,且二传奇皆述才子佳人始乱终弃之情事,故后人向疑此二诗实相互影响之作。
因“开簾风动竹”句本出李益诗,故有疑《莺莺传》之作《明月三五夜》,为受《霍小玉传》引诗影响,如明代杨慎《升庵诗话》云:“《会真记》‘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本于李益‘开门风动竹,疑是故人来’”。(15)〔明〕杨慎撰,王大厚笺证:《升庵诗话新笺证》卷九,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468页。按此条杨慎谓出尤延之《诗话》,王大厚笺证疑此书即尤袤《全唐诗话》。民国时刘开荣先生撰《唐代小说研究》,则认为《霍小玉传》之“开簾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是套取《明月三五夜》诗。(16)刘开荣:《唐代小说研究》,上海:商务印书馆,1947年,第79页。而后王梦鸥及卞孝萱先生由穆宗朝之党争以观《霍小玉传》,李益属李逢吉、令狐楚政治集团,与元稹、李绅集团相斗争,蒋防既受知于元稹、李绅而同为一党,故推断蒋防作《霍小玉传》实为攻击政敌李益。所以《霍小玉传》之引李益诗,卞先生以为“李益的佳句很多,蒋防独选与‘崔莺莺’作品相似的两句,是为了迎合元稹、李绅。”(17)卞孝萱:《唐人小说与政治》,厦门:鹭江出版社,2003年,第305页。但据本文上文所论,《霍小玉传》引李益诗且改其字,与情节密切相关,自有文学内部之原因。二诗之相似,或有其他因由,非党争所能解释。
考二文之撰成,据陈寅恪先生推断,《莺莺传》当作于贞元二十年(804),(18)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10页。按《莺莺传》之作年,学界另有贞元十八年(802年)与永贞元岁(805年)之说,然于本文观点皆无影响,故仍依陈寅恪先生说。而《霍小玉传》据王梦鸥先生考证,似作于元和三年(808),(19)王梦鸥:《霍小玉传之作者及故事背景》,载王梦鸥《唐人小说研究二集》,台北:艺文印书馆,1973年,第69页。又卞孝萱先生推断当作于长庆初,不晚于长庆二年(822)。(20)卞孝萱:《唐人小说与政治》,第305页。无论何说,《霍小玉传》成于《莺莺传》之后皆无疑,故《霍小玉传》自不能影响《莺莺传》。
且蒋防尝受知于元稹、李绅,为二人所荐。如《旧唐书·元稹传》附载之庞严即“与右拾遗蒋防俱为(元)稹、(李)绅保荐,至谏官内职”,(21)《旧唐书》卷一百六十六,第4339页。至蒋防遭贬,亦因同为李绅党羽,一损俱损,如《旧唐书·于敖传》载“(李)绅同职驾部郎中知制诰庞严、司封员外郎知制诰蒋防坐绅党,左迁信、汀等州刺史”。(22)《旧唐书》卷一百四十九,第4010页。蒋防既属元稹、李绅党,与元、李相亲近,则其撰《霍小玉传》,不免受《莺莺传》之影响。
然而细较二文,诗句虽有相似,内容皆述始乱终弃之事,但结局则迥然有异。张生拒绝崔莺莺而二人遂分离,李生回避霍小玉,小玉竟至衔恨长逝,可见二文意旨绝不相类。刘开荣先生有论:“《莺莺传》的悲剧内容完全一样,情节也相同,所不同的就是男主角赴京,经过了一番理智的分析以后,便知道为自己的事业和前途计,不能不‘忍情’而与莺莺绝交”。(23)刘开荣:《唐代小说研究》,第78页。元稹借《莺莺传》张生之口论“忍情”云:
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24)〔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四百八十八,第4016页。
之所以忍情委弃相爱女子,据陈寅恪先生考论,是唐代社会以门第评量士人之风使然:“若盖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通以二事评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一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与仕而不由清望官,俱为社会所不齿。”(25)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116页。《莺莺传》之崔莺莺本非名家之女,故元稹化名之张生欲求仕进,自当舍而别娶,是为忍情之所由来。由此以观《霍小玉传》,李生背弃霍小玉也正缘于此。是故霍小玉与崔莺莺结局之不同,非如刘开荣先生所论是在男子忍情与否,究其成因,实在女子认命与否。崔莺莺之令人悲者,是其早知无果而终,仍义无反顾。试观其离别之词:
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没身之誓,其有终矣。”(26)〔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四百八十八,第4014页。
知莺莺深谙命运如此,但存念想而已。至其后报张生书言:
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27)〔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四百八十八,第4015页。
更以命运为辞而不求奢望。莺莺既知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故不勉强,较之霍小玉不信命既如此而以死抗争,二者之结局可想而知。明代冯梦龙《情史》评云:“(元)微之与李十郎一也,特崔(莺莺)不能为小玉耳”,(28)〔明〕冯梦龙辑评:《情史》卷十四《莺莺》,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08页。诚为的论。
由此观之,蒋防撰《霍小玉传》,当不认同《莺莺传》元稹“忍情”之论。李生与张生俱为忍情之人,而霍小玉之衷情执着,不似莺莺含蓄迁就,如此势必由生离演成死别,男方也因背信弃义,必为世所不容。正如《霍小玉传》述云:
自是长安中稍有知者,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生之薄行。
较之《莺莺传》之忍情,“时人多许张生善补过者”,议论则迥异。尤可注意者,《霍小玉传》更有韦夏卿其人批评李生:
有京兆韦夏卿者,生之密友,时亦同行,谓生曰:“风光甚丽,草木荣华。善哉郑卿,衔冤空室。足下终能弃置,实是忍人。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为思之!”
此韦夏卿非虚构之人,即现实中元稹之妻父,李绅之知遇上司。(29)元稹与原配韦丛及其父韦夏卿之关系,可参看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四章所论。李绅尝为韦夏卿幕僚,为韦所举荐,二人关系可参看日本学者内山知也《隋唐小说研究》第四章第六节所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中文版。小说实举其人,可想见蒋防作《霍小玉传》与元稹《莺莺传》及李绅《莺莺歌》之关系。按韦夏卿卒于元和元年(806年),《霍小玉传》载其谓李生为“忍人”,此说与元稹所言之“忍情”殊相类似,但一为贬责,一为认同。二说之相似恐非偶然,故知蒋防借元稹妻父口所斥之“忍人”,当即对元稹“忍情”说之质疑。“忍情”而成“忍人”,使女方深受其苦,则忍情终非解决之道。韦夏卿之所斥责者虽为李生即李益,但较之党争现实,当时士人婚姻与仕进之矛盾,在《霍小玉传》表现更为突出,讨论也更深入。
以蒋防与元稹、李绅关系观之,蒋防作《霍小玉传》,虽质疑元稹《莺莺传》所论,但非为攻击元稹,而是反思士人婚姻与仕进问题。陈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论唐中叶以来进士科致身通显之士有云:“此种社会阶级重词赋而不重经学,尚才华而不尚礼法,以故唐代进士科,为浮薄放荡之徒所归聚,与倡妓文学殊有关联。”(30)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89页。文词科举士人风气如此,故其间讨论婚姻与仕宦,以传奇小说表出之,此义自《莺莺传》开其端绪。陈寅恪先生认为白居易受元稹《莺莺传》影响而作《长恨歌》,但不认同《莺莺传》比莺莺为“尤物”如败国妖姬,故《长恨歌》以杨贵妃比之。(31)参看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一章,另可参刘隆凯整理《陈寅恪〈元白诗证史〉讲席侧记》载陈寅恪先生所论,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39页。可见当时文词士人竞相创作传奇小说与相互讨论之风气。蒋防之作《霍小玉传》,或即借政敌李益之名虚构此篇,而欲与元稹诸人讨论士人婚仕之取舍进退。正如日本学者小南一郎论《霍小玉传》所云:“政治党派的动机当然可以说是小说创作的契机,但是作品的本质部分已经大大超越了政治性的动机,作品的目光已投向了更深层次的问题上。这些对于更深层次的关注,正是唐代传奇小说作为文学作品享有无与伦比地位的基石。”(32)[日]小南一郎著、童岭译:《唐代传奇小说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66页。
以上既明《霍小玉传》之思想旨趣,进而可论其悲剧精神。陈寅恪先生承王国维先生论《红楼梦》悲剧之旨,论元稹《莺莺传》及《梦游春》诗有云:“虽缱绻故欢,形诸吟咏,卒不能不始乱终弃者,社会环境,实有以助成之。是亦人性与社会之冲突也。惟微之于仕则言性与人忤,而于婚则不语及者。盖弃寒女婚高门,乃当时社会道德舆论之所容许,而视为当然之事,遂不见其性与人之冲突故也。”(33)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100页。张生即元稹之忍情是为仕进之故,能为社会所容许,因此《莺莺传》于人性与社会之冲突,表现并不充分。倘如《霍小玉传》,李生既为仕宦前途背弃誓言,霍小玉复以死坚持,则社会舆论必不能容,而冲突势不能免。然而李生当日倘信守承诺,拔萃登科后与霍小玉不离不弃,则其婚姻必受士夫非议,仕进之途恐亦无望。此二难之抉择,正中唐文词科举士人之矛盾心态写照。
唯其如此,故蒋防于《霍小玉传》并未一意贬斥李生。小说述霍小玉死后:
生为之缟素,旦夕哭泣甚哀。将葬之夕,生忽见玉穗帷之中,容貌妍丽,宛若平生。……斜身倚帷,手引绣带,顾谓生曰:“愧君相送,尚有余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叹。”言毕,遂不复见。明日,葬于长安御宿原。生至墓所,尽哀而返。
李生为霍小玉服丧,实即承认霍小玉为其妻子。哭泣甚哀,亦知李生非忘情之人,其背信弃义,实有不得已之势。霍小玉显灵,也自有惋惜,非徒怨恨而已。然而李生终受疑心病之苦,末段述此,恐非以明冤魂报应,更写李生背负道义之谴责,因霍小玉临终诅咒而心生此疾,竟至终生不得安宁。据陈寅恪先生所论观之,李生与霍小玉之悲剧,亦正为婚姻与仕宦不能调和所致,此即人性与社会之冲突,二人皆深受此苦痛折磨而难以自拔。因其无解,故能发人深思,悲剧精神亦深蕴其中。
是故《霍小玉传》之悲剧,不独一人一事之悲剧,亦一时代一类人之悲剧。其思想境界,不徒为儿女私情而感伤,更在为当时士女情欲人性与社会之矛盾而悲悯伤痛。由《莺莺传》至《霍小玉传》,即见其反思之轨迹。当时中唐文士小说非不欲解决此人性与社会之矛盾冲突,《莺莺传》之后,如白行简之《李娃传》即以倡女重义,才士报恩为说,幻想文士倘守信重义,与倡女成婚亦无碍仕进。但此徒为幻想,于现实社会终不可为例则。而且欲为此二难处境寻求一解决之途,则于文学,势必削弱其中悲剧之冲突,不免趋于团圆式结局。
《霍小玉传》则不然。小说于当时文士欲求仕进则当委弃寒女之现实矛盾虽有质疑,但作者非为求其解,如上文所论,而是归委于宿命,正因现实社会如此,作者亦无可奈何,故仍延续《莺莺传》之思,以“命也如此”构思全文。此亦当时此中文士彷徨矛盾心态之反映。而归委宿命,自不必为其士女处境寻求解决之途,以致弱化抗争与冲突,如此适足震撼人心,更唤起世人悲悯反思,此即《霍小玉传》可堪悲剧之故。总之,是文悲剧之成因虽出于社会,但作者以宿命视之,因此成为命运悲剧,其中矛盾之尖锐,所述之沉痛,非他篇唐传奇所能及,故其悲剧精神亦尤为显著。
以上秉陈寅恪先生论《莺莺传》之旨以观《霍小玉传》,要之《霍小玉传》以李霍二人悲情故事反思人性与社会之矛盾,作者蒋防不认同《莺莺传》“忍情”之说,故述霍小玉与社会之抗争,以及李生内心之苦痛,但社会现实规范既如此,二难之境终无可解,因此作者视二人遭遇为宿命,引诗改字而为诗谶,以明命运弄人,终无可违。《霍小玉传》为受《莺莺传》影响而作,且与《莺莺传》相讨论,所以引诗既采李益诗,又与《莺莺传》之《明月三五月》相类似,以示二者可比较之迹。至如其改字原因,无疑亦同《莺莺传》,皆为暗示小说实景,在与小说情节相关联。前后相较,可见当时文士借小说反思立身处世之思想轨迹。陈寅恪先生论唐传奇研究,发凡起例云:“今并观同时诸人具有互相关系之作品,知其中于措辞则非徒仿效,亦加改进。于立意则非徒沿袭,亦有增创。……苟今世之编著文学史者,能尽取当时诸文人之作品,考定时间先后,空间离合,而总汇于一书,如史家长编之所为,则其间必有启发,而得以知当时诸文士之各竭其才智,竞造胜境,为不可及也。”(34)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9页。陈寅恪先生所论,今观《霍小玉传》引诗改字可得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