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社会学的时空预设与学术定位
2021-11-30郭台辉
郭台辉
[云南大学,昆明 650091]
历史社会学不是一种新的理论流派,是因为它没有内在逻辑连贯的思想观点,也不是新的研究范式;也因为它没有达成共识的基本概念,更不是新的学科领域;还因为其没有聚焦的研究议题。因此,这意味着,我们必须从本体论层次的原初意义重新定位“历史社会学”的知识范畴。
其实,历史社会学之“历史”是为人类社会现象提供历史形成的过程性思维,为人类知识生产提供时间意识的变动面向,历史社会学之“社会”是展示人类多层次、多领域的物理与精神空间,为人类生活的历史变迁提供一种结构性思维,而且,“历史”与“社会”相互结合在一起。因此,历史社会学是以时空意识的结合为前提预设,以历史时间与社会空间两个面向的统一体为认识论基础,承接学科分化体制之前或者前学科时代的历史社会观念传统及其研究实践,更为客观地展示、理解、阐释并解释人类社会真实的生活情境与样态,抵制无空间结构性思维的历史研究与无时间流变思维的社会科学研究。
一、研究预设:从时空关联到时空体
人类是受时间与空间双重意识限制的存在物。其中,时间意识让人类感知外界客观事物与自我存在的渐变、突变、不变、周期变、线性变,空间意识则是人类对事物占位大小及其与周围关系方位的心理反映。时间与空间两种意识设定并限定了人类的自我意识,规定了“我是谁?”“我们是谁?”的存在论问题。没有时间流变意识,人类就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要通向何方;没有空间存在意识,人类就会迷失方位。同样,时间与空间意识设定了“事”的存在。无论是自然存在之事物,还是人类自身制造之事件,都必须通过时间流变与空间存在两种意识来界定,并在时空关系框架中赋予“事”以某种特定意义;反过来,时—空也因人—事而有意义。因此,人—事与时—空紧密结合在一起。
人类发明了一套测量自然属性的时空标准。时空有了精确刻度的、统一的计算方法,可以准确反映事物存在与变化的方向、次序与速率,人类以此定位世间万物及其与自身关系的存在距离。自然尺度的年、月、日、时、分、秒等单位是计算时间的变化,千米等单位是计算长宽高的绝对空间占位,东南西北的明确方向是标记相对的空间位置。人类由此才能理解自己在宇宙空间的存在和变化,明确与自然共处的物理位置次序。换言之,人类认识世界与自我,并确定彼此之间的关系次序,创造出一种时空交织的物理坐标系,使宇宙万物在其中都可以找到各就其位的存在及其变化位置,从而锚定自然界发生的与人类制造的各种现象。
时间与空间的社会属性及其相互关系更为复杂。人类的任何个体、家庭与社会群体都有独特而具体的时空意识,形成多层、多元、复合的时空观念结构,难以转换成自然的、统一的、线性的精确刻度,也难以整合到整齐划一的时空意识中。同时,时间意识之间、空间意识之间以及时空意识之间往往出现冲突、交织、争夺和分离。其中,时间是一种意识流体,没有始点与终点,只有主体自身设定并判断过去、现在与未来三个时间环节,并且始终立足于“现在”(present),才能回忆过去与期待未来,并建构三者的意识关联。如果没有当下时间意识的行动主体,就无所谓过去与未来,唯有“现在”能让人类在过去与未来找到思维与意识的起点、存在的基础与连续性的意义,进而把空间的所有存在物都纳入时间流变的次序过程中。但对过去的回忆与对未来的期待无时不在争夺“现在”,以至于通常出现转向过去的与通向未来的两个“现在”。
同时,“在场”(present)表达人事的空间占位与此在,其社会属性是人类自身创造的制度、信仰、权力、交流和生活等规定性范畴,属于人造空间。但是,设定与构建社会政治空间,往往受制于传统观念的文化习俗和政治权力的制度性安排。其中,主权者对空间的界别与层级进行的权威性划分,定义了不同社会群体的存在位置、地位与身份关系,其目的在于对空间的垄断性占有,维持社会群体交往的规范与秩序,甚至是操纵时间观念。但这必然产生相对抗的力量,以抵制、反抗、争夺与颠覆既定的时空结构次序。
总之,人类的真实样态应该是生活在时空关系框架中,既依托特定的物理空间并存在于具体的秩序空间中,又处于变化次序严格的自然与社会时间中。因在时空关系框架中发生的问题波及长波段的时间与大范围的空间,涉及大规模的人群以及复杂的事件,影响人类历史进程与社会结构变迁,促发人类反过来思考时空关联问题。因此,唯有把时间与空间结合起来的历史社会研究才能逼近人类存在的真实状况、人事结构与生态环境。
当然,有关时间与空间之间的关联性问题更为复杂,不同的文明体系有不同的时空观念,在文明进程的不同阶段对时间与空间之关系有不同的理解。比如,近代西方在科学革命之后,牛顿奠定的经典物理学认为,时间和空间是两种不相干的独立存在物,其中时间是一种稳定的匀速运动的客观存在,是宇宙标准的“主时钟”。这种认识成为近代科学与自然哲学的基础性假设,因此,时间作为一种常量而被自然科学忽视。但进入20世纪之后,这种时空分离的经典假设也率先在物理学领域被颠覆了。1905年,爱因斯坦在狭义相对论中指出,时间不是牛顿想象的匀速运动,宇宙不存在“主时钟”,时间的变化取决于观察者的位置与运动。这意味着时间与空间紧密相连。德国数学物理学家闵可夫斯基(Hermann Minkowski)进一步提出,时间与空间可以结合在一个四维的时空结构中:“从现在起,孤立的空间和孤立的时间注定要消失成为影子,只有两者的统一才能保持独立的存在。”(1)爱因斯坦等:《相对论原理》,赵志田、刘一贯译,北京:科学出版社,1980年,第61页。时空结构理论为广义相对论奠定了理论框架,颠覆了近代物理学奠定的绝对时空观念。
现代物理学开创的时空结构理论逐渐得到人文科学领域的回应。比如1940年俄国文学家巴赫金创造了一个新的合成词“时空体”(俄语xронотоп,英语chronotope),开创了西方历史诗学领域;(2)[俄]巴赫金:《小说理论》,白春仁、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74-460页。到了80年代,历史学家海登·怀特(Hayden White)以此探讨19世纪的欧洲世界。(3)[美]海登·怀特:《叙事的虚构性:有关历史、文学和理论的论文(1957—2007)》,罗伯特·多兰编,马丽莉、马云、孙晶姝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6章。在他们看来,时间与空间不可分割,空间存在的一切事物并非永恒不变,而是必然卷入时间的流变,打上时间流逝的烙印,并且在时间中才能获得独特的意义与形式。时间及其各种表现都局限于具体空间中,并表现为具体事物。有了空间的限制,时间意识取代了基督教神学确立的线性论、进化论、时期论与阶段论;而有了时间意识的限制,空间便不再是绝对、普遍、静止、永恒不变的。因此,时空体是人认识事物的载体,事物是认识时空体的形式,时间在空间中展开,而空间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并融入具体的事物整体中。
显然,时空体理论在自然哲学与人文科学领域得到了认可与经验实践,这超越了康德在先验论层面上的时间与空间关系讨论。康德把时间(Zeit)与空间(Raum)置于先验感性范畴,认为这是认识事物的两种基本形式。其中,时间是人的内感觉形式,所有人类活动都在时间序列中运行;空间是人的外感觉形式,一切感知和经验的对象都在空间中排列组合。这种内外感觉限制了人对事物的认知与判断。但是,时间与空间有不同的属性,外感觉是心灵之外的事物,需要时间与空间的共同参与,但内感觉形式比如心灵、精神、概念与数学思维只需要时间,而不需要空间参与。(4)[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5-50页。
然而,相对论的时空体理论几乎没有对西方社会科学的主流范式产生影响。在20世纪前期,西方社会科学受实证主义的方法论主导和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影响,社会学、经济学与政治学等学科遵循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心理学等不同的科学论假设和认识论逻辑,但主要还是受斯宾塞进化论的影响,专注于现时空中的具体社会、经济与政治问题,切断了与历史的关联。历史研究的主流范式也遵从“兰克史学”,专注于官方档案的史料考据,摆脱法律、哲学与神学的约束。换言之,20世纪前期,西方主流的社会科学研究已经不同于19世纪的历史社会研究,与历史学出现方法论分野,对人类社会生活的真实样态进行了时空切割。
二、核心关注:历史社会学是什么?
西方社会科学主流范式在走向无历史与反历史的过程中,并非一路坦途,其学术分工遭到各方力量的抵制,其中最为典型并持续有力的就是历史社会学。历史社会学是抵制现代学科分类体制的标志,旨在把时间观念与历史意识重新带回仅关注当下空间的社会科学,承接了19世纪的西方历史社会研究传统。西方历史社会学迄今有了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发展,虽然仍没能突破社会科学与历史学的学科分类体制,没有真正实现“时空体”的理论追求,但的确以各种方式把时间与空间两种意识关联在一起。
历史社会学是什么?这是一个本体论层面的元问题。我们只有直面这个不言而喻的元问题,才能回答“为何需要历史社会学?”的因果论问题和“历史社会学有何用?”的功能论问题。为了系统回答这个元问题,本文把西方历史社会学本身视为我们认识、反思与研究的对象,系统揭示其作为一种知识生产方式的前提预设、认识论基础、方法论原则、分析策略及其层级关系之间的历史演进过程。
也只有回答了这个元问题,我们才能解释当代西方知识界两种相互矛盾又彼此关联的学术现象:半个多世纪以来,西方历史社会学成就了一大批名学者与好著作,几乎所有具有国际影响力的社会科学家都有历史倾向;即便如此,西方历史社会学至今依然没有形成公认的核心概念和统一的研究议程,没有突破既定的学科分类体制,没有发展成为一个独特的学科领域。
第一种学术现象众所周知。西方历史社会学从20世纪60年代复兴以来,产生了许多国际知名的社会科学家,如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查尔斯·蒂利(Charles Tilly)、斯考切波(Theda Scokpol)、迈克尔·曼(Michael Mann)等,他们广为流传的社会科学著作无不关联历史研究。这些倾向于历史的名家名作不仅成功抵制了功能论、系统论、博弈论等西方学术界“反历史”的主流范式,而且对实证主义、现代化、理性选择等主导西方社会科学的理论与方法论基础表示强烈不满。他们共同表达出一种反现行学科分化体制的学术立场,试图打破历史学与社会科学之间的森严壁垒,汇集为一股强劲的学术运动,成为当代西方社会科学领域最具活力和创造力的一股学术力量。
从19世纪前期开始,历史学开始发展成为一门现代学科、学术传统和研究职业,专注于一手史料的真实性及其考证,关注严格的时间安排与具体的历史过程。几乎与此同时,社会科学在方法论层面独立于自然科学,随后逐渐丧失历史感,也脱离与历史材料的关联,专注于永恒不变的普遍规律、法则、结构、秩序、逻辑等非历史或反历史的目标。从此,历史与哲学出现了方法论分离,逐渐呈现没有时间的社会科学研究和没有结构性思维的历史研究两种研究范式。如果说历史学与社会科学或哲学在19世纪的分化更多是在观念上,那么,进入20世纪,知识生产的世界中心从欧洲转向没有历史意识的美国,加剧了历史学与社会科学之间的学科分化,并高度体系化和建制化,以至于近乎成为常识的是,历史学关注过去具体情境的特殊性,而社会科学关注现在民族国家空间的普遍性。
实际上,时空分离的研究预设与知识生产方式只是20世纪之后西方尤其是美国学术界人为建构的结果,并不符合人类社会生活的真实状态。人类本应该是时间与空间关系框架的存在物,其真实状态是时空一体化即“时空体”,时间流变和空间占位两种属性缺一不可,不可分离。时空体意识带来历史与社会两个面向相结合的观念,相应形成了历史社会研究的知识生产传统,而历史社会学是历史社会研究传统在西方现代世界兴起的表现形式。
在这个意义上,历史社会学具备“破”与“立”两种力量:“破”在于抵制20世纪以来西方主流历史学与社会科学之间彼此分割的学科建制;但更重要的在于“立”,即当代一部分社会科学家不满于时空分离的知识生产状况,以历史社会学的名义,重新恢复或继承自17~18世纪以来近代欧洲知识界在认识论层面奠定的历史社会研究传统——如孟德斯鸠、休谟、伏尔泰等启蒙哲人一样,关注人类真实的经验世界,运用时间与空间的双重意识,把历史与哲学真正勾连起来,而19世纪的托克维尔、马克思、韦伯等思想家承此历史社会研究传统,成为20世纪历史社会学兴起的思想源泉与知识合法性基础。
第二种学术现象也不难理解。西方历史社会学在学术史上曾经出现两次学科化的尝试,但都以失败而告终。第一次尝试是在初创时期。“历史社会学”(historical sociology)这个术语出现在20世纪30年代的美国社会学学科内部。这个术语的出现是为了反对没有历史意识的主流社会学范式(以“芝加哥学派”为代表),主要以人类学领域为基础,抵制斯宾塞的线性进化论,并视之为社会学学科的一个子学科领域。然而,这种尝试失败了,因为它所批评的诸多范式,诸如反历史的、抽象经验主义的线性进化论,结构功能论,非历史的“中层理论”以及心理—行为分析等,后来都占据社会科学领域的主导地位。
第二次尝试出现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历史社会学再次复兴,在更大范围吸收知识资源,包括英国经济史、法国年鉴学派、美国社会史、德法的批判理论、马克思主义史学等等。同时,历史学领域兴起“定量史学”和“新社会史”,借用社会科学的概念、理论、方法与模型展开历史研究。历史学与社会学出现从未有过的亲密,历史社会学亦迅速成为跨学科运动的“旗手”。这段时期,以巴林顿·摩尔与斯考切波为代表的社会学家们抵制以帕森斯主导的功能论与系统论,提倡采用比较历史分析,专注于经济、军事、国家、革命等议题,与马克思、韦伯、托克维尔等19世纪经典理论家一样关注传统向现代转型的大问题。到20世纪80年代前期为止,历史社会学通过学会、论坛、期刊、课程、奖项以及各种研究与教学平台等表现方式,已经获得主流社会学学科的认可,似乎成功实现了学科化建制。
然而,在1990年前后,历史社会学遭到了来自历史学的集体发难,从而引起一部分倾向于历史的社会科学家的自我反思与转向。在90年代之后,历史社会学研究开始出现新的变化:在主题上扩展现代性空间,从物质性的经济政治到非物质性的文化社会,从中心的精英群体到边缘的底层大众;在问题意识上转向行动、观念与关系网络,多样化研究反现代性的社会条件,并与当下热点结合;在方法上重视叙事分析与过程阐释,弱化实证性与结构性解释的主导地位。因此,历史社会学的既定学科基础遭到质疑。
进入21世纪,随着世界形势的巨大变化与充满不确定性,移民、文化、宗教、帝国/殖民、民族等成为历史社会学的新议题,且难以束缚于既定的民族国家视域,而是经历了从微观到宏观,从事件的快变到长时段的慢变,从村庄的小区域到全球的大规模,从经验的社会领域到信仰、心灵与艺术等精神领域的转变。历史社会学的研究主题呈碎片化的扩展。同时,分析策略同样也呈现多样化趋势,包括回归比较历史分析,发展中层理论的机制研究和网络分析等,而“时间理论化”则成为历史社会学不可绕过的环节。议题的碎片化与方法的多样化并存,使历史社会学大大溢出了作为社会学的子学科范畴,甚至超出社会科学的研究议题。从此,社会学作为母体学科,已经无法为历史社会学提供充足的理论与方法,相反,历史社会学的新发现也不再仅仅反哺社会学或者社会科学,而是在客观上为人类的知识生产丰富历史面向,或者提供历史基础。
三、基础:西方历史社会观念传统与研究实践
每一种文明与文化体系都存在自己的时间与空间意识及关联性,为历史社会观念及历史社会研究传统的认识论基础确立一个统一的形而上学预设,本文把西方历史社会学的学术史置于时空视野更宏大的西方文明史脉络中,视之为西方历史社会研究传统在20世纪的延续。
在西方文明史上先后出现过两种主要的时空关系观念:古希腊时期,城邦秩序的空间意识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追求永恒绝对的确定性法则,抵制或逃避时间流变带来的焦虑,与之相契合的是一种周期性循环变化的时间观念;进入中世纪之后,基督教神学接受希伯来文明的线性时间观念,时间的流变意识开始依据上帝的创生和尘世人类的救赎,获得了统一的开端与结束。从此,历史不再仅仅指向过去,还根据上帝的指示乐观地通向未来;而在人类的精神空间归属“上帝之城”之后,身体的物理空间即“尘世之城”已经不重要了,并且在线性历史中找到了信仰的特定位置,时间与空间意识统一为一体。在“时间之环”转换为“时间之箭”(5)“时间之环”与“时间之箭”的比喻,参见[英]柯文尼:《时间之箭》,江涛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7年。时,空间观念也从主导地位转变为服从时间观念的主导。从此,西方文明史上不仅存在两种时间观念的冲突,存在物理与精神空间观念之间的张力,还存在时间与空间两种观念之间的竞争。
主导现代西方文明进程的时间观念依然是延续中世纪基督教的神学传统。虽然近代启蒙运动倡导理性化与世俗化转型,但中世纪的神学体系对“时间之箭”的绝对预设并没有随着基督教神学的衰退而退场,而是通过进步、增长、发展等先验预设的主流观念得以保留与延续,并完整反映在19世纪的社会进化论与20世纪的现代化理论中。同时,古希腊空间观念中的因果、规律、法则、确定、永恒等意识通过启蒙运动提倡的理性精神而得以传承,并且与线性进步的时间观念结合在一起,成为现代西方哲学、历史学和社会科学共同的时空观念基础。时空观念的一脉相承使西方文明进程从中世纪到近代得以不间断地延续,但时间、空间及其之间关系的观念分歧导致现代西方文明体系的内在紧张、冲突与分化。
具体来说,西方近代思想家们普遍接受基督教神学的线性进步史观,并以不同方式视之为形而上学的前提预设,在此基础上接入“我能知道什么”的认识论问题和“我如何知道”的方法论问题。然而,基督教神学体系的内在张力导致圣父、圣子、圣灵的分化,各自对自然、理性、意志、历史的地位优先性有不同的理解,对近代的认识论分形奠定了形而上学基础。其中,培根以圣子的自然神为形而上学预设,发展出英国的经验主义认识论传统,笛卡尔以圣父的理性神为预设,发展出法国的理性主义认识论传统,维柯坚持圣灵的意志神预设,发展出人文主义与历史主义的认识论传统。17—18世纪法国启蒙运动与英国苏格兰启蒙运动竞相发展,相互也有所吸收与融合;时间意识领域的历史观念与空间意识领域的哲学观念也结合在一起,并通过“自然”“真理”“科学”的现代语言表达出来。同时,从17世纪后期开始,以意大利思想家维柯为代表,掀起反启蒙运动,18世纪德国哲学家推动历史主义认识论传统的形成,奠定了19世纪前期与近代西欧思想传统分离的基础。
因此,近代欧洲文明一方面继承了中世纪神学传统的进步观念,但另一方面是内部存在明显的观念分化。英、法、德三国代表了近代欧洲三种主要的文明与文化传统,对自然、历史、世界、人等有不同的前提预设,决定其历史社会观念的认识论及方法论,相应地形成不同的历史社会研究传统。同时,随着自然科学的飞速发展和工业革命的巨大成就,尤其是法国大革命带来的秩序混乱,欧洲思想家们致力于以数学推理或物理试验的思维与方法,建构人类未来美好的社会政治秩序。最终,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英法思想家致力于寻找因果法则与普遍规律的社会科学,相应也把时间意识领域的历史观念降格为记录过去的文字材料,并用作社会科学的论证材料与试验场地。随着德意志民族意识的崛起,德国思想家越来越明确地抵制英法传统的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认识论,坚定地以历史和人文为观念基础,抵制科学主义思潮,而德国历史学家不满历史与哲学的混同,要求在方法论层面区分追求普遍性的哲学与追求特殊性的历史学。从此,二者出现了时空分离。以此为滥觞,讨论时间次序的历史研究发展成为职业化、学科化的历史学,把空间秩序带入时间流逝过程,而专门研究秩序空间的稳定与进步成就社会科学,历史成为其中的论证材料。
19世纪的历史学与社会科学之间的研究路径及目标存在很大差异。在历史学方面,德国历史学家兰克(Leopold von Ranke)秉承德国历史学派传统,把历史研究视为严肃的科学研究,主要任务是甄别史料来源的真实性以追求客观事实,发展出“兰克史学派”。虽然兰克史学的特点保持形而上学层次的“上帝之手”和认识论层次的普遍历史,但“兰克史学派”却更推崇兰克史学的方法论层面,即追求档案史料的真实性与独特性,而抽离其“上帝”预设——这在法国发展成为“史料派”和“史学方法论派”,在英国则成就了19世纪后期以阿克顿(Lord Acton)为代表的“剑桥史学派”。
在社会科学方面,法国与英国思想界提倡在自然科学成就的基础上发展社会科学。其中,英国以密尔的《逻辑体系》四卷本为典型,在18世纪经验哲学传统的基础上,突出方法论层次的逻辑经验主义;斯宾塞的社会进化论则成为19世纪英美社会科学的圭臬。当然,法国的孔德为西方主流社会科学奠定了方法论基础,他糅合英国经验主义与法国理性主义两种哲学传统,以鸿篇巨著的《实证哲学教程》六卷本开创实证主义哲学体系。
当然,历史学与社会科学的学科分化趋势在19世纪前期停留在观念层次,只是到19世纪后期才开始进入组织化与制度化的发展过程。同时,如果说历史学作为一门学科的内在同质性较强,而社会科学的内在分歧很大的话,那么按对待历史的不同态度,可以划分出三种类型的历史社会研究传统。其中,孔德与密尔可谓解释型社会科学传统的奠基人,旨在寻找社会结构有序运行的基本法则与因果规律,是20世纪西方社会科学主导范式的先驱。他们倾向于把历史视为寻找永恒秩序的试验场和论证材料,历史本身丧失了本体实在论的意义。马克思属于第二种类型,从阶级分析出发,开创一种批判型社会科学传统,寻找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形成与内在构成,反思并批判其阶级剥削、压迫与异化的社会机制,并提供超越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方案。社会科学的批判传统从历史过程来看待社会的构成与运行规律,历史与社会不可偏颇地结合在一起,也成就一种独特的历史社会研究传统。第三种类型是韦伯从历史个体分析出发奠定的阐释型社会科学传统。在德国,历史主义与人文精神成为思考社会运行与变迁的实在基础,科学则是历史社会研究从局部到普遍扩展的论证手段。相应地,韦伯意义上的社会科学具有工具性意义,旨在阐释独特、具体的历史过程,由此形成一种以历史为本体的历史社会研究传统。
当然,还有一种是叙事型的历史社会研究传统。这并非源于社会科学,而是来自反兰克学派的社会史、文明史与文化史领域。这个传统的开创者是19世纪中后期的经济史家罗雪尔、法律史家蒙森、民族史家兰普兰希特、社会史家约翰·格林、文化史家布克哈特等人。他们的共同特点在于抵制兰克史学的唯政治史与唯官方史料导向,主张在专门史与非官方史料中探析民族精神的结构性与普遍历史的内在规律性。这种叙事型的历史社会研究传统为20世纪90年代历史社会学兴起的叙事分析提供了知识资源。
概括起来,古希腊时期确定了秩序空间主导且时空一体的西方文明特征,中世纪基督教神学体系奠定了历史哲学传统及其线性进步的形而上学预设,近代则分化出三种特殊的形而上学预设,即自然神—机械动力论预设、理性神—唯灵论预设与意志神—辩证动力论预设,并带来相应的认识论转型,由此决定17~18世纪三种历史社会研究形态,即经验主义、理性主义与历史主义。在此基础上,19世纪在方法论层次相继兴起解释型、批判型与阐释型三种社会科学类型,并演化为四种历史社会研究范式。其间的关联、交织、对立与冲突直接影响到20世纪的历史学与社会科学发展,而20世纪兴起的历史社会学恰恰延续与糅合了19世纪几种典型的历史社会研究传统。
四、定位:西方历史社会学的出场与收场
对于西方历史社会学的学术史从何开始、如何划分阶段的问题,西方学术界已有几种观点。在西达·斯考切波、史密斯、德兰迪等人看来,韦伯、马克思、托克维尔、涂尔干等19世纪的经典社会理论家是创建者,20世纪前期的重要学者与伟大作品是战后历史社会学复兴的直接资源,如波兰尼的《大转型》与埃利亚斯的《文明的进程》,更直接的是以马克·布洛赫(Marc Bloch)与布罗代尔为代表的“年鉴学派”以及以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与汤普森代表的英国左翼史学,而艾森斯塔特(S. Eisenstadt)、本迪克斯、查尔斯·蒂利、沃勒斯坦、巴林顿·摩尔等人则是美国历史社会学的直接推动者。(6)[美]西达·斯考切波编:《历史社会学的视野与方法》,封积文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英]丹尼斯.2007年;史密斯:《历史社会学的兴起》,周辉荣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英]德兰迪、伊辛主编:《历史社会学手册》,李霞、李恭忠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史密斯与朱莉娅·亚当斯(Julia Adams)等人把历史社会学的学术史划分为三次浪潮,18世纪的孟德斯鸠和休谟以及19世纪的托克维尔、马克思、涂尔干与韦伯为第一波,20世纪50~80年代的学者是第二波,而90年代之后的学者则是第三波。(7)[英]丹尼斯·史密斯:《历史社会学的兴起》,周辉荣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Julia Adams et al. (eds.), Remaking Modernity: Politics, History, and Sociology, Durham, NC.: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3。
这些划分方法是根据后人对历史社会学研究特征的理解与要求,以“历史倒溯”的方式追溯其历史源头。在斯考切波看来,“真正的历史社会学研究”有四个特征:1.基于时空来思考社会结构与过程问题;2.强调过程并在时间场景中解释结果;3.重视个体生命与社会转型中的意料或非意料后果,体现行动意义与结构背景的交互作用;4.主张社会结构类型及其变迁模式的特殊性与多样性。(8)[美]西达·斯考切波编:《历史社会学的视野与方法》,第2页。他们根据这些“特征”将历史社会学追溯到18~19世纪。然而,这些划分标准存在三个问题:1.悬置了时空坐标系与进化论预设及其奠定的西方历史社会研究传统;2.没有在20世纪兴起的历史社会学与18~19世纪的历史社会研究传统之间做出区分;3.没有重视历史社会学在抵制同时期学科分化体制中发挥的重要作用。
其实,如前文所述,19世纪初创的社会科学并没有制度与组织上的学科分化,也不存在事实上的历史社会学,只有前学科意义上的历史社会研究传统;而20世纪兴起的历史社会学恰恰充当了抵制同时代学科分化体制的批判武器。因此,本文以产生“历史社会学”(historical sociology)这个术语的20世纪前期视为起点。目的有四:1.找到与19世纪历史社会研究四个传统之间的连续性与断裂;2.明确历史社会学在不同发展阶段汲取同时代的知识资源,以此抵制历史学与社会科学之间的分离及其内部日趋分化的学科体制;3.更为清晰地展示历史社会学研究的构成性困境与分化来源问题;4.为当代西方历史社会学诸多相互竞争的分析策略寻找知识合法性来源。
在这个意义上,历史社会学继承、延续与糅合了19世纪及其之前的形而上学预设、认识论基础与方法论原则;西方文明体系内部各个知识传统之间存在的诸多紧张、冲突与竞争,充分反映在历史社会学各种分析策略的分途中。
根据查尔斯·蒂利的概括,20世纪的历史社会学有四种分析策略(9)Charles Tilly, “Historical sociology”, in Neil Smelser, Paul Baltes (eds.),The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 Behavioral Sciences, Oxford: Elsevier, 2001, pp.6753-6757.:1.因果分析,其特征是重构过去,以启示当下和未来的人类选择。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与协商民主、斯考切波的国家与社会革命属于这种路径。2.模式解释,其特征是寻求跨时空的、周期性的结构与过程。本迪克斯的国家形成和迈克尔·曼的社会权力是其中的典型。3.过程阐释,主要考察社会在具体时空中的相互作用,比如蒂利本人的社会运动和抗争政治。4.范围延伸,把当代社会科学的技术或模型运用到历史情境中,如20世纪70年代兴盛的“新社会史”和“定量史学”。同样地,斯考切波把二战后兴起的历史社会学归纳为三种策略:1.运用普遍模式解释特定历史;2.运用或修正经典概念和主题,重新阐释历史进程;3.对历史偶然事件的因果关系做出科学分析。(10)[美]西达·斯考切波编:《历史社会学的视野与方法》,第373-407页。斯考切波本人的研究也徘徊于科学与历史之间,早年更倾向于科学化解释,充分发展并运用了休谟、密尔的比较分析方法,但在后来对美国本土的研究中采用了不同的路径。美国的皮尔逊批判性地指出了社会科学“转向历史”的三种方式:1.因果分析的“历史即研究往事”,以理解当代社会问题;2.模式解释的“历史即搜寻例证性材料”,以论证既定的普遍命题;3.提炼方法的“历史即产生更多案例的场所”。(11)[美]皮尔逊:《时间中的政治:历史、制度与社会分析》,黎汉基、黄佩璇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5-6页。这三种方式的共同特点是都没有尊重历史学的时间性与人文性,而是把历史作为论证的工具。当然,社会科学家也有尊重历史并以此为基础的,并且得到了历史学界的认可,比如查尔斯·蒂利。
同时,德兰迪与伊辛从方法论层面把历史社会学分为科学与阐释两个知识传统:科学型的历史社会学从孔德与涂尔干的社会学传统发展出来,体现了年鉴学派的史学传统,并在美国历史社会学中得到继承;阐释型的历史社会学是以韦伯的阐释社会学传统和英国的社会史为导向的“新史学”传统。(12)[英]德兰迪、伊辛主编:《历史社会学手册》,李霞、李恭忠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4页。威廉·休厄尔(William Sewell)从时间意识的角度把历史社会学研究划分为三种类型,即以宏大理论为旨趣的“目的论时间”,以历史案例为分析对象并以实验思维为导向的“实验时间”,而他提出“事件的时间”,主张把具体研究的历史事件置于相互关联的事件链条中,旨在把历史叙事带入历史社会学研究。(13)[美]小威廉·休厄尔:《历史的逻辑:社会理论与社会转型》,朱联璧、费滢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章。
本文多层次、多角度地定位西方历史社会学的学术图景,并提出与上述不同的类型学划分。其中,在学科地位上,把科学型的历史社会学视为“历史的社会科学化”,而阐释型的历史社会学则是“社会科学的历史化”。在研究导向上,历史社会学可以分为理论导向、方法导向与问题导向三种不同的学术追求,理论导向强调知识的性质,方法导向关注研究的思维与方法,问题导向则重视研究的目的。在学科范畴上分为两种。其中,把历史研究与社会科学各学科的结合视为广义的“历史社会科学”(historical social sciences),相比较而言,沃勒斯坦倡导整合社会科学的内在差异,并与历史研究的整体结合,这是一种狭义的“历史社会科学”(historical social science)。在此基础上,又进一步划分两种类型:“总体表现的”历史社会科学是指总体社会及其各领域、各领域内部实现统一的有机联系;“总体结构化的”历史社会科学是社会单一领域对社会总体的运转与变迁起决定作用。
纵观40年来的当代学术史,我们可以看到,历史社会学存在“方法规范化”与“主题多样化”两种学术运动,推动着上述诸多类型的分化、交叉与融合。其中,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方法规范化”运动,通过方法讨论来获得较稳定的理论基础,但面临研究主题的固化;90年代,历史社会学转向“主题多样化”运动,研究主题得到较大的扩展,但动摇了其原有的理论共识。这两种学术运动的矛盾与交替表明,历史社会学不能化解传统学科的“体”“用”之争,而是转移为内部紧张,使之成为历史社会学自我更新的动力与充满活力的源泉。在21世纪,西方“新历史社会学”重启“中层理论”的研究策略,可能会发起新一轮的“方法规范化”运动。由此,方法与主题之间的竞争难以消停,既刺激了历史社会学的发展,又不断给西方社会科学提供丰富的知识滋养。
当然,上述分析策略的差异和斑驳的分析类型以及交替的学术运动直接源于方法论原则的分野,更根本的来源则在于认识论基础及其形而上学预设的分化。这些差异以及之间的竞争、冲突与调和,已经无法安放在任何单一的学科范畴内来理解,而是成功地挑战了现代西方尤其是美国知识界主导的学科分化体制。尽管如此,历史社会学在21世纪的最新发展不断抛弃其历史学与社会学的学科母体,使“历史社会学”这个术语不堪其内容之重,已经越来越名不副实了。人文、艺术、自然等知识领域纷纷转向其自身的历史过程,不断涌入、重叠交错与汇聚在一起,逐渐以“历史社会科学”来表达之。依此趋势,当所有知识领域都启动历史意识,所有研究主题都转向自己的历史过程,或者由历史研究主导社会科学时,“历史转向”便不再是一场社会科学的运动。作为一种学术运动的“历史社会科学”也将与“历史社会学”一样,走向“终结”;与此同时,社会科学不断扩大研究议题,不断包容并吸收人文、艺术与自然科学,历史研究可能成为社会科学的一部分。
总之,20世纪西方世界兴起的历史社会学,最初是从社会学学科领域内发起的最狭义的分支学科,后来上升到历史学与社会学的学科阵营之间,如今进一步突破历史学与社会科学的既定学科范畴,成为人文与自然科学都能参与其中对话的知识场域。这个变化过程表明,历史社会学作为一种学术运动,不断打破西方现代学科分化体制的知识壁垒,抵制时空分离的学术研究格局。
历史社会学的合法性基础源于西方历史社会研究传统在17—18世纪奠定的认识论基础,以及19世纪形成的方法论原则,但历史社会学的内在分化与冲突在观念上源于历史社会研究传统的形而上学预设。知识基础使历史社会学无法安放在现代任何既定体制的学科体系下,而观念冲突作为其内在的力量则决定了历史社会学分析策略的多元化及其发展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