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德鲁克管理思想的三重哲学意蕴
2021-11-30纪光欣
纪光欣 赵 霞
美国著名管理学家彼得·德鲁克(Peter F.Drucker,1909—2005)被认为是现代管理学的“发现者”,他的重要著作如《公司的概念》(1946)、《管理的实践》(1954)、《成果管理》(1964)、《有效的管理者》(1966)、《管理:使命、责任、实践》(1973)、《创新与创业精神》(1985)等都广为流传,影响深远。德鲁克在企业性质、公司使命、管理功能、目标管理、知识工作者管理、创新创业等重要管理问题上,在工业社会、组织化社会、知识社会等社会性问题上,创造性提出了许多引领他那个时代的新理念、新思想、新理论。他的各种管理理论既具有扎根企业、追求效果的实践品格,又具有改善社会、保障自由的理想情怀,他将管理从一种技术性、工具性认知提升为战略性、文化性、社会性理解,不仅自我指认他首创的目标管理代表一种新的管理哲学,而且他还自称为“社会生态学家”,始终在组织(企业)与社会的内在统一中探求管理的实践之策和社会的和谐之道,这也是德鲁克管理思想的显著特征。尽管德鲁克的主要贡献在于管理实践领域,并赢得了“管理实践的宗师”(1)[美]丹尼尔·A·雷恩等:《管理思想史》,孙建敏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20页。的美名,但在他那些看起来具体而可操作的管理理论或管理方法的背后,仍然体现着多方面深刻的哲学意蕴,主要是实用主义哲学、社会哲学和后现代哲学,他被认为是现代商业文明时代的管理哲学家和社会生态学家。
一、德鲁克管理思想的实用主义哲学特征
现代管理学诞生于实用主义的社会文化氛围之中。众所周知,以皮尔士、詹姆斯、杜威为代表的实用主义是地地道道的美国本土哲学,代表着注重结果、追求成功、实现个人价值、推崇变革创新等“美国精神”及其思维方式。实用主义既是一种经验主义,强调行动重于理论,推崇科学方法,又是一种功利主义,强调实践效果,坚持以效用来检验认识或理论的真假,还是一种注重开拓创新、获得成功、自我奋斗的行动哲学,反对脱离实际的虚空宏大的无意义理论。皮尔士认为,观念思想的唯一意义就在于它所引起的行动及其所产生的效果。詹姆斯也认为:“实用主义的方法,并不是指什么特别的结果,只不过是确定方向的态度。这种态度不是去看第一事物、原则、范畴和假定的必然性;而是要注意最后的事物、成果、结果和事实”。(2)[美]詹姆斯:《实用主义》,李步楼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32页。詹姆斯把实用主义视为一种确定真理的方法,即看最后的效果,这就是所谓真理的兑换价值。杜威认为,认识的意义和真实性,主要通过行动后果来确定,“后果,而不是先在条件,提供了意义和真实性”。(3)[美]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7页。他把实用主义当作工具主义,将思想看成人应付环境的工具,而真理作为观念,只是取得效果的工具。总之,在实用主义这里,行动、实践及其实践后果或实际效果成为验证理论价值的标准。“实用主义”一词来自“pragmatic”,其核心概念既有“实践”之意,也有“效用、效果”之意,实用主义本质上就是一种实践哲学,德鲁克对管理的实践性与有效性的认知正与其相一致。
德鲁克虽然不是在美国本土出生,早期教育经历也不在美国,但是他的管理思想主要是基于对美国公司(如通用汽车公司、西尔斯公司等)管理实践及其卓越绩效的调研与思考而提出的,包含着他从事管理咨询的丰富经验。因此,他的管理理论就其思想内涵和本质特征而言,无疑具有美国实用主义哲学的典型特征,这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
一是突出管理的实践本质。让管理根植于实践的沃土,让管理学回归实践之中,这是德鲁克矢志不渝的追求目标。“管理是一种实践,其本质不在于‘知’而在于‘行’,其验证不在于逻辑,而在于成果,其唯一的权威就是成就”。(4)[美]彼得·德鲁克:《管理——使命、责任、实务》(上),孙耀君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第7页。这句德鲁克的经典名言充分表明了这一点。实践可以说是德鲁克管理思想的灵魂和主线,既坚持从管理实践、从成功企业的管理经验中总结和建构管理理论,又主张管理理论再回到实践中去,指导企业管理实践。按照德鲁克思想的这一主张,1946年的《公司的概念》所体现的一个基本观念就是“管理首先是一种实践,虽然它与医学一样,把很多科学研究的方法当作工具使用”。(5)[美]彼得·德鲁克:《公司的概念》,罗汉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46页。1950年,德鲁克在《哈佛商业评论》上发表了题为《管理学必须实践管理》的文章,强调管理学的实践价值。他还把自己的论文叫作“行动起动器”,以此凸显其管理理论的实践性。1954年,德鲁克通过对通用汽车公司、通用电气公司、国际商用机器公司、西尔斯公司、切萨皮克-俄亥俄铁路公司等知名大企业管理实践的系统总结而创作了代表性著作《管理的实践》。另一部重要著作《管理:任务、责任、实践》(1973)的序言中特别说明“本书自实践而产生,又以实践为归宿”。(6)[美]彼得·德鲁克:《管理——任务、责任、实务》(上),孙耀君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第7页。这与实用主义注重行动、实践的逻辑是根本一致的。德鲁克的管理理论因其鲜明的实践品格而成为当代企业界的“管理圣经”。
二是突出管理的实践效果。德鲁克认为,衡量管理的唯一权威是实践效果,即“组织的成果和绩效”,必须用实践效果来检验管理的有效性。“当我们检验管理政策和其他社会规律时,关键不是看他们是对是错,而要看他们是否有效”。(7)[美]彼得·德鲁克:《公司的概念》,罗汉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46页。德鲁克有一部著作的名称就是《成果管理》(1964),还有一部著作是《有效的管理者》(1966),都突出管理不在理论的高深或新潮,而在于实践效果。其他著作与文章也都从组织功能、管理责任、管理者角色、知识工作者发展等不同角度来阐述取得成果、成效的重要性或实现路径。他的著作中经常出现的“成功、有效、优势、长处、未来、机会、成果”等概念,集中反映了他是用公司的实际成效来衡量管理的价值。德鲁克指出:“直接成果始终是第一重要的,它们对组织的作用犹如卡路里对人体的作用”。(8)[美]彼得·德鲁克:《个人的管理》,沈国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12页。以《有效的管理者》为例,从内容上看它有些像当年赫伯特·西蒙批评古典管理理论时曾经提出的“管理谚语”或“管理箴言”,但正是那些简单直接、便于操作的管理策略或方法让管理理论真正回到了实践现场,为管理者追求管理的有效性或组织的绩效提供了最直接的指导,直到今天仍为各类管理者所推崇。即便对于知识,德鲁克也是从比传统的土地、劳动和资本更能为社会创造财富的角度来认识,“知识就意味着效用,知识意味着获得社会和经济成果的手段”。(9)[美]彼得·德鲁克:《个人的管理》,沈国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0页。无论是他所说的知识运用于劳动过程和生产工具的“生产力革命”,还是知识运用于知识的“管理革命”,都是如此。而管理者的责任在于让知识转变为实际的绩效,“凡注重贡献,对结果负责的人,无论其职位多低,都具有高级管理者的风范”。(10)[美]彼得·德鲁克:《个人的管理》,沈国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10页。当然,德鲁克管理思想的重点是行动路线或实践策略,是如何取得成功、获得效果的管理策略或方法,如注重贡献、科学决策、发挥长处、聚焦目标、时间管理等,强调管理者的工作必须卓有成效,而且认为有效性是一种习惯,是可以学会的。这既是对企业目的或使命的准确定位,也反映着实用主义的基本精神。
二、德鲁克管理思想的社会哲学视域
德鲁克经历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经济大萧条、法西斯统治等重大事件,对一个自由、健全的社会充满渴望,并终生致力于改善工业社会状况。德鲁克自诩是现代社会的“旁观者”,实质上他是一位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和人文情怀的管理学家,他一方面从现代社会发展的角度来阐释组织与管理问题,另一方面又从组织与管理的视角来探求现代社会发展之道。他强调一个既不同于极权主义也不同于放任主义的“自由的功能社会”,应该“重新建立一种既不同于大一统原则,也不同于多元论的社会哲学。这种社会哲学不仅能看到个体,也能看到群体;不仅能看到部分,也能看到整体;而且能看到他们之间相互的关系”。(11)[美]彼得·德鲁克:《公司的概念》,罗汉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6页。这一社会哲学视域体现在他对组织与管理的社会功能、企业社会责任等问题的认识之中。
首先,德鲁克从社会功能的角度来理解组织及其管理问题。“组织化社会”或“组织的社会”是德鲁克全部管理思想的基本立足点。在他看来,组织化社会的出现在人类社会发展历程中是前所未有的新事物,1900年时,“每个国家的社会里,家庭仍然是绝大多数社会任务的执行者和活动器官”。(12)[美]彼得·德鲁克:《管理:使命、责任、实务》,王永贵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09年,第2页。20世纪最重要的社会现象就是组织化社会的产生,它意味着社会是由各种各样的组织构成的,社会的任务都交由一个个不同类型的组织来完成,或者说,社会的运行是在各个“组织实体”之间而不是在家庭内或“个人”之间进行的,这显著地提高了社会运行效率,促进了社会进步。那些赢利性的商业公司只是组织最初的完整形态,现代组织则是多种多样的,包括政府、企业、学校、医院、慈善机构、社区等等,因此,现代“组织的社会”实质上是一个多元化社会,现代社会的成就越来越依靠于这些多元组织(机构)的成就。对社会而言,组织是手段,“每个组织都是为了执行一项社会任务的社会器官”,(13)[美]彼得·德鲁克:《功能社会:德鲁克自选集》,曾琳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09年,第68页。每种组织都服务于社区的一种不同目的,它们共同构成一个有秩序、有成效的社会;对组织而言,管理是手段,是组织实现自身社会功能的工具。因此,组织要发挥好作为社会器官的功能,就需要有效的管理,“管理是现代机构的特殊器官”,“有效的活性器官”。(14)[美]彼得·德鲁克:《管理:使命、责任、实务》,王永贵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09年,第5页。在1999年1月撰写的《我认为我最重要的贡献是什么》一文中,德鲁克自认为最重要的贡献是认识到管理已经成为组织社会的基本器官和功能,管理不只是谋利的工具或生产某种产品的技能,而是为了更好地实现社会公益,缔造一个健全自由的社会,增进人类福祉,这实际上是把管理当作一种改变社会并使之成为功能更加健全的工具来看待。在这个意义上,德鲁克认为,管理或管理学的兴起是20世纪社会进程中的一个关键事件。这实际上鲜明地体现着德鲁克管理思想的社会情怀。
其次,德鲁克始终带着问题观察社会与社区,并从管理角度提出对策。德鲁克的管理理论关注人类生存于其中的社会环境,关注社会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各类组织之间的和谐。在他的所有著作中,“更多的著作不是关于管理,而是有关社区、社会和政体”,(15)[美]彼得·德鲁克:《功能社会:德鲁克自选集》,曾琳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09年,自序。严格意义上的“工商管理”方面的著作只有几部,如《公司的概念》(1946)、《管理的实践》(1954)、《成果管理》(1964)、《创新与企业家精神》等,多数属于探究现代社会问题的著作,如《经济人的终结》(1936)、《工业人的未来》(1942)、《新社会》、《后资本主义社会》等,而且从时间看,探讨社会问题的著作要早于管理学著作。即便是那些探讨企业管理问题的著作,也包含着大量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和分析,突出组织(企业)及其管理对现代社会发展的重要性。德鲁克管理思想的主旨就是建立一个“自由的功能社会”,在那里,无论政府,还是企业或其他类型组织,都可以有效地运转,即通过管理来创造绩效,实现价值,共同维持功能社会的健康发展;在那里,社会必须赋予个人以身份和功能,经由各类组织及其有效管理,个人获得社会身份认同、生活条件和价值实现。因为在德鲁克看来,现代社会是多元化的“机构社会”,多元组织的共存、互补和相互制约构成了和谐稳定的社会生态系统。换句话说,多元组织是社会生态系统的器官,社会的高效有序运行是建立在各类组织的功能发挥即相互协同之上的。而管理则是组织的核心活动,即任何类型组织都需要通过管理来发挥其特定的社会功能,当一个个组织经由有效的管理能够有序运行并完成其社会功能的时候,一个“自由的功能社会”即社会生态系统才能真正形成。这样,管理就承担着维持现代社会生态系统运行的基础性功能。
再次,德鲁克批判企业单一的经济利益观而主张承担必要的社会责任。与功能社会或组织化社会的观点一致,德鲁克在各个时期的著作中都从企业作为“社会器官”的角度反复强调企业的宗旨必须存在于社会之中,现代组织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向社会提供某种特别的服务,所以它必须存在于社会之中,存在于社区之中,并与其他机构和人员相处,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中展开其活动。他明确反对亚当·斯密以来的“经济人”假设和以赢利为唯一目的的企业责任观,坚持认为企业不仅是经济组织,也是一种“社会的组织”,“一种为了满足社会需求和需要而将人们集合起来的组织”,(16)[美]彼得·德鲁克:《公司的概念》,慕凤丽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06年,第21页。因此,企业必须履行作为功能社会基础的典型组织的社会责任,“应该让企业的每项行动都能促进公众的福利、增强社会的基本信念、为社会的安定和谐及强大作出自己的贡献”。(17)[美]彼得·德鲁克:《管理的实践》,齐若兰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1年,第311页。可见,企业社会责任是内在于企业本质和现代社会结构特征的。另外,企业还负有塑造公民的重要责任。因为现代大型公司“首先是一个机构,是一个人的组织,而不是一堆死气沉沉的机器”。(18)[美]彼得·德鲁克:《公司的概念》,罗汉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66页。与传统农业社会人们普遍以家庭为生活单位不同,在现代工业社会或多元化组织社会,组织成为每个公民安身立命、获得社会地位不可或缺的平台,“公民必须成为工厂的一员,即雇员,才能赢得社会地位,获得自我满足。在工业社会中,人们只有通过工作,才能树立自尊,实现自我”。(19)[美]彼得·德鲁克:《公司的概念》,罗汉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13页。因此,员工不只是企业谋取利润的“资源”或“工具”,他们的“社会地位、声望和权力源自你所属的组织,及你在组织中的地位、声望和权力”。(20)[美]彼得·德鲁克:《新社会》,石晓军等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06年,第7页。对企业的人力资源管理来说,必须“保证人人享有公平的机会,并按能力大小和努力程度获取相应的报酬;确保每一个社会成员,无论多么微不足道,都享有公民应有的社会地位和尊严,都能履行公民的职责,都有机会在社会生活中实现自身价值”。(21)[美]彼得·德鲁克:《公司的概念》,罗汉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1-12页。这其实是企业对员工必须担负的社会责任。当然,最重要的是企业应该善于把社会需要、社会问题转化为企业创新与发展的机会,这才是体现企业作为“社会器官”之社会责任的最有效实践形式,企业唯有将社会责任转变成自身利益,也就是转变成商业机遇,它才能承担社会责任。这样,企业作为“工业社会的代表性组织”,不仅以其创造经济绩效而奠定现代社会发展的物质基础,而且以其创造性解决社会问题、促进人的发展的社会创新(22)纪光欣:《德鲁克社会创新思想及其价值探析》,《外国经济与管理》2012年第9期,第1-6页。机制而促进整个社会的和谐与进步。
三、德鲁克管理思想的后现代哲学意蕴
后现代主义是20世纪60年代开始兴起的一股复杂的哲学、文化或艺术思潮,在现实层面上与后现代社会相呼应,在哲学层面上代表着对近代主体性或理性主义哲学的深刻反思与激烈批评。后现代哲学被认为是一种解构的理论,解构一切现代性的理论、权威、价值和主体性认知模式,追求一种非理性、多元化、个性化的自由。
自现代工业革命催生出泰勒的科学管理理论以来,现代管理学一直致力于对组织中管理问题的“纯粹”科学研究或理性把握,如弗雷德里克·泰勒的科学管理方法、马克斯·韦伯的理性官僚制组织、赫伯特·西蒙严格意义上的“决策科学”等,都坚持管理者作为主体的独立性和支配地位,推崇组织结构中自上而下的单一权力中心和等级秩序,强调制度的激励与约束作用,追求效率或利润的管理目标等,表达出对工业化时代“科学”管理的乐观信念,这在核心价值和方法论意义上属于“现代性”的管理理论或实践模式。然而,随着后工业或知识社会组织内外环境的变化,传统理性管理范式遭遇一系列的危机或溃败,“战后这一代主要管理思想家包括爱德华·戴明、彼得·德鲁克、沃伦·本尼斯都十分反对等级森严的、官僚主义的、自上而下的管理,支持参与、民主的领导方式和自我管理”。(23)[美]肯尼斯·克洛克、琼·戈德史密斯:《管理的终结》,王宏伟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04年,第32页。在此背景下,倡导去等级化、参与管理、自我管理、组织民主等后现代管理正在成为当代管理的主导范式。
进入管理理论研究以来,德鲁克一直根据当时西方社会所处的所谓“后资本主义”、信息社会、知识社会等深刻社会变化来构建自己的管理理论,特别推崇变革与创新,企业家精神对知识社会、知识型组织的根本价值,在管理的学科属性、思想主旨与基本精神上与后现代哲学多有相通之处,代表着对传统理性主义管理理论最早的反思与超越。
首先,对主流的实证管理科学的背离。德鲁克认为是他创立了管理这门学科,但在管理学界,德鲁克始终与主流的实证科学方法保持明显的距离,坚持以企业管理经验为基础来提升管理理论,并强调管理理论的实践价值,坚持以实践效果(有效性)来验证管理理论的科学性。他反对将管理作为单纯的科学甚至技术手段来对待,也反对追求普遍适用的管理模式,而强调管理的综合性、艺术性和个性化,“管理很像传统的人文艺术,因为它关切的是知识、自我了解、智慧和领导的根本;也是艺术,因为管理就是实行和应用”。(24)[美]彼得·德鲁克:《管理新现实》,黄志典译,上海:东方出版社,2009年,第197-198页。所以,他极力反对将管理学作为一门“科学”,反对将自然科学或实证研究方法应用于管理,因为在他看来,自然科学探索的是自然界的一般规律,而管理学科要研究的组织和管理问题与人及其价值观、文化背景紧密有关,不具有可重复性、普遍性,必须综合运用各种社会科学,必须将知识集中到实践效果上。他甚至把管理学比喻为一门“诊治型的学科”,“对临床医学的检验不在于治疗方法是否‘科学’,而在于病人是否康复”。(25)[美]彼得·德鲁克:《公司的概念》,罗汉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46页。所以,德鲁克把管理定义为“一种需要重新肯定‘人性’、使‘人性’发挥作用以及为此而采取相应措施的学问和实践活动”。(26)[美]彼得·德鲁克:《组织的管理》,王伯言等译,上海: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3页。
其次,对理性主导的现代管理模式的批判。在德鲁克看来,传统的官僚制组织是按照类似军队的集中统一模式建立起来的,依赖于科层制式的自上而下的命令链条来管理。随着信息社会、知识社会的到来和知识工作者成为管理的主要对象,以信息为基础的新型组织则更像是一个交响乐队,所有的乐器按照同一乐谱演奏,每一位演奏者都是“专家”并且是平等的参与者,但每个乐器演奏的部分又不同,在一个指挥的统一协调下,就可以演奏出一首美妙的乐曲。这相当于信息型组织中知识工作者的自我负责与自我管理。这样,德鲁克从管理的实践本质出发,反思和批判了传统等级制的组织结构,拒绝组织中存在唯一、普遍有效的管理模式,更反对以“命令——服从”的统一模式来管理知识工作者,而主张建立简洁、灵活、扁平化的组织结构。同时,德鲁克还强调结合不同的文化背景和管理对象的特点来寻求有效的管理模式,一切以实践效果来衡量,“管理越是能够运用社会传统、价值观念和信念,它就越能够取得成就”。(27)[美]彼得·德鲁克:《管理:使命、责任、实务》,王永贵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09年,第19页。这事实上确认了有效管理模式的多元化,排除了一元化、普遍化的管理模式。
最后,目标管理思想的后现代特征。“目标管理”是德鲁克在1954年的《管理的实践》中首次提出的最具影响力的管理思想,它是指管理者与被管理者在共同目标引导下、以结果为导向、以自我控制为主导、以过程激励为特征的一种管理制度或方式,其基本逻辑是目标设定——责任担当——自我控制——达成预期。目标管理融合了以工作为中心的科学管理与以人为中心的行为科学管理,建立起一种基于人的主动性与责任感、依靠参与管理和自我控制而达成组织目标的新的管理模式。相对于传统等级控制的管理而言,目标管理中基于人性自觉与责任的参与式管理与自我控制具有典型的后现代哲学特征:一方面,参与式管理体现着后现代哲学的反主体性思想,因为目标管理中真正的主体不再是处于核心地位、发出权威指令的管理者或金字塔式组织的权力中心,而是管理者与被管理者之间围绕目标所形成的“主体间性”的互动关系;管理者不再是组织目标的指令者与控制者,而是变成了与“他者”(被管理者)共同协商的参与者。另一方面,自我控制消解了传统哲学意义上管理的主体性原则,将外在的权力控制转变为内在的自我管理,将单一的组织目标转变为组织与个人目标的融合即共同目标,管理主体(管理者)与管理客体(被管理者)都成为目标引导下的自觉行动者。“目标管理的主要贡献在于,我们能够以自我控制的管理方式来取代强制性管理。”(28)[美]彼得·德鲁克:《管理:使命、责任、实务》,王永贵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09年,第66页。这意味着管理者“自己决定必须这么做,换句话说,他以自由人的身份采取行动”,(29)[美]彼得·德鲁克:《管理的实践》,齐若兰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1年,第110页。这也代表着“真正的自由,合法的自由”。总之,德鲁克的目标管理思想将“自由”的精神嵌入其中,既具有反对单一中心和独断权威,倡导管理者与被管理者之间的平等合作等“主体间性”特征,又具有推崇多元差异、倡导变革开放等后现代思维,使得这一具有鲜明工具性、操作性的管理思想具有了深刻的后现代哲学意蕴,契合了当代管理变革的主流趋势,因而在理论上具有持久的生命力。
综上所述,如果说,实用主义哲学特征反映着德鲁克管理思想的美国文化背景和鲜明的实践导向,社会哲学视域彰显着德鲁克管理思想的社会责任感和人文情怀,那么后现代哲学意蕴则反映着德鲁克管理思想的批判性、创新性和前瞻性。德鲁克不是为了管理而研究管理,而是从独特而深刻的哲学视域主动“发明”了管理,揭示了“有效的管理”对一个文明、自由社会的工具价值。透过这些哲学意蕴,可以深刻地理解德鲁克管理思想的恒久价值和独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