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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白鹿原》乡民乡约及其传统文化记忆*

2021-11-30陈晗蜜李剑清

西安工业大学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乡约乡民陈忠实

陈晗蜜,李剑清

(宝鸡文理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宝鸡 721013)

陈忠实先生在《白鹿原》中以近五十万的字数,向读者展示了陕西关中平原从清朝末年到新中国成立初期恢弘的历史,重读《白鹿原》发现, 其中优秀的传统文化依旧是当今社会宝贵的精神资源。传统中国社会依赖土地而生,具有一定的稳固性,是一种“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的社会”[1],在历史中积淀了丰富的精神文化。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来, 我国城镇化进入快速发展阶段,传统社会的文化与精神在现代社会中不断被消解,当今社会精神文化和文学创作失却了一些传统文化底蕴。二十一世纪以来学者们对《白鹿原》研究的角度呈现多样化,对《白鹿原》的文化研究尤其受到重视,学者们或从人物形象角度出发探究小说中人物对传统文化的不同态度,或从意象角度探析小说中丰富的文化元素,或深入到陕西关中地区挖掘《白鹿原》中关中文化的现代意义。本文试图从文化认同的角度,利用德国著名学者阿斯曼夫妇的文化记忆理论,从文字载体、宣讲仪式和石碑的时空维度等三个角度,分析《白鹿原》中利用乡约建构的文化记忆。在透析传统社会与当今社会之间的交流与沟通的同时,揭示以《白鹿原》为代表的家族文学在文学创作中的传统文化底蕴,以及强化传统文化道德和个体身份认同的现实意义,致力分析其对文化记忆的建构及其文化价值。

1 乡约溯源及作用

乡约的发展与乡制的兴起有直接关系。《周礼》中早已出现对“乡” 的记载:“五州为乡,使之相宾。”虽然其定义和作用与现在的乡不同,但乡始终作为一个基层行政区划单位而存在。在历史上,中国是一个极具稳定性的乡土社会,乡里的社会成员之间多有血缘关系,也就是说乡和血缘宗族密切联系,乡的这两个特点成就了乡约的形成与发展。有学者将乡约等同于乡规民约,“乡约不仅是作为乡规民约的规范条文,也是为协调共同生活和社群关系建立的自治组织”“乡约是宋明儒家学者创立并推动实施的成文的规范和共同遵守的秩序,是以儒家礼的精神和道德观念为核心原则、通过教化和相互督促、相互扶助而实行的民间自治性的共同生活的规约、制度与组织”[2]。学界普遍认为乡约最初源于《周礼》的“读法之典”,此时它具备了乡约的雏形,但不能被称为真正意义上的乡约,因为西周时期的乡制处于萌芽发展阶段,到秦汉时期乡制才作为稳固的行政区划单位被固定下来。乡约从形成到逐渐消亡,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北宋时期的《吕氏乡约》和明正德年间的《南赣乡约》。乡约最初的目的是对乡民进行教化以规约乡民,随着适用范围不断扩大国家权力渗透其中,后期乡约从乡民自治公约发展成为政府推行乡治系统的组成部分,乡约始终带有浓厚的乡民自治色彩, 杨开道称其为“打倒中国治人传统的乡约制度,树立起中国民治基础的乡约制度”[3]。

《白鹿原》中所提到的乡约有两种:一是朱先生起草的乡约条例, 保留了传统乡约制度;二是皇帝退位后,县下设仓,仓之下设立保障所,保障所的官员称乡约,本文论述的乡约是前者。乡约在受到摧残之前,在处于不安定时期的白鹿原上发挥着稳定乡民乡心的作用。乡约给予乡民群体凝聚力,使乡民们能够应对变化多端的世事,避免了白鹿原乡民走向一盘散沙的局面。当冷先生带来改朝换代且永远不会有皇帝的消息时,当原上又出现了白狼出没的传闻时,当朱先生以三寸不烂之舌冒险平息清廷巡抚方升二十万人马对西安的反扑时,作为族长的白嘉轩面对时势的瞬息万变,开始为白鹿原乡民以后的生活担忧。在这样动荡不安的背景下,朱先生“草拟了一个过日子的章法”[4]77,即乡约。《白鹿原》中的乡约首先以章法规约的形式出现,是朱先生为白鹿原乡民面对动荡世事寻求的一个处事不惊之法,每晚在祠堂诵读乡约的仪式起到了稳定人心的作用。乡约具有浓厚的道德教化意味,从精神层面规约乡民,保障整个白鹿原的社会秩序与道德意志的稳定。乡约包括了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和患难相恤等四章,还包括了对违反乡约者的惩罚措施。白鹿原男女老少都要通过不同方式学习乡约内容,乡约以儒家思想中的仁义德善等内容为主要思想,“教民以礼义,以正世风”[4]78。自从乡约实行以来,“白鹿村人一个个都变得和颜可掬文质彬彬,连说话都柔和纤细了”[4]79。乡约作为一种民间自治方式,是礼治的重要环节,从精神层面规约乡民意味着将乡约内容深入到乡民内心深处,使其能自觉而非被迫按乡约内容行事。即社会的治理不依靠强权,依靠乡民的道德自觉。所以乡约的内容和形式均重申着儒家道德传统文化内容。

2 乡约中文化记忆的构建

乡约中蕴藏着深厚的传统儒家思想内涵,面临社会大变革与新思潮的发展,传统文化在时代潮流中被消解,朱先生草拟乡约是在白鹿原上重构传统文化记忆的重要举措,文化记忆的成功建构是乡约能在白鹿原发挥作用的根本原因, 乡约中的文化记忆是重新审视乡约时的重要研究对象。文化记忆是阿斯曼夫妇在哈贝马斯集体记忆理论的基础上提出的概念,“文化记忆是一个民族和一个国家在长期历史发展中形成的,以文化方式记载和传承的共同记忆,是一个民族最独特的文化标志”[5]。文化记忆“包含某特定时代特定社会所特有的、可以反复使用的文本系统、意象系统、仪式系统,其教化作用服务于稳定和传达那个社会的自我形象。在过去的大多数时间里,每个群体都把自己的整体性意识和特殊性意识建立在这样的集体知识的基础上”[6]。对于一个民族或者国家而言, 记忆与遗忘始终相伴而生,遗忘会使“现在”和绝对的“过去”之间形成鸿沟, 绝对的过去指因时间太过久远,与当下之间的距离已经被模糊了的神圣化的历史时期,“一个绝对的过去,或曰一种另类的时间,总是与不断向前的当下保持着永恒不变的距离”[7]。文化记忆蕴藏着深厚的历史, 可以填补绝对的过去与当今之间的鸿沟。以文化为载体的记忆,不仅融合历史与未来,还可以兼容时间和空间,文化记忆具有兼容性、群体性组织性和文化重构性。文化记忆分功能记忆和存储记忆两种,功能记忆以个人、团体或机构为载体,对过去进行有选择的记忆,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架起桥梁,传播构造身份认同和行为规范所需要的价值[8]146。存储记忆则相反,可以脱离特定的载体。不加选择地进行记忆,把过去、现在和将来彻底分开[8]146,这不是身份认同的基础,是功能记忆的材料,随时有可能变成功能记忆。文化记忆的传承不在于内在生理基因,依赖于媒介、仪式以及储存器等外部手段。

2.1 乡约条文为文化记忆的文字载体

历史与记忆始终伴随着遗忘而生,人脑的记忆容量有限,且具有某个时代记忆的人们终有一天逝去,记忆需要寻求依附的载体以获得更长久存续,甚至拥有永恒的生命。阿莱达·阿斯曼在《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中将柏拉图在《裴德罗篇》中视文字为外化和庸俗化,文字使遗忘侵入灵魂的观点, 和莎士比亚通过十四行诗表达的文字使跨时间的对话成为可能的观点进行了对比,认为文字作为记忆的载体,能够使历史中的人与“现在”的人在文字中实现互动[8]27。文字内容可以传达传统历史的思想与观念,因此文字是传统文化的媒介和储存器,《白鹿原》中传统儒家文化的价值观念在乡约条文中得以保存和传播。

在面临重大历史变迁的白鹿原上,乡民的道德精神被消解且未得到重新建构,且新的道德精神还未建立起来时,乡约条文重提儒家精神,为白鹿原乡民坚守精神家园发挥着安心立命的重要作用。当帝王和朝廷的根基被动摇后,朱先生草拟的乡约是白鹿原乡民们寻求的自治之法,以求得在乱世中维护白鹿原稳定的社会秩序。德业相劝引导乡民们树立仁义观念,以仁义道德规范言行。过失之规在于自省自己的行为与思想,礼俗相交体现了婚嫁葬娶等仪式要以儒家礼仪为标准,患难相恤规劝乡民们面临灾难时要团结互助。乡约融合了儒家仁义礼智信精神内涵,当白鹿原乡民重新读到乡约条文时,传统文化记忆被激活。乡民们宣读乡约条文的过程不仅是自我规劝的过程,也是与已经逝去的先祖精神对话的过程,唤醒历史进程中白鹿原乡民坚守内心道德的共同记忆。白嘉轩在面对新思潮的强烈冲击时,坚决维护乡约的地位,目的就是坚守传统文化的记忆, 以对抗新思潮对传统文化与社会的冲击。虽然白嘉轩的部分行为不被当代文明所接纳,如坚决不让黑娃和田小娥进祠堂,始终容不下田小娥这一条生命在白鹿原的存在,这无疑是过度固守传统封建思想的表现。但是如果简单地把白嘉轩归入封建残余的行列,抛开他对传统文化与记忆的坚守,以及坚决维护传统根基的毅力,白嘉轩的思想深度和人物饱满性会被极大削减。

2.2 乡约宣讲为文化记忆的集体仪式

文字能够作为文化记忆的载体和存储器而存在,为文化记忆的保存和传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无文字社会,集体化明显强于私人化,社会成员要获得文化记忆只能借助集体化的节日或者仪式。随着社会的发展,“节日和仪式定期重复,保证了巩固认同的知识的传达和传承,并由此保证了文化意义上的认同的再生产”[7]52。乡约中有需要乡民共同遵守的规约,包括一系列需要集体共同参与的仪式。《吕氏乡约》包括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罚式、聚会以及主事七项,其中“乡约的聚会是宣讲的组织前提”[9],《南赣乡约》更是直接将集体性的道德宣讲作为道德教化的主要方式[9],所以集体性的道德宣讲仪式成了乡约传承文化记忆的主要手段之一。

集体诵读与宣讲是白鹿原乡约文化中必不可少的重要环节,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白鹿原乡民的思想,唤醒并强化了他们对传统儒家文化的记忆。根据扬·阿斯曼的文化记忆理论,文化记忆与群体性的节日和仪式密切相关,可以弥补日常生活中被遗忘的关于传统文化的记忆。自从乡约条文在白鹿原实施以来,祠堂里每晚都会传出诵读乡约的声音,这种集体性诵读在对乡民进行道德教化的同时,以仪式的形式保障他们在同一个文化记忆之下的聚合性。除了道德宣讲的集体性仪式,还包括惩罚仪式。最具代表性的是得知白孝文与田小娥私通后白嘉轩惩罚白孝文的场面,白鹿原十六岁以上的男女聚集在祠堂观看整个惩罚过程。施刑之前由白孝武领读重温乡约内容,此时乡约起到的作用不仅仅是教化,更重要的是将儒家文化在仪式中重新唤醒。乡约中的仪式在人们生活中不断重复,使得白鹿原的文化记忆得以循环再生产,保障了白鹿原“世界”内部之间的活跃性和延续性。

2.3 乡约石碑为文化记忆的时空维度

乡约的文字性规约和集体仪式将视线投向过去,建构《白鹿原》中人物的文化记忆,遗存的乡约石碑将视线投向未来,为白鹿原后世子孙建构着文化记忆。阿斯曼夫妇分析文化记忆的保存与传播,同时从时空的不同维度对文化记忆作了阐释。扬·阿斯曼在《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中对交往记忆和文化记忆作了区分,交往记忆是三至四代人之间以个体生平为框架所经历的历史, 是存在于人脑记忆中的鲜活经历或亲身经历,以及他人转述的内容[7]51。所以交往记忆可以被理解为共时层面的记忆,可以不需要借助外部媒介而是从经历中获取的记忆。文化记忆是被固定下来的客观化外物中如文字和图像等蕴藏的发生在绝对的过去的历史事件[7]51,所以文化记忆是一种必须借助客观外物来保存的历史性的记忆。因此,文化记忆必然涉及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白鹿原》中的乡约石碑同时实现了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对文化记忆的建构。

当乡约在白鹿原如火如荼地传播开来之后,白嘉轩请来石匠将乡约全文镌刻在青石板碑上,镶在祠堂正门两边。白鹿原经历了“交农”、成立农协以及瘟疫席卷等一系列翻天覆地的事件,石碑在黑娃领头的农协队伍踏进祠堂时被砸个粉碎。乡约石碑见证了白鹿原人的苦难史。农协活动失败后,朱先生建议白嘉轩不必另寻石碑重修乡约碑文,而是直接将被砸碎的石板重新拼接到墙上。朱先生的这一建议使乡约石碑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从时间维度上看,无论什么时间人们注视这块残破的乡约石碑时,会思想到白鹿原在历史洪流中的漂泊命运及饱经沧桑的传统文化。当白鹿原后世子孙看到乡约石碑的残迹时,可能如同黑娃跟随白嘉轩重新走进祠堂时一样,顿时想起当年发生的一切。指向历史的乡约石碑因被砸碎摧残而拥有了指向永恒未来的能力。从空间维度看,乡约石碑打破了当下时间的“不在场”,表达了“在这里”的历史内涵,作为历史遗存物的石碑将时间维度中的记忆指向了空间维度, 即白鹿原祠堂这个具体地点。回忆中祠堂诵读乡约活动在此地的“在场”,使得乡约石碑成为白鹿原后人思忆历史的重要媒介,就像记忆术一样通过空间位置保存传统文化记忆。因此,乡约石碑融合了时间维度和空间维度,将传统文化的精髓得以保存,使当下时间和过去的时间在时空维度中实现了共存与对话。

3 乡约文化记忆的价值

陈忠实先生将从辛亥革命到新中国成立期间白鹿原乡民的命运同整个中国经历的一系列重大事件联系在一起,深化了小说《白鹿原》的历史厚重感,这个历史厚重感主要源于乡约甚至整部《白鹿原》对文化记忆的建构。文化记忆涉及历史话题与集体话题,其作用于个人的同时将个人指向整个国家或者民族。可以从对儒家传统文化道德怀旧和个体身份认同两方面分析《白鹿原》中乡约文化记忆的价值与作用。

3.1 儒家传统文化的道德

文化记忆之所以能弥补现在与“绝对”过去之间的鸿沟,在于其“绝对”过去的思想精髓始终保留在记忆中,并在现在新的社会现状中重构传统道德,将文化记忆中的道德观念“现时化”。这种将传统道德观念“现实化”的做法,充满了儒家文化道德怀旧的意味,陈忠实先生在朱先生这个人物形象中融入了丰富的儒家思想内涵,朱先生为白鹿原草拟的乡约始终以儒家文化为基点。自从乡约在白鹿原实行以来,道德怀旧的效果非常明显,乡约建构的文化记忆将传统儒家精神重新升华为一种神圣化的价值观。辛亥革命之后一系列新思潮始终强调要破除封建迷信,建立新的民主思想和人文思想,一种思想的建立和深化需要长时间的试探和积累,这个试探和积累的过程加深了传统与现时之间的鸿沟,需要利用文化记忆向传统吸取营养以填补鸿沟,以保证文化和历史的连续性,乡约在这一过程中充当了重要角色。将视野放置于整部《白鹿原》,可以发现这部小说里富含着丰富的儒家文化记忆。一个民族植根于其世世代代生长的土地,其精神支柱扎根于世世代代生长的文化土壤,新思想价值与精神支柱的建构无法彻底摆脱也不能脱离传统文化土壤。因此,通过道德怀旧保存传统儒家文化,不仅是白鹿原应对外界破坏性冲击的良策,更保证了白鹿原文化历史的不曾中断。

任何一个民族都在历史经历和当下体验的交织中向前发展,指向永恒未来发展的民族必然要有历史的助力,文化记忆的存留为反思过去,走向未来提供了契机。文化记忆的内核在文化,文化发挥作用的前提是回忆,这种回忆基于反思的基础,儒家文化的道德怀旧就是对儒家传统文化回忆与反思的过程。自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在物质和精神层面均实施了对外开放,社会发展至今各种思想百花齐放,成功地从礼治社会转向了法治社会,“个性化”得到极大认可。但是在极大的“个性化”以及“礼治”传统被解构的情况之下, 属于民族的传统道德价值观受到了挑战,尤其在消费性文化和网络文化快速发展影响之下,许多传统道德观念被逐渐消解。因此,《白鹿原》带来的不仅仅是对那段艰难历史的回忆,更促使当下人们道德怀旧及反思,能够在当今新的社会环境中重新发现传统儒家文化的积极力量。

3.2 个体的身份认同

文化记忆具有强化身份认同感的作用,这里的身份认同感指文化身份的认同。“文化身份是每个民族与他民族相比较之下认识到的自我形象”[10]29“文化身份既是个人的,也是全民族的”[10]33。扬·阿斯曼在谈到集体认同感的时候涉及了民族与他民族相比较的问题,他认为每个人都会受到文化与社会的影响,这并不意味着个体对某个集体或文化的归属感会自动生成,即集体认同感并非必然产生的。个体意识要转变成集体认同感需要借助例如仪式等外部手段,或者通过遭遇不同类型的社会形态及生活方式后方可意识到这种归属感的存在。无论是个人身份认同感还是集体认同感,涉及的均为集体与集体之间的关系,是个体身处某个集体时发现两个群体之间的差异而引发的归属感。文化身份包括五种基本成分:价值观念、家庭体制、语言、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10]6,这五种基本成分均涉及文化层面,所以说文化认同是身份认同最重要的表现形式,就《白鹿原》而言,这一文化指向传统儒家文化。

陈忠实先生在《白鹿原》中利用乡约建构的文化记忆,揭示了白鹿原每个乡民作为白鹿原中的个体在面临外来文化冲击时,对中国传统文化身份认同感解构及重构的过程。辛亥革命后白鹿原人面临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社会,在这种背景下有人坚守传统精神,有人向外探索新的出路,有人在两者之间挣扎徘徊。乡民们对身份认同感的看法出现了分歧,在还未建构起新的身份认同感之前,每个人都从原本的生存根基中脱离了出来,成为了一个个孤立的个体,这不利于个体和整个民族的发展。乡约中文化记忆的建构为重构乡民的身份认同感发挥了重要作用,帮助乡民重新找到精神的归宿。虽然最初乡约的推行得益于朱先生和白嘉轩的引领,并非白鹿原乡民的自觉行为,其仪式最终在时代潮流中被冲散,但是随着乡约对乡民潜意识里传统文化记忆的唤醒,对本民族强烈的身份认同感逐渐在乡民心底重新扎根。无论世事如何变化,无论白家和鹿家有多少恩怨情仇,白嘉轩始终被视为白鹿原的大家长,因为对白鹿原的身份认同被深深烙印在所有乡民心中。对嗜赌成性乡民的当众惩戒、风风火火的“交农”事件以及为田小娥修庙塑身或造塔镇压等一系列事件都基于白鹿原每个乡民潜意识层面的身份认同感。暂且不去评判这些事件本身的对与错,白鹿原乡民族群能够在外界社会强烈冲击之下不被冲散,这个结局得益于身份认同感在每个乡民心中的重构。他们将自我投入白鹿原甚至整个中华民族这个大族群中,每个个体的自我认知和自我价值根源于这个群体服务于这个群体。

在乡约文化记忆不断得以建构的过程中,作家陈忠实自身的身份认同感也不断得到强化。陈忠实先生将自己融入传统文化之中,塑造了一个传统儒家文化的守护者形象,从传统文化视角审视现代新兴文化。陈忠实先生亲身经历了新中国成立后的困难时期,亲眼见证了传统文化在时代潮流中的艰难困境,他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承有着深深的担忧。陈忠实先生将自己的创作植根于传统文化与传统社会中,试图在现时年代保留传统文化的底蕴。体现在他对农村题材的重点关注上,“陈忠实先生的文学创作都是农村题材,乡村是其文学叙述展开的重要空间”[11]。在《白鹿原》中,陈忠实先生始终站在农村乡民的视角看世界,以农村百姓的口吻叙述农村、城市、传统文化和新兴文化。陈忠实先生的小说多以儒家文化为创作背景,以传统文化的眼光审视现代文化,将儒家文化贯通始终,有些故事并未明确谈及儒家文化,甚至部分故事,如《四妹子》涉及传统文化的变革问题,故事中人物的儒家思想根深蒂固。陈忠实先生对传统儒家文化持守护态度,这与同为陕西作家的路遥和贾平凹对传统儒家文化的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路遥以一个现代人的眼光站在现代社会审视过去的文化,正如高原所说,“陈忠实诉诸遥远的过去,目的在于探索他所看到的问题的根源;路遥讨论当前,如在《平凡的世界》中,他期待美好的明天,尽管通向明天的道路上可能荆棘布”[12]72。贾平凹以士大夫眼光“从传统文化的母体里汲取现代艺术的营养,用传统的书写方式思考着现代人的生活”[13]。陈忠实先生保持着对传统文化强烈的认同感,以传统文化守护者的身份进行创作,为当今文学创作者树立了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的榜样。在当下部分文学创作一味西化,功利目的日益强化的趋势下,重提作家身份认同感的重要性,不仅可以有效地抑制这一不良态势的继续发展,还可以为作家创作找到优秀传统文化更为坚实的创作根基。

4 结 语

乡约从文字载体、集体仪式和时空维度等三个方面建构文化记忆,深化了乡约本身的内涵与意义,为应对外界文化冲击的白鹿原乡民找寻到了精神归属。乡约文化记忆对儒家文化的道德怀旧,保留了传统儒家文化的精髓,这是白鹿原每个乡民及作家陈忠实身份认同感形成的文化渊源。当今文学作品的出版速度与日俱增,有许多作品的质量却在走下坡路,主要原因是作家在求新求变的同时脱离了传统文化的根基。陈忠实先生在作品中着力于文化记忆的建构,为当今社会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新视野。在文学中建构传统文化记忆,为当今社会的文化发展找寻文化根基和精神家园,以化解优秀传统文化缺失的文化危机。因此,重提儒家文化道德和强化身份认同感是当今文化发展需要重视的两个方面。这可以帮助现代大众在多元文化中重新看到传统文化的价值,在追求个性化发展的同时意识到中华民族身份认同感的重要性。不可否认乡约中的道德教化存在部分不合时宜的内容,重提乡约并非要重新将乡约搬入历史舞台,而是要强调文化记忆的重要性。这个文化关联不仅仅是文化本身,其集体性的记忆使其始终与社会集体、民族心理和民族发展等紧密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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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陈忠实:世上有许多事,尽管看得清清楚楚,却不能说出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