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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厢水陆地理格局与城市更新的价值尺度

2021-11-30钱泽红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1年6期
关键词:豫园黄浦江城市更新

钱泽红

21世纪以来,城市更新正在成为上海城市建设和发展的热点问题,进而影响到公共政策。上海市政府2015年颁布《上海市城市更新实施办法》;2017年发布《上海市城市更新规划土地实施细则》;2021年8月,上海市人大常委会表决通过了《上海市城市更新条例》,为城市更新提供了政策和立法依据,尤其是《上海市城市更新条例》中,将“加强历史文化保护,塑造城市特色风貌”列为城市更新的重要原则。

老城厢是上海唯一的“本土文化”历史风貌区,也是上海最受关注的旧城区更新项目。西方发达国家对旧城区的更新,目的在于拯救衰败的社区,所谓“衰败”,体现为人口锐减,经济凋敝。但中国城市老城区面临的问题,与其说是“衰败”,不如说是发展的“滞后”。老城厢位于上海的核心地段,人口稠密,商铺集中,但基础设施落后,居民生活条件简陋,经济业态陈旧,难以顺应上海走向现代化的趋势。对于有悠久历史的老城厢而言,城市更新既不能把原有的文化遗存、城市风貌、地方风情一扫而光,以粗暴斩断城市文脉的代价寻求发展空间,也不能消极地维持现状,坐失发展的良机。老城厢更新的关键是既要保护其历史风貌,又要融入现代生活。但是,从目前城市更新的现状看,老城厢的历史文化遗存尚未得到充分的认知,这个地区仅仅是作为一块残存的碎片被拼贴在上海城市的肌理中。

城市更新是今天的我们对于城市未来的展望和想象,我们能否运用智慧,让城市的文化遗产亲近日常生活,为城市发展提供独特的精神资源,是城市更新的意义所在,也是挑战所在。城市更新应建立在保护城市文脉的基础上,已经成为上海政府部门、专业人士、社会团体,甚至普通市民的共识,但具体到应该保留什么,如何更新,则需要结合城市的历史记忆和文化价值进行研判。对于老城厢而言,其历史记忆和文化价值与“水”密切相关。

老城厢面积仅2.2平方公里,这块由人民路和中华路合围而成的区域,是上海城市发展的起点。早在北宋时期,老城厢所在地就形成了村镇的聚落,南宋咸淳年间已成为“海舶辐辏”“蕃商云集”的港口。元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上海设县,老城厢就是当时县府所在地。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为防倭寇侵扰,在三个月内修筑了城墙,“城墙外护城河总长一千六百余丈,壕宽六丈,深一丈七尺,‘周围回潆,外通潮汐’”。①许国兴、祖建平主编:《老城厢:上海城市之根》,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页。所谓“城厢”,既包括城墙以内的区域,也包括城墙以外人口稠密,经济活跃的地带。今天的老城厢,基本上仍沿袭着明代的规模,人民路、中华路就是由护城河填筑而成。

老城厢的空间形态是一座深受江海影响的“水城”。中国长三角地区遍布的“水乡”,基本格局都属于靠近内陆河网的河埠型村落。宋元时期的老城厢,曾经也是一座典型的河埠型市镇——“这一时期的11个坊全部建在由洋泾浜到肇家浜之间的濒浦或近浦地域,尤以自长生桥至益庆桥的跨方浜南北区域最为密集,而其城市核当在益庆桥南、当时的榷场与舶司以北一带。”①钟翀:《上海老城厢平面格局的中尺度长期变迁探析》,《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5年第3期。明永乐年间,户部尚书夏原吉治理太湖,将太湖水分流到黄浦,形成由大黄浦、范家浜、南跄浦组成的新河道,即黄浦江。这项开掘黄浦江的工程,改变了上海地区的水网格局,“原是支流的黄浦江成为主流,而原来是干流的吴淞江则成了黄浦江的一条支流”。②上海通志馆、《上海滩》杂志编辑部编:《城市之根:上海老城厢忆往》,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27、18页。随后,从明代永乐至正德100多年间,黄浦江先后进行了九次较大规模的治理和疏浚,不仅江面拓宽,且水深可行大船。黄浦江的开掘和延拓,为上海地区农业、航运、商业的发展提供了优越的条件,也带来了老城厢的繁荣。到了晚清时期,老城厢的布局已明显向滨黄浦江地带偏移——“当时县城街区呈现出向东即滨江一线显著偏移的分布格局,即在城墙与城濠所限隔的城内区域,街区的分布则呈现东密西疏的格局,而在东城外沿黄浦江地带,则街巷密布,出现了大片街区溢出城郭的现象。”③钟翀:《上海老城厢平面格局的中尺度长期变迁探析》,《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5年第3期。文化地理的研究证实,与长三角地区的传统“水乡”相比,老城厢的发展不断强化着与黄浦江和东海的血脉联系。黄浦江开掘之后,老城厢凭借襟江踞海的地理优势,获得了最重要的发展机遇。老城厢城市格局的变化,就是对这一历史机遇的回应。依偎着黄浦江,遥望着东海的老城厢,不仅从长三角众多“水乡”中脱颖而出,更与苏州这一传统的中国江南内陆水城区分开来。作为上海现代城市发展的根脉,老城厢不仅拥有最珍贵的“水城”格局——被城墙、护城河环绕,护城河及城内的水浜河道与黄浦江联通;而且从城市功能而言,开埠之前这里曾经是上海的政治中枢及经济、文化、信仰的中心。老城厢曾经人文荟萃,经济发达,衙署、察院、江海关、军营、习武校场、学府、书院、邑庙、佛寺、教堂、街市、里弄,完整地呈现了中国古代传统县城的景观和风貌,是一座罕见的由庙、园、市三种功能叠加所形成的复合型空间,浓缩着上海的文化底蕴和市井生活。

老城厢的街巷肌理由河浜水网塑造。清同治年间的上海县城地图,完整地呈现了老城厢内的水网布局。概括而言,老城厢的水系是由城内自北向南的方浜、肇嘉浜、薛家浜、陆家浜四条东西方向的干流河浜,以及这四条干流南北向的支流构成的纵横错杂的水网结构。同时,方浜、肇嘉浜、薛家浜、陆家浜还是老城厢内水路交通网的主干,可通行舟船。1843年上海开埠之前,老城厢是“有舟无车的泽国”,曾经被誉为“东方的威尼斯”。④上海通志馆、《上海滩》杂志编辑部编:《城市之根:上海老城厢忆往》,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27、18页。1906年,方浜的支流之一福佑浜首先被填筑成马路。辛亥革命以后,为改变河浜淤积、公共卫生恶化的状况,也为了完善老城厢道路体系,城内大批河浜被填埋,改建成弹格路:方浜在城外的一段成为今东门路,城内一段成为方浜路;肇嘉浜在老城厢内的一段填筑为肇嘉浜路,后改称复兴东路;薛家浜填中心河,筑为小桃园街、河南南路、净土街、亭桥街,填半段泾、运粮河,筑为蓬莱路、南阳路;乔家浜填筑为乔家路;陆家浜填筑为陆家浜路。至民国初年,老城厢干、支河浜全部填筑为马路。随着河道成为后来上海市区道路网的骨架,老城厢的“水城”风貌逐渐消散。“因浜成路”“填浜筑路”,河网衍变为路网,意味着老城厢街道的尺度和肌理是由河浜塑造的,即宽度以可行舟船为限,并形成了与上海租界区域完全不同的空间形态。租界因一次性、大规模的地产开发,形成了“统一有序的里弄形态”,①刘雪芹:《老城厢地名轶事》,《档案春秋》2019年第12期。而老城厢“则沿着河浜走向,百姓自然聚居,以私人小片土地开发为主,后期也有华商的成片开发加入,产生了特别丰富的城市肌理”。②刘雪芹:《老城厢地名轶事》,《档案春秋》2019年第12期。老城厢内部的小街、小巷,影响着建筑的形态,也涵养着原住民的生活方式。

老城厢的文化“符码”由水景凝炼而成。“水”是老城厢重要的文化基因。清代乾隆年间,李行南在《申江竹枝词》中记录了“沪上八景”,即海天旭日、黄浦秋涛、龙华晚钟、吴淞烟雨、石梁夜月、野渡蒹葭、凤楼远眺、江皋霁雪。经朱亚夫考证,“八景”有四处位于老城厢。其中,“江皋霁雪”位于大镜阁,冬日雪后,可登阁远望吴淞江;“凤楼远眺”位于侯家浜北的丹凤楼,这里曾是端午节观赏浦江龙舟赛的最佳位置;“石梁夜月”之“石梁”,是横卧于老城厢方浜的陆家桥(又称“学士桥”),这里是沪上中秋赏月的名迹;③上海通志馆、《上海滩》杂志编辑部编:《城市之根:上海老城厢忆往》,第88—96页。“黄浦秋涛”位于豫园观涛阁,曾经是老城厢最高建筑,也是听松涛、观江涛的最佳处,清代乔钟英《西园记》中曾记载“(观涛阁)以阁边松柏时作风涛声,隐隐与黄浦飞涛声相杂也”。④乔钟英:《西园记》,载于清乾隆四十九年《上海县志》。这四处老上海标志性的景观,皆为水景,涵盖了春、夏、秋、冬四季,表达了上海人民对故乡水的挚爱。“水”亦没有辜负老城厢。老城厢重要的文化地标是由“水”凝炼而成的。明清两代,老城厢内曾遍布私家园林,至今尚可查考的包括豫园、露香园、日涉园、万竹山房、慈云楼、九友山居、风树园、半泾园、柱颊山房、南园、梓园、吾园、也是园等,⑤上海市南市区文物管理委员会编:《上海老城厢》,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0页。这些园林皆以附近的河道为水源。对于任何园林,充足的水源都是不可或缺的要素。被誉为“东南名园之冠”的豫园,位于老城厢东北部,北靠福佑路,东临安仁街,南面与西面与城隍庙相连,是上海乃至中国私家园林中最富盛名的杰作之一。清同治年间上海县城地图显示,豫园的水源,来自福佑浜。清代王韬《瀛壖杂志》中,记载“(豫园)凿池广数亩,潮汐暗通”。⑥转引自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编:《豫园》(内部资料),1962年,第18页。由此可以推测,豫园之水,乃与黄浦江相连。黄浦江的源头活水,滋养了豫园。即使豫园几度兴废,已不复当年的神采,但观览园内建筑的楹联,如“此即濠间非我非鱼皆乐境,恰来海上在山在水有余音”(三穗堂),“凌虚瞻极浦风帆梢头秋色,俯视挹层楼觚影石畔波光”(大假山望江亭),“曲槛遥通沧海月,虚檐不隔泖云峰”(快楼),仍流露出这座园林对黄浦江和大海的依恋。江海赋予了豫园不同于传统江南园林的独特文化气质——在灵秀中有宽广的胸襟怀抱,豫园也因此成为老城厢独特的文化地标和文脉见证。

老城厢的建筑、街巷、弄堂、道路,不仅共同构成了这一地区文脉的肌理和结构,同时也与百姓的日常生活融为一体。如今的老城厢保留了上海小街巷、小尺度的居住生活形态,但存在居住环境狭窄、商居混杂问题,加上公共配套设施严重不足,已不能满足居民基本生活需求,也无法适应城市发展要求,导致街区活力日益衰退。老城厢的城市更新,应在尊重其历史文脉的前提下,建立起与现代城市生活的联系,让黄浦江畔这颗璀璨的明珠重新焕发光彩,进而为上海带来新的发展空间和机遇。

老城厢珍藏着中国传统建筑、中西合璧式建筑、江南园林、高档私家宅院、宗教建筑等丰富的文化遗存,但很多仍隐于深巷,是尚在沉睡中的宝藏。老城厢保存的上海老城区明清至民国年间中国民居式建筑,与外滩万国建筑博览群,以及隔江相望的浦东陆家嘴现代建筑群,在建筑类型和风格上互补,都体现了“中西合璧,兼容并蓄”的海派气质;在历史脉络上,从明清到现代完美衔接。众所周知,所有卓越的全球城市,都曾经历过历史空间的重构与更新。老城厢的更新要尽可能将历史空间与周边环境、与现代生活形成串联。好的城市更新,不是简单粗暴的大拆大建,而是要激活历史风貌的活力,并融入当代城市生活,合理安排生产、生活、生态空间,努力扩大公共空间,续写城市文脉。老城厢的更新,应该围绕“水”做文章,因为“水”是老城厢的命脉,可以考虑“水陆联动”,即根据老城厢水、城、建筑、生活等有机交融的特点,在尊重老城厢文脉肌理的前提下,从社会、经济、文化的各个层面通盘考量,对现有文化要素进行梳理和重建,激活老城厢文化宝藏,盘活黄浦江沿岸亲水文化资源,同时为城市发展寻求新的增长空间。在水陆联动的思路下,可考虑三个具体措施:

第一,恢复“袖珍版”的老城厢。老城厢地区已经不可能完整复原明清时期的历史风貌,但是完全可以恢复一个“袖珍版”的老城厢,即以十六铺码头为原点,沿“龙潭路—福佑路—侯家路”,引黄浦江水,恢复原侯家浜水道,并与方浜“蓝绿丝带”项目汇合,形成一个“侯家浜—方浜(蓝绿丝带)”相连,三面环水的区域(东部边界为人民路)。在这个区域里,涵盖了园(豫园)、庙(城隍庙)和街市,构成了一个袖珍精华版的老城厢。“三面环水”,意在强化老城厢曾为“水城”的空间标识,呼应老城厢被护城河环绕的历史记忆。

第二,还原豫园全貌。清代乔钟英《西园记》中记录了豫园的规模:“园址约七十余亩,南至寝庙,西北两面皆缭以垣,其东为通衢。”①乔钟英:《西园记》,载于清乾隆四十九年《上海县志》。豫园的营造者,明代名士潘允端曾作《豫园记》,详述豫园营建的缘由、经过及园内景观。按照潘氏的描绘,“清流”“大池”“涧”“洞”“滩”“长渠”等构成了豫园丰富的水景,甚至园内“舟可绕而泛也”。②转引自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编:《豫园》(内部资料),1962年,第9页。豫园历经400多年的兴衰,经过20世纪50年代的修复,今日规模为明代建园时的一半。20世纪初的填浜筑路,彻底截断了豫园来自黄浦江的水源,如今豫园内的池、潭以城市消防用水和净化后的居民生活用水维持,皆已成为彼此孤立的“死水”。如果能够通过恢复后的侯家浜水道,让上海母亲河重新成为豫园的源头活水,进而焕活豫园泉山潆洄、钟灵毓秀的亲水特质,不仅可以完整复原豫园全貌,更能够体现其作为“袖珍版”老城厢最精华的文化地标价值。恢复豫园全貌的意义,不只限于文物保护和旅游营销,更在于建立起中国传统美学精神与现代生活的联系。古人营造园林,并不满足于感官娱乐,更强调一种精神需求。童寯先生曾经将中国园林喻为“诳人的花园”,强调中国园林“是一处真实的梦幻佳境,一个小的假想世界”。①童寯:《论园》,北京:北京出版社,2016年,第61页。中国园林的本质,是通过再造的山水,摆脱俗世的烦扰,表达对生活的诗意想象,进而实现对现实的超越,它体现着中国文化特有的自乐、自足、自持的文化精神。豫园作为完整和完美的“城市山林”,是古人留给我们的财富,也是我们理解“传统”,面对“现代”的钥匙。

第三,更新乔家路。乔家路是由原乔家浜填水筑路而成,至今仍保留着河浜曲折蜿蜒的特点。乔家路西连凝和路,中连光启南路,东连巡道街,是进出老城厢的重要通道,全长虽不足500米,却较为完整地保存了明清至民国时期老城厢生活街区的格局。乔家路及周边街巷曾经是老上海最高端的住宅区,拥有徐光启故居、宜稼堂、梓园、最乐堂、书隐楼、救火会钟楼等珍贵的建筑遗存和遗迹。目前,乔家路旧改动迁已大体完成,为城市更新腾出了空间。建议由政府与专业机构、社会力量合作,对乔家路具有历史价值的老建筑进行全面的勘查、修缮、维护,在此基础上,将乔家路划为文旅融合的风貌区,通过文旅策划和服务,展现上海的都市生活和风情。

老城厢从古老的聚落,到河埠型市镇,再到襟江踞海的都会,见证了上海这座城市从未停止过自我更新的脚步。古往今来,老城厢的历次“更新”,都是上海人民在每一个历史节点上,对城市未来走向的判断和选择。20世纪初叶,老城厢与租界相比,已陷入全面落后,老城厢人拆除城墙,填没护城河,改水网为陆网,以这样的方式,对标租界,艰难地“走向现代”。但是,“拆”“填”“改”也隐含着老城厢对传统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失去了自信。21世纪城市更新的价值尺度,不但应该考虑提振城市经济,解决民生问题,重构社会网络,更应该担负起中国文化现代化的使命。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地域特征在维护城市独特性,提升整体竞争力方面越来越受到重视,我们有理由相信,基于对历史的尊重,同时具有想象力的城市更新,可以更好地呈现老城厢的文化魅力,使“城市之根”成为凝视过往与未来的“上海之眼”。古代,先民们曾经选择在这片土地临水而居,眺望江海,守望生活;今天,老城厢既可以是外来者理解上海文化底蕴和气质的点睛之笔,也可以是本地人唤醒集体记忆、身份认同和情感共鸣的一滴热泪。当下生活与历史、文化的交织与互动,是地域文化的基本内容,是“场所精神”的载体,也是城市的魅力所在。愿当代的城市更新成为中国城市文化自信与自觉的坚强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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