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隐喻学视阈下的汉英道德概念对比研究
2021-11-30周锦锦
孙 毅,周锦锦
(1.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510420;2.西安外国语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陕西 西安710128)
自莱考夫和约翰逊两位学者在20世纪80年代首次构筑起 “ 概念隐喻 ” 的理论基石,当代隐喻学这一神秘学科的研究之门便由此正式开启。自此之后,隐喻研究便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研究视野和发展阶段。在过去的40年中,隐喻认知研究开始蓬勃兴起,来自各个学科的学者一致发力于探索隐喻理解背后的深层概念机制,与此同时,以人类赖以生存的林林总总的外部世界的隐喻范畴为研究起点和探索对象,逐渐建构起了一门说服力强、具有鲜明特色的语言学独立学科——当代隐喻学①孙毅:《当代隐喻学的理论范式构念》,《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第127页。。人类概念系统的大多数基本概念都是具象的。隐喻作为一种基本的人类认知方式,本质上是理解外界并形成具体化的感知和抽象概念的有力工具。道德素来都被认为是人类社会生活的关键性概念范畴之一。当前国内和国际上关于道德隐喻的学术研究主要集中在与由直觉或文字拼凑构成的道德概念相关的表面特征上,例子零散而不成系统,尤为明显的是尚未对汉语和英语之间等跨语言差异进行广泛表述,因此隐喻的语际比较研究还未大规模开始。针对这一明显劣势与不足,本文拟对历史和地缘角度均缺乏密切联系的汉英语言道德概念异同进行细致的爬梳整理,并对其植根人类体验共性与文化个性的深层次认知理据进行延展性探索,继而探讨当代隐喻学与道德概念间水乳交融之密切关系。
一、汉英道德概念同质性分析
体验哲学的三个基本层面,简而言之,包含心智的体验性、认知的不自觉性和思维的隐喻性,其中源于人类身体的心智经验是其中的基石与要涵,因为它是人类通过身体与外部世界在长期生活中不断相互作用并在此基础上获取的②Lakoff G., “ The contemporary theory of metaphor(Second Edition) ”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pp.202-251.。隐喻根植于人类身体的基础经验,且产生于一定的文化预设背景之下,我们由此体验世界,因而文化可在体验本身内部得以显现。人们一些相同的体验使得不同文化中的隐喻发生重合,在此基础上不同民族的一些相同的文化得以积累,人们总会不约而同地借用具体而熟稔的概念去喻指抽象概念或抽象关系,由此形成文化共核,激发文化叠嵌①孙毅:《认知隐喻学多维跨域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12-117页。。蕴含于不同语言文化中的思维习惯固然不同,但人们对于道德概念的语言认知却存在诸多共通相融之处。不同语言的人们均会利用健康、自由、整洁等能够给人带来光明和希望的成分,对道德概念体系中的积极成分予以建构,这是由于不同语言在道德体系中的隐喻用法具有相似或相近的认知基础。例如:汉英两种语言均采用空间、身体和植物源域来映射抽象的道德靶域。
人们时时刻刻身处某个空间范围,对空间的感知能力是个体成长过程中最初就能获得的基本经验,属于人们认知世界的基本能力之一。空间隐喻本质上属于一种抽象隐喻,例如上/下、左/右和其他空间概念。值得关注的是,它在人类抽象概念系统的建构过程中起着核心作用②Lakoff G.,Johnson M., “ Metaphors We Live By ” ,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p.28.。按照蓝纯的观点,在所有隐喻中,空间隐喻(spatial metaphor)对于人类建构概念与表达意义最为重大,实质上,很大一部分抽象概念都是以空间隐喻为理解窗口进行表达的。道德概念亦位列其中③蓝纯:《从认知的角度看汉语的空间隐喻》,《外语教学与研究》1999年第4期,第8页。。人类对道德概念的认知建立在空间概念隐喻的基础上,源域中的上下、左右和前后等空间关系投射到道德靶域上,从而形成大量的道德空间隐喻④贾玉娟:《道德概念的空间隐喻认知探究》,《哈尔滨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8年第1期,第112-114页。。汉英语言中均包含上下、左右、高低空间表达的道德概念,且语言表征基本一致。人类的身体体验是道德空间隐喻形成的基础,同时社会文化因素也对其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例如汉语中惯于使用 “ 高、低 ” 等空间概念来表达道德概念,例如高尚、高贵、崇高和与之相对的行为低贱、低俗、下流等。而英语中常用与之相对的 “ high ” 这一单词及相关搭配表达道德高尚,例如,high-minded表示高尚的或高洁的,high achiever指在一定领域取得非凡成就的人,high-brow则被认为文化涵养修养较高的人,high-flyer表示抱负极高的、有野心的人。而反义词low及其相关搭配常用来表示行为素质低下,如low blow指卑鄙的勾当、low thoughts指下流的思想,low-grade指低级的、品质低劣的等。此外,以人类身体躯干为中心点,道德被认为是正的、直的,不道德则被视为歪的、斜的。 “ 斜 ” 是指一种 “ 不正 ” 的状态,偏离了 “ 身体 ” 这一中心参照点,即为 “ 歪 ”⑤杨继平,郭秀梅,王兴超:《道德概念的隐喻表征——从红白颜色、左右位置和正斜字体的维度》,《心理学报》2017年第7期,第877页。。在此基础上,汉语语言中经常使用 “ 正义、正直、正大光明 ” 等词语来形容一个人道德或品质高尚;反之,用 “ 邪门歪道、歪风邪气 ” 来斥责一个人道德缺失或品质低下。英语中习惯用 “ straight ” 或 “ upright ” 等词喻指一个人直率、正直或诚实的优良品性。比如, “ straight out ” 意为 “ 直言、坦率 ” , “ straight arrow ” 指规规矩矩、正直的人, “ straight and narrow ” 指中规中矩, “ a straight shooter ” 和 “ an upright man ” 都指一个正直的人,用 “ devious ” “ oblique ” 等本意是 “ 歪的 ” “ 斜的 ” ,代表阴险的人或不正当的事,比如, “ devious means ” 指不择手段, “ oblique maneuver ” 指阴谋,等等。
人类的日常经验被视为是隐喻映射的基础和来源,与此同时,这种映射是有一定出处的而并非随意的,它本质上来源于人类在日常生活中的经验和知识。由于人体是人们最了解的事物之一,因此人们在不知不觉中将道德观念与他们的身体联系起来并加以识别。汉语和英语都将道德描述为与健康相关的概念,反之,将不道德描述为不健康或疾病。如,孔子《论语》中的 “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 ,便反映出关于小人不健康的病态心理状况。比喻非道德的东西如同疾病一样通过接触而传播。英语中将不道德的人叙述为思想不健康(have a diseased mind)或者是道德败坏(morally sick)。 “ 净/脏 ” 是一种以身体洁净的状态作为参考依据的道德隐喻形式。人们常用 “ 净 ” 的状态形容一个人有道德或道德高尚,用 “ 脏 ” 表达一个人无道德或道德缺失⑥Lakoff G.,Johnson M., “ Philosophy in the Flesh:The Embodied Mind and Its Challenge to Western Thought ”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9,p.75.。罗一丽和张辉通过对比分析汉英语料库中的道德概念,并从全新的新视角探究了三个看似不相关联的概念,包括隐喻、认知和情绪之间的密切关系。汉语中用 “ 纯洁 ” “ 清高 ” 等形容人的美好品德,用 “ 不干净 ” 来指代某人具有偷盗类等不道德行为,某人经常说一些不礼貌或违背道德伦理的言语称之为 “ 嘴臭 ” ,将其言语称之为 “ 脏话 ” 。英语语言中, “ a clean image ” 表示 “ 文明的声誉 ” , “ pure motive ” 表示 “ 动机纯正 ” , “ dirty tricks ” 意为 “ 卑鄙的手段 ”⑦罗一丽,张辉:《英汉道德隐喻对比研究——基于语料库 “ 肮脏(dirt)/干净(cleanliness) ” 的隐喻表征》,《外语研究》2016年第6期,第20-26页。。此外,一般情况下,环境也是抽象道德概念得以表达的重要参考依据,如 “ 洁净等同于圣洁或者美德 ” ,这一例子即用外部环境的清洁程度来表达人的美德①Williams L.,Huang.J,Bargh J., “ The scaffolded mind:Higher mental processes are grounded in early experience of the physical world ” ,European Journal of Social Psychology,No.2009,p.1257.。上例皆表明, “ 净或脏 ” 的状态使人们更容易建立起自身与抽象的道德概念之间的联系,二者也由此被赋予特定的道德内涵和意义。
植物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构成自然环境的基本要素之一,人类生存和发展均与植物有关。植物隐喻的产生正是基于我们对植物基本特征的熟悉、对某种抽象事物的认识以及对两者间相似性的感知。人类的思维通过具体的形象特征(源域)到达抽象概念的终点(靶域)。不同语言都会选择植物的某一特征来说明一种难以解释的人的行为或品质。花常被认为是植物的精华,以此象征世间的诸多美好事物②孙毅,张瑜:《汉英植物隐喻管轨的 “ 同 ” 博观与 “ 异 ” 微探》,《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2018年第4期,第30-44页。。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花经常是文人墨客惯于选取和描写的重要对象和载体之一。借由隐喻这一有力工具,不同的花在诗词或者其他文学作品中被赋予特定的文化内涵,并带有强烈而浓郁的文学色彩。 “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 可见梅花不畏严寒,象征坚强; “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 菊花则是清新淡雅,象征高洁; “ 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 ” 兰花幽香清远,象征君子气节。汉语中现在同样有大量借花来形容人之美好品德的用法,如 “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 。英语中 “ flower ” 一词亦用来喻指美好事物或事物的美妙之处,如 “ the flower of human mind ” 喻指人类思想之精华。此外英语中常用 “ rose ” (玫瑰)一词来映射人的美好道德。例如:Beauty without virtue is a rose without fragrance(良人少美德,犹如花无香);Not all roses(事情并不都称心如意)、Gather roses while you may(良机勿失);Personality is to man what perfume is to a flower.(人的美德犹如花之香味);等等。汉英例句中皆以 “ 花 ” 这一形象来映射人类美好的品质或精神。花之形可观、花之味可嗅,人类对花的共同认知体验使得汉英两种语言都不约而同地借助 “ 花 ” 这一意象来理解和表达抽象的道德概念。
二、汉英道德概念异质性阐释
隐喻产生于不同的文化沃土,与此同时,不可避免地夹杂着特定的文化印记。汉英语言尽管在道德概念隐喻方面存在诸多相同或相似点,但二者毕竟源于不同语系,彼此文化背景悬殊,各自本土的文化现实及社会状态由此大相径庭。隐喻的含义受语境差异和文化背景的综合影响,往往不止一个,而是以一个喻义群的形式存在,因此,喻义的最后抉择还要依赖和落地于具体社会文化背景知识和语言环境的种种限制③孙毅,王黎:《跨语言建筑隐喻异同的体验哲学及文化理据疏议》,《外国语言文学》2018年第4期,第20页。。众所周知,隐喻是储藏、传承和发展文化之舞台和底座,蕴涵着大量复杂而鲜活的文化基因和细胞。受不同自然条件和社会环境的分野影响和制约,不同民族的道德隐喻在孕育的始源便存在分歧,此处以宗教、颜色和珠宝源域来具体阐释汉英两种语言在道德隐喻源域方面的差异。
道德本质上并非简单的文化概念,而是一种超精神力量,宗教的作用也不容小觑,作为人的一种精神与文化信仰,它能够促使人的内在追求与外部生活世界相协调。以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为主要框架和内容的世界宗教文化,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对汉英道德概念构建产生了巨大影响,具体反映在汉英两种语言中,主要是分别以佛教和基督教为源域产生的不同道德隐喻。唐爱民表示,佛教在很大程度上将孝道与普度众生的宗教情怀融为一炉。这在《佛说孝子经》一文中得到了鲜明体现: “ 子之养亲,甘露百味以恣其口……迄子年命以赛养恩。 ” 由此可见,作为人类社会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道德精神,孝亲在佛教中具有不容忽视且独特的人生规范与道德教化作用。百善孝为先。孝亲的含义不仅仅包含要用衣食等物质资源赡养父母,还在于要用精神食粮反馈供养父母,使其远离忧虑与恐怖,处于清净与安详之福享状态。因此,孝亲是古代人的美德之本和教育的基本内容之一,对于焕发个人友善行为、同情观念等意义甚大④唐爱民:《佛教文化的道德精神及其道德教育的当代价值》,《教育理论与实践》2010年第3期,第30-33页。。基督教文化中所宣扬的 “ 博爱 ” 思想是西方传统文化的升华和精粹。《圣经》中的 “ 博爱 ” 包含了三个基本层次方面:首先,上帝对其子民深怀博爱之心,这是上帝的固有特质。其次,普通人须积极、全身心地热爱、崇拜上帝。最后,《圣经》声称人皆生来有罪,所以必须在后天通过忏悔进行赎罪,爱自己的同类即等于爱上帝①孟丽莉:《英汉谚语中所反映的中西道德观比较》,《重庆科技学院学报》2014年第14期,第102-104页。。另外,英语中很多源于《圣经》的谚语都体现了上帝在西方人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尊崇地位,因此人们惯于运用基督教中的一些典型意象尤其是上帝这一形象来映射抽象的道德概念。如:
The true meaning of religion is thus,not simply morality,but morality touched by emotion.—Matthew Arnold(宗教的真正意义是这样的,它不是简单的道德本身,而是被情感感动的道德。——马修·阿诺德)
An honest God is the noblest work of man.—Ingersoll(正直的上帝是人类最崇高的作品。——英格索尔)
An honest man is the noblest work of God.—Pope(正直者是上帝创造的最佳作品。——蒲柏)
God is like a mirror.The mirror never changes but everybody who looks at it sees something different.—Kushner(上帝就像一面镜子。镜子从不变化,但每个照镜子的人看到的东西均有所不同。——库西勒)
由上可见,无论是西方人的基督教还是汉语佛教中的 “ 神 ” ,二者在很多情况下都被赋予了特定的文化内涵,成为善与美德的化身或代表。众所周知,佛教中的 “ 神 ” 以佛祖与菩萨为典型代表,基督教则以上帝或天主为最高宿主。基督教中的上帝为使人类摆脱原罪导致的苦难,派圣子耶稣基督来为人类赎罪,佛教中的佛陀、菩萨来到人间同样也是为了造福、普渡众生,因此佛祖或菩萨一般都被刻画为大慈大悲的柔软善良形象,对众生广施仁心,去苦予乐,其行为也都是至善至美之举。如基督教中的耶稣基督为了人类的幸福而甘愿被钉在十字架上流血牺牲,而佛教中则有菩萨为了众生而捐舍自身的肉体②姚卫群:《佛教与基督教的 “ 神 ” 观念比较》,《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2期,第31-36页。。中西方不同的宗教源脉导致汉英两种语言对于道德概念的理解与表达方式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差异。
作为一种生活中随处可及、广泛接触的形象概念,颜色也是抽象的道德概念隐喻表征的常见源域。颜色不仅遍布人类生活环境周遭,与此同时,也是人类与外部世界互动的过程中最为耀眼吸睛的表层现象③孙毅:《认知隐喻学多维跨域研究》,第210页。。作为人类认知活动的常见结果,自然语言中的颜色词也参与着道德隐喻框架的建构。世界各民族的认知结构均包含了颜色这一范畴。文化人类学家柏林和凯·保罗从语言学角度准确描述了基本颜色语汇的进化过程,对构建颜色语汇的普遍原则做出了杰出贡献,并提出任何语言中如果只存在两种颜色词的话,那一定是:黑与白,而语言中有三种的肯定依次是:黑、白、红,这些基本颜色范畴最初来源于人类对客观世界最朴素的观察与描述,例如黑色的土壤、白色的云朵、红色的玫瑰等④孙毅,王薇:《英汉颜色隐喻对比视阈下体验哲学与文化特异性的交互阐释》,《大连大学学报》2009年第4期,第133-137页。。另外研究发现,颜色除了可用来表征情感等概念之外,也可用来表征道德这一不易理解的抽象概念。殷融和叶浩生采用独特的研究方法基于不同的层面,考察了道德概念的黑白隐喻表征,在此基础上探讨了黑白两种常见的视知觉对人类道德认知的不同影响。两位学者得出结论:在概念隐喻的层面上,人们会自然而然地将白这种颜色与道德概念结合起来,反之而将黑色与不道德的概念相提并论⑤殷融,叶浩生:《道德概念的黑白隐喻表征及其对道德认知的影响》,《心理学报》2014年第9期,第1332页。。此外,在不同文化中,红色、白色等与道德概念也具有不可忽视的紧密衔接性。众所周知,红色象征火焰或者血,通常被认为具有 “ 血腥 ” “ 暴力 ” 或者 “ 警示危险 ” 等含义,使人产生消极或警惕的感觉。在中国文化中,传统上红色经常被用来表达 “ 好运、喜庆 ” 等吉祥的寓意, “ 红娘 ” “ 红包 ” 等词语便是例证。然而,红色在近代中国史上又被赋予了不一样的含义,如 “ 根正苗红 ” “ 红卫兵 ” 等代表正义的革命或者爱国精神⑥杨继平,郭秀梅,王兴超:《道德概念的隐喻表征——从红白颜色、左右位置和正斜字体的维度》,《心理学报》2017年第7期,第875-877页。。但汉语中也常用红色来形容一个人道德行为败坏或者素质低下,例如 “ 红杏出墙 ” “ 红眼病 ” 等。白色被视为象征着纯洁和光亮,通常被理解为品德高尚、光明正大的意思。基于此形成的隐喻有 “ 真相大白 ” “ 黑白不分 ” “ 不白之冤 ” 等。不过,汉语中也常用如 “ 死乞白赖 ” “ 吃白饭 ” 等形容一个人品行不端或行为不正。在英语中,红色具有肮脏、警示等特殊含义,比如 “ red tapism ” (官僚作风、文牍主义) “ red alert ” (紧急警报、应急状况)等。相反,西方人认为白色是象征好运、圣洁的颜色。如 “ white lie ” (微不足道、善意的谎言) “ white alert ” (解除警报) “ white day ” (黄道吉日)。由此可见,在西方语境中,红色具有较强的贬义或者消极色彩,而白色主要蕴含积极、美好的寓意。
从古至今,中国人素来有借玉来形容人的美好品德的传统。在中国人心目中,玉不仅是一种普通的装饰品,更是一种精神象征或者文化品性。它寄寓着人的高尚品格或崇高精神。许慎在《说文解字》一书中提到玉石具有 “ 仁、义、智、勇、洁 ” 五德。玉石是自然物质,属于物质形态,美德则是人们的伦理意识,属于观念形态,将玉石与美德二者融为一体传达了古人对玉这一美好事物的赞美与热爱。儒家则认为 “ 玉有十一德 ” ,包括 “ 仁、智、义、礼、乐、忠、信、天、地、德、道 ” ,从而赋予玉文化更深层次的涵义,将 “ 君子比德于玉 ” 的传统文化由此诠释得淋漓尽致,这影响和管控着古代中国其后两千年的文化与伦理道德。同样英语中也有利用珠宝来映射人类道德范畴的现象,然而与汉语不同的是,英语中主要以 “ 钻石、宝石 ” 等为主。这是由于外向的西方人喜欢棱角分明、简洁粗犷、具有强烈的个性化色彩的闪闪发光的宝石。钻石是西方人最为珍爱的珠宝,在西方人眼中,钻石不仅是财富、美丽的象征,同时也承载着人的美好品德。例如:Virtue is a jewel of great price.(美德乃无价之宝);Virtue is like a rich stone,best plain set.(美德如宝石,朴素时最美);Wisdom without morality is like a ring without a gem.(缺少道德的智慧就像无宝石的戒指。) “ She"s a real gem! ” 意为 “ 她(的精神)真是难能可贵! ” 由此可见,汉英语言中 “ 玉石 ” 与 “ 钻石(宝石) ” 对于道德概念的不同表达,体现了两种语言在映射抽象范畴时的不同喜好倾向。究其深因,是受文化因素、地理位置、历史发展等综合因素影响的,人们形成了不同的民族性格和民族精神,在理解与表达道德概念时的 “ 玉石文化 ” 与 “ 钻石文化 ” ,产生这种分野的形象反映与折射。
三、汉英道德概念的当代隐喻学理据解读
作为人类社会最重要的意识形态之一,道德范畴和隐喻机制互动影响、相互交织。人类的共同体验是其思维能够具备意义的关键因素,换言之,传述人类思维的隐喻之基础是其基本经验。如果忽视这一基础和关键,任何隐喻表达都将失去理据,成为无稽之谈。此外,隐喻这一机制与文化之间互为你我、相互依存、相互诠释。脱离文化的隐喻即沦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道德隐喻彰显文化特征,并体现文化色彩,同时也受到特定文化的制约和影响。中西方不同的文化传统、风俗民情、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等,导致了人们对客观世界认识的差异,在汉英语言中的具体道德隐喻体系则体现为喻体选择的差异。
(一)汉英道德概念的体验共性剖析
隐喻是我们理解自身经验最基础的手段之一,作为一种语言常态,在日常语言中的运用现象极为普遍。抽象的道德概念隐喻很大程度上是构建于人类体验基础之上的。换言之,隐喻植根于人类共同普适的 “ 身体经验 ” 之上,隐喻机制的生成和诠释也主要是依据人类各种生理、心理体验、外部各种经验等获得的知识,基于此,不同民族对于道德等抽象概念的表达存在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
人类的身体、大脑及其世界体验是各种概念形成的来源和基础,而且只有借助它们才能得以理解①Lakoff G.,Johnson M., “ Philosophy in the Flesh:The Embodied Mind and Its Challenge to Western Thought ”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9,p.497.。隐喻现象不仅限于普通的语言分析,而且本质上是一种认知活动,人类在此活动中利用特定领域的经验来认识或理解另一种隐喻的行为活动②束定芳:《隐喻学研究》,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8页。。人类认知的基础首先便是自身身体及各部分器官,人类思维本质上也是源于其身体经验,在此基础上对抽象概念、图式等进行建构。
身体部位和方位空间与人类关系最密切,也是人们借以识别抽象概念的两个主要基本范畴。由于人类祖先首先通过了解空间来了解自己和所处的世界,因此人类思维具有 “ 认知 ” 的特征,并以自己的身体和日常经验作为其基础和来源,因此我们经常以此来衡量和认识世界上的其他事物,身体的源域也由此成为人类绘制道德观念的主要来源之一③王寅:《认知语言学》,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57页。。人们依靠空间这类基本经验,从中得出的基本概念去理解人类的情绪、感觉等相对抽象的状况,实际上是极为普通和常见的。此外,空间隐喻是以自身经验和社会文化作为基座形成的,并非随机或任意产生。人类首先通过自身的亲身体验感知和认识外部世界,然后以自身作为中心点或参照物建立上下、前后及左右的方位关系,在此基础上将空间关系映射到其他抽象概念域中,空间道德概念隐喻便由此而形成和拓展。
自然界诸多事物的共通之处,加之同样的人类生理特征及其一致的情感体验,决定了不同民族以及讲非同一种语言的人们在表达抽象的道德概念时或多或少会产生不可避免的共性。不难想象,人体生理系统对外部世界的体验感知贯穿于心智活动的整个过程,空间也因此自然而然成为人们认知外部世界和理解抽象概念的不二基础和核心概念源泉。
(二)汉英道德概念的文化个性诠释
隐喻本身为人类所共享,值得注意的是,隐喻映射的普遍性却有所不同,一部分是具有共性的,一部分是广泛普适的,还有一部分为某种文化所特享和专有①吴为善:《认知语言学与汉语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33页。。民族区域和生态环境的差异、文化传承和交流方式的区别以及社会生活形式和经济发展方式的差距,使得每一种民族文化呈现出鲜明的、为己独有的个性特征。文化无时无刻不在影响或制约着人类的体验和隐喻思维,隐喻这一机制允许日常知识从已知的自然领域映射到与之相关的社会和心理领域,并在此过程中对未知的物理世界领域进行概念化,对于文化模型的构建具有特殊意义。②孙毅,周锦锦:《认知隐喻学畛域中汉英自我概念隐喻意涵重塑》,《外语研究》2020年第4期,第19页。道德概念也同样遵循这一规则原理。
人类体验这个社会的出发点尽管是基于我们自身的身体感觉,但民众对这个世界的具体感知却由于个体文化不同程度的差异而有所区别。实际上,只要任何一位个体接触或者使用语言,他都属于特定的言语社团,但由于在其长期发展史中,特定的文化包括风俗人情和价值标准等长期积淀,每个言语社团都深受这些因素的影响③Allan K., “ The anthropocentricity of the English word(s)back ” ,Cognitive Linguistics,No.6,1995,p.13.。概念隐喻虽然在很大程度上根植于人们共同的体验建构,但与此同时,不同民族的隐喻概念体系反过来又与其社会文化体系密切叠嵌和勾连,作为一面特殊的镜子由此折射出社会文化的具体而细微的发展状态。
Kövecses曾提出 “ 认知文化理论 ” (Cognitive Culture Theory)这一概念,并强调以往的认知语言学者更多强调的观点是隐喻概念化的全球普适性,而在很大程度上不可避免地忽略了其跨语言和文化的多样性和嬗变性④Kövecses Z., “ A broad view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 ,Acta Linguistica Hungarica,No.6,2005,p.135.。正如汉英语言中道德概念隐喻体现的差异,正是两种语言所处的不同文化背景,包括地理位置、历史发展、政治制度等所共同作用的。民族宗教文化在人类社会历史发展长河中作为一种既能够反映人类思维活动,同时又深刻影响着人类思维的形成和发展的综合概念,使得不同民族的人们在表达相同的道德概念时异象纷呈、多姿多彩。
一方面,虽然隐喻研究对于建立特定语言的文化模型极其重要,但另一方面,在此基础上也可以看到这些模型所反映的文化差异和分歧。一种文化环境中的隐喻在另一种文化中可能会具有完全不同的含义。因此,隐喻不仅是一种认知模型,而且是一类复杂的语言和文化现象⑤孙毅:《跨语言饮食隐喻异同的哲学——文化双轴渊源摭论》,《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第142页。。汉英道德隐喻包含着各个民族的独特文化体验并以形象生动的方式折射出不同民族的传统价值观念,任何语言的使用都难以避免特定文化的钳制和塑形,立足于不同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不同民族会选择不同事项和现象来表达相应概念,汉英不同的道德概念隐喻表达,正是不同民族文化特异性的集中体现和鲜活表征。
四、结 语
隐喻在对一系列抽象事物进行概念化的过程中扮演着不可或缺、须臾难离的重要角色。道德概念是人类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对特定言语社区里面的居民具有普遍的统摄力、控制力和约束力。隐喻是我们借以有力理解抽象道德概念的重要机制,足以让我们用更为具体可及、简易浅显的事物来理解和领悟相对复杂抽象、遥不可及的概念。一方面,人们在很大程度上依赖隐喻来理解和表达抽象道德概念;另一方面,隐喻是理解道德概念化不同层面的核心机制。本文以当代隐喻学视阈为创新理论窗口,通过对比分析汉英语言中的道德隐喻,揭示出两种语言所分享共有及各自特殊独有的隐喻意象图式,即在映射道德概念时全局上皆涉及空间、身体和植物源域,同时在宗教、颜色及珠宝隐喻等方面又存在微妙差异。总体上呈现出一种 “ 同中有异 ” 的关系和局面,也从侧面反映了汉英民族在认知层面上实际存在着整体的统一性和在文化层面上存在细微的现象性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