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两都赋》名物铺陈特点
2021-11-30唐樱艳
唐樱艳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班固的《两都赋》冠于萧统《文选》卷首,“体国经野,义尚光大”,其明绚的语言与雅赡的内容成为后世京都赋的创作范本,为后世所推崇和模仿。当下辞赋界关于《两都赋》的研究,基于文本阐释和理论意义的研究是主流:或探讨创作背景、体制及影响[1],或新论《两都赋》文史意义[2],探讨美刺与讽颂[3],或从文本解读出发,分析文本行文结构及思想内容[4],或从思想性出发,研究赋的文治思想与东汉前期政治趋向[5],研究赋中所折射的汉代儒家思想演进[6],或讨论赋的创作时间[7],或从班固的文学观念讨论《两都赋》的创作[8],或讨论班固周室观的形成缘由及表现[9]等。但是以名物的铺陈艺术、体系建构作为对象的研究,学界成果甚少,故文本从名物铺陈特点出发,探析《两都赋》,试图梳理赋中名物。
一、品物繁富
“感前世相如、寿王、乐方之徒,造构文辞,终以讽劝”[10]卷四十上1335的《两都赋》以“明绚雅赡”[11]135被视为京都大赋的创作范本。其名物涉及地理形胜、天文气象、人物神异、宫室器用、珍宝奇物、草木谷果、水族禽兽、官职礼仪、礼器乐曲等,种类纷繁,驳杂万象。
《两都赋》中的名物主要可归为四大类别,即山川河流、宫室园囿、人物神异、名物器具。山川河流的铺写主要以西都长安为中心,左右涉笔,详尽叙述其周围的山川河流。长安其山左则(按长安以东)函谷关及太华山和二崤,右则(按长安以南)秦岭、终南山,西则是陇首、褒斜,北则龙首山;其水则有沣水、灞水,其渠有通沟大渠、郑国渠和白渠。宫室园囿类,城中宫室有未央宫、桂宫、明光宫、长乐宫,此外还有清凉殿、宣室殿、中温殿、神仙殿、金华殿、太玉殿;后宫又有椒房殿、合欢殿、增城殿、安处殿、常宁殿、披香殿、鸳鸾殿、飞翔殿;还有具体建筑的相关部件名称,如虹梁、布翼、棼橑、栋木、璧门、凤阙、棼楣、棂槛等。藏书阁则有天禄阁、石渠阁;著述之庭则有承明殿、金马门;苑囿内又有建章宫、承光宫、平乐宫、骀荡宫、馺娑宫、枍诣宫、甘泉宫,还有昆明池、太液池、唐中池,太液池中又有瀛洲、方壶、蓬莱三山。人物神异类,主要有历史人物、王侯将相、游侠勇士、求仙道士,如历史人物有平原君、春申君、信陵君等;王侯将相有萧何、魏相、曹参、邴吉、五利将军等;还有来自五湖四海的英雄俊杰及各种人物的统称,如上层阶级的“公侯”“七相五公”“都人士女”等,下层阶级的“游士”“豪杰”“卫士”“阉人”“阍人”“商贾”等。这些人物在赋中虽是简要抒写,但表现了汉代王朝广阔的社会画面及形形色色的人物,这是第一次将市井人物纳入“体物”的赋写,给京都赋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名物器具包括珍宝资产及其他动植物,珍宝资产诸如大宛马、条枝鸟、黄支犀、夜明珠等,植物譬如黍、稷、菽、麦等;动物如玄、鹤、白鹭、鸿雁等,可谓包罗万象,囊括天上地下、陆生水生及珍奇珠宝。此处不再赘述,这些都是汉代博物之广的物类观念之表述。
辞赋广托名物,肆意铺陈物事,广博无垠。刘熙载认为:“赋起于情事杂沓……斯于千态万状、层见叠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12]《两都赋》的名物铺写凡地理名胜、宫殿台苑、殊方瑰奇及人物神异等皆有涉及,总括于内,无所不包。然《西都赋》铺排之盛,较之以往司马相如《上林赋》极尽描写楚国云梦和天子上林苑的辽阔,来抬高天子地位和彰显帝国的盛况有所不同。《西都赋》是通过名物描写的铺陈,以充分展现和暴露天子的奢淫过度,将其作为礼法制度的反面加以驳斥,如在《东都赋》中描写章帝崇尚节俭:
于是圣上睹万方之欢娱,又沐浴于膏泽,惧其侈心之将萌,而怠於东作也,乃申旧章,下明诏。命有司,班宪度。昭节俭,示太素。去后宫之丽饰,损乘舆之服御。抑工商之淫业,兴农桑之盛务。遂令海内弃末而凡反本,背伪而归真。女修织絍,男务耕耘。器用陶匏,服尚素玄。耻纤靡而不服,贱奇丽而弗珍。捐金于山,沉珠于渊[13]37。
此段铺陈描写章帝戒奢戒侈,合乎礼仪:后宫除丽饰,躬服节俭;抑工商,重农业,弃末重本。文末态度鲜明地称赞东都洛阳地利、人和及礼俗之淳厚,建筑、设置之合乎人道。又如:
且夫僻界西戎,险阻四塞,修其防御。孰与处乎土中,平夷洞达,万方辐凑?秦领岭九嵕,泾渭之川。曷若四渎五嶽,带河泝洛,图书之渊?建章甘泉,馆御列仙。孰与灵台明堂,统和天人?太液昆明,鸟兽之囿。曷若辟雍海流,道德之富?游侠踰侈,犯义侵礼。孰与同履法度,翼翼济济也[13]39?
连用四个反问句,一一批判《西都赋》天子的奢侈淫靡,盛誉洛阳的礼节“中和”之美。
可见《西都赋》极力铺陈名物繁盛,并不是以此作为宣扬的对象,而是为《东都》篇的“颂扬”铺垫。接着《东都赋》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反驳前者的奢侈,盛誉东都洛阳礼制的合乎礼义。班固的这种欲抑先扬的手法反映了两汉时期人们文化认知观念的变动,体现了赋家以名物铺陈来宣扬国威到批判君王的文化心理的转变。
司马长卿赋作侈丽宏衍,驰骋想象,汪洋恣肆,穷尽靡丽之言,充分呈现出一种巨丽之美,如谈到如何作赋时云:“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作赋之迹也。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也。”[14]然扬雄批评相如之作“文丽用寡”,认为赋应“丽以则”[15],注重恻隐讽喻,“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之,必推类而言,极靡丽之辞,闳侈钜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16]卷八十七3575。扬雄的思想对班固影响最大,他同意子云所言,如班固在《汉书·叙传》中评论司马相如的赋云:“文艳用寡,子虚乌有。寓言淫丽,托风终始。多识博物,有可观采。蔚为辞宗,赋颂之首。”[16]叙传第七十下4255认为司马相如的赋内容虚夸、文类繁艳,具有“虚辞滥说”的弊病,所以孟坚在创作中会有意识地克服。又《两都赋序》:“或以抒下情而通讽喻,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13]3亦如许结在《汉代文学思想史》中指出:“《西都赋》惩于西京奢丽而寓讽意,《东都赋》则盛赞‘中兴’之美,以表‘王者之风’。”[17]可见班固融通了司马相如和扬雄的观点,肯定诗赋抒下情,统讽喻,又强调文采炳焕、歌功颂德。《西都赋》中大肆铺陈名物,显示长安盛况,以此作为《东都赋》的讽谏作准备。
二、信而有征
《两都赋》从地理形势、宫殿台苑、人物神异及名物器具等方面,浓墨重彩,铺陈排列,展现出辽阔广博的汉长安和洛阳都城景象。就名物的出处和特性而言,虽有夸张铺饰的笔墨,但基本是符合事理、有据可考,体现赋体的“征实性”。
赋体“征实论”是左思在《三都赋序》中明确提出的。序中说:“余既思摹《二京》而赋《三都》,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长者,莫非其旧。”[13]178左思在序言中强调《三都赋》创作的“山川城邑”“鸟兽草木”“风谣歌舞”“魁梧长者”皆是有稽可考。赋体初期并不讲究写实,笔法多以夸饰为本色,枚乘的《七发》铺陈的“七事”均是虚妄荒诞之说。至司马相如颇多虚辞滥说,“皆善于驾虚行危。其赋既会造出奇怪,又会撇入窅冥,所谓‘似不从人间来者’此也”[18]。稍后扬雄倔强,重于讽谏,其《蜀都赋》描写蜀都地理物产,文质不繁,去司马长卿凭虚甚远。东汉愈发征实,譬如杜笃的《论都赋》,写实越发明显,很少有虚辞滥说,“在汉代大赋的发展中是一个新的倾向”[19]。而后来者班固居上,“因杜笃《论都》而作”[20]857,“论赋坚持《诗》学讽喻立场”[21],本诸“义正乎扬雄,事实乎相如”[13]40原则贯穿全文。他自觉地将“征实”作为汉赋的创作准则,作为汉赋定性的根本。
班固《两都赋序》曰:“西土耆老咸怀怨思,冀上之眷顾,而盛称长安旧制,有陋洛邑之议。故臣作《两都赋》,以极众人之所眩耀,折以今之法度。”[13]4文赋由“眩耀”二字展开,极力铺写地理形胜、宫殿园囿、人物车马、飞走鳞甲等类,相与构成广博的铺陈空间。如铺写长安地理形势时,“先形势,次城郭人民,次郊野也”[22]2。其中说到地理位置:“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13]6在东汉辛氏《三秦记》记载道:“龙首山长六十里,头入渭水,尾连樊川,头高二十丈,尾渐下,高五六丈。昔有黑龙从山南出,饮渭水,其行道成土山,故因以为名。”[23]19《两都赋》描写的正是此山之形势。又如写到长安都市的繁华:“内则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九市开场,货别隧分。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13]8据《庙记》云:“长安市有九,各方二百六十六步。六市在道西,三市在道东。凡四里为市,致九州之人在突门。夹横桥大道,市楼皆重屋。”[24]29又如写郊野辽阔富饶,“其阳则……其阴则……下有……东郊则……西郊则……其中乃有……”[13]9-11。各类名物堆砌其中,具体铺陈如“其中乃有九真之鳞,大宛之马。黄支之犀,条枝之鸟”云云。九真之鳞,《文选》本李善注引:“晋灼汉书注曰‘驹形,鳞色,牛角。’”[13]11大宛之马,《史记·大宛列传》载:“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汉正西,去汉可万里……多善马,马汗血,其先天马子也。”[25]3160又宋膺《异物志》记载:“大宛马有肉角数寸,或有解人语及知音,舞与鼓节相应者。……其马,鸟马、骝马多白耳,白马、骝马多赤耳,黄马、赤马多黑耳。唯耳色别,自与常马不异。”[26]3481黄支犀,《后汉书·西域传》:“条支国城在山上……土地暑湿,出师子、犀牛、封牛、孔雀、大雀。”[10]《史记·大宛列传》曰:“條枝在安息西数千里,临西海。暑湿。耕田,田稻。有大鸟,卵如甕。”[25]3163总上所写名物,各有来历。再如写城郭样貌:“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三辅决录》曰:“长安城,面三门,四面十二门,皆通达九逵,以相经纬,衢路平正,可并列车轨。十二门三途洞辟,隐以金椎,周以林木。左右出入,为往来之径,行者升降,有上下之别。”[24]27写宫殿台苑,如清凉殿、宣室殿、温室殿等几十处宫殿均记载于《三辅黄图》。每每铺写一处,名物言辞都具有现实的影子。《东都赋》谈到礼制、典乐等制度也是有迹可寻、有史可载。兹举几例,如“总礼官之甲科,群百郡之廉孝”[13]16。《史记索隐》引《汉旧仪》:“太常博士弟子试射策,中甲科补郎,中乙科补掌故”[25]2745,可见汉时考试分甲科乙科。“群百郡之廉孝”一事,据《汉书·武帝纪》载:“元光元年冬十一月,初令郡国举孝廉各一人。”[16]卷六160在众多郡国之中推举贤能之士。又如东都主人言永平盛事:“盛三雍之上仪,修衮龙之法服。”三雍,指指辟雍、明堂、灵台。此为汉代帝王举行重大典礼的场所。《后汉书·儒林列传》:“中元元年,初建三雍,明帝即位,亲行其礼。天子始冠通天,衣日月,备法物之驾盛清道之仪……济济乎,盛于永平矣。”[10]卷七十九2545-2546要之,在班固的笔下,文章始终贯穿着史学的追求,紧紧把握事实,在现实的框架上追求巅峰体验。
谢榛《四溟诗话》谓:“汉人作赋,必读万卷书,以养胸次。”[27]班固非但博资名物制度,亦点缀史实,融入史评,如“奉春建策,留侯演成”[13]7。文选李善注引《汉书》:“高祖西都洛阳,戍卒娄敬求见,说上曰:‘陛下都洛不便,不如入关,据秦之固。上问张良,良因劝上。是日车驾西都长安,拜娄敬为奉春君,赐姓刘氏。’”[13]7又如评论史实:“与乎州郡之豪杰,五都之货殖,三选七迁,充奉陵邑。盖以强干弱枝,隆上都而观万国也。”[13]9李善注:“汉书云‘徙吏二千石、高訾富人及豪杰兼并之家于诸陵,勿置县邑。然则元帝始不迁人陪陵。’”[13]9班固娴熟运用历史资料,使之具有“征实”的特征,亦彰显出作者学问之深。
班固行文,旁征博引,广征史实。观澜所源,基于作者深厚的学养与仕宦经历。《后汉书·班彪列传》载班固传记:“年九岁,能属文诵诗赋。及长,遂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10]1330又受班彪治学思想的影响,“彪乃继采前史遗事,傍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因斟酌前史而讥正得失”[10]1330。父亲卒后,班固续父业。“父彪卒,归乡里。固以彪此所续前史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也。……显宗甚奇之,召诣校书部,除兰台令史,与前睢阳令陈宗、长陵尹敏、司隶从事孟异共成《世祖本纪》。迁为郎,曲校秘书。固又撰功臣、平林、新市、公孙述事,作列传、载记二十八篇,奏之。帝乃复使终成前所著书”[10]1330。由此看出,班固子承父业,继续编纂《汉书》,又着手撰述《东观汉记》,修撰史书的经历为班固创作《两都赋》提供了充足的史料。班固行文或点缀史实,或征引名物制度,抑或者融入史评,文史结合,才实鸿懿,烂若舒锦,华而亦实。
三、因循新变
《两都赋》是继“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宏衍之词”[16]卷三十1756,赋作铺张扬厉,文风弘丽,是东汉时期首篇承继司马相如、杨子云等创作的散体大赋的风格,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开山之作。在班固以前,其他辞赋家如班叔皮(班彪)、桓君山(桓谭)等人,虽创作散体大赋,但格局狭小,文辞缺乏巨丽之美。而与班固同时代的杜笃作有京都题材《论都赋》,自称效仿扬马之风,但篇章重在辩论说理,并无太多铺排宏衍的描写。其《首阳山赋》亦是规模狭小,更不可能具备司马相如等人的洋洋洒洒之美。傅毅的《洛都赋》篇幅不大,更是难以具有大赋的气派。崔骃的《反都赋》残缺不全,没有办法考究其风格。另外仅存四句的《武都赋》,又是骚体。
从辞赋的作品语言看,才情与孟坚(班固)不分伯仲的傅毅文笔斐然、娴熟优美。可若从辞赋的创作风格看,东汉早年的辞赋家似乎未能充分认识并运用司马相如的“赋家之心”。而孟坚《两都赋》的问世,继承并发展了司马相如的“赋家之心”的美学思想。孙奎《春晖园赋苑卮言》云:“孟坚之《两都》,张平子之《两京》及《南都赋》,皆原本《子虚》《上林》加以充拓,矞皇伟丽为一代巨制。”[28]又如张溥云:“《汉书》得成,更两世,关变故,如是其不易也。《两都》仿《上林》,《宾戏》拟《客难》,《典引》居《封禅》《美新》之间,大抵取象前型,制以心极。”[29]班固的《两都》承传司马长卿、扬子云的创作之迹,发展了前人的创作手法,又与前人竞爽,另求新变,自成一家。
班固对司马相如“赋家之心”的继承表现在采用“经纬交织”“纵横交错”的描写,使得作品具有强烈的画面感。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从其土、其山、其石、其园、其池、其树、其鸟等进行全面细腻的铺陈描写。《上林赋》按照时间推移的顺序,点面结合,全方面展示,生动传神、淋漓尽致地呈现紧张激烈的校猎景象。班固效仿此种手法,运用到对郊野畋猎事件的描写,狩猎前进行必要的准备:“命荆州使起鸟,诏梁野而驱兽。毛群内阗,飞羽上覆。接翼侧足,集禁林而屯聚。水衡虞人,修其营表。”[13]19其次天子率领群臣,开始出发:“于是乘銮舆,备法驾,帅群臣。披飞廉,入苑门。遂绕酆鄗,历上兰。六师发逐,百兽骇殚。”[13]19然后羽猎凌厉威猛:“六师发逐,百兽骇殚。震震爚爚,雷奔电激。草木涂地,山渊反覆。蹂躏其十二三,乃拗怒而少息。”[13]19又如:“飑飑纷纷,矰缴相缠。风毛雨血,洒野蔽天。平原赤,勇士厉,猿狖失木,豺狼慑窜。”[13]20再如:“移师趋险,并蹈潜秽。穷虎奔突,狂兕触蹶。”[13]20最后赶尽杀绝、刮野扫地:“超洞壑,越峻崖。蹶崭岩,钜石隤。松柏仆,丛林摧。草木无馀,禽兽殄夷。”[13]21这些排比组织的文字所带来的极致状态,毫不亚于西汉大赋,甚至是后来居上。《东都赋》的校猎亦是按照战前准备,天子出发,勇士追击,其后皇帝检阅狩猎战果的顺序铺陈,只是相对于《西都赋》过分的淫猎,《东都赋》的校猎是依顺时节、符合礼制的王道校猎。赋云:“若乃顺时节而搜狩,简车徒以讲武,则必临之以《王制》,考之以《风》《雅》,历《驺虞》,览《驷铁》,嘉《车攻》,采《吉日》,礼官整仪,乘舆乃出。”[13]33狩猎时:“弦不睼禽,辔不诡遇。”[13]35狩毕,还强调狩猎的生态性:“指顾倏忽,获车已实,乐不极盘,杀不尽物。”[13]35
另外《西都赋》还借鉴了扬雄的《蜀都赋》和《论都赋》,叙写西都的山河表里、龙盘虎踞,颇有波澜壮阔、气壮山河之势:
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寔曰长安。……众流之隈,汧涌其西。华实之毛,则九州之上腴焉;防御之阻,则天地之隩区焉。是故横被六合,三成帝畿,周以龙兴,秦以虎视。及至大汉受命而都之也,仰悟东井之精,俯协河图之灵。……于是睎秦岭,睋北阜。挟沣灞,据龙首。图皇基于亿载,度宏规而大起。肇自高而终平,世增饰以崇丽。……建金城而万雉,呀周池而成渊[13]6-7。
而《两都赋》的新变集中表现在宫馆和制度方面的描述。《西都赋》在宫室的铺排上,继往开来,虑周藻密,摹写覆盖了宫殿建筑布局、都城文明、礼制建设等多方面。文中先从宫室的整体布局设计写起:“其宫室也,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据坤灵之正位,仿太紫之圆方。树中天之华阙,丰冠山之朱堂。”[13]11“太紫”是指太微垣和紫薇垣,“太微”又叫“大微”,“天帝南宫也。三光,日、月、五星也”[25]1299。“在翼、轸地,天子之宫庭,五帝之座,十二诸侯之府也。”[25]1299可知太微垣处于北斗之南,五帝之座,指天帝宫庭。紫薇垣位于北天中央,又称中宫或紫微宫,是皇帝的内院,后宫佳丽居住于此。据《宋史·天文志》:“紫薇垣东蕃八星,西蕃七星,在北斗北,左右环列,翊卫之象。”[30]973可见西都宫殿建筑以太紫星座的方与圆的模式设计宫室,体现了天子的权威和尊贵。以中央的未央宫为中心,其余的离宫别馆、庭阁楼苑宛如众星宿围绕四方,赋云“焕若列宿,紫宫是环。清凉宣温,神仙长年。金华玉堂,白虎麒麟。区宇若兹,不可殚论”[13]13。又如写帝王后宫建筑群依据天象星宿的布局,与天上紫薇垣的钩陈星宿相呼应,赋谓:“周以钩陈之位,卫以严更之署。”[13]16据《晋书·天文志》:“北极五星,钩陈六星,皆在紫宫。……钩陈,后宫也,大帝之正妃也,大帝之常居也。”[31]钩陈星,处于紫薇宫内,常代指帝王后宫。其后开始大肆铺写恢弘雄伟的长安宫殿:
周庐千列,徼道绮错。……自未央而连桂宫,北弥明光而亘长乐。……尔乃正殿崔嵬,层构厥高,临乎未央。经骀荡而出馺娑,洞枍诣以与天梁。上反宇以盖戴,激日景而纳光。……前唐中而后太液,览沧海之汤汤。扬波涛于碣石,激神岳之嶈嶈。滥瀛洲与方壶,蓬莱起乎中央。……庶松乔之群类,时游从乎斯庭。实列仙之攸馆,非吾人之所宁[13]16-18。
从未央宫、桂宫、明光宫、长乐宫写到骀荡宫、馺娑宫,再写到建章宫,宫殿星罗棋布,鱼贯而列,这是平面伸展和立体延伸的结合,兼有静态审视和动态描写。极尽摹写宫殿的盛景,言其巍峨壮观,再叙奇物触目皆是,应接不暇,还有赤松子等仙人出入其间。由空间架构写起,而后转向宫殿室内的奇珍异宝。
班固除了围绕未央宫,对周围宫殿、城池等方方面面,不惮其烦地铺排描写,展现了一个巨丽宏衍、金壁辉煌的都市宫殿,还第一次将都城中的市井人物、后宫妃子、诸侯公卿等纳入“体物”的领域范围内进行书写。如赋曰:“都人士女,殊异乎五方。游士拟于公侯,列肆侈于姬姜。乡曲豪举,游侠之雄。节慕原尝,名亚春陵。”[13]8再如提及姣容多姿的妃子:“红罗飒纚,绮组缤纷。精曜华烛,俯仰如神。后宫之号,十有四位。窈窕繁华,更盛迭贵。”[13]14公卿大臣则“左右庭中,朝堂百寮之位。萧曹魏邴,谋谟乎其上。佐命则垂统,辅翼则成化。流大汉之恺悌,荡亡秦之毒蛰。……功德著乎祖宗,膏泽洽乎黎庶”[13]15。以远距离的观照方式,把都市的各种人物首次绘制于京都长卷中,丰富并启发了后世京都大赋的创作。
关于制度方面的描写,早期辞赋家如相如的《上林赋》就有针对诸侯僭越礼制的议论铺陈,扬雄的《长扬》《甘泉》《羽猎》《河东》沿相如其波,扬其流,详细地铺陈了校猎、祭天、祀地的礼仪制度。及至东汉,光武帝迁都洛阳,修葺宫室时,引起山东诸王的怨望,“翕然狐疑,意圣朝之西都,惧关门之反拒”[10]2598。在此历史环境下,杜笃撰写了《论都赋》,虽以赋名,然其以辩论说理的形式表明反对迁都洛阳的态度,与此同时亦开启并成就了由王朝制度触引的京都赋的创作热潮。于是涌现了一系列缘于迁都之议的赋作,比如崔骃的《反都赋》,围绕光武帝刘秀举行封禅和建造三雍的事展开论述,反对建都洛邑:“观三代之余烈,察殷夏之遗风,背崤函之固,即周洛之中。兴四郊,建三雍。禅梁父,封岱宗。”[32]163但文章残缺,无以窥得全貌,无法细究其审美手法。傅毅《洛都赋》讲述洛邑制度云:“分画经纬,开正途轨,序立庙祧,面朝后市……桑宫茧馆,区制有矩……近则明堂辟用灵台之列,宗祀扬化,云物是察……革朝朔,正官寮,辨方位,摹八区。”[32]128-129文中虽有铺陈,但许多礼制描写没有充分铺开,描写浅尝辄止、蜻蜓点水。前期辞赋家的制度描写多是以仁义讽喻之用为要,至班固中和辞赋讽喻与颂美的矛盾,认为辞赋既能讽谏,也能宣扬文治,故《两都赋》中礼乐制度的描绘洋溢着明朗、乐观的气氛,展现出士人发自内心的肯定及颂扬。
《两都赋》的礼制描写,较之前赋家描绘更全面、真切,可谓汪洋恣肆,洋洋洒洒。如天子郊祀祭典,以神灵之祥瑞拟大汉之圣德:“故下人号而上诉,上帝怀而降监,乃致命乎圣皇。于是圣皇乃握乾符,阐坤珍,披皇图,稽帝文。”[13]30又如兴复汉室,改革西汉典章:“且夫建武之元,天地革命,四海之内,更造夫妇,肇有父子,君臣初建,人伦实始,斯乃伏牺氏之所以基皇德也。分州土,立市朝,作盘舆,造器械,斯乃轩辕氏之所以开帝功也。”[13]32再如明帝即位,亲行其礼:“盛三雍之上仪,修衮龙之法服,铺鸿藻,信景铄,扬世庙,正雅乐。……乃动大辂,遵皇衢,省方巡狩,穷览万国之有无,考声教之所被,散皇明以烛幽。”[13]32-33亦如说明增修都城,制同谊合,符合古制,奢俭合理:“然后增周旧,修洛邑,扇巍巍,显翼翼。光汉京于诸夏,总八方而为之极。……外则因原野以作苑,填流泉而为沼,发蘋藻以潜鱼,丰圃草以毓兽,制同乎梁邹,谊合乎灵囿。”[13]33把东汉代城都、宫殿、苑囿和周制进行对比,以此明示修建洛阳合乎礼制规范,体现作者对光武帝刘秀文治的宣扬及肯定。又譬如铺陈邻臣朝贡,汉王朝接待外邦使节盛况的仪式,万乐具备,百礼既暨,群寮欢浃,赋云:“春王三朝,会同汉京。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图籍,膺万国之贡珍,内抚诸夏,外绥百蛮。”[13]36春王三朝“尔乃盛礼兴乐,供帐置乎云龙之庭,陈百寮而赞群后,究皇仪而展帝容。于是庭实千品,旨酒万钟,列金罍,班玉觞,嘉珍御,太牢飨。尔乃食举《雍》彻,太师奏乐,陈金石,布丝竹,钟鼓铿鍧,管弦烨煜。抗五声,极六律,歌九功,舞八佾,《韶》《武》备,泰古华”[13]36-37。可谓舂容大雅、词华典赡、酣畅淋漓。总之《东都赋》中对礼制的描写,较之前代辞赋家而言,更具有形象性和完整性。
班固在以往辞赋家的基础上,汲取营养,更全面详切地铺陈、叙述和记载都城的宫殿及制度。宫室的描写技法细腻、结构严密,从都城“象天设都”的选址、宫室的布局、建筑的风格多方面摹写,繁缛摹画,细致入微。而制度的描写更是涉及到郊祀祭典、改革西汉礼乐、接待外邦使节、修筑都城等一系列礼仪制度的形态,铺陈空间愈加宽广丰富。
四、结 语
何义门(何焯)评《西都赋》云:“如此长篇,仍有含蓄不尽之义,所以为厚。后人殊觉唯恐说不尽,去古远矣。此平子、太冲所以终不能与班马争胜也。”[22]6班固的《两都赋》篇幅虽长,描写西京盛况,述其地理形势,后写都城布局及各方人物,又写其殊方物类,物类繁盛,“事信而不诞”[11]23,“望今制奇,参古定法”[11]521,“裁密而思靡”[11]506。班固踵事增华,一方面使用“经纬交织”“纵横连类”的标志性艺术手法,极力营造臻于巅峰的艺术空间,另一方面又不落窠臼,独出机杼,自觉追求“义正事实”的特性,在事实的前提下大肆渲染和铺陈京都的宫室建筑及礼乐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