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伤寒维护旧论派评议
2021-11-30戚瑜清郑洪
戚瑜清 郑洪
浙江中医药大学 杭州 310053
最早提出伤寒维护旧论派(以下简称维旧派)的应是任应秋先生,任老[1]在1979年发表的《学派争鸣在祖国医学发展中的贡献》一文中指出,明清时期研究张仲景《伤寒论》有三大流派——错简重订派、维护旧论派、辨证论治派;并在收录于《任应秋论医集》中的《研究〈伤寒论〉的流派》一文里详细介绍了三大流派代表医家的学术思想,奠定了《中医各家学说》中有关伤寒流派的基本观点和结构[2]357-362。维旧派的代表人物有张遂辰、张志聪、张锡驹和陈修园,主要观点是以“尊王赞成”为中心思想,维护《伤寒论》的原本编次,不能随意取舍。王叔和整理《伤寒论》,较完整地保存了仲景学说;成无己引经析义,注解《伤寒论》,二人皆为仲景功臣,故维旧派对王、成二位医家持肯定的态度。维旧派所述,与重订错简派的观点形成鲜明的对比,在明清时期出现了热烈的学术争鸣。而在现代文献中,多数赞赏重订错简派具有不囿于旧说、敢于疑古的创新精神,对维旧派则多无正面评价,又认为其体现儒家尊经复古思想,不利于中医学的创新与发展,故带有守旧落后之意[3-4]。但是维旧派几位代表医家的学术思想和著作却对后世有重要的影响,为此笔者认为应当正确认识维旧派的意义。本文结合明清思想史至近代思想史,研究维旧派医家的思想与影响,以期正确评价和看待明清伤寒维旧派。
1 伤寒维护旧论体现儒学“尊闻”与“裁断”思想
明清时期,儒医群体兴起,提升了医者的社会地位和医学人才的整体素质。儒医多有举业背景,重视医学文本知识,亦将儒家思想带入医学知识研究及临床领域中。如冯玉荣[5]研究明清之际的医学正典化现象,认为儒医注重构建医学文本知识,附比儒学传统,通过编纂以“医宗”为名的医学典籍,确立医学正典和道统,使习医行医有所宗。又如清代乾嘉时期,经学考据方法被引入医学典籍的研究之中,丰富了医学研究内容和医籍数量[6]。
清代早中期,《伤寒论》的研究再一次出现兴盛局面,学者将《伤寒论》作为治疗百病的典范,以其文本、条文和方药为研究内容,探求其中的辨证论治规律,故该时期出现了大量的伤寒注本[7]。这一现象反映了儒家注经的研究方式被应用于医学领域。维旧派几位医家亦有深厚的儒学背景,其对《伤寒论》的研究,亦受到了儒家注疏经典的治学思想和方式的影响,以下以张遂辰为例加以说明。张遂辰(1589—1668),字卿子,明末清初钱塘医家,著有《张卿子伤寒论》,其少习儒业,熟通五经,曾以国子生游学于金陵,与杭州、金陵多位著名文人学者相交[8]。张氏所处晚明时期,儒生学者提倡“复兴经学”,以挽救当时的时风与学风,如东林书院和以应社、复社为代表的江南文社等。当时的士子读书治经,以尊经复古、博通务实为特点[9-11],张遂辰治学《伤寒论》亦效仿此,尊经守旧本编次,注释则汇集众家。
张遂辰提出伤寒维护旧论观点,《张卿子伤寒论·凡例》云:“仲景之书精入无伦,非善读,未免滞于语下。诸家论述各有发明,而聊摄成氏引经析义,尤称详洽,虽牴牾附会间或时有,然诸家莫能胜之。初学者不能舍此索途也。悉依旧本,不敢去取。”[12]张氏认为,《伤寒论》虽“非复仲景、叔和之旧”,但仲景书需精研深读,仍“悉依旧本,不敢去取”,实际是儒学“郑重去取”思想的体现,正如朱彝尊[13]所云:“汉之经师,用力勤而训义艰,有功于经大矣。而又兢兢各守师说,遇文有错互,一字一句不敢移。其尊经也,至莫有侮圣人之言者。”张氏之后,其弟子张志聪(1610—1695)与张锡驹(1644—?)继承维旧观点,并丰富其理论体系,著有《伤寒书论》《〈伤寒论〉编次辨》,并提出了“汇节分章”的研究方式,将《伤寒论》原条文共分为100章,每一章包括一至数条,用数语概括这些条文的中心内容。“拈其大意,明其大旨,所以分章也,章义既明,然后节解句释,阐幽发微,并无晦滞不明之弊。”[14]622福建医家陈修园(1753—1823)推崇钱塘二张之学,亦支持维护旧论观点,认为《伤寒论》自“太阳篇”至“阴阳易差后劳复”共三百九十七节,实为三百九十七法,陈氏有云:“盖节中字字是法,言法即可以该节也。”[15]379而且,陈氏依伤寒旧本编次,提出“分经审证”体系[15]1103-1104,此作为伤寒学术研究的一大创新,为抗衡重订错简派形成了有力的理论支持。
维旧派几位医家对维护旧论的理论发展与丰富,正如陈修园云:“遵之经,断自我。”[15]816即维护经典的正当性与权威性,亦提出自己的见解,这与儒家“尊闻”与“裁断”的治经思想相合,“尊闻”为尊其所闻,遵行古代流传下来的典籍或言语,“裁断”为审视事物的内容名称以阐述自己的见解[16]。可见支持维护旧论观点的医家并不是一味的守旧,而是符合当时的儒学思想,有正面意义。
2 伤寒维旧派的意义与影响
2.1 推动《伤寒论》经典化 清代《伤寒论》的研究兴起,使得《伤寒论》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经典,张仲景医圣的地位也逐步确立,直至乾嘉时期,尊经复古之风在中医学界显现,张仲景及《伤寒论》的经典地位被明确提出。维旧派代表医家“钱塘三张”——张遂辰、张志聪与张锡驹,在推动《伤寒论》经典化的过程中亦发挥了重要作用。
上文提及,维旧派几位医家依照儒家治经思想研究《伤寒论》,以伤寒旧本为经典,但是亦有细微差异。张遂辰遵守张仲景著、王叔和整理的旧本《伤寒论》编次,注释亦守成无己为主,尊古而非张仲景一人,王、成二人亦在其列;而其弟子和陈修园遵张仲景一人之言,故在各自注本中将王叔和增入之私作削去,陈修园明言“仲景即儒门之孔子也,为叔和者,亦游、夏不能赞一辞耳”[15]373,强调张仲景的圣人地位,非王、成可比。
另一方面,张志聪与张锡驹携同道好友,在钱塘侣山堂书院论医讲学,集体研究经典,强调习医以“本经、灵素,及伤寒、金匮”为宗,其余皆为旁门糟粕[17]。有云:“本草、灵素圣经也,伤寒要略贤论也,贤论犹儒者之四书,圣经犹儒者之本经,不明四书,不可以为儒,不明贤论,不可以为医。”[18]清代早期,“自顺治至康熙之初,四十年间,外郡人称武林为医薮”[14]1086,侣山堂书院培养了大批医学人才;至清代乾隆年间,侣山堂书院已不复当时盛况,但其医道正统的思想仍影响着钱塘地域的医家和文人。如钱塘儒生王琦(1696—1774)搜集、整理了《医学真传》《侣山堂类辨》《本草崇原》和《芷园臆草存案》等钱塘医派著作十二种,编为医学丛书《医林指月》并刊行,其在《医学真传》跋文中指出:“《灵枢》《素问》《神农本经》《卒病论》《金匮要略》五书皆圣哲之微言,医门之奥旨也。”[19]如此可见,“钱塘三张”的医学研究与活动对《伤寒论》经典地位的确立以及《伤寒论》的普及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2.2 维护《伤寒论》文本规范性 维旧派的观点对保持旧本《伤寒论》内容的完整性和权威性有极大的意义。自方有执《伤寒论条辨》重订注释《伤寒论》,清代喻嘉言、黄元御等继之,之后错简重订之风大行,医家对《伤寒论》文本进行删改重订,提出各自意见,各成一家之言,《伤寒论》遂无定本。谢观[20]在《中国医学源流论》中提到:“诸古书中,诸家言错简最甚者,尤莫如《伤寒》……乃自方中行著《伤寒论条辨》后,而喻嘉言之《尚论篇》继之,始谓叔和编次,于原书次第,已有改移,无已作注,又多窜乱,遂各以已意更定。”俞震[21]《古今医案按》曰:“仲景书为叔和编次,或有差误,而聊摄注解殊觉稳当,续注者张卿子、王三阳、唐不严、沈亮宸、张兼善、张隐庵、林北海诸人,总不越其范围。自方、程、喻三家,各以己意布置,而仲景原文,从此遂无定局。”而维护旧论观点强调《伤寒论》文本学习的规范性,对初学医者大有裨益。近代医家何廉臣在《通俗伤寒论》后序云:“总之,读《伤寒论》只当涵泳白文,注家虽有数十,以予所见二十余种,皆不免穿凿附会,言似新奇,莫能见之行事。”[22]中医教育家任应秋在《讨论如何学习〈伤寒论〉》一文中指出研究《伤寒论》的关键问题是从《伤寒论》白文着手,任老[2]52-53有云:“所谓白文本,亦只是指北宋林亿等的校刊本而言,除了林校本而外,我们不可能再看到更接近仲景原论的白文本了……其次是明代赵开美的翻刻宋本。”白文本熟读背诵后再细细研究各家注本,互取各家之长,联系临证实践。
2.3 《伤寒论》注本影响深远 维旧派的几位代表人物的著作亦对后世学习《伤寒论》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张卿子伤寒论》注释详备平正,而非独树一帜,作为学习《伤寒论》的入门读本,流传甚广。徐彬《伤寒一百十三方发明》凡例云:“原证原方,成注及参考并列,实为全书,如迩来张卿子先生伤寒论,业已家弦户诵。”[23]后《张卿子伤寒论》流传于日本,又名《集注伤寒论》,日本学者认为其书综合诸家注释,故在赵开美版《仲景全书》中将宋本《伤寒论》和成无己《注解伤寒论》删去,增入《集注伤寒论》,与其余二书《金匮要略方论》《伤寒类证》,共合为张卿子版《仲景全书》,在日本刊刻发行。张版《仲景全书》初次和刻于1659年,在江户时期共有5版刊印[24-25]。赵版《仲景全书》的日本化,体现了《张卿子伤寒论》对于汉方学习的重要性,后者代替了宋本《伤寒论》和《注解伤寒论》,成为日本学者研习《伤寒论》的规范性文本,进一步推动了《伤寒论》的普及。
陈修园效仿张志聪侣山堂书院教学论医的活动,在福建南山吴航书院、泉州清源书院、福建嵩山井上草堂等书院讲学,培养了一批医学门人;而且著书颇丰,语言精练,通俗易懂,如《医学三字经》《医学实在易》等,不仅可作为入门教材教授学生,也给对医学有兴趣的社会人士提供了通俗读物[26]。张志聪与陈修园医、教、研相结合,其学术思想和著作直至民国亦有很大影响。据《中国中医古籍总目》统计,民国时期张志聪《伤寒论集注》刊刻了13版,陈修园《伤寒论浅注》刊刻了7版,《伤寒医诀串解》刊刻了6版,《长沙方歌括》刊刻了4版,可见流传广泛,在民国非常受欢迎,成为后世学习伤寒的主要注本[27]。
3 近代伤寒维护旧论观点的式微
上述可知,明清伤寒维旧派对于伤寒学术发展有积极的意义,而经过近代中西文化的碰撞,《伤寒论》研究的重点开始转变。近代伤寒学家不再囿于伤寒维旧与错简的编次之争,而是强调实证,反对虚玄空泛的理论,借用西医的生理病理学说来研究 《伤寒论》,临床提倡使用经方大剂,追求实效[28]。如何廉臣认为《伤寒论》其书难免错简,“必参观后贤诸书,核对互勘,始有头绪。”[22]章太炎虽对王叔和编次《伤寒论》持赞赏态度,但认为张志聪、陈修园之伤寒注本“拘于标本胜复,多施空言,亦不得仲景真意”,而十分推崇日本学者的伤寒类著作,注重实证效验[29]。曹颖甫《伤寒发微·凡例》述:“著述之家,辄有二病,一为沿袭旧说,一为谬逞新奇,鄙人以考验实用为要,间附治验一二则,以为征信,非以自炫,特为表明仲师之法,今古咸宜,以破古方不治今病之惑,阅者谅之。”[30]此为维护旧论观点不再受重视和讨论的直接原因,而根本原因在于近代思想转变的历史背景。
清末时期,西方列强敲开国门,传统文化思想受到强烈的冲击,该时代下的学者对于传统的怀疑和对历史的批判越来越激烈,人们开始废弃传统,而转向学习西方知识,以追求国家富强[31]。20世纪,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出“科学”与“民主”,提倡新文化、新思想、新伦理,反对旧文化、旧思想、旧伦理,掀起了激烈的反传统运动,喊出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在知识界成为主导意识。激进的知识分子往往用“新的”与“旧的”“古代(封建)与现代(近代)”“中国与西方”对立二分的模式来思考传统与现代,强调传统与现代不相融,将孔子等同于封建礼教,等同于君权主义、族权主义和男权主义,归之于“旧的”“封建的”行列,批评文化保守主义者为“保守”“复古”“落后”的[32]。儒家思想在该时代主流思想下带上了守旧落后的含义,体现儒家尊经复古思想的维护旧论观点亦受到批评,即本文在开篇中所述近现代文献中对于维旧派的评价描述。
4 结语
维旧派的学术思想和代表人物常见于《中医各家学说》教材中,从中医现代化的角度来看,部分学者认为维旧派于临床实践无甚多意义[33],更倾向于作为医学史学习对象,本文认为此评价亦与近代以来新旧文化更替的思想背景有关。但是若从中医经典的传承与研究角度来看,并非一味守旧,而是在继承中发展与创新,维旧派各位医家立足于当时儒学主流思想,对旧本《伤寒论》编次的解读与理解,丰富了伤寒学研究内容,对《伤寒论》经典地位的确立和伤寒学术发展史有积极的意义,在后世《伤寒论》的流传与普及中也有重要的推动作用;另一方面,维旧派的学术观点与活动对于后世规范《伤寒论》文本教材亦有维护作用。至此,本文对明清时期伤寒维旧派作出了新的评议,以期对中医经典研究有新的思考,同时对于中医医学史、中医理论等方面的研究有新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