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菲的嬗变
——《艾菲·布里斯特》的现代性诠释
2021-11-30赵赫男
赵赫男, 赵 西
(合肥学院 a.外国语学院;b.经济与管理学院,合肥 230601)
一、引 言
德国现实主义作家特奥多尔·冯塔纳的小说《艾菲·布里斯特》是文学史上重要的女性悲剧之一。其主人公艾菲是一位普鲁士贵族女子,她先是被少校引诱出轨,继而在个人与社会规范的巨大碰撞中被迫离婚,最终身心俱疲,抑郁而死。这部小说曾一度是德国电影导演的宠儿,分别于1939、1955、1970、1974和2009年五次被搬上大荧幕。前四部基本忠于原著,其中法斯宾德执导的《冯塔纳:艾菲·布里斯特》(1974)尤为著名。2009年,德国女导演洪德格布特再次将这部经典小说转换成影像故事[1],她将叙述的社会语境设置在当今时代,颠覆性地讲述了一个全新的女性解放的故事。影片中的艾菲在受尽社会排斥后,依然保持独立、自信和坚强,表现出明显的现代性特征。我们将借助美国哲学家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别和身份理论,结合文本和电影之间的情节差异,分析艾菲这一经典女性形象发生现代性嬗变的原因。
二、艾菲的整体性格
艾菲出身贵族,乖巧胆小,缺乏足够的力量对抗社会规则,对母亲言听计从。小说的中文译者韩世钟先生认为,艾菲是一个异常软弱的角色,她“对于这个社会丝毫不敢反抗,她始终痛苦绝望,听天由命,基本态度是消极的”[2]11。就连艾菲自己和她的母亲布里斯特夫人也认为,反抗和斗争不是艾菲能做的事情,因为她的性格跟她的头发一样柔软,“但这是不好的”[2]88。在殷士台顿面前,艾菲小心谨慎,不敢流露出怯懦之情,因为“这个他不喜欢。他一直希望我跟他一样勇敢、坚定。这一点我可办不到。”[2]90原著中塑造的艾菲既没有天赋也没有条件成就自我。与之不同,2009版电影中艾菲的思想却是独立的。她关注政治事件,敢于在公众场合发表自己的观点。在感情上,无论是面对殷士台顿还是克拉姆巴斯,她都直面自己的内心。尤其是离婚后,她开始从事社会工作并始终反抗普鲁士腐朽的道德准则和社会规范。因此,整体来说影片中的艾菲是一个独立强大的角色。
三、艾菲的现代性嬗变
“现代性”源起于16世纪以来欧洲的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和航海大发现,以自由主义、民主、人道主义、自我发现、理性主义等为特征,即“一种新的时间意识,就是要同过去拉开距离而面向未来”[3]1,它是一种“新旧交替的成果”[3]1-2。小说《艾菲·布里斯特》出版于1895年,导演洪德格布特的电影《艾菲·布里斯特》于2009年上映,与原先的改编不同,影片画面第一次由黑白变为彩色,在某种程度上切断了原有的历史感和距离感,使观众身临其境。这次跨越了一个多世纪的再创作体现了时代精神的变迁和历史进程的现代化。从崇拜名誉的社会道德到以人为本的自由、平等观念,从女性的听天由命到她们的经济独立和精神解放,这部电影展现了新的时代特征和一个现代化了的艾菲。
1.婚姻观及两性关系
(1)艾菲的婚姻观 小说中的艾菲和她母亲的婚姻状况都刻有时代的烙印。艾菲嫁给了母亲早年的恋人殷士台顿。艾菲的母亲是一位骄傲的、现实的女性,她当初放弃了真正的爱人殷士台顿,选择了骑士顾问冯·布里斯特,因为“他已经当了骑士顾问,有了霍恩克莱门这块封地。这就不用多加考虑……”[2]8艾菲对母亲的选择表示理解,她认为事情本该如此。20年后,面对殷士台顿对女儿的求婚,母亲却欣然同意,因为此时的殷士台顿已成为凯辛的县长,可以让艾菲衣食无忧。对于一个年轻的贵族女子来说,她们很难依靠自己实现独立,未来丈夫的社会身份和经济状况极其重要。由此可见,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女性对男性的依附性是婚姻存在的主要模式。美国哲学家朱迪斯·巴特勒认为,性别是一种社会建构,是文化标记的产物,并不由其生物性所决定[4]。性别认同是由一系列类型化行为重复建构的结果,是一种在社会约束和禁忌的共同压迫下完成的述行(performativity)[5],而“述行就是演绎或产生其命名的话语实践”[6]。艾菲对于女性的性别认知正是来自于当时的社会文化环境。她很务实,“我喜欢志趣相投,当然也喜欢温存和爱情。要是得不到温存和爱情,那么,我喜欢财产和舒适的房子。”[2]33因此,她认为母亲当年的决定是毋庸置疑的理性选择,这也是她选择殷士台顿的原因。而“冯塔纳在这一点上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谴责,无非是‘轻微的讥讽’而已。”[7]
19世纪下半叶,社会等级观念依然严重,人们普遍认为婚姻应该建立在同等社会地位基础之上,而爱和激情是易逝的。艾菲生活的时代处于工业革命后资本主义大发展的时代,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地位、财富和门第在婚姻结合中往往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而艾菲所处的贵族阶层更是如此。社会环境影响了她的人生观、婚姻观以及性别认知,故而面对殷士台顿的求婚她欣喜若狂。一边是美丽的贵族少女,一边是有地位、品行正直的县长,这段婚姻在当时看来是绝好的结合。因此,冯塔纳的艾菲在婚前几乎没有感到担忧和恐惧,认为殷士台顿就是理想的丈夫人选,她“有时往往一个人十多分钟在脑袋里想象未来的凯辛生活”[2]27。
而在电影中,艾菲的婚姻观则发生了根本变化。首先,她对母亲的婚姻缄口不言,反而赞赏母亲的魅力,她甚至对殷士台顿说:“如果我是个年轻的男子,我现在也会爱上我的母亲。”(电影台词)(1)文内涉及电影台词均为本文作者所译。在现代艾菲眼中,女性拥有足以让男性着迷的魅力,而不应依附于男性。影片中的艾菲已不是19世纪那个保守传统、追求物质享受的艾菲。她身上已经投射出了现代性特征,大胆而尖锐。她对母亲的婚姻不能苟同,“用一种半侮辱的,一种大胆的联想”[8]4对殷士台顿说:“如果您之前和我的母亲结婚的话,那就完全不会有我了。所以是您的不幸成就了我的生命……对不起……”
其次,对于殷士台顿的求婚,她心存巨大的怀疑和不安,因为她“一点也不了解他。”由此可见,艾菲期待的是平等的、建立在相互了解基础上的婚姻,而不是对方的社会地位。尽管母亲一再强调凭借这场婚姻,艾菲20岁的年纪“就已经到了其他女人40岁也到不了的位置”,然而,艾菲内心充满了矛盾。她已经受到新婚姻观的影响,但不得不在遵循或是反抗传统婚姻中挣扎。在霍恩克莱门家中举行的订婚宴上,艾菲表现得不知所措。她想逃避,把目光从殷士台顿身上移走,全程只说了一个词“男爵”作为打招呼的寒暄。电影通过一种柔和的、阴郁的音乐和特定的摄像位置表达了艾菲沉默的反抗,“家长们看样子已经融洽地制定好了计划,而全然没有理会她的意愿”[8]12。根据巴特勒的理论,“身体只有通过一系列随时间不断更新、变化和转变的行动才能获得性别”[5],它由文化和社会环境所决定。人们通过这一过程和经验世界慢慢知晓自己的性别。在法国大革命后,市民阶层的青年开始向往建立在真正爱情基础上的婚姻,在婚姻的选择上更加提倡两情相悦,当今时代更是如此。艾菲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对于女性的性别认知发生了变化,不再完全局限于追寻社会地位和英俊的外貌,不再看重虚荣心,她开始面对内心并表达自己真实的情感。
(2)艾菲与未婚夫殷士台顿 值得注意的是,两处同样的情节在小说和电影中被做了不同的处理,却突出反映了艾菲对未婚夫殷士台顿截然不同的态度。在小说中,订婚之后的殷士台顿将返回凯辛,临别时他承诺每天给艾菲写信。“‘嗯,你得天天来信呀’,艾菲说,这是她的肺腑之言。”[2]19而且,她确实一直期待着殷士台顿的来信。在影片中,则是母亲对殷士台顿说:“艾菲喜欢收到信。”这时殷士台顿说:“好的,那我就每天都写。”艾菲就写信一事选择了沉默。在接到殷士台顿的来信后,也是母亲尤为欣喜:“你难道不想看看吗?我觉得他的信件总是特别的充满智慧。”艾菲仍然选择沉默,似与此事无关。两个艾菲对未婚夫信件的态度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影片中的艾菲虽然也受到普鲁士社会道德的种种压迫,但她已经开始用沉默的方式进行抗争,这正是女主人公现代性的体现之一。
另外,小说中的艾菲对未婚夫崇拜有加,她跟朋友讲:“俾斯麦十分器重他,连皇帝也器重他……”[2]9在电影中,却仍然是由母亲来表达对殷士台顿的赞赏:“这么谦虚?殷士台顿。听说,首相很器重您呢,甚至皇帝也是。”老布里斯特补充到:“帝国的建造者重视他……如果这位天才想娶我女儿的话,我是不会反对的。你也想嫁给他吧?”可见,布里斯特夫妇对这位准女婿充满了赞许之情。当父母夸赞县长大人的才干和社会地位时,艾菲只觉得这个男人既陌生又有距离感,她始终保持缄默。殷士台顿深知,“艾菲并不看中这些。”在小说中原本由艾菲表达的两处赞许台词在电影中都由其母亲表达出来,这有力地证明了艾菲对未婚夫的抗拒,面对这场或多或少地被胁迫的婚姻她表现得消极和悲观。显然她受到现代婚姻观影响,正在经历思想解放,这使得她不被殷士台顿的社会地位所触动,而更在意自己的内心意愿。这是电影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上进行现代性突破的表现之一。
(3) 艾菲与情人克拉姆巴斯 婚后,艾菲随殷士台顿移居凯辛,殷士台顿忙于政务而对艾菲疏于关心,她因此经常感到孤单,殷士台顿的友人克拉姆巴斯少校看出了个中奥妙,因此趁虚而入,诱骗了艾菲。在小说中,殷士台顿因公调往柏林,艾菲随即给克拉姆巴斯写了一封诀别信,信中充满了苦涩与自责。“…… 您的所作所为人们可以原谅,可我的不行。我的过失十分严重,不过我也许还能改正。”[2]240艾菲在这段关系中处于卑微的位置,并未看清这种关系的本质。
电影中的艾菲是一个热情大胆,对生活充满希冀的女子,然而殷士台顿并没有在两性关系中给予她充分的体贴(2)尽管殷士台顿的扮演者塞巴斯蒂安·科赫在关于所饰人物的采访中曾说,殷士台顿在当时那个年代是一个很常见的形象,只是在今天看来那样的引人注目,所以他在电影中尽可能注意,不让他显得讨厌并符合这个时代的标准。。克拉姆巴斯少校的引诱让她感受到了炽热的爱与欢乐,满足了她对性与情爱的欲望和幻想。她太过天真地相信了克拉姆巴斯,甚至想过和他带上孩子远走高飞。然而,在得知这位风流成性的少校只是想引诱她,并不曾想放弃自己的家庭时,她才明白这并非真正的爱情,于是果断地结束了与这位花花公子的关系。电影中艾菲坚定的声音“克拉姆巴斯,我的决定是不可改变的。我必须要结束这完全没有希望的事情”足以显示她内心未曾有负罪感,甚至在责备克拉姆巴斯的凉薄。
电影和小说展示出来的两种态度都是时代的产物。19世纪末期的普鲁士女子依然是丈夫的附庸,性别间的不平等体现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此时的艾菲根本不可能指责克拉姆巴斯。在这场出轨风波中,面对引诱她的克拉姆巴斯,艾菲在信中语气平和,措辞礼貌得体,并强调对他未有指责之意。相比之下,影片中的艾菲独立果敢,她坚定地单方面要结束这段关系,不留任何回旋余地。导演洪德格布特在接受采访时说,已经不能再按照冯塔纳的版本讲述这个故事了,单纯的翻译已不合时宜,她把这部电影理解为一种“妇女解放”。
(4) 性 在小说中,冯塔纳把很多性行为,尤其是艾菲出轨克拉姆巴斯的性爱场景,做了隐晦和淡化处理,或者直接删除。与之不同,导演洪德格布特却根据逻辑和想象将场景复原。德国《世界报》在评价新版艾菲时说,“和她所有的前任相比,尤利娅·延奇(艾菲的扮演者)是最性感的。”[9]导演把艾菲和殷士台顿的新婚之夜以及她与克拉姆巴斯的交欢场景大胆地搬上了荧幕。这种处理方式是以当代社会文化,以及个体道德优先与伦理私化的现代性道德伦理为前提的[10],否则银幕上这个性感的艾菲将是不能想象的。尽管如今人们把性视作一种人的自然天性,但在19世纪的欧洲,“性”还是禁忌话题,被视作一种罪恶和暴力的权利,已婚妇女的不忠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因此,对待性的态度也是社会文化建构的结果。
2.政治与宗教
(1) 政治语境替代宗教语境 凯辛的贵族小姐格拉塞纳布对艾菲一直持有敌意。小说中两人的不同意见聚焦在宗教和教育领域。艾菲在初到凯辛走访乡间贵族时,“一谈论到重大问题,不是面红耳赤无词以对,就是支支吾吾,不知所措”[2]79,她被看作是“感染上理性主义毛病的人”[2]79并引起大家的反感。格拉塞纳布会粗暴地打断她母亲对艾菲的规劝,并不无鄙夷地认为,艾菲“……干脆是个无神论者,不折不扣,往后也不会改变”[2]79。19世纪末,随着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发展,自由主义、社会主义等思潮涌现,一部分人对宗教产生怀疑。艾菲和格拉塞纳布之间的矛盾正是19世纪末欧洲各种思想碰撞的缩影。但此时,宗教信仰在人们生活中依然发挥着重要作用,它在格拉塞纳布和大部分人思想中根深蒂固,艾菲唯一的女儿安妮在学校最好的功课也是宗教,然而艾菲性格怯懦,无力也不敢发出反抗的声音。
影片中,导演洪德格布特在新的时代语境下弱化了故事的宗教背景,加入了政治元素。艾菲和格拉塞纳布的争论主要集中在政治领域。格拉塞纳布是俾斯麦集权专治主义的代表,“她首先是以凶恶的、乐于讽刺的政治反动分子的形象出场的”[8]9;艾菲则充满自信,能与格拉塞纳布进行自由辩论。由于艾菲持有自由主义观点,格拉塞纳布对她产生了莫大的敌意。电影之所以对人物进行了差异化处理,是因为时代语境发生了重大变化。伴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民主水平的提高,宗教的影响力已相对减弱,人们将注意力更多地转向了政治领域,女性也积极活跃地参与到政治生活中,并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
(2) 新艾菲的政治观点 冯塔纳笔下的艾菲婚后在凯辛的生活寂寞无聊,整日无所事事,更别提关心身边的政治问题。小说虽然设置了很多当时的政治事件和社会问题,从俾斯麦到自由思想党领袖欧根·里希特,从瓦格纳的政治态度到犹太人问题,但是艾菲的自由思想仅仅体现在她的个人生活领域,根本谈不上自由政治思想。虽然冯塔纳是一位极其出色的社会批评家,他以尖锐的目光审视社会和女性的进步思想(3)冯塔纳认为,女性的生存现状是一个社会最好的缩影,可以折射整个社会状况。,但他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时代的局限。彼时,早期的妇女运动才刚刚起步,冯塔纳笔下的女主人公注定难以拥有深刻的进步思想。
与原著不同,影片中的艾菲在社会和政治生活领域投入了很多精力。“跟国家政策相比,她更愿意听从自己的内心,因此她称赞幼儿园——尽管这种机构在1851至1860年的普鲁士是被禁止的。”[8]9在海边的社交野餐中,艾菲坐在格拉塞纳布的对面,大胆地发表自己的自由主义观点。她认为“王子娶了一个自己真正爱的人,而且也爱他的人”,这简直“棒极了”;她反问对方是否为“穷人的健康、妇女的教育做过些什么”;她的一句“您认为自由不好吗?”让格拉塞纳布小姐倍感窘迫,不得不王顾左右而言他以回避这个问题。这样的艾菲很可能是受到了妇女解放运动的影响,她坦率、开放、淳朴,会明确指责“国家的严厉镇压”[8]9以及“社会风气的普遍下降”[8]9。无所畏惧的艾菲忽视了其行为对殷士台顿仕途产生的不利影响,她对格拉塞纳布所说的挑衅话语很容易影响到殷士台顿的选票。因此,艾菲的这种性格特征也为日后她与殷士台顿、父母,甚至与19世纪社会习俗的一系列冲突埋下了伏笔。“电影中格拉塞纳布小姐的形象设置包含了一种冯塔纳所陌生的政治诉求,这使得《艾菲·布里斯特》与现代思想关联上了。”[8]9
关于女性的性别认知,巴特勒认为,性别的认知是一种仪式化的产物,人们按照自己组群的兴趣和特征行为处事。这种“冯塔纳所陌生的政治诉求”不会出现在冯塔纳的小说之中,因为当时女性的受教育程度普遍较低,她们中的大部分人没有职业,也不占有任何财产,即便是自己的嫁妆和收入在法律上也不归自己所有[11]31。经济上的依赖性也导致了她们精神上的不独立。“在政治领域,女性没有选举权,1908年之前她们都被排除在公共生活和政治团体之外,所以也不能参加政党和政治讨论。”[11]32然而,21世纪的德国已经成为女性解放最为彻底的国家之一,她们活跃在国家政治经济生活的各个方面。2005年安格拉·默克尔成为德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总理,标志着女性的社会地位和社会认同得到了空前的提高。在这种大背景下,导演洪德格布特赋予艾菲政治观念,这是艾菲现代性的又一个重要表现。
3.主体意识与个体独立
(1) 鬼魅房子 艾菲跟随殷士台顿定居凯辛后不久,经常在梦魇中遇到一个可怕的中国人并听到阁楼上那个“中国鬼魅”的声音,她因此寝食难安,恳请殷士台顿搬家。殷士台顿出于仕途考虑并没有应允。在小说中,当艾菲的诉求被拒之后,她满是自责:“我今天在你眼里一定幼稚得可笑,或者至少天真得够呛;起先是那么害怕胆怯,接着又劝你把房子卖掉,更糟的是想叫你去向公爵提出请求,辞职不干了——这真是极端愚蠢可笑。”[2]100艾菲努力压抑自己的恐惧,表面上看是出于理性,其实根本上源于她的虚荣心,因为“公爵毕竟是决定咱们命运的人,也是决定我命运的主宰。你根本不了解,我是多么热爱名誉和地位。老实说,我所以肯跟你结婚,也完全出于热爱名誉和地位。”[2]100
电影里的艾菲则不考虑眼前的现实,诸如仕途的发展、未来的生活等,她只想赶紧摆脱这所房子带来的噩梦。她反复请求殷士台顿:“……我离开这。……我想回家。……求你了!让我们换一所房子吧。一所氛围好的房子。我在这里会幻听。行不行?格尔特?……求你了,格尔特。”当所有的恳求被殷士台顿绝情地拒绝之后,艾菲深感气愤并转身离开房间,对于丈夫的不理解她再次选择了沉默。对于这番争论之后艾菲并没有自我谴责,原本小说中关于她的心理描写也不得展现,相反,殷士台顿因为自己的行为而安慰她并恳请谅解。这位新时代的殷士台顿尽管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但已或多或少开始尊重女性作为独立个体的存在。
影片中的艾菲用沉默的方式反抗父母、丈夫以及整个社会,甚至取得了些许成功,这也与她在特定时代背景下的性别特征有关。巴特勒认为,性别是一种文化维度,它是通过环境、模仿或者运动、表情、服装而不是通过本质和存在产生的。女性的自我意识被当时的社会环境打上深深的烙印,她们总是模仿同时代其他女性的行为。冯塔纳的艾菲生活在普鲁士的封建军事帝国,她“对婚姻的选择只不过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德国大多数女子面对现实能做出的唯一选择”[11]3。而洪德格布特的艾菲俨然已经是现代社会的产物了,女性可以实现经济独立的时代给予了她更多的自信与选择,她对丈夫提出合理要求并无须瞻前顾后,她的主体意识已然萌生。
(2) 艾菲生活的转折 艾菲在离婚之后必然要面对新的生活。小说中的艾菲非常幸运,她可以得到父母的经济支持。在离婚之初,她到一位美术老教授那里学习绘画,这并非因为她热爱艺术,而是因为“如果她学绘画,那她就有事干了……”[2]342她回到家乡开始了一段简朴清净的生活,“艾菲对此感到十分幸福,教授给她上课的第一天,标志着她的生活走向丰富多彩的一个转折点。现在她那本来贫乏的生活,不再那么可怜巴巴了……”[2]342艾菲并没有实现经济独立,反而显得无助和羸弱,“你们离开我吧,我得活下去,不过,我大概也不久人世了。”[2]353这一刻,艾菲已然知道,不管是身体上的肺痨还是精神上的疾病都让她几近崩溃。这种低姿态并不只是源于她自身的性格和身体素质,这是在普鲁士社会这个大环境下艾菲的必然走向。当时社会的工作环境对女性并不友好,就算走向社会,女性通常情况下只能从事家庭教师、侍女、护士、图书管理员等工作,而这些职位的数量又较少,社会地位低下并且收入不高。
19世纪末,虽然职业女性数量有所增加,然而家庭以外的工作通常都是和单身连接到一起的,结婚就意味着脱离工作[10]61。尽管如此,电影中的艾菲在离婚后大胆参与社会工作,开始担任图书管理员,她以自强自立的形象开始了新生活,生活的意义已经大不相同。导演没有把她塑造成一位病恹恹的被社会抛弃的女子,反而尽力展现了一个坚强、独立的女性形象。
(3) 结局改变:艾菲化茧成蝶 小说中的艾菲死于肺炎和精神疾病,她在最后的日子里告诉母亲,她想和所有人和解包括殷士台顿,她最终找到了内心的平静,尽管她依然恨他(4)艾菲对母亲讲:“罪过在他,因为他那么理智,那么斤斤计较,最后又还那么冷酷无情。现在我用我的嘴诅咒他了。”。 “我想跟你说:我死以前要跟上帝和世人都和解,跟他也和解。”[2]378“日后请告诉他,我是怀着这样的信念死去的。这也许可以安慰他,让他振作精神,跟我取得谅解。”[2]379离婚后艾菲最牵挂的事是女儿安妮的教育问题,就此事她也和殷士台顿取得了谅解。“后来,他最伤我心的做法是,教唆我的亲生女儿反对我。我心里尽管非常痛苦,非常伤心,但他这样做也是对的。”[2]379艾菲完全被社会环境压制住了,她最终精疲力竭,死于困境。她的这一形象令人同情,但不得不说,死亡对她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解脱。
与小说中的艾菲结局不同,这部光彩夺目的电影并没有暗淡地结束。影片中,离婚后艾菲失去了财产和经济支持,女儿的抚养权也判归殷士台顿。在巨大的社会压力下,父母将她拒之门外,因此她独立承担起生计,迁居到柏林的一处小公寓中,并开始了图书管理员的工作。最终,父母醒悟,殷士台顿求和。但她拒绝了父亲劝她回家的要求,她对父亲说:“……社会或许可以闭一只眼,但我不行。”她打开自己的手包,把餐费放到桌子上,然后点燃了一支烟,把云雾吐到了父母脸上。尽管她力量微薄,但她对社会仍一如既往无声地反抗,因为她不想向普鲁士贵族的社会习俗和道德标准屈服。艾菲看到冷漠麻木的安妮后,她最终爆发了:“就是他。他把孩子教成了这样。……他才是那个渺小的人,报复心强、残忍,就像我的父母。难道这就是你们的道德标准吗?你们这群伪君子!你们‘高贵的’品格让我恶心。我恨你们!”艾菲此时社会地位低下,处境困难,但她敢于直呼心声,表达对社会的不满,以自然人性的合理性对抗或拒绝社会制度[10]并且不再背负愧疚。导演洪德格布特认为对剧本的更改是必要的。“我认为,如果重新处理这个故事,那么必须要展示出新意,单纯地讲述和翻译小说已经不合时宜。”[12]事实上,艾菲的反抗和爆发并非纯粹的虚构。历史上小说的原型伊丽莎白·阿登纳男爵夫人在离婚后也没有抑郁而死,而是开始从事护士的职业,并一直活到99岁。
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聚焦在了这个自由、自信、自立的艾菲身上。她佩戴了一条红色的围巾昂首挺胸地穿过柏林喧嚣的大街,这是当时工人阶级的服饰配件,暗含了当时的左翼思想[8]13。当她骄傲地从殷士台顿的身边走过时,嘴角挤出一丝轻蔑的微笑,殷士台顿的眼神泄露了他对艾菲的爱与怜悯,而艾菲甚至没有正眼看他一眼。电影的结尾是开放性的,影片塑造了一个新的女性形象,一位解放了的、具有自由思想的、热心政治且相信无神论的职业女性。人们猜测,“她也许参与了当时由市民阶级和无产阶级领导的女性解放运动,并让自己的政治观点对社会产生影响,而这个社会是她当着父母的面劈头盖脸抨击的。”[8]9这是一种进步,小说中艾菲的悲剧是过去那个道德标准和自我实现相冲突的时代产物,它已不再属于今天。这是一个女性可以接受良好教育、参与社会生活、在职场发挥重要作用的时代,一个可以自由出入世界,不必否认自己女性特征的时代[12],一个女性主体意识萌生并发展的时代。
四、结 语
对冯塔纳的小说《艾菲·布里斯特》的再创作,是时代对于这一经典女性形象的再创作。艾菲对生活、对命运的态度从被动转向主动,从适应普鲁士社会虚伪、陈旧的伦理道德到公开反抗这一道德标准,体现了这一角色的现代性嬗变。
女性对于自己性别身份的认知并不取决于她们的自然身体,而源自当时的社会建构和文化维度,她们通过模仿、扮演某种性别来实现自己的身份,社会化过程教会了她们行事,并将这种规则慢慢内化为行动律条。21世纪的德国女性高度参与经济、社会和文化建设,新时代给予了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更多自由与独立,并重新建构了女性的社会性别,经济独立和由此带来的主体意识为艾菲的现代性提供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