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末清初女性的流亡诗歌
2021-11-30马国云
马国云
(江苏开放大学文法学院,江苏无锡 214011)
清朝兴于东北,定鼎北京,后逐渐扫除南明残部,平定三藩之乱,天下趋于稳定。近百年中,东北、西北、西南、江淮、闽越诸地无不经历战火的摧残。对于普通民众而言,战火威胁着他们的生存,折磨着他们的心灵。此际,男性书写兵燹战乱、士人流亡的诗文甚夥,而当今学界对“流亡”论题的研究或着眼于宏观角度的叙述,或着眼士大夫的个案研究,成果丰硕。①相较于男性,女性在动乱之际的人生境遇与彼时男性境遇存在相当的不同之处。那么,对女性而言,由战乱造成的人生苦难,她们自身如何看待?又是如何书写?这些诗歌又有何意义?
一、女性的流亡诗歌
在明亡清兴的历史大变局下,烽烟四起,百姓流离,官方史书以及各地方志中记载女性“流亡”之例在在皆是。女性流亡最典型的情况是“被掠北上”。这些妇女作为俘虏、女奴等,被掠后走向未知的人生之旅。如:“叶子眉,江苏扬州人,为弘光西宫才人,清兵陷南京,掠其北上。”[1](卷22,P15628)“宋蕙湘,秦淮女也。兵燹流落,被掳入军。至河南卫辉府城。”[1](卷22,P15625)另一种情况是女性四处逃难流离。甲申之变前后的一段时间既有朱明、满清的军事力量,又有李自成、张献忠等农民赵义军。军队所到,掳掠杀伐,黎庶惶惶不安,四处流亡。“值流寇起,乡豪藉仇生乱,熊氏举家遇害,(熊李氏)抱幼子匿榛莽间。”[1](卷22,P15672)“金陵失守,老弱流离,有秦淮女校书避乱城东六合。”[1](卷22,P15646)其他亦有逃亡至台湾岛屿,或者朝鲜半岛,或者东南亚诸地等。如,“(吴芳华)嫁同里秀才康某为妻,婚后三月,适清兵攻陷杭州,夫妇逃奔天竺。”[1](卷22,P15631)当然兵灾到来之际女性流亡的方式、方向无法一概而论,而史籍所载概不及事实之十一,故邓汉仪曰:“丧乱以来,红颜尘土不知凡几。”[2](卷20,P3)王端淑也有言:“兵燹之后,衣冠女湮没于荒烟衰草多矣。”[3](卷22,P10)由此可知女性流亡之普遍、罹难人数之众多。
明清之际女性书写成为当时普遍的现象。明末清初战火波及到社会各个层面,这就使得女性书写超越承平时代的闺阁唱和,而扩大到记录动乱时代。钱仲联先生《清诗纪事》专辟“列女释道卷”,该卷载录了大量女性诗歌,其中相当部分涉及到女性“流亡”之经历,如吴芳华为乱兵所掠,押徙北上,路经馆驿,题诗于壁:“胭粉香残可胜愁,淡黄衫子谢风流。但期死看江南月,不愿生归塞北秋。”“掩袂自怜鸳梦冷,登鞍谁惜楚腰柔。曹公纵有千金志,红叶何年出御沟?”[1](卷22,P15634)又如平阳女子因顺治初姜瓖之变,被掠至唐城村文昌楼下,拾炭屑题诗庙壁:“血泪春山染碧纱,哭声直入百姓家。楼前记得孤身死,愿作来生并蒂花。”[1](卷22,P15636)又如张献忠攻伐四川期间,四川刘氏作《避乱渠江》诗:“片帆冲雾过晴沙,旅况霜凋两鬓华。蹈海何人能避世,思乡有我未还家。十年尘梦随流水,一曲渔歌吊晚霞。烽火连天音信渺,怕看归雁入芦花。”[1](卷22,P15511)又如辰州杜小英被掳掠途中作绝命词十首,其一云:“骨肉亲辞弟与兄。依人千里梦长惊。归魂欲返家园路。报到双亲已不生。”[1](卷22,P15533)顺治十六年,桂王朱由榔败走缅甸,滇南兵乱,四川刘氏沦落于滇,以壁上“驿梅惊别意,堤柳暗伤情”十字,仿离合体题诗十首,试看二首:
马革何人誓裹尸,四维不整愧男儿。幸存硕果留幽阁,驿使无由寄雅黎。(驿)
木偶同朝只素餐,人情说到死真难。母牵幼女齐含笑,梅骨稜稜傲雪寒。(梅)[1](卷22,P15536)
诗歌既逞才情,又具充沛情感!近年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所编《清代闺阁集萃编》作为女性诗文集萃丛书,收录了一批易代之际女性的诗文集。其中也随处可见女性叙写流亡经历的诗歌,如王端淑《吟红集》三十卷“不忘一十七载黍离子墨迹也”。[4](P55)《苦难行》篇哭诉了战乱前后生活的对比:“甲申以前民庶丰,忆吾犹在花锦丛。莺啭簾栊日影横,慵妆倦起香帏中。一自西陵渡兵马,书史飘零千金舍。髻髩蓬松青素裳,误逐仲兄走村野……宿在沙滩水汲身,轻纱衣袂层层湿。听传军令束队行,冷露薄身鸡未鸣。”[4](P70)徐灿《拙政园集》、刘淑英《个山遗集》、朱中媚《朱中媚集》等亦有较多记载。这些诗歌“是当时人在紧张的战争和流亡生活中写下来的零散篇章,很多未能保存下来,但却几乎比任何其他文献(除了奏折)都能更真实和更可靠地记载着当时人的思想和情感”。[5](P5)这既是历史的记录,更是心灵的抒写。女性流亡诗歌为我们了解明末清初女性最真实的生存状态提供了绝佳路径。
二、空间转换后的不幸遭遇和惨痛叙说
《周易》云:“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6](P102)《礼记》亦云:“男子居外,女子居内。”[7](P3181)男女性别差异带来了生活空间的差别。正常情况下,女性生于闺阁,长于闺阁,诗歌创作亦以春花秋月、闺阁闲情为多;但是明清易代之际,战火打破了原先的社会秩序,女性一并被裹挟进战争的漩涡,她们的生活空间被迫发生了改变,被“抛”进了一个陌生而又危机四伏的全新的生存空间,“流亡”成为了女性新的人生经历。面对新的空间、新的经历,她们以女性的视角书写了独特个体的“流亡”经历,呈现了真实的历史现场。
卫琴娘流亡至镇江北固山,于壁题字:“于归三月,忽遘难端,匝地鼓鼙,拥之北上。历吴渡淮,欲死无所。幸而琵琶击碎,得脱虎口潜逃,破面毁形,蒙垢废迹,昼乞穷途,夜伏青草,吞声悲泣,生恐人知。”[1](卷22,P15528)流亡之途虎口脱险,蓬头垢面,沿途乞讨,艰辛异常,亦无人可诉,“衣片鞋帮半委泥,千辛万苦有谁知?几回僻处低头看,独自伤心独自啼。”[1](卷22,P15527)杜小英逃避兵燹,匿于深山达月余:“甲午王师扫荡,辰以左右举足实难两全。余母携之入山累月,适王师大括山,穷崖绝壁。鸟飞不及者,扳援而上。”[1](卷22,P15534)“去乡漂泊已经春,今日含羞到汉城。忽听将军搜索命,教人何敢惜余生。”[1](卷22,P15533)现实的苦难使得诗人随时做好殉难准备。宋娟被清兵掠至清风店,“哼哼破车中,尘土满鬓髻。塞马嘶寒风,玄冰真惨裂。披掷一羊裘,皴肌冷如铁。昼则强欢笑,夜则潜哽咽”。[8](P743)天寒地冻,蓬头垢面,表面强颜欢笑,内心凄苦无比。黄媛介“自乙酉岁,逢乱被劫,转徙吴阊,羁迟白下,后入金沙”,四处流离,“入林只恨林难密,赴水犹嫌水不深”[9](P52)。她撰《离隐歌》回忆流亡经历,诗歌为古体诗,长达千言,迻录部分如下:
一时水贼动地来,母子相看面若灰。次男搂抱长男走,哭问阿爷胡不回。老婢捆囊登屋去,我挟两男学轩翥。正欲吞声过此时,贼来又索儿啼处。一时母子竟相误,荒忙独向高楼堕。折胫伤腰顷刻中,神魂半入幽泉路。冥然自听一丝存,遥见天中火燎村。又恐此身作煨烬,日后无人知我冤。夜深儿婢号寻至,相逢尽洒重生泪。贼去火阑野无人,搀携才作林中避。赤囊累累尽归贼,数口嗷嗷尽煎逼……[10](卷7)
诗歌再现了“贼人”到来之际,诗人携二子亡命,幼儿啼哭引来兵贼,诗人慌乱之下坠楼摔伤,母子匿于深林,身无长物,饥肠辘辘。黄媛介因在吴越间为闺塾师而名声大噪。当诗人安定之后撰诗回忆过去之“难”,“悲声落纸中,能书不能读”,[9](P9)哽咽不能自已。今天读来仍让人紧张不安,身处现场之人是何等心境更可想见。而这些并不是个别诗人的遭遇,当时有同样遭遇的又何其多。清初才女王端淑天资高迈,时有令名,《苦难行》记录了她狼狈惨痛的流亡经历:
此际余心万斛愁,江风刮面马敢哭。半夜江潮若电入,呼儿不醒势偏急。宿在沙滩水汲身,轻纱衣袂层层湿。听传军令束队行,冷露薄身鸡未鸣。是此长随不知止,马嘶疑为画角声。汗下成斑泪如血,苍天困人梁河竭。病质何堪受此情,鞋跟踏绽肌肤裂。定海波涛轰巨雷,贪生至此念己灰。思亲犹在心似焚,愿食锋刃冒死回。步步心惊天将暮,败舟错打姜家渡。行资遇劫食不敷,凄风泣雨悲前路……[4](P70)
再如《叙难行(代真姊作)》云:
国祚忽更移,大难逼何速。嗟我薄命人,愁心转车轴。亡夫遗老亲,家窘难容仆。一儿止三龄,虽慧还如木。予族若无人,孰肯怜孤独。恐为仇家知,相携奔山谷。山人索屋金,解衣浼邻鬻。月光照败庐,虽寐难成熟。闻兵往西来,劫掠寻村宿。姑子能两全,此颈宁甘戮。[4](P76)
诗人代其姊叙述了流难途中携老幼藏匿山谷,狼狈不堪,随时可能面临士兵的劫掠。
和士人流亡相比,除了颠沛流离、挨饿受冻、人身威胁、惊惧不安之外,女性还随时面临身体被侵犯。在明末清初的时代乱局中,史料所载女性被侵之例数不胜数。刘正刚认为:“明末清初战争中女性遭受的性暴力具有典型的残虐性、综合性和地域广泛性等特征。”[11](P45)如,“顺治乙酉兵乱,思任(叶齐)为营弁所掠,携以北归,途中屡欲犯之。皆以计免。”[1](卷22,P15630)当然象叶齐这样得以幸免的女性少之又少,更多的不惜以命抗争。如“长沙朱氏遇吴逆之乱,为营兵所掠,氏志坚,众莫敢犯。舟至小孤山,投江死”。[1](卷22,P15678)不少女性在殉节之前书“绝命词”表达其坚贞不二的执念:
(江干女子)因康熙甲寅吴逆之乱,被贼掠入舟,欲污之,坚拒不从。抵南昌江,投水者再,贼怒,缚而瘗之沙中,女骂不绝口,嚼舌血喷贼面而绝。绝命诗:“与其辱而生,不如洁身死。目断天上云,心比江中水。”[1](卷22,P15683)
明亡后清兵入燕京,有杜氏妇,夫早死,色美丽,性淑静,不苟言笑,为一兵所见,掳之去,欲污之,妇曰:“待我祭亡夫后乃从尔。”兵信之,妇携酒饭至武定桥,哭奠,赋诗云云。遂跃入河中而死。绝命诗:“不忍将身配满奴,亲携酒饭祭亡夫。今朝武定桥头死,留得清风故国都。”[1](卷22,P15532)
以上二位女性被吴三桂兵和清军所掠,流亡途中坚守贞节,绝不受辱,赋诗殉节。这些诗歌或许艺术性欠缺,但“绝命诗的写作与诗歌风尚、流派、宗旨均无关涉,而是出自于作者最真切的生命的需求”。[12](P134)这些诗歌展示了女性最本真的生命状态和情感诉求。
男权时代女性卑微、渺小,但她们又同样是时代的参与者、见证者,在某些机缘下,她们可能会走到历史前台并发出自己的声音,如鱼玄机、花蕊夫人,再如明末毕著、刘淑英等“奇女子”。如果缺少了她们的声音,历史将不复完整。明末清初的时代变局下,大批女性生活空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们作为历史事件的参与者、见证者,以女性的视角记录动荡的时代,记录生活空间变换后的惶恐、惊惧和决绝,这些诗歌因不同于男性的视角而独具价值。
三、特殊生命状态下的抗争和“文人化”倾向
流亡诗歌的书写不外两种情况,一是“流亡”进行时的现场书写,一是历经劫难后的追忆书写。值得探讨的是,为何在人身遭到威胁的情况下女性仍“题诗”进行现场书写,或者渡尽劫波后仍要自揭伤疤“忆难”?古有“诗言志,歌永言”之论,从诗歌的“言志”的功能性看,女性的“流亡诗歌”体现了她们在特殊的生命状态下的思想诉求和抗争。
关于女性流亡书写的动机,女性有着自己的解释。南明叶子眉为弘光西宫才人,清兵攻入南京后,掠其北上。叶子眉至朝歌有题壁诗,诗前有序:“妾,广陵人,从事西宫,曾不二载,被虏旗下,出守秦中。马上琵琶,逐尘远去,逆旅过此,和泪濡毫,促装心乱,语不成章,非敢言文,惟幸梓里人见之,知浮萍之所归耳。”[1](卷22,P15628)江南女子季文兰“江州虞尚卿秀才妻也,夫被戮,奴被掳,今为王章京所买,戊午正月廿一日洒涕挥壁书此。唯望天下有心人见而怜之。”[13](P480)“(吴芳华)为乱兵所掠,属正黄旗下尤某,押徙北上,路经馆驿,题诗壁上,并序之曰:‘后之过此者,为妾归谢藁砧,当索我于白杨青冢之间也’。”[1](卷22,P15634)这些诗序不仅清楚交待了自身不幸遭遇,表达了寄望家人亲朋知晓的创作动机,而且具有强烈的昭告意味。宋蕙湘诗跋云:“被难而来,野居露宿。即欲效新嘉故事,稍留翰墨,以告君子。”[1](卷22,P15625)那么,她们“稍留翰墨,以告君子”的创作行为,究竟想告知世人什么,难道仅仅就是倾诉人生不幸遭遇、引起世人同情吗?
黄媛介半生流离,《离隐诗》详细记载了烽烟四起之后诗人携儿流亡、沦落他乡、归乡省母的完整过程,诗有序:“归示家兄,或者无曹妹续史之才,庶几免蔡琰居身之玷云尔。”[10](卷7)诗中有云:“此身虽属流离后,谁信行藏实非苟。金钱皆辱官长遗,姓名尽入名贤口。石固水清久尽知,空将行迹付流离。还乡不带蔡姬辱,作史惭无曹女词。”[10](卷7)黄媛介不厌其烦详叙流亡的艰辛,意在向兄长表明:即便流亡,自身贞节仍如石固、似水清,并以班昭自比。班昭不仅以女史家名世,其所撰《女诫》对后世亦影响深远。由此可知黄媛介欲通过诗歌表达其贞节意识的目的。杜小英流亡途中,被小军所获献于主帅,主帅欲纳之,小英不从,遂“赋诗十绝,以油衣一幅,纳之胸前。至晚,临江祭母”。《绝命诗》其七云:“闲时闺阁惜如珍,何事牵裾逐水滨。寄语双亲休眷恋,入江犹是女儿身。”诗序有所谓“江神有灵,拥余于怒涛惊浪中,得传不朽”。[1](卷22,P15533)揆诸逻辑概是:投江才能守节,守节即可不朽。“入江犹是女儿身”既是告慰父母,更是最终的思想宣告。此处需要特别指出,杜小英之前曾有机会殉难,但她放弃了,诗序有一段能够反映其内心活动的文字:
盖洋洋洞庭,余非不能死也,忍以一片丹心,投之荒烟野水中,遂无知者。时当大比,楚贤士大夫俱集黄鹤白云间,即节钺楚与镇抚楚者,或具特识,且余里应选者亦必有人。[1](卷22,P15534)
诗人之前之所以没有殉节,是担心于荒烟之中殉节却无人知晓。于是诗人趁科考之日,四方士子汇集之时,投江殉节以让乡里知晓其人其事,从而欲达“不朽”,从中可以清晰看出诗人的“传名意识”。虽然说传名动机只代表着女诗人们“流亡”时的主观情感诉求,但实际上,相当多的女性通过此种方式得以流传后世,而后来者的和诗即是一个非常好的解读角度。如宋蕙湘流亡途中于卫辉府题诗:“春华如绣柳如烟,良夜知心画阁眠。今日相思浑似梦,算来可恨是苍天。”[1](卷22,P15625)后来张煌言有和诗云:“猎火横江铁骑催,六朝锁钥一时开。玉颜空作琵琶怨,谁教明妃出塞来!”[1](卷22,P15625)尤侗也和诗二首。叶子眉《题朝歌旅壁诗》云:“马足飞尘到鬓边,伤心羞整旧花钿。回头难忆宫中事,衰柳空垂起暮烟。”[1](卷22,P15628)后来田雨公、“太丘主人”、卫桂森、“芷水逸狂”等人皆有和诗。更典型者如季文兰,她被清兵掳掠后于店壁题诗:“椎鬓空怜昔日妆,征裙换尽越罗裳。爷娘生死知何处,痛杀春风上沈阳。”后来朝鲜使臣申晸和诗一首:“壁上新诗掩泪题,天涯归梦楚云西。春风无限伤心事,欲奏琵琶音转凄。”[13](卷22,P480)两年后,朝鲜使臣金锡胄又于此题诗二首。此后从雍正朝一直到光绪朝,“那些往返中朝之间的使节文士,数百年间和诗题赋,在《燕行录》中留下了大量篇章,形成一个显而易见的‘季文兰情结’。”[14](P235)此例可证诗文对人名“不朽”的巨大作用。至于那些虽没有他人和诗且早已香销玉殒之人,而其诗我们至今仍可以读到,又何尝不是“不朽”呢!故王端淑言:“兵燹之后,衣冠女湮没于荒烟衰草多矣,非诗何能传?有云人以地传,乃知人以诗传如此。”[3](P10)诗歌对张扬人名的作用可见一斑。
此处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女性流亡书写中有一个特别突出的现象:诗歌中常征引蔡琰形象,试看:
谁谓文姬哀?文姬犹返阙。谁谓明妃怨,犹能封马鬣。而我命薄妾,终当染锋血。(宋娟《题清风店》)[8](P743)
昨夜严亲入梦来,教儿忍死暂徘徊。曹瞒死后交情薄,谁把文姬赎得回?(张氏《题壁诗》)[15](卷4)
苟活何如死便休,文姬胡拍总堪羞。马嘶芳草香魂断,惊醒人间节妇流。(刘氏《离合诗》)[1](卷22,P15536)
还乡不带蔡姬辱,作史惭无曹女词。(黄媛介《离隐诗》)[10](卷7)
有学者认为:“女诗人更透过书写,进行一场与其他女性的交流对话,尤其是历史上那些有过相同遭遇的女性,她们相同的乱离经验促成了了解与相知,而女诗人自身的命运转折也因对话更为彰显。”[15](P69)以上所举诗歌主要系于两点,其一是歆羡文姬虽流离终能归汉,表达自身渴望归故土之意。这类渴望回归的情感在流亡书写中司空见惯,如扬州张氏有“弱质难禁罹虎口,祗余魂梦绕家乡”,[1](卷22,P15528)叶齐有“绕绕山川色,溟溟风土烦。已知燕市近,谁解楚囚冤。无日不增痛,有怀那可言。醒来空下泪,一梦到家园。”,[1](卷22,P15630)等等。其二以文姬失节为反面,诉说自己对贞节的坚守。由此看来,无论是“传名意识”还是和“历史的对话”,一方面归结于贞节的诉求,另一方面更体现出弱者面对暴力所表现出来的绝望与抗争,这是女性“流亡书写”的主要情蕴。
在女性的流亡诗歌中,除了抒发自身的凄苦、绝望和抗争,她们还对社会现实多有刺讽,亦有着胸怀天下的情怀,呈现出“文人化”的特征。[16](P242)易代之际,时局混乱。顺治初,福建赵氏被满兵掳掠,赵氏嚼指血题诗于衣,“鼓鼙满地不堪闻,天道人伦那足云”。[1](卷22,P15531)天道、人伦这些道德秩序被烽烟冲击得七零八落,所谓天崩地解的乱局,不仅仅指社会秩序的混乱,亦指人的精神、信仰的坍塌。前文所言刘氏题离合诗中有“土兵却去又官兵,日望征人不欲生”,“凶莫凶兮国丧亡,内廷无主各奔忙”[1](卷22,P15536)句,不仅因自身“不生”而绝望,更因国之“丧亡”而绝望。广陵女子“归于莒父宦氏,崇祯壬午,为寇所掠。明年夏五,逃归,已而无家。既自为叙,而系以诗数绝,题客店之壁,且曰‘一女子何足惜?朝端之上,边塞之间,高官厚禄,何为者耶?’”题诗云:“将军空自拥军旗,万里中原胡马嘶。总使终生能系颈,不教千载泣明妃。”[1](卷22,P15533)批判明军统帅尸位素餐,导致神州大地被清军践踏,期盼着能有主动请缨的终军再生。如果联系到明末朝廷尾大不掉,守边将领阳奉阴违,此诗何等深刻!明亡后变节之人何其之多,杜小英“厌听胡儿带笑歌”,“遮身犹是旧罗衣”,[1](卷22,P15660)坚守朱明旧制,表现了坚贞的气节,眼看诸多旧臣入新朝,不由说出“簪缨虽愧奇男子,犹胜王朝共事臣”之语,[1](卷22,P15627)和一些“贰臣”相比,小英“杀身自古欲成仁”的情怀更值钦叹。女性被掠、流亡的经历让她们对时代、朝廷产生了怀疑,淮上女子云:“北去南来空自猜,边愁为膺几时怀?妾心最慕汉天子,自将单于不敢来。”[1](卷22,P15608)赵雪华题壁云:“日日牛车道路赊,遍身尘土向天涯。不因命薄生多恨,青冢啼鹃怨汉家。”[1](卷22,P15536)一是慕汉天子,一是怨汉家,矛头直指明廷,认为个人的不幸都源于此;但是她们“倚柱空怀漆室忧”,[1](卷22,P15536)像漆室女一样胸怀家国,可见巾帼的自觉担当。即使自身能力不足以济世,或者坚守气节,忠贞殉节;或者“仓卒桃源欲避秦”,[10](卷7)像明遗民一样遁世。不管怎样,这样的行为让人崇敬,确谓“离却尘氛骨也香”。[1](卷22,P15633)封建时代的女性既无资格也无需要参与社会治理,而流亡女性所展现出的“文人化”的情感充分体现了“家国的自觉意识”,更增添了女性流亡诗歌的艺术魅力。
清朝的女性诗文创作蔚为大观,晚清以降,越来越多的女性把目光投向广阔的社会,对民族、社会的关注更为自觉,关于太平天国、庚子之变等重大历史事件的书写在女性的诗文中数量明显增多。到了近代,秋瑾、语溪徐氏姊妹等女性的创作起到了契合时代脉搏,传播时代风潮的作用。女性的这种顺序而下,一脉相联的家国情怀,值得后世珍视和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