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之死
2021-11-29陈天佑
李安从小玻璃瓶里倒出一小堆药片,那是安眠药。药片是早上刚刚向梁大夫要的,说是睡不着觉了。给药片的时候,梁大夫低着头,眨巴着眼睛,如芒的目光顺着眼睫毛从眼镜片上方射出来。睡不着,是想女人了吧?你一个人,挣得钱又多,咋不找个女人呢?小心把自己憋坏了。梁大夫故作深沉地说。李安红了脸,笑着说,想啥女人呢,这把岁数了,哪有那心思。我这个睡不着的病啊,是遗传的,我爷爷、老子都有这个病。梁大夫哈哈大笑起来,说,那你还是精神头足,没乏,你找个女人,每晚把自己搞得乏乏的,你看睡得着睡不着。梁大夫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医生,听了梁大夫的话,也笑了起来,说,李师傅,梁大夫的话也不光是玩笑,那可是治睡不着的方子哩,不信你今晚上就花钱找个女人试试嘛。李安脸更红了,嗫嚅道,你们这些大夫,平常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开起玩笑来,也没个正形。说着,便拿了药片从梁大夫的诊室里出来了。
梁大夫是内科的医生,人白白胖胖的,头发稀少,好像这样长相的人,到了一定岁数,都有些秃顶的征兆。梁大夫对李安最和善了,平日里其他人看都不看李安一眼,有的甚至见了他,仿佛见了瘟神一般,远远地就避开了,他上了电梯,院里别的医生就会和他隔一层,他进了电梯间,那些护士们也和他要尽量保持距离,小心翼翼地不与他接触,仿佛一不小心就会从他身上粘上什么脏东西。只有梁大夫见了他,总是微笑着点点头,紧挨着走路,和他说说笑笑,没有丝毫的嫌弃之心。
梁大夫对李安的好,更显著地体现在李安亲戚朋友来医院看病上。只要给梁大夫一说,梁大夫都给予照顾,李安妻子病重时,也是梁大夫托关系转到了省上的医院,尽管最终还是没有医治好,但李安认为那是她自己命该如此。当然,李安也没忘记谢梁大夫,逢年过节送个红包什么的。对梁大夫的所作所为,李安很是感激,自己是什么人,梁大夫又是什么人,人家这么看得起自己。
李安一对一对数了一遍,共十片。然后,他把药片倒进了瓶内,拧紧,放到了抽屉里。这样数药片的事,他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李安喜欢数药片,自己吃的药,当剩下几片时,他就会倒出来数数,好像是一数就会多出来几片似的。以前数的时候,他总嫌少,喜欢边数边拿药片端详,他喜欢药片圆嘟嘟的样子,仿佛看小孩子的脸。
阳光从窗子里斜射进来,房间里还是阴森森的,这房里总是这样。李安觉得阳光照进房子,就像孩子闯进游乐园,总会飞舞进来,温暖起来,热闹起来。但进了这房子,仿佛受到了惊吓,立即显得苍白,僵僵地,静静地,像进错了屋子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阳光照在了墻角的一张铁床上,那是他睡觉的床,那床像极了医院里那些对自己工作怨恨了多日而无济于事心灰意冷的老职工,满脸不乐意又无可奈何地蹲在那儿。床看上去还算整洁,蓝格子床单,粉红色的被子,但可能是因为床的原因,屋子里的气氛就显得不那么协调。
其实,为了尽量让别人不那么嫌弃自己,李安在很多方面都作了最大努力,他努力地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干净的人,一个对生活细节讲究的人,一个有一定品位的人。通常情况下,他上身穿整洁的西服,下身配一条牛仔裤,皮鞋什么时候都擦得锃亮。他的脸本来很干净,哪怕最偏远的一根胡子也要用心刮掉,但由于下巴和腮帮那儿有清晰的胡茬留下的青印,因而整个看起来,脸就不那么清爽。他的被子和床单是经常洗的,只不过,洗的过程每每让李安不快。本来,离医院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家洗衣店,可当李安第一次拿到那家洗衣店去洗时,人家认出了他,店主立即像躲避仇家一样后退了几步,远远竖起一双手盾牌一样挡在脸前,做出拒绝的样子,推说活儿太多,怕忙不过来,让他拿到别的店去洗。好不容易找了一家,那家是一对中年男女开的店,看样子应该是两口子,生意明显冷清,因为亲戚去世吊唁的原因,他们也知道李安是干什么的,两人考虑了半日,商量了半日,踌躇了半日,仿佛决定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一样,最后勉强答应洗。但每次李安拿东西来洗,他们都不用手直接拿,而是用一根杆子挑过去。那女人挑的时候更夸张,别过脸去,憋了气,仿佛那些衣物随时都会释放出毒气一般。每次取的时候,女人都会先戴上橡胶手套,然后再拿给他,语言连同动作的敷衍想掩饰都掩饰不了。
看店主那样儿,李安的气不打一处来,还嫌脏呢,又进不到你的嘴里。一天才挣几个钱,什么东西!还嫌人呢,看你有没有那一天。
这样的过程,终于让李安忍无可忍,李安想到了报复的办法。那次拿去洗的,除了床单和几件衣服,还有几双手套。和预料的一样,女人只收床单和衣服,手套坚决不收,不仅不收,看手套都侧了身子拿眼瞄着看,仿佛那是一坨屎,连声说手套他们从来不洗。女人的态度再一次激怒了李安。李安把几双手套从袋子里一双一双拿出来放到柜台上,女人惊恐万状,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几双手套,身子往后倾斜,作出准备逃跑的样子,仿佛那儿放的,是一颗随时都会爆炸的炸弹。女人一迭声地说,不要放那儿,不要放那儿,拿走,拿走。李安把一双双手套叠起来,又拿下来,再叠起来,再放上去。然后,他把一只手套套手上,边和女人交涉边装作无意间的样子,走过去摸了店里的计算器、饮水机,就在李安准备摸桌子上的茶杯的时候,女人尖叫着冲上来,抢先拿走了杯子,然后又迅速地退到了柜台里。男人出来打了圆场,说女人有洁癖,她的东西谁都不让动。这话假的,李安听来,明显的欺骗并带有更大的欺侮。李安还想理论,但再看女人,刚才女人还是愤怒的,而此时,她的眼睛里,已经多少有些哀求了。
李安在心里发笑。
李安来到了大厅里。大厅里正面靠墙一字儿摆放着几个花圈,像几双瞪大的眼睛。李安过去,撕掉写着字的条儿。他知道那上面无非就写着“沉痛悼念某某某去世”之类的话。他仔细地撕掉粘在上面的纸茬儿,准备拿回花圈铺里,便宜卖掉。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知道一定又是有人要来这里了,果然是重症监护室里的电话,说一个病人刚死了,让他去。李安并不着急去,他仔细地把花圈上的胶带撕干净,把花圈小心地折起来,装进一个袋子里。他把袋子扔在墙角,转身出了大厅,来到了他的住处。他拿过装着安吉白茶的盒,用手抓了一撮,放茶杯里,沏上,杯子里茶叶飘上来,飘下去。李安目光呆呆地坐在凳子上,然后喝了一口。过了一会儿,他才从桌子下面一个精致的漆花的木头盒子里,取出一双洁白的手套,从自己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方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口罩戴上,站在镜子面前,把梳子用自来水冲了一下,把风吹乱了的几根头发梳整齐,这才从抽屉里拿了自己的皮包,夹腋下,像准备开会的干部一样,挺胸出去了。
这个死人是因出了车祸送医院来的,脑出血,送来时又延误了时间,抢救了几天,还是没有救过来,家属还没有联系上。像这种死去的人,都是李安运到太平间的。李安到了跟前,护士们正在撤走器械,他很紳士地把凳子移开,门打开,让护士们忙完。李安打开皮包,拿出一根细细的麻绳,用绳子将遮尸布拦腰捆住,又抽出尸布的两角,从死人脑后包过来,扯到领下,拧住,将死人提起来,夹在腋下,像夹着一口袋粮食一样拖出去了。他的包呢,此时在左手一个手指上勾着。远远看去,好像是一个有钱人买了一件家具。这是李安的发明创造,这种拖死人的方法,省去了很多麻烦,看了的人都啧啧赞叹。
把这个死人拖进太平间的时候,李安心情不知道怎么地沮丧起来,他把手套扔在了窗台上,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转了几个圈,一时想不起来做什么,定了定神,才想起梁大夫交待过的,要看一下前天那个因心脏病不治而死去的人。那是梁大夫的病人,家属认为是梁大夫有责任,闹了几天了,医院里请了省上的专家来鉴定死因。
就在这当儿,就听见梁大夫在院子里叫他,李安赶忙收拾起手套,出来迎接梁大夫。梁大夫先没有进太平间,李安把梁大夫让进了对面他住的房子里,让梁大夫坐沙发上。梁大夫看了一圈李安的房子,说,好,好,收拾得像宾馆一样,想不到,老李还是个挺讲究的人。李安笑笑,先搓上洗手液仔细洗了手,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一罐新茶来,用夹子夹了茶叶,给梁大夫沏了茶。梁大夫笑着说,看样子,大夫真没什么干头,干得比你多,挣得比你少,责任还大得很,动不动让人闹得不安生,还不如你。我辞了给你打下手吧,有人怕死人,我是大夫,我不怕。李安笑道,你别开玩笑了,你能干这个?梁大夫道,啥事不是人干的?不就是为了三寸喉咙系嘛,只要能轻松挣大钱,让我干啥都行。梁大夫有些激动,坐在沙发上的身子不断地扭动,背上的白色沙发巾被他蹭下来好几次了,每次掉下来,李安都过去,重新铺好。
李安知道梁大夫的气恼,感觉命运一下子把他和梁大夫至少在这一时刻拉平了。他想给梁大夫说一下自己的苦恼呢,他想说,自己都不想活了,一想到梁大夫要给安眠药,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那天,他被儿子的女朋友看见了。就是在那个心脏病人死掉的时候,本来,那会儿他去,不是去拖死人,有死人的家属在,他就不去拖。他是去带路的,那些人不知道太平间在哪,每次都是他过来领。就在那些人群当中,他看到了儿子的女朋友了。那个死了的人是儿子女朋友同学的父亲。他夹着皮包到了跟前,家属里面有人认识他,大声道,管太平间的来了,抬起来抬起来,跟着走。对于那人的说法,李安很生气,什么叫管太平间的,是师傅!看着那些手忙脚乱的人,李安动不动就喝斥他们几声,先是斥责他们不会抬人,又斥责他们磨蹭。连医院的大夫护士听见了都觉得李师傅今天怎么这么异常。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儿子的女朋友。她正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李安听见,她发出了一声惊讶的叫声,那叫声很小,但很深。她用白晰的小手捂住了她红红的小嘴巴,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她的脸色先是红了一阵,却又一下变得煞白。她僵硬地跟着人群往前走。李安再从人群里找她时,却发现她躲到了最后面,远远地跟着。李安知道他的身份被她知道了,他想,知道了就知道了吧,反正,纸里包不住火,迟早的事。在此之前,她只知道他在医院工作,不定以为他是个大夫呢,至少也是在后勤上。李安慌乱之后,很快就镇定了,他想他应该做出点无所谓的样子来。有什么呢,人死了,和死了一只羊、一只鸡有什么区别。
李安于是一挥手,对挡在前面嚎啕大哭的人大声喊,起来,起来,让开让开。来,慢点。好,慢点。噢,就这样,跟我来。他俨然是指挥拥堵车辆的交警,他的一只手掌伸开,虚虚地放在半空中,作出慢点的动作,手势大气而不失潇洒。几个小孩子看见了,吓得逃得远远的,有两三个胆大的藏在楼门口伸着脖子偷看,李安喝道,让开,小孩子让开,看什么看,再往前挤,一起拉走。那几个小孩子偏不走,李安做出伸手要抓他们的样子,孩子们便叫喊着跑开了。这几个医院里大夫的孩子,都认得李安。他们站在远远的地方,整齐地喊:
李安李安大坏蛋,
扛着死人不见怪,
又穿衣裳又洗脸,
扛着死人挣大钱。
李安李安大坏蛋……
在小孩子们的高声叫喊中,李安的名字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大家都知道,这个外表光鲜、夹着皮包的像干部模样的叫李安的人,其实是医院里管太平间的。李安“呸”了一口,道,小崽子,死娃子,看我不把你们一起抬进去。他又斜了身子,挽起胳膊袖来,装作要去打的样子。孩子们一下子都跑了。
李安忙活完了,从人群中再找儿子女朋友的时候,却再没看见她的影子。
李安回到了家里。那是一栋二层小楼,这块儿有两栋这样的小楼,一栋在路东,是梁大夫弟弟家的,梁大夫的弟弟和弟媳妇都是学医的,楼下就是他们的诊所。据说梁大夫也投了资,投没投资李安不得而知,但梁大夫轮休的时候就在这儿坐诊,诊所里人总是挤得满满的,很多病人都是慕了梁大夫的名而来。李安家在路西,两栋楼之间隔着一条街。对这两栋小楼,大伙儿总是喜欢津津乐道,议论梁大夫挣大发了,有的人说曾看见梁大夫把医院的器械拿到自己诊所里了,再无非猜想梁大夫在这儿有多少分成。关于李安家的,无非就是说他那钱来得容易。再就是,说不清的一种感受,无非就是对过程的恐惧,李安早就听到过别人议论,那个钱,虽说来得快,但也不容易,挨了你,还不敢挣呢。
李安到了楼前,他突然觉得,与这楼的气派比起来,自己的身份就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鬼魂一样,在这洋楼的面前,自己就被无形地压低了,低到了尘埃里,像藏在泥土里的一只蚯蚓。
小楼装修好已经一个月了,准备给儿子结婚用呢。李安的儿子今年二十九了,前面已谈过三个对象,开始时无一不顺利,可当对方知道他老子身份时,就像挨了当头一棒一样,最后都毅然决然地退缩了。因为自己耽误了儿子,成了李安的一块心病,尽管在他看来,人死了,和狗儿、猫儿、牛羊死了没什么区别。但他又没有办法改变别人的看法,自己不干吧,又没有其他挣钱的门路,也再没有哪个营生比这个来钱更快。没有钱,什么事都办不成,儿子找对象更困难。
儿子和这个女朋友好不容易坚持到了最后,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装修时两人看了很多样板,图纸改了又改,码了厚厚一摞。现在的年轻人,猴子爬竿,尽往上瞅,尽嫌不够上档次。装修公司早就打听到了底细,少不了花言巧语地怂恿,一点一滴地加码,从装修设计到各种材料,一再升级,这样下来,预算了三十多万,中间加这加那,改这改那,结果四十万都没打住。钱是花到哪儿哪儿好,装得确实好看,跟宫殿似的。本来,李安开始抱的态度是由他们装,自己轻易不发表意见,免得他们将来埋怨。可到了后来,花了那么多钱,两人连一句话都没有,好像是,这房子装修好是让他享福的,好像是,这钱他们两人也有份,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一切仿佛天经地义。李安就生气了,就说在别人眼里,自己的钱来得容易,可自己受的那份罪,那份无法言明的罪,你们知道吗?自己天天和死人打交道,男女老少,车辗的,马踏的,各种各样的,都能碰上,都见过。给人家擦洗过,整过容,穿过衣裳,刚开始的时候,也害怕,也有心理阴影,但这活总得有人做,好在自己有一个信念,就当自己积德行善吧,才算熬过了最艰难的阶段。这么多年,自己又摸索出了一些程式,一旦有了程式,工作总算有些庄重感了,也算自己自尊自重吧。
院子里有一个纸箱子,肯定是儿子买了东西,扔在外面的。李安嘀咕,啥都没个地方。李安将箱子放到了门口墙旮旯里,又把门口的一个铁锨也放到了旮旯里。他看了看楼,蔚蓝色的玻璃上映着太阳,贼亮贼亮的。李安在楼门口垫子上蹭了几下脚,又使劲跺了几下,这才进了楼。儿子在楼上,哐哐地钉着什么,发出了很大的声音。李安上去时,只见儿子一个人,正在卧室的墙上挂结婚照。
儿子的女朋友真的很漂亮,照在相片上更俊了,跟仙女一样,还望着自己甜甜地笑呢。儿子也白净得很,头发黑亮黑亮的,藏蓝色西装,红领带,比起那些干部家的孩子来差哪儿了?斤两有斤两,相貌有相貌,甚至比他们还好看。李安的心里生出一丝遗憾来,自己怎么就没份体面的工作呢?旁边是一个小卧室,满墙的月亮呀、星星呀,花花绿绿的,梦幻般的世界。里面置了一张白色的单人床,床上用品也很好看,淡淡的很干净的颜色。每次看了这床,李安就想到两个人早就在一起睡了,两个人一来就上了楼,把门锁得紧紧的,都二十几的人了,干柴碰烈火,也正常。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是规矩的。
李安再折过身来,儿子已经装好了相框,站在地下仔细端详。李安摸了一下鼻子,看了一眼墙上的相框,说,我今天看见你对象了。
儿子怔在了那里。
儿子的鼻尖上渗出了细细的汗滴,脸变得更白了。在哪儿?儿子瞪大了眼睛问,她看见你了吗?
在医院里,看见了。李安的脸竟红得像做错了事的小学生。儿子的脸刷一下变得像一张白纸。你们说话了吗?李安眨巴了几下眼睛,说,没有,没搭腔。半晌,又道,隔得远呢,没搭腔。儿子又抬眼,嘴巴张了张,怯生生地问,那会儿,你干嘛呢?李安顿了顿,呼出一口粗气,道,还能干啥,正指挥人抬死人呢。
儿子一下瘫坐在了床上,手上拿的铁锤掉在了地板上。李安知道这事肯定会影响他们的关系,会不会分手都不好说。这一整天,他的心都揪着。他干这事,其实最担心的就是影响儿子的婚事,纸里包不住火,瞒是瞒不住的。但他自始而终又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能被理解,希望金钱胜过一切。儿子谈对象以后,李安就处在一种焦虑之中,渴望、高兴里始终带着担心和不安,像喝加了过多黑糖的开水,甜味里带着苦涩。现在,该来的还是来了。
儿子在床上发了好一阵呆,李安一个一个地收拾起了工具,儿子才回过神来,好像是梦游了一次一样。李安想问一下他女朋友对他的态度,话到嘴边了,又觉得没必要问了。儿子面如土色,双目如死鱼眼,嘴唇上起了一层白皮。李安抱着工具箱下楼去了,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李安下班回来的时候,却没见儿子回来。到了快一点的时候,儿子才回来。一进来,就进了洗澡间,水放得很大,哗哗地流了半个多小时。儿子自从开始恋爱后,每天都要洗澡,李安不明白儿子连土渣子都不沾,为啥天天要洗澡,好像是不洗澡浑身就不舒坦,好像是一洗澡就把自己洗成另一个人了似的。
第二天中午回来时,李安到了楼门口,听见有人在里面说话,仔细一听,还有女人的啜泣声,是儿子的女朋友。李安听见她说,和你老子一起生活,我绝对受不了,你想,他天天和死人在一起打交道,還要和我们一起生活,一锅吃饭,屋里的各种东西,茶杯、毛巾、碗筷这些,他用了,我们还怎么用?沙发他要坐,他的衣服要挂屋子里,鞋子在屋子里,那种气息,你说,谁受得了?反正我受不了。透过门缝,李安看见女人拧一把鼻涕,又听见道,不光是我,换了别人都受不了,女人又开始诉说她朋友们怎么反对的话。反正,你不答应,我们就,就分手。又是一阵啜泣声,女人手里拿着纸不住地擦眼泪、抹鼻涕。儿子木然地听着。半晌,儿子说,我让老子别干那事了,行吗?女人说,那也不行,他已经沾了那些气息了,我受不了,总之,不能和他一起生活,不干也不行。
李安心里可怜儿子,都是自已误了儿子。他有些恨自己,怎么就没有个体面的工作呢?天下的事,就是这样,钱少了会误事,不体面也会误事。儿子的木然,让李安更加心疼他。他想听儿子怎么说,儿子肯定会替他说几句公道话的,至少也会讲几句道理的。但他见儿子咬了咬嘴唇,道,你放心,我就叫他搬出去住。这楼里,就咱们两个。女的抬眼,道,互不往来。儿子说,好,互不往来。为了你,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什么都舍得,你知道,我离不开你……
外面突然刮起了一阵风,天空变得有些灰暗。李安那天再看这栋楼,就觉得很陌生。
李安转身到了街上,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好几条街,最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自家楼前。他站在那儿望了望,就如同旅客回望住过的旅馆一样,昨晚还曾居住,今天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李安又绕着街道转,他撞到了一个女人身上,女人瞪了他一眼,他觉得女人仿佛是火眼金睛,识破了他的身份,眼神里明显带着鄙夷,他因而有点慌张。在后来转街的过程中,他又差点撞到一辆拐弯的摩托车上,骑摩托车的是个中年女人,那女人大叫一声,把李安吓了一跳,女人涨红了脸,怒道,你怎么走路的,抢着进太平间吗?女人提到了太平间,李安的心里更加慌张。
李安接到了梁大夫的电话,梁大夫让他赶紧到他自己的诊所里,梁大夫一迭声地说,快快来,快快来。这次没有听到梁大夫的笑声,语气很着急。李安开车便往梁大夫诊所里赶,边走边猜想发生什么事了,十之八九是梁大夫的诊所里有病人死了,让他去,肯定是这事,要不,让他干嘛去?要是有人死在了诊所里,那可就麻烦了。
到了诊所,却没有看见死人的场景。梁大夫在里面屋子里,他弟弟把他带进去,关了门。梁大夫坐在沙发上,没有了往日和蔼可亲的表情,皱着眉头,心事沉沉的样子。看见李安进来了,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他起身热情地让李安坐下,又让弟弟给李安沏茶。坐下来,梁大夫欲言又止,连问李安能不能帮他个忙,是个大忙。梁大夫的眼睛里闪着泪花,说,想来想去,也就李师傅能帮我了。李安吃惊地说,我能帮你什么忙,你说,只要我能做的,一定帮你。梁大夫这才说,他今天中午去和朋友喝了点酒,回来的路上,开车撞死人了,一个放羊的老头,他那会儿正穿过马路,没看见,直接撞死了。你知道的,梁大夫说,醉驾撞死人是要负刑事责任的,我要是被判了刑,这一辈就完了,公职都保不住了。梁大夫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李师傅,只有你能帮我了,你替我顶上,只有你了,你放心,我公安局、法院、检察院都认识人,其他的事我都安排好了,到时候你承认是你开的车就行了,最多就是个缓刑,你该干啥还干啥,对你来讲,没有多大损失,当然,我会给你补偿的,只要你愿意帮老哥一把,钱的事,你说个数。
李安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完全没有想到。他知道自己的名誉哪怕命都不值钱,要是遇到歹徒,他也可能会冲上去;要是有战争,他也许会报名去参战。可为这事,李安就有些踌躇了。看到李安不说话了,梁大夫说,我知道这事让你为难,可我再没有别的办法。梁大夫说着眼泪又下来了,突然间,他就从沙发上起来,顺势跪在了李安的面前。他的弟弟拿了一个包过来,说这是二十万,你要嫌少,还可以加。又说,我哥说了,你帮了我哥这忙,你就是我们家的恩人,你这后半辈子不管遇到什么事,我们都会帮你的。
李安答应了,他拿着那个装着二十万块钱的包,仿佛觉得自己抱着个炸药包,随时会把自己炸得粉碎。他甚至想,那就是一个炸药包该多好,自己马上慷慨就义。
李安后来到银行里取了五千元钱,出来时看见路边一个卖桃子的,过去买了一袋桃子。那桃子尖儿红红的,毛茸茸的闪着诱人的光芒。李安回到医院里,他把那袋桃子放在了平日他整理尸体的铁案上,然后,他进入里间,拉开尸屉,从衣服下面把那些钱放在了一具尸体的贴肉处,那是一个因车祸死去的大约四十多岁的男人。然后,回自己房子里躺在了床上,他想了想那天在公安局做笔录时说过的话,觉得有些话没有说好,不该那样讲。要是重新讲,他会讲得更好,会讲得体面甚至慷慨一些,而不至于那么卑微。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倒不如争个体面。他有些后悔。他想起了儿子女朋友和儿子的对话,想起了那幢从此将不属于自己的小楼。
天色暗下来了,李安坐起来了。他发现自己的脸上湿了,他竟流泪了。多少年了,他都没有流过眼泪了。他从那具尸体上取出了那一摞钱,想了想,又装在了一个信封里。
外面灯已经亮起来了,李安提着那袋桃子来到了洗衣店。他对那对夫妻说,过来时看见路边的桃子不错,买了一袋桃子,送你们尝尝吧。女人还在犹豫,男人便接过来,笑着连声道了谢,又让女人赶紧洗了,说让李师傅也尝一下。女人洗了桃子,男人拿一个递给李安,又挑一个给他媳妇,自己也拿一个。桃子上还掉着水珠,晶莹剔透的水珠子,里面映着三个人的头像。三个人吃着,两口子夸着桃子的美味。吃完后,李安从衣兜里掏出餐巾纸,擦擦嘴巴。出门时,李安说,忘了告诉你们了,这桃子其实放太平间一天了。
女人瞪大惊愕的眼睛。
李安回到了小楼,儿子开了门,他女朋友一脸拒之千里的表情。李安没有坐,倒像个邮递员一样,站在那儿,掏出那一袋钱来,说这是五千,你们先用,女人的脸上有了一丝了不易察觉的笑,伸手接过了钱。两人都没有让李安坐下的意思,李安转身要走,又转过身去,说,这钱是刚刚从死人身上拿来的。
女人手中的钱撒了一地。
这天,李安听说得心脏病死了的那个人的鉴定结果是医生没有责任,李安知道有些责任其实是说不清楚的,很多患者来了,医生因各种原因耽误是常有的事,但耽误本身就说不清楚。家人为他举行了个简短的追悼会,就送走了。各项费用共计一千二百元,家属悄悄地议论,说怎么这么贵,但还是把钱拿过来了,李安没有要,他知道了这人家里的困难,老婆也是个病人,上头还有两个老的,孩子还上大学。李安不要钱,家属显然没有料到,反倒慌得不知所措,赶忙抽出幾张来往李安手里塞。李安坚决不要,两人你来我往,最后还是家属们妥协了,少不了千恩万谢一番。
医院里都传说梁大夫要升副院长了,李安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自从那件事之后,梁大夫好像刻意回避他,有一次迎面碰上了,梁大夫似笑非笑,扭过头去和别的大夫说话去了,李安想在梁大夫那儿找回点功臣的感觉,却没有找到。
李安坐在了他的床上。他的一只手端着一杯白开水,另一只手里攥着十五片安眠药,他又一片一片数了一遍,不错,是十五片,另外五片是梁大夫一次性给的。他分了五次才把那一把药吃了下去,最后一次吃了后,他将杯子里的水全都喝下去了。那口水喝下后,李安听到肚子里“咕咚”一声,仿佛往肚子里扔了一块石头。
李安躺下了。他的身下,是一摞摞钱,像铺了一条诱人的红毯子。他知道这些钱,最后都会成为儿子儿媳妇的,他们会从他的尸身下,拿走那些钱的。李安的双脚,用绳子绑在了一起,在膝盖那儿,又绕了一圈,他想,这样,他死了的姿势就不会太难看。李安闭上了眼睛,这会儿他想的是,里面的冰柜里还躺着三个,最上层是一个小伙子,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惨得很。中间是一个女的,三十来岁,得了抑郁症,跳楼死了,也惨得很。最底下一层,就是得了心脏病的那一个。李安想,他们死了,还有他来料理呢,自己死了,不知道有没有人来料理。自己也算积德行善的人,咋就没有个好结局呢。
那一刻,那幢小洋楼窗户上明亮的光照在了李安的脸上。在那张床上,李安的双手放在腹部,手下,压着那根绳头。他衣着整齐,头发光鲜,看上去,很安详。
责任编辑 赵剑云
陈天佑,生于1971年,甘肃山丹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飞天》《北方文学》《四川文学》《星火》《青年作家》《时代文学》等十数家刊物发表小说70万字,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曾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