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篇章衔接的句法语义辨《世说新语·排调》第16则“父子究竟谁悔棋”
2021-11-29张萍
张 萍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世说新语·排调》第16则如下:
(1)王长豫幼便和令,丞相爱恣甚笃。每共围棋,丞相欲举行,长豫按指不听。丞相笑曰:“讵得尔?相与似有瓜葛。”(蔡邕曰:“瓜葛,疏亲也。”)
(《世说新语·排调》16)①
这一则内容放在《排调》门中,王导跟儿子说“相与似有瓜葛”,明明两人是至亲的父子关系,却说是“似有瓜葛”,“瓜葛”如刘孝标注引蔡邕的说法,已是“疏亲”,又加上“似”,乃是疏而又疏,言辞上的“疏远”与事实上的“亲近”形成反差,由此“排调”意味尽显,在诙谐幽默中愈加凸显父亲对爱子的宠溺。对于这一点,一般而言,理解是不难的。然而,对本则“每共围棋,丞相欲举行,长豫按指不听”的解读,却有着两种相反的看法:一说是王导悔棋,儿子王悦不许;一说是王导走棋,儿子发现棋势于己不利,故耍赖不让父亲落棋。考察现行多本《世说新语》译注,主要可归于这两类看法,哪种解读更准确,我们尝试从语篇衔接的角度进行句法语义分析,对其加以辨析,以期作出更为有力的论证。
一、不同解读反映的问题
对“每共围棋,丞相欲举行,长豫按指不听”的理解,主要可归于上述两种看法,下面对照相关注释、译文或解读,对分歧加以辨析。
现实生活中父子下棋,年幼的孩子往往棋力较低,常有悔棋之举动,撒娇耍赖,受此生活经验与刻板印象影响,易将此段理解为“王导要走棋,儿子王悦可能觉察到棋势于己不利,赶紧制止父亲,不让他走棋”,即王悦想悔棋。作此解读的,代表性的有:张之译为“往往在父子两人下围棋时,王导正要举棋落子,王悦就按住他的手指不许他下”[1];朱碧莲译为“每当他们一起下围棋,王导要举棋落子时,王悦就按着父亲的手指不让动”,并评析“文中王导对爱子的调皮举动深感可爱,就说了这句调笑”[2];骆玉明《世说新语精读》第十三讲“艺术与游戏中的生命”,讲围棋终究是游戏时,引用这一则,说:“王导要走棋,王悦按着他的手指不让走,这情形该是小孩看到局势危险想要悔棋吧。父亲看到爱子发急的模样觉得有趣,调侃说:‘怎么能够这样呢?咱们也算是有点儿关系的吧。’”[3]柳士镇、刘开骅释“按指不听”为“这里指王悦不让王导占住有利位置”,译为:“每次和他一道下围棋,王导要拈子走棋,长豫却按着他的手不让动。”[4]桑楚译为:“常常一起下围棋,丞相拈起棋子要下的时候,王长豫(一旦发现自己下错了棋或者棋势不利于自己)就按住父亲的手指不让动。”[5]以上诸家看法或遵从字面而译,或点明言外之意,均持王悦悔棋说。
另一种代表性观点则为王导悔棋说。吴金华认为:“王导(丞相)想悔棋,王悦(长豫)不同意,于是王导用调侃的口吻对心爱的儿子说:‘哪能这样?我们之间似乎还有些亲属关系吧?’言下之意,是希望孩子能留点情面,允许他悔棋。《晋书》卷六五《王悦传》记载此事说:‘(王)导尝共(王)悦弈棋,争道。’所谓‘争道’,指因一方悔棋而引起的争执。本文‘不听’犹言‘不许’,‘丞相欲举行’是指王导投下一子后又想拿起来重走,‘长豫按指不听’是指王悦按住对方手指不准其悔棋。”[6]杨勇引吴考释,认为“其说是,今从之”[7]。张万起、刘尚慈释“举行”为“落子之后又拿起重走,即悔棋”[8];蒋凡等《全评新注世说新语》注“举行”为“悔棋重走”,并评“故事中写父子弈棋,老父不遵守游戏规则而欲悔棋,悦按父之指而‘不听’”[9];蒋宗许等《〈世说新语〉大辞典》释“举行”为“指挪动棋子”[10]172。
考察上述两类观点,可发现“王悦悔棋说”均将“每共”句连贯下文,“王导悔棋说”重在释“举行”,而最重要的佐证仅吴金华引《晋书》“争道”。究竟谁悔棋,关键正在于辨析“每共”语意的前后关联以及“争道”的旁证,这需要从语篇衔接角度把握语意的准确理解。“每共”小句属上还是连下,句读方式不同,惯常印象对解读的影响程度不同,从而得出完全相反的观点。“举行”单从字面来看,并不能确定是正常走棋还是悔棋,语意要兼顾下文“相与似有瓜葛”的情理语境,同时辨析《晋书》旁证的“争道”用法,看“争道”所处语篇是否能从句法语义上明确谁是悔棋一方,这是下文我们所要重点探讨的问题。
二、“每共”语意衔接辨析
现今《世说新语》点校版多将此段标点作“每共围棋,丞相欲举行,长豫按指不听”②,上引张之、吴碧莲诸家,将“每共”之“每”译为“往往、每当、每次、常常”等,实际上“每”是“每当、每次”义还是“往往、常常”义,在语篇衔接上是有明显差异的。作“每当、每次”解,则“每共围棋”在语篇上与下文紧密衔接,从而导致人们在语意理解上,将其与生活中小儿耍赖悔棋之经验印象关联起来,容易理解为王悦悔棋;作“往往、常常”解,“每共”在语篇衔接上其实并非为了连起下文,而是主要承接上文,其后宜点断绝句,这一用法在现代汉语中不见。上引译文多将“每共”之“每”解读为“每当、每次”,即使译为“往往”,也忽略了“每共”语意的历史性,与现代汉语理解混同。
《排调》第16则“每共围棋”当与前文紧密相承,即:“王长豫幼便和令,丞相爱恣甚笃,每共围棋。”先讲王悦幼时就“和令”,其父王导非常宠溺他,因此常常和他一起下围棋。“每共围棋”承接上文“丞相爱恣甚笃”,因为喜爱他,所以常与他下围棋。下文就讲的是一件父子俩一起下围棋时发生的趣事,而不是“每当一起下围棋”都会发生这样的故事。“每”修饰的是“共围棋”这一行为,而不是后续事件,后续事件仅是“围棋”之具体一例。
考察魏晋时期“每共”使用的语境,其在语篇中往往有承前启后的衔接作用,但最主要的是承接上文。如:
(2)沙门竺法度者,会稽人。先与北中郎将王坦之友善,每共论死生罪福报应之事,茫昧难明,未审有无。因便共为要,若先无常,其神有知,及罪福决定者,当相报语。(《搜神后记》卷九)③
(3)初,坦之与沙门竺法师甚厚,每共论幽明报应,便要先死者当报其事。
(《晋书·王坦之传》)④
(4)朗常蔬食布衣,志耽人外。以伪秦苻健皇始元年移卜泰山,与隐士张忠为林下之契,每共游处。忠后为苻坚所征,行至华阴山而卒。朗乃于金舆谷昆仑山中别立精舍。(《高僧传·竺僧朗》)⑤
例(2)“每共”句承接前文竺法度与王坦之“友善”,两人常常一起探讨“死生罪福报应之事”,这正是两人关系友好的一种表现。下文“因……”又是承接“共论”的话题而述后续发生的事情。相似的内容,在《晋书·王坦之传》中表述如例(3),其中“每共”的用法与例(2)相同,仍然是承接前面的“坦之与沙门竺法师甚厚”,后面“便……”句承接“论幽明报应”,进一步叙述后续发生的事情。
例(4)讲竺僧朗“与隐士张忠为林下之契,每共游处”,“每共游处”显然承接前面两人“为林下之契”,即两人同有隐处山林之志,志趣契合,情谊相投,而后续内容并不承接“每共游处”。
根据以上诸例,“每共”语境可概括为“A与B友好,每共VP”,其后内容或承接VP而叙述,如例(2)(3);或无直接关联,如例(4),但都可明确“每共”句与上文衔接更为紧密,“A与B友好,每共VP”语意完结。
回到例(1),“每共”所处篇章衔接语境与前一类相似,承接“王长豫幼便和令”,“丞相爱恣甚笃”即“丞相爱恣(王悦)甚笃”,紧接“每共围棋”,语境与上述“A与B友好,每共VP”相似,后续内容是承接VP“围棋”来叙述一件父子下围棋之事。“每共VP”中“共”为介词,承上文省略其宾语,即VP的与事,例(2)—(4)中为“A与B”之B,该成分正是VP中心语“论”“游处”的与事。例(1)“丞相爱恣(王悦)甚笃,每共围棋”中介词“共”后也是承前省略了宾语“王悦”,即VP“围棋”的与事。可见,“每共围棋”语意上紧承上文,不宜将其与上文割裂,不能将其看作连起下文的发端句。如此,从语境上,可以摆脱生活中儿童常悔棋之刻板印象的影响,避免先入为主,从而更客观地分析下文王导说“相与似有瓜葛”的情理出发点。
三、“举行”语境义辨析
撇开“每共围棋”的语境影响,单独来看“丞相欲举行,长豫按指不听。丞相笑曰:‘讵得尔?相与似有瓜葛’”。
“举行”,单从字面而言,并不能看出“挪动棋子”或“悔棋重走”。“举”表示从低处拿起,“行”就是在棋盘上走动棋子。“拿起棋子走棋”,可能是正常走棋,也可能是已经走棋却发现走错了便要再拿起重走,这就是“挪动棋子”或“悔棋重走”了。这个“举行”究竟是哪一种,这里有两个依据,一是王导所言“相与似有瓜葛”的情理语境,二是上文引吴金华所引之旁证“争道”的用法。
先来看“相与似有瓜葛”的情理语境。对话中,一方对另一方攀亲说故拉关系,往往是想要对方对自己有所宽容、有所通融,以纵容自己不合规则之行为。当王导对儿子说这话时,从情理推断,更可能是王导想要求得王悦的宽容,让其允许自己走棋。那么什么时候要“求得宽容”呢?自然是不合规则时。假如王导是正常走棋,王悦耍赖不许他走棋,王导喜爱他便觉得他任性可爱,但无理由“攀亲”来求他“通融”。更何况,假如真是王悦耍赖,那就与上文说他“和令”相矛盾了。由此,从语篇衔接的情理上而言,王导悔棋说更为合理。
下面来看关键证据,即从旁证“争道”来看谁犯规。《世说新语》这一则内容为《晋书·王悦传》开篇所引:
(5)悦字长豫,弱冠有高名,事亲色养,导甚爱之。导尝共悦弈棋,争道,导笑曰:“相与有瓜葛,那得为尔邪!”
(《晋书·王悦传》)
《晋书》“导尝共悦弈棋,争道”与《世说新语》“丞相欲举行,长豫按指不听”内容上正可以互补。《汉语大词典》释“争道”为“争棋路”[11],上文引吴金华释“所谓‘争道’,指因一方悔棋而引起的争执”语义更明确。如果下围棋双方按照规则依次行棋,是不会出现“争棋路”的情况,只有一方“悔棋”而另一方不同意时,方发生“争道”。《晋书》用“争道”,承上文“导尝共悦弈棋”之主语而省略主语“王导”,即“王导争道”,已隐含王导先突破常规,即悔棋,但未描述王悦如何不同意而与其“争执”。《世说新语》描述则更为具体,“丞相欲举行”实则讲王导悔棋,“长豫按指不听”讲王悦不同意,此即“争道”。余嘉锡笺疏引程炎震云:“‘按指不听’,《晋书》六十五《悦传》云‘争道’。”[12]已将二者关联。
从“争道”承前省略主语对应的语义对象来看,其主语即是率先破坏规则、引发“争道”者,即例(5)中的“(王)导”。从典籍中“争道”其他用例可佐证“争道”的这一句法语义特点。《汉语大词典》“争道”第一个义项“争棋路”的书证为《史记》例。
(6)荆轲游于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史记·刺客列传》)⑥
考察古代典籍中“争道”的用例,例(6)《史记》例是最早的。从篇章衔接角度来看,“荆轲游于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争道”,第二句谓语“博”,其行为参与双方是鲁句践与荆轲,但此句主语没有承接第一句主语“荆轲”,而是切换成了“鲁句践”,正与后面的“争道”有关。对照《史记·刺客列传》中例(6)上文一段内容,更容易看出这一点。
(7)荆轲尝游过榆次,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目之。荆轲出,人或言复召荆卿。盖聂曰:“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吾目之;试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使者还报,盖聂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
(《史记·刺客列传》)
例(7)“荆轲尝游过榆次,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目之”,其中第一小句与例(6)句式相同,第二小句句式也相似,但例(7)第二小句承前省略主语“荆轲”,这是更为常见的衔接方式。例(7)下文“怒而目之”主语转换为“盖聂”,则语意明确,而例(6)“争道”前并无主语明确究竟是谁引发“争道”,语意似未明确,联系前文第二小句主语已先转换为“鲁句践”,可见是为“争道”主语省略而作准备,“争道”主语即承接前文“博”之主语“鲁句践”,即鲁句践首先犯规,引发争道,可想见荆轲并未同意,故“鲁句践怒而叱之”,对此,荆轲选择沉默逃离,不再与其交往。
例(6)(7)文段分别讲述荆轲与人交往的两个事例,语意上有很多相似处,都是讲荆轲与他人交往,对方对其不敬,他离去绝交。例(7)盖聂说“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司马贞《史记索引》曰:“摄犹整也。谓不称己意,因怒视以摄整之也。”[13]对照前文“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吾目之”,是盖聂认为荆轲没有让他“称意”才愤怒地瞪了荆轲。例(6)语境正与此相似。“鲁句践怒而叱之”,也是因为荆轲没有“称其意”,不允许其悔棋,与其发生僵持。从上下文联系起来看,例(6)“争道”的语意“因一方悔棋而引起的争执”中“一方”为鲁句践,与其承前省略的主语“鲁句践”一致。
我们重点从篇章衔接角度分析《史记》此例“争道”句法、语义上的特点,是要明确其省略的主语,即承接前一句主语,语意上正是该主语发生悔棋行为,而另一方不同意,导致争执。“争道”其他用例亦符合这一特点。
(8)a.谧既亲贵,数入二宫,共愍怀太子游处,无屈降心。常与太子弈棋,争道,成都王颖在坐,正色曰:“皇太子,国之储君,贾谧何得无礼!”
(《晋书·贾谧传》)
b.谧尝与太子围棋,争道,成都王颖见而诃谧,谧意愈不平。
(《晋书·司马遹传》)
c.贾谧尝与皇太子博,争道。颖在坐,厉声呵谧曰:“皇太子,国之储君,贾谧何得无礼!” (《晋书·司马颖传》)
例(8)诸例内容相似,讲的是同一件事情,涉及贾谧、司马遹、司马颖三人,《晋书》三人传记中均记载了这一事件。三例中都用了“争道”,分别为“(贾谧)常与太子弈棋,争道”“谧尝与太子围棋,争道”“贾谧尝与皇太子博,争道”,不论在谁的传记里,即主人公是谁,此三句都有一个共同点,即都是“贾谧”作主语,“与太子”介宾结构引出谓语“弈棋/围棋/博”的与事“太子司马遹”,其所以均以“贾谧”为主语,关键是为了下文的“争道”,即“争道”主语亦为“贾谧”,是贾谧未遵博弈规则而悔棋,引发争执,是对太子不敬,如例(8a)“谧既亲贵,数入二宫,共愍怀太子游处,无屈降心”,所谓“无屈降心”即心气高傲、目中无人,对愍怀太子司马遹无敬畏之心,非臣子之道,故成都王司马颖怒斥他“何得无礼”。
综合上述几例博弈“争道”用法,我们可以将其句式概括为“A[与B]VP,争道”,其中“与”是引介“与事”语义成分的介词,表示参与“弈棋/围棋/博”等VP的另一方,而主语A,也是“争道”的主语,隐含着“争道”的主动方,是引发“争”这一行为的首先发出者,即悔棋者。
回到例(5)“导尝共悦弈棋,争道”,句式与“A[与B]VP,争道”相同,“共”性质同“与”,也是引介与事的伴随介词,可见此句“争道”亦是主语“(王)导”首先悔棋而“(王)悦”不让,从而发生争执,王导就嬉笑着求儿子通融。
再回到例(1),《世说新语》中“每共围棋,丞相欲举行,长豫按指不听”。“长豫按指不听”乃是不同意其父悔棋矣!“丞相欲举行”之“举行”不是正常走棋,而是走完棋,既而发现不对,欲悔棋,又把刚落下的棋子拿起来想要重走,没想到儿子虽一贯“和令”,但坚持原则,不让他悔棋,这整个过程就是“争道”。或许正是王悦坚持原则这一点让王导喜不自禁,老父一时激动,脱口说出了“讵得尔?相与似有瓜葛”这样似嗔却爱的调笑话。
四、余论
上文结合具体语例,辨析了古代典籍中“A与B友好,每共VP”的语境,认为“每共”语意有其历史性,语篇衔接上属上文,不能以当今语言用法去解读,误以为发起下文,则容易受日常经验刻板印象误导;辨析了“A[与B]VP,争道”句式中,“争道”的主语即承前省略的A,语义上隐含A即悔棋者,由此论证《晋书》“导尝共悦弈棋,争道”语意为王导悔棋,佐证《世说新语》“丞相欲举行,长豫按指不听”中“举行”非正常走棋,而是悔棋,由此得出结论为王导悔棋,该结论符合王导所说“相与似有瓜葛”的言语交际情理。
今天我们如何正确解读《世说新语》,从这一例辨析中可得到一定启示,即回到语篇,从文本衔接上辨析句法语义,从而避免社会生活经验与词义演变带来的误读影响。周兴陆辑著《世说新语汇校汇注汇评》采录了几种日本早期《世说新语》笺注,对例(1)中“行”有注释如下:冈白驹《世说新语补觽》(1749年)注为“既布子,欲复举而改行之”;大典阐师《世说钞撮》(1763年)注“欲举棋子而改行也”;田中颐大壮《世说讲义》(约1816年)注“谓欲举所既置子而改行”[14]。可见,早期日本《世说新语》笺注对“丞相欲举行”之“行”的语境义均有很好的把握,明确王导悔棋之行为。对照来看现今我们对《世说新语》的解读,反而出现理解分歧,正是由于对“每共”“爱恣”等语词的语义理解受到其现今用法的影响,文意解读时又容易受到现今生活经验的“代入”式影响。
《世说新语》在《四库全书》中属于子部“小说家”类“杂事”属,口语性极强,记载的社会生活片段如今读来依然生动,有些与今日生活相似的场景,容易让人产生“代入感”,导致理解时“先入为主”,以今日之生活经验与语词理解来解读其文本,用今日之情景想象古人,导致理解偏差。本例即如此,人们通常认为小孩和大人下棋时容易悔棋,加上前文有“丞相爱恣甚笃”,“恣”在现代汉语中常表“放任、任凭”义,便更易理解为父亲王导纵容儿子王悦悔棋,其实“爱恣”侧重“爱之深厚”义,《〈世说新语〉大辞典》释“爱恣”为“溺爱”[10]3,这一解释是恰当的,此处“恣”重情感而非具体行为。此外,魏晋时期,围棋是士族家庭的一种日常生活方式,很多士族子弟年纪轻轻棋力已不可小觑。如《世说新语·方正》第42则:
(9)江仆射年少,王丞相呼与共棋。王手尝不如两道许,而欲敌道戏,试以观之。江不即下。王曰:“君何以不行?”江曰:“恐不得尔。”傍有客曰:“此年少戏乃不恶。”王徐举首曰:“此年少非唯围棋见胜。” (《世说新语·方正》)⑦
由“王手尝不如两道许”可见王导棋力比不上少年江虨,此则刘孝标注引范汪《棋品》曰:“虨与王恬等,棋第一品,导第五品。”可以想见王悦的棋力未必不如王导。王导称赞江虨“此年少非唯围棋见胜”,可见对其“方正”尤为赞赏。《排调》第16则,王导见儿子王悦不让自己悔棋,亦见王悦之“方正”,故可想见王导心下对儿子亦有“此年少非唯围棋见胜”之赞,喜不自禁,笑言“讵得尔?相与似有瓜葛。”若将其理解为觉得小儿悔棋耍赖调皮可爱,则语意相差远矣!
注释:
①引文标点暂按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935页。现今通行版多以此标点,下文辨析认为“每共围棋”语意上属上,宜于其后断句。
②本文所引诸译注本均如此标点,另如徐传武校点《世说新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29页。
③南朝宋陶潜撰,李剑国辑校,《新辑搜神后记》,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580页。
④唐房玄龄等撰《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969页。下引其他《晋书》例亦引自该版本,例(5)引自第1754页,例(8)三例分别引自第1174页、1459页、1615页。
⑤梁释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190页。
⑥西汉司马迁撰,《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527页;例(7)亦引自第2527页。
⑦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