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对拿破仑的认知及其当代文化意义
2021-11-29李伟昉
■李伟昉
作为作家的雨果和作为军事家、政治家的拿破仑是19世纪法国历史上同等著名的两个伟人。而雨果一生崇拜拿破仑,对他的失败充满了无尽的惋惜与惆怅,认为失败反凸显其崇高,但又认为其失败是历史的必然。雨果不仅是世界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家,而且是一位有远见卓识的思想家。他通过对滑铁卢战役与拿破仑情结的描写所呈现出来的英雄崇拜的集体无意识以及超越战争的文化或文明思想的诸多思考,具有深刻的警醒价值与现实意义。
一、引言
作为作家的雨果和作为军事家、政治家的拿破仑是19世纪法国历史上同等著名的两个伟人。拿破仑兵败滑铁卢的时候,雨果14岁;1821年拿破仑去世时,雨果19岁。后来,雨果成为法国伟大的浪漫主义作家。有趣的是,雨果又是一个深受法国历史学家青睐的作家。这恐怕与雨果作为欧洲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见证人及其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人生经历有关。法兰西学士院院士、著名历史学家、《雨果传》的作者莫洛亚评价雨果:“在半个多世纪中,他是我们斗争的见证人,他是我们叹息的回声,他是我们辉煌业绩的歌颂者。他为我们这个古老、光荣的大家庭报过每一次喜庆,发出每一次警报,敲响每一次丧钟。”[1](P597)雨果通过其恢宏巨著《悲惨世界》为读者描写了那场惊心动魄的滑铁卢战役。那么,伟大的雨果是如何看待同样伟大的拿破仑呢?或者说,雨果心中的拿破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呢? 雨果通过对滑铁卢战役与拿破仑情结的描写所呈现出来的英雄崇拜的集体无意识以及超越战争的文化或文明思想的诸多思考,都具有深刻的警醒价值与现实意义。
二、雨果笔下的“滑铁卢战役”与拿破仑
雨果在《悲惨世界》第二部中,以丰富的想象力和绝妙的细节描写了发生在1815年6月18日那场举世闻名的滑铁卢战役的全过程。不过,关于这部分的描写是雨果在即将完成创作时新增添的章节。1861年5月,雨果在圣约翰山的“圆柱旅馆”住了两个月,在当年爆发大战的现场完成了滑铁卢战役的相关章节。[1](P474)小说出版后,尽管当时有一些评论家对这部作品持敌对态度,指责这部作品“哲理性的论述太多”“有损故事情节的发展”,但也不能不佩服雨果对滑铁卢战役的描写:“这场战役写得富有雨果先生特有的抒情风格,他成了奥林匹斯山上咏唱大炮、军号、操练、混战和军装的诗人,这样处处攫住了我们的心……”[1](P478)威灵顿率领的英联军与拿破仑率领的法军,在距布鲁塞尔以南约22公里的滑铁卢小镇进行决定性大会战的焦点,就是位于滑铁卢以南约3公里处一片丘陵地带上的圣约翰山高地。英联军据守高地,法军争夺高地,争夺圣约翰山高地便成为那次战争的全部过程。关键时刻,布吕歇尔率普军赶到战场,有力支援了威灵顿,终致拿破仑兵败滑铁卢。透过这场战役的描写,我们清晰地看到雨果追求民主自由思想的态度。然而,雨果的态度又是极为矛盾的。正是这一矛盾,让我们从中感受到作品所蕴含的丰厚思想。
雨果描写滑铁卢战役所表现出来的矛盾心态可以从两个层面来考察。
第一个层面,对滑铁卢战役本身的态度。雨果认为:“在滑铁卢确是战争少,屠杀多。滑铁卢在所有的阵地战中是战线最短而队伍最密集的一次。拿破仑,一法里的四分之三,威灵顿,半法里,每边七万二千战士。屠杀便是由那样的密度造成的。”两边“战士十四万四千,阵亡六万。”所以,就战争的惨烈性而言,滑铁卢是一场血腥屠杀。雨果基于人道主义立场,不希望宝贵生命被屠杀,因此明确反对战争。不过,他又清醒地指出,就滑铁卢的性质来说,它“是一次有计划的反革命的胜利”[2](P348-349),是欧洲反革命同盟对法国拿破仑革命的围剿。但是,“革命力量不可能受到真正的挫败”,“滑铁卢想阻止时代前进,时代却从它头上跨越过去,继续它的路程。那种丑恶的胜利已被自由征服了。”[2](P350)在雨果看来,滑铁卢无法阻止时代前进,更不能征服革命与自由。拿破仑兵败滑铁卢,并不意味着革命力量的结束。
为了彰显对欧洲反法同盟反革命势力邪不压正的豪迈之气,雨果特别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圣约翰山高地坡下法军最后一个方阵的殊死抵抗。这支方阵的长官“是一个叫康布罗纳的无名军官”,当战至他一人时,一个英国将军向他劝降,他愤怒答道:“屎!”随后被炮弹炸死。雨果对康布罗纳充满了由衷的感佩和敬意,“霹雳一声,用那样一个字去回击向你劈来的雷霆,那才是胜利”。雨果认为,“康布罗纳不仅代表帝国把那巨魔式的咒语唾向欧洲”,“他还代表革命唾向那以往的日子”,“那才真是风流人物”。“说了那个字,然后从容就义,还有什么比这更伟大的!”因此,滑铁卢战争真正的胜利者不是溃败中的拿破仑,更不是打败拿破仑的威灵顿和布吕歇尔,而是康布罗纳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将”,这个大战中“无限渺小的角色”。[2](P342-344)雨果以罕见的浪漫主义气势和大无畏的学者勇气描写了滑铁卢战役的悲情与壮烈。
第二个层面,对拿破仑的态度。雨果对拿破仑的失败分明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惋惜和惆怅。他认为,滑铁卢被一连串的偶然事故所支配,造化布置下了种种怪诞的巧合。例如:“雨夜,乌古蒙的墙,奥安的凹路,格路西充耳不闻炮声,拿破仑的向导欺心卖主,比洛的向导点拨得宜;那一连串天灾人祸都演得极尽巧妙。”[2](P348)他强调,“落了一整夜的雨;暴雨之后,一片泥泞;原野上,处处是水坑,水在坑里,如在盆中”,有些地段“辎重车的轮子淹没了一半”[2](P318)。如果不是这样,战斗就会提前2小时打响,世界格局就会是另外一种情况。“假使在1815年6月17日到18日的那一晚不曾下雨,欧洲的局面早已改变了。多了几滴雨或少了几滴雨,对拿破仑就成了胜败存亡的关键。上天只需借几滴雨水,便可使滑铁卢成为奥斯特里茨的末日,一片薄云违反了时令的风向穿过天空,便足使一个世界崩溃。”[2](P314)也就是说,很偶然的因素,却成了战争决定性的转折因素,使拿破仑在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败北。
那么,果真是这样吗?如果排除偶然因素,拿破仑能取得滑铁卢的胜利吗?站在非个人的理性高度,雨果十分清醒地认识到不可能。为什么?因为拿破仑“过分的重量搅乱了人类命运的平衡”,“全人类的充沛精力要是都集中在一个人的头颅里,全世界要是都萃集于一个人的脑子里,那种状况,如果延续下去,就会是文明的末日”。因此,“实现至高无上的、至当不易的公理的时刻已经来到了”,“热气腾腾的血、公墓中人满之患、痛哭流涕的慈母,这些都是有力的控诉……滑铁卢绝不是一场战斗,而是宇宙面貌的更新”。[2](P332)所以,拿破仑“退出舞台对这个世纪的兴盛是不可缺少的”。[2](P341)从这个意义上说,6月18日“确是一个风驰电掣的日子”,因为“好战的专制政体崩溃”了,“强权覆灭,黩武主义败退”了。[2](P345)这里态度鲜明地表达了对拿破仑强权专制、穷兵黩武的谴责与控诉,客观真实地体现了雨果对拿破仑必遭失败的理性认知。
然而,雨果的内心又是十分痛苦纠结的,甚至是非对错完全叠加交叉在一起,我们从他的矛盾表述中强烈地感受到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性。他说:“滑铁卢是什么?是一种丰功伟绩么?不!”[2](P346)滑铁卢之后,“黑暗再次出现,如同在蛮族时代”。“欧洲实质上是昏天黑地。拿破仑的消失替欧洲带来了长时间的莫大空虚”,所以他认为:“失败反把失败者变得更崇高了。倒了的波拿巴仿佛比立着的拿破仑还高大些。”[2](P351-353)在这里,拿破仑无疑又成为光明与进步、自由与正义的化身,即使失败也崇高可敬,显然是对雨果前面所说滑铁卢意味着宇宙面貌更新等观点的否定。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雨果内心如此的撕裂与复杂矛盾呢?
三、雨果矛盾心态成因探析
雨果对拿破仑的矛盾态度可以追溯到他的童年时期,并且有一个明显的转变过程。雨果的父亲曾任拿破仑哥哥、那不勒斯和西班牙国王约瑟夫·波拿巴军队中的将军。雨果从小在军营中度过,在父亲身边亲眼见过拿破仑。不过,此时的他受到有保皇派思想倾向的母亲的影响,“痛恨大革命,憎恨‘波奥拿巴’,热爱波旁王朝,他相信波旁王朝通过1814年的宪章正带来自由”[1](P50)。他回忆童年时曾说,对于拿破仑皇帝,“他自己也是矛盾的:他像每个法国儿童一样热爱这位英雄,但又和母亲一道憎恶这个暴君”[1](P30)。1811年,母亲带他从西班牙回国,途中“见到的是一幅幅令人发指的景象:一座座断头台;一个马上要受‘绞刑’也就是要被勒死的人;一个十字架上钉着一个给剁成几块的血淋淋的人的肢体。真是阴森可怖的旅行啊!不过,维克多从西班牙带回的另外一些印象他觉得是很崇高、也是很美的。这个国家的人民在驱赶法国入侵者,他隐约地明白这一点。‘孩子,自由高于一切啊!’”[1](P34)拿破仑在雨果幼小的心灵中既是英雄又是暴君,但当他亲睹生命被残杀的恐怖场景以及西班牙人民为了自由抵抗法国入侵者的行为之后,拿破仑作为暴君形象的一面得到了强化。
然而,雨果后来坦承,“他更加了解父亲,也更爱父亲。通过父亲,他对皇帝也接近起来。拿破仑生前曾是他母亲深恶痛绝的‘暴君’。圣赫勒拿岛的悲剧之后,拿破仑成了受迫害的英雄。雨果在内心深处感到,作为一个法国诗人,歌颂‘弗里德兰的英雄和里沃里的好汉’,要比写应制诗来装点王室的历史更加崇高”[1](P129)。他所说的“好汉”,正是曾先后在里沃里和弗里德兰大败奥地利军队与俄军的拿破仑。因此,他在《致父亲》一诗中满怀激情和骄傲地这样盛赞拿破仑道:
法国人啊!胜利用战斗给你们授勋。
你们仍然很伟大,即使头上有暴君。
这位神奇的统帅由你们高高举起,
你们的光荣造就他那不朽的英名,
他由你们的利剑刻下的名字肯定
不会被世界历史所忘记……[1](P129-130)
1847年6月14日,雨果在贵族院的演说中描述了拿破仑在世界上的声誉,并且问:“拿破仑犯了什么罪行要罚他全族人遭罪呢?‘这些罪行如下:宗教复兴了;民法制定了;法国版图扩展了,甚至已延伸到它的天然边界之外;还有马伦哥、耶拿、瓦格拉姆和奥斯特里茨。这是一位伟人在强盛与光荣方面所能给一个伟大民族的最丰盛的妆奁……’”[1](P344)从中我们不难看出,拿破仑形象在雨果心中所经历的由英雄到暴君再到英雄的曲折变化过程。
正是这一独特的心路历程,决定了雨果在《悲惨世界》中对青年马吕斯性格与心理惟妙惟肖、细腻入微的生动刻画。雨果对这一青年形象成长轨迹的描写,无形中深深地烙下了自己的印迹,并且再度折射出了他对拿破仑的看法。小说中写道,自从马吕斯改变了对父亲的看法,随之也自然改变了对拿破仑的看法。不过,这种改变有一个“艰苦的过程”。马吕斯回忆说,在他还是孩子时,保王党人已把对“波拿巴所作的定论灌输给他了。复辟王朝的所有偏见、利益、本性,都使人歪曲拿破仑的形象。王朝痛恨拿破仑更甚于罗伯斯庇尔”。因此,“在他心里早就有个憎恨拿破仑的顽固小人儿了”。但后来“在读历史时,尤其是在从文件和原始资料中研究历史时,那妨碍马吕斯看清拿破仑的障眼法逐渐破了。他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广大无边的形象,于是,开始怀疑自己以前对拿破仑及其他一切是错了,他的眼睛一天天明亮起来,他一步步慢慢地往上攀登,起初还几乎是不乐意的,到后来便心旷神怡,好像有一种无可抗拒的诱惑力在推引着他似的,首先登上的是昏暗的台阶,接着又登上半明半暗的梯级,最后来到光明灿烂令人振奋的梯级了”。在马吕斯看来,拿破仑“是重建废墟的宗师巨匠”,“他当然有污点,有疏失,甚至有罪恶,就是说,他是一个人;但是他在疏失中仍是庄严的,在污点中仍是卓越的,在罪恶中也还是雄才大略的”。他就是“法兰西的化身”,他以手中的剑征服世界,“将永远立在国境线上保卫将来”,他是“民意的体现者,正如耶稣是神意的体现者一样”。[3](P632-634)马吕斯也由此认为,“科西嘉”是“一个使法兰西变得相当伟大的小岛”。[3](P675)雨果借马吕斯之口表达了自己对拿破仑的敬慕之情,称赞他是“一个全才”,他“像查士丁尼那样制定法典,像恺撒那样独理万机”,他“创造历史,也写历史”,他能看到一切,也能知道一切,他“屹立在天边,手里烈焰飞腾,眼里光芒四射,霹雳一声,展开了他的两翼,大军和老羽林军,威猛天神也不过如此”![3](P675-676)难怪传记作家莫洛亚说雨果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拉进了小说场景中,我们“可以看到化名为马吕斯的青年维克多·雨果,而名为彭眉胥的则是雨果将军”[1](P474)。
作为19世纪法国伟大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拿破仑通过战争建立了庞大的拿破仑帝国体系,最鼎盛时期,欧洲除英国外,其余各国均向拿破仑臣服。他沉重打击了欧洲各国的封建制度,颁布了《拿破仑法典》,完善了欧洲法律体系,捍卫了法国大革命的成果,奠定了欧洲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秩序。这些都是拿破仑不可抹杀的历史功绩。但是,“他统治的后半期却给法国、给欧洲造成许多灾难”[4](P184)。对此心知肚明的雨果,自然陷入了纠结惆怅的矛盾心态中。
四、雨果思想的当代文化意义
滑铁卢这场“十九世纪最激烈的一次战役”,是众多史学家、军事家、文学家津津乐道的主题,因为它最终“结束了拿破仑这样传奇式人物的军事生涯和政治生涯,它本身又具有令人向往的传奇式的内容”。[4](P246)雨果一生崇拜拿破仑,对他的失败充满了无尽的惋惜与惆怅,认为失败反突显其崇高,但又认为其失败是历史的必然。雨果对拿破仑失败所持有的态度既是客观理性的,又是纠结矛盾的,崇拜与批评乃至谴责相交织,但最终不改其崇拜态度。这种矛盾心态所彰显出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呢?又能给我们哪些启示呢?
首先,雨果从正面肯定并敬佩拿破仑,是因为他传奇的一生寄托了追求奋斗、建功立业、实现自我价值的梦想。拿破仑是法国大革命造就出来的英雄人物。他10岁入军校学习,16岁便获得少尉军衔。大革命爆发后,他追随雅各宾派,投入革命洪流,1793年,24岁的拿破仑在土伦战役中一战成名,被破格晋升为将军,1795年成功粉碎保王党势力的武装叛乱,继而任意大利和埃及远征军总司令,1799年发动雾月政变,荣登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执政官的宝座,1804年称帝,建立法兰西第一帝国。法国大革命客观上自由民主的环境为家境贫寒、备受欺辱而又勤学苦读、才华横溢的拿破仑提供了一个尽情施展自己天才抱负的大舞台,拿破仑也成功地牢牢把握住了历史赋予他的这个难得的机会,并以自己的非凡的勇气、胆识与超人的智慧创造了辉煌的历史而被载入史册。他那传奇的一生给不同时代无数同样出身卑微、没有高贵血统与显赫门第支撑却又渴望拼搏进取、脱颖而出的有志青年展现出了无尽的遐想空间,成为吸引并鼓励着他们以饱满的激情实现个人光荣与梦想的灯塔。司汤达《红与黑》中的青年主人公于连就是渴望凭借个人奋斗而成为拿破仑式人物的典型,可惜他生不逢时,怀才不遇,波旁王朝壁垒森严的等级制度堵死了他奋斗上升的通道,最终成为悲剧牺牲品。巴尔扎克成名前在非常穷困的境况下,也是以拿破仑为榜样不断激励自己,决心用自己的文学创作征服世界,成为文学王国的拿破仑。雨果在谈到穷困的妙用与珍贵时就认为:“它能把人的整个意志转向发愤的道路,把人的整个灵魂引向高尚的愿望。穷苦能立即把物质生活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并使它显得异常丑恶,从而产生使人朝着理想生活发出无可言喻的一往无前的毅力。”[3](P688)可见,拿破仑在去世后的两百年里,之所以还被称为伟人,为世界上不同国家的人们乐此不疲地津津乐道,正在于“他在世纪大变革的转型时期,以个人多方面的杰出才能,无比的意志与品质,力挽狂澜,为历史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5](P76)。有学者指出:“拿破仑最伟大之处是他在完成所有伟大业绩中投入了雄伟非凡的力量,黑格尔称之为马背上的‘世界灵魂’,也就是行动着的、实践着的巨大的精神力量。在这种力量面前,那种谨小慎微、知难而退、毫无建树的庸碌之辈显得多么渺小!”[4](P256)因此,拿破仑的传奇经历为无数奋斗者提供了成才、成功的可能,是有志者事竟成的充满社会进步正能量的象征性符号。
其次,雨果心中的拿破仑情结,实际上体现了民族英雄崇拜的一种集体无意识,这种集体无意识在特定社会历史发展阶段或错综复杂的国际生存环境中会显得愈加突出,彰显着民众对自己国家民族在世界上发展进步、积极作为的理想状态的自觉想象与集体选择。推崇这样的领袖和英雄人物,不是不要或忽视民主与法制建设,民主不是懦弱、无主见、事事无原则妥协的避风港与代名词,崇尚气势也不等于排斥民主与法制,民主、法制与气势看似对立实则是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的辩证关系。气势是民主基础上集体意志的集中体现。当然,英雄人物,包括历史上的伟大人物,都不可能完美无缺、白璧无瑕。这就需要我们看本质,识大局,观主流。雨果对拿破仑的矛盾心态可以引发我们对民主建设与领袖英雄人物关系这个重要问题的深思,也许这正是雨果矛盾心态所彰显出的重要价值和意义之一。应该注意到,法国人民热爱民主,但同样热爱拿破仑。如果拿破仑完全是民主自由的敌人和专制暴君,就难以深刻理解热爱民主自由的法国人为什么会如此敬仰拿破仑。正如恩格斯指出的那样:“拿破仑并不像他的敌人所说的那样是一个专横跋扈的暴君。他在德国是革命的代表,是革命原理的传播者,是旧的封建社会的摧毁人。”[6](P636)他构筑了资产阶级现代国家机器的大厦,“十八世纪法国革命把领主的、地方的、城镇的、各省的特权的垃圾扫除干净,从而从社会基地上清除了那些妨碍最终地建立国家上层建筑的最后的中世纪障碍。在第一帝国时期,它取得了它的最终的形式,而第一帝国本身则是在老朽的半封建的欧洲联合反对近代法国的几次战争中的产物”[7](P659)。当然,马克思和恩格斯也都指出了拿破仑作为历史英雄人物矛盾性的一面:既承认他是“非凡的人物”[6](P638)“伟大天才”[8](P636)“伟大军事家”[9](P29)“真正的、伟大的波拿巴”[10](P273),又贬斥他是“科西嘉岛的暴发户”[11](P30)、法国革命的“镇压者”[11](P29)、“皇帝将要变成冒险家”[12](P483)等。至于学术界对拿破仑复杂矛盾性格的分析评价已经很多,不再赘述。
再次,雨果通过对滑铁卢战役的描写,显示出了超越战争本身的关于文化或文明的深刻思考,表达了反对战争、追求和平、尊重文化、平等共处的思想。这是小说富于当代文化启示意义的又一思想蕴含所在。雨果在小说中评论道:“名声大振的英国和庄严肃穆的德国都和滑铁卢问题无关。感谢上天,民族的荣誉并不在残酷的武功。德国、英国、法国都不是区区剑匣所能代表的……它们的思想已使它们成为大家的表率。它们有提高文化水平的独特功绩。那种成就是自发的,不是偶然触发的。它们在19世纪的壮大决不起源于滑铁卢。只有野蛮民族才会凭一战之功突然强盛。”[2](P345-346)
作为战败国中的一员,雨果最难能可贵之处就在于能睿智而大视野地超越战争冷静理性地看待敌国,反对一味纠缠于战争,指出民族的荣誉不靠残酷武功,而在思想昌明和文化成就,进而强调、弘扬了文化、文明的力量与价值。在他看来,德国、英国都有灿烂的值得骄傲的文化,它们的文明和荣誉绝不由滑铁卢奠定。歌德和拜伦作品中所拥有的和平思想可以成为大家学习的榜样,能起到提升文化境界的独特功绩,这是把人从野蛮、非理性状态引向文明、理性高度的必由之路。雨果在这里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无论战胜国还是战败国,究竟应该如何面对战后的现实,该怎样彼此面对。是继续选择仇恨与战争,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还是消弭仇恨,寻找文明对话、增进互信、彼此欣赏、和平共处的思想基础?在文明时代,炫耀武力,通过战争流血解决争端,不是明智的做法。他主张交战各方应该放弃基于狭隘民族主义立场的冤冤相报,彼此和解、相互尊重、平等宽容。文化文明的追求应该远在战争之上。雨果自己就认为,世界上最宽广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广的是天空,而比天空更宽广的则是人的胸怀。正是这种宽广的胸怀应该让人们放弃相互敌视,远离战争和冲突,学会宽容异己、平等对话和相互学习借鉴。从这个层面看,雨果不仅是世界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家,而且是一位有远见卓识的思想家。大仲马认为雨果“不仅仅是大诗人,而且还是深刻的思想家”。[13](P41)朗松则称《悲惨世界》“是一部哲理的和象征的小说”,首先“是一首反省沉思的诗篇”,“其间表现了这位沉思者的种种思想”。[13](P279-280)
“战争起源于人之思想,故务需于人之思想中筑起保卫和平之屏障。”这是以多种语言镌刻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楼前石碑上的警醒语,它时时告诫着世人培植、守护和平思想的重要性。2014年,习近平总书记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演讲时就曾指出:“只要世界人民在心中坚定了和平理念、扬起了和平风帆,就能形成防止和反对战争的强大力量。”[14](P350)当然,在当前国际形势错综复杂,极端民族主义、保守主义、强权主义抬头蔓延,甚至还会暂时面临战争严峻挑战的态势下,呼吁和强调相互尊重、平等对话、相互包容未必就能立竿见影,一蹴而就。但是,和平发展终究是人类共有的美好愿景,只要我们坚持不懈、持之以恒地通过交流、对话、互识,而不是通过战争与屠杀的野蛮方式,才真正有可能让人类消除误解、偏见、隔阂与纷争,实现相知相通的和谐共处。和平思想的形成需要健康文化的长期熏陶与文明平等意识的一贯滋养。此外,雨果对拿破仑的矛盾态度还提醒我们应该避免单纯以成败论英雄。这也体现了客观全面认知世界、理性把握历史人物的成熟的文化价值观,是对成者王败者寇的旧有思想局限与单向度品评历史人物思维定式的有益矫正。
五、结语
总之,雨果通过《悲惨世界》直接描写了滑铁卢战役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并对拿破仑失败的必然性做出了自己的价值判断与深刻反思,所以无形中赋予了这部作品不同凡响的思想厚度和难能可贵的历史纵深感,真正实现了形而上的伟大超越。正是这一伟大超越成就了《悲惨世界》思想的经典性和开放性,让我们在与时俱进中常读常新,渐趋丰富、更新认知视野,不断提升领悟经典精髓的境界。因此,真正有内涵的经典文学作品值得我们重温和再估。应该说,加强对文学经典的重视与传播,不仅是传承人类优秀文化、弘扬人文精神内蕴的需要,更是新时代发展的需要,是积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大势所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