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族民歌[花儿纳吉]文化本源探秘
2021-11-29华明玲
华明玲
羌族民歌[花儿纳吉]文化本源探秘
华明玲
(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 四川绵阳 621010)
[花儿纳吉]是广泛流传于羌语南部方言区的一支民歌曲牌,因衬词中有“花儿纳吉”而得名。[花儿纳吉]旋律具有羌族传统民歌风格,歌词采用汉语七言诗句加上羌语及汉语衬词构成,具有优雅、尚美的艺术效果,及羌、汉文化交流融合的特征。论文通过对[花儿纳吉]的产生土壤、艺术形态、社会功能等进行分析,考量此类民歌在民族艺术发展过程中所代表的思想意识及产生的文化价值。
羌族民歌;花儿纳吉;艺术形态;文化价值
[花儿纳吉]是流传于羌族聚居地南部方言区的一种民歌形式,是该区域羌族人民在结婚典礼和节日娱乐中广泛传唱的民歌小调曲牌。其流传地包括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理县、汶川县大部分羌族村落和茂县凤仪镇周边的部分羌族人群。这支民歌曲牌的得名主要源自歌曲中采用的羌语衬词[花儿纳吉]。本文在对羌族地区音乐文化多年的调查研究中发现,[花儿纳吉]是羌族劳动人民历史、信仰、民俗等传统文化的结晶,也是其传统与现实融合、传承与创新并用的艺术发展轨迹。
一、特定文化时空中[花儿纳吉]的产生背景
[花儿纳吉]流传于羌族聚居地南部方言区,这一区域的大部分羌族村落还保留着羌语交流的习惯,而村子里流传的祭祀歌曲、山歌、劳动歌、酒歌等,都保留着完整的羌语唱词。但婚礼歌曲中的[花儿纳吉] [格姆哟哟] [哭嫁歌]等,早年的羌语唱词几乎失传,当下多采用汉语演唱,其产生背景或与羌族婚俗的变迁和羌汉人群交流融合有着极大的关联。
(一)[花儿纳吉]产生的文化语境
以成都市南宝山木梯羌寨为例,此寨子原为汶川龙溪乡跨坡村夕格组,“5.12地震”后作为失地群众整体搬迁至此。地震前的夕格羌寨海拔2 800米,被誉为“天上的云朵”,交通极不便利,搬迁之前不通公路,与外界交流全靠人背马驮。因此,羌族传统文化保留非常完整。全村目前60多户近300人口中,95%以上为羌族,在日常生活中全部使用羌语交流。木梯羌寨目前保留着完整的羌年大还愿仪式、传统的婚丧仪式和各种驱邪、治病的羌族法事;同时,寨子里也保留了耍狮灯、庆春节、过端阳等汉族习俗。
寨子里有成都市羌年非遗传承人杨贵生释比及他的儿子,也是他的徒弟杨永顺。他们能够唱诵数十部采用古羌诗句创造的释比唱经,长度达一万六千多行,是重要的羌族文化遗产。此外,寨子里流传着大量采用羌语演唱的萨朗舞歌、劳动歌、山歌、酒歌、风俗歌曲等,是羌族音乐文化重要的传承地。以下是课题组对传承人杨永顺的访谈:
问:[花儿纳吉]一般是在什么时候唱?答:[花儿纳吉]主要是在婚礼上唱哦,“花夜”的时候,大家要唱“盘歌”。这个唱盘歌有顺序,要年长的人先[唱历史],然后娘家人起头[唱板凳][唱桌子]这些,接亲的人就要“接歌”。后面就比较随意了。这些基本上都是用[花儿纳吉]的调调唱的,另外一首[格姆哟哟]的调调唱得少,就是你们昨晚上听的那些。问:寨子里其他的歌都是唱的羌语,为啥[花儿纳吉]和[格姆哟哟]唱的是汉语呢?答:原先村里的老人是唱的羌语,小时候就听过,我爸爸都还唱得来。[哭嫁歌]原来也是羌语,像我们妈妈他们都会唱羌语,后来我姐姐他们出嫁就兴起唱汉语了,现在结婚就不唱这个了,只唱“盘歌”,原来那些老的过程也简化了,很多人家都搞新式的婚礼①。
从上述访谈及多次参加羌寨羌年、婚丧嫁娶等仪式了解到,“花夜”包括“女花夜”和“男花夜”。传统羌族婚礼中的“花夜”无论在南、北方言区都很盛行,是羌族家庭最重要的日子。女子出嫁的前一夜称为“女花夜”,由女方主办,所请宾客为女方的亲戚,但是男方接亲的队伍和“红爷”(羌族对媒人的称谓)也需参加。“男花夜”由男方主办,主要宴请男方的客人及女方的送亲队伍(女方家的兄弟、堂、表兄弟等)。“女花夜”和“男花夜”都有喝酒、跳萨朗舞、唱盘歌等环节,只是所唱的内容有所不同,在“男花夜”中不能够唱[骂红爷]和[骂接亲],这两首都只在“女花夜”中由女方家族的成员唱,是为了表示不舍,故意“以骂代谢”的一种表达方式。
[花儿纳吉]作为“花夜”最重要的歌唱曲牌,早年的羌语歌词已不多见,但在发展过程中也创造了丰富的汉语歌词内容,不仅要将羌族历史及传统唱清楚,而且需要展示男女双方家庭的实力,因此其唱词的文采十分重要。随着汉文化知识的普及,羌人普遍仰视有文化的羌人,愿意接受他们带来的汉文化诗歌模式,因而,逐渐用汉语诗句代替了羌语歌词,是学习和模仿汉文化的杰作。但这毕竟是模仿,其歌词汉化不充分,歌词主体框架为汉语七言诗句,但却保留了部分羌语词汇作为衬词。这既显示了文采,也顺应了羌民的母语习惯,群众接受度高,利于传唱。
(二)[花儿纳吉]产生的时代背景
[花儿纳吉]虽然不仅仅在“花夜”中唱,但其主要产生于婚礼过程中。其产生的时代背景与羌族婚俗的与时俱进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花儿纳吉]曾普遍采用羌语演唱,羌族村寨中一些老年人至今能够用羌语演唱,但目前在婚礼、休闲和娱乐场所,均采用汉语演唱,体现出明显的歌曲汉化进程。与此相反,地处羌族核心聚居区域的茂县太平乡杨柳村,婚礼对歌却至今采用羌语演唱。课题组在杨柳村调研时,了解到其婚礼中的“花夜”与木梯羌寨的“花夜”形式相同,唱诵“盘歌”的方式也基本一样,村里称之为[对歌]②(图1),也是娘家人与接亲的人率先对唱,歌词内容同样十分丰富。谱例中这首[对歌]的歌词大意为:(问)今天是个什么日子?(答)今天是个好日子。(问)好日子里要做什么?(答)好日子在办婚礼。
杨柳村与木梯羌寨的人口分布情况大致相似,95%为羌族人口,日常交流用羌语,但都能够说汉语。这首[对歌]没有用固定的曲牌来称呼,其旋律采用五声音阶徵调式,节拍为2/4与3/4的变换拍子,实际上以2/4拍子为主,节奏重音明显,演唱时有爆发力,彰显演唱者的实力。除此谱例记录的歌词外,还有包括唱历史、夸新娘、夸新郎等内容。整体来看,是接亲队伍与娘家人互相客气,并互相展示实力和诚意。比如娘家人就唱自己的姑娘有多能干,嫁出去有多遗憾。接亲的就唱自己家财雄厚、不会亏待新娘等内容。
杨柳村地处叠溪海子以北,属于羌语北部方言区,其风俗与南部有一定差别,但“花夜”对歌(盘歌)的方式是相同的。杨柳村至今采用羌语唱词,木梯羌寨却从羌语过渡到了汉语唱词。这至少说明采用汉语唱词的[花儿纳吉]产生年代不会太久远,也就是近几十年汉化加速的结果。随着汉文化的快速渗透,羌族婚礼在模仿汉族婚礼的过程中,创造了更具有文人范式和时代特征、旋律唱腔更为复杂、优美的婚礼“盘歌”,即[花儿纳吉]和[格姆哟哟],早先的羌语婚礼歌便逐渐淡化和消失了。
木梯羌寨的另一首盘歌[格姆哟哟]的歌词内容,亦可以说明这一观点。它与[花儿纳吉]一样都是采用汉语词句加羌语衬词构成,其中的“唱新娘”歌词基本格式为:“(格姆哟哟)新人(呢)穿的(呀)什么衣(呀)(格姆哟哟)?(格姆哟哟)新人(呢)穿的(呀)白衬衣(呀)(格姆哟哟)”。整首歌词除了衬词,主要内容为:新人穿的什么衣?新人穿的白衬衣。新人穿的什么袜?新人穿的尼龙袜。新人穿的什么鞋(hai)?新人穿的绣花鞋。新人高上穿什么衣?白衬衣高上穿白衣。新人穿的什么褂?白衬衣上绸子褂。新人梳的什么头?新人梳的桂花头。新人挽的什么籫(zuan)?新人挽的盘龙籫。新人扎的什么绳?新人扎的红头绳。新人插的什么簪?新人插的弯弯簪。弯弯簪上什么花?弯弯簪上錾子花。新人包的什么帕?新人包的府绸帕。新人戴什么耳环?新人戴的银耳环③。
从歌词的内容来看,表现出民国时期至中华人民共和国初期羌族妇女的装扮特点,但词中的“尼龙袜”却是20世纪80年代的产物。因民歌的歌词往往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产生变化,老曲填新词或改变一些词汇使其更加时尚是极有可能的。[花儿纳吉]唱诵的内容与时代信息无太大关联,难以考证其产生年代,但根据其与[格姆哟哟]同时演唱、构词方式相同等情况来分析,这两首盘歌产生年代应相隔不远,均是羌族婚礼模式汉化过程中产生的新型民歌。
2020年羌年大型庆典活动在理县桃坪羌寨进行,非物质文化遗产展演中,汶川展演队表演了羌族情歌[花儿纳吉]。羌族青年们分成男女两队,用对唱的形式表达喜悦心情,传递爱慕之意。演唱全部采用汉语唱词,无论羌族还是其他民族的观众都能听懂,反响热烈。大型演出之前,我们就羌年和[花儿纳吉]采访了成都市羌年传承人杨贵生释比。他介绍了羌年的历史与意义,还给大家唱诵了一首羌语唱词的[花儿纳吉]。其中第一段歌词为:pu ɕi ʦa ɕi mu du(na χe jo)(xua ɚ na ʦi).ʦua phu ɚʨi(ɚʦi ne jo)ʦa ʨi(na)li(jo)(ʦi ʦi ɚ ne)。歌词共有三段,汉语大意是:今天是个好日子,大家欢聚在这里,庆祝羌历的新年;来自各地的朋友,为着共同的目标,载歌载舞过新年;新年里有新气象,来年五谷再丰收,祝福大家如意吉祥。
杨贵生释比还介绍说,他们小时候就兴起唱汉语的[花儿纳吉],但是当时的老年人还是比较习惯唱羌语的。他估计汉语[花儿纳吉]是民国时期开始提倡的,现在到处唱的都是汉语的,羌语的很少有人还会唱。这首羌语歌词[花儿纳吉]的留存,充分证明了当下汉语唱词[花儿纳吉]的文化源头,它是羌文化在与汉文化碰撞过程中,产生的新型民歌形式。
二、羌、汉文化融合的[花儿纳吉]艺术形态
[花儿纳吉]目前以汉语唱词的形式流传于羌族村落中。其曲调有明显的羌族民歌风格,歌词采用汉语七言诗句加上羌语衬词“花儿纳吉”“吉吉尓吉”等构成。这一曲牌的旋律在不同村落有一些变化,但基本结构保持一致。[花儿纳吉]歌词内容丰富,包含有生活常识、历史、民俗、爱情等多方面内容,是羌族民歌歌词从羌语向汉语过渡的一种新的尝试。
(一)[花儿纳吉]的中国民间声乐曲牌形式
所谓曲牌,是有着一定的历史渊源。旧时艺人为了便于听客点唱或点奏,将能够表演的曲调名称写在木(竹)牌子上,故名“牌”。而曲调的名称是根据曲调最有特点的部分得来,如[伊州令] [凉州序] [长城调]等曲牌,与地名有关;[小放牛] [小拜门]与歌词唱诵的事件有关;[将军令] [节节高]与曲调的风格有关。因此,曲牌名也可能就是词牌名。
[花儿纳吉]属于中国传统声乐作品,既有曲调形态,亦有歌词格式,因而存在着“曲牌”与“词牌”的关系。清代文学家刘熙载曾对曲牌与词牌的关系进行过辩证阐述:“未有曲时,词即是曲;既有曲时,曲可悟词,苟曲理未明,词亦恐难独善矣……词曲本不相离,唯词以闻言,曲以声言耳……古乐府有曰词者,有曰曲者。其实词即曲之词,曲即词之曲也。”[1]这样的诠释对于词牌与曲牌的界定有了一种包容的态度。而就[花儿纳吉]而言,有学者将其界定为“词牌名”[2],也有定性为“曲牌名”[3]的,但均不矛盾,二者实可融为一体。
中国音乐学家冯光钰认为:“文人声乐曲牌是指古代知识分子音乐家创作的曲牌,多在士大夫和知识阶层流传,作词者多有署名而作曲者则很少署名。民间声乐曲牌则是广大民间流传,由民间艺人集体创作而成。但文人声乐曲牌和民间声乐曲牌的流行范围常常互易而不固定。”[4]5[花儿纳吉]的歌词虽为七言诗句,但用词造句不十分考究,甚至也会采用口头语言进行创编。而在诗歌要求的押韵方面,[花儿纳吉]时而押韵、时而散韵。其艺术高度虽超过传统的羌语民歌,但还远远达不到文人声乐曲牌的高度,且在传统文人声乐曲牌中也找不到相关的曲牌名称。因此,该曲牌与文人曲牌无关。此外,“花儿纳吉”作为曲牌名称,包含有汉文化的内容和羌文化的遗存。“花儿”是汉语,抑或代表青海一带民歌“花儿”的意思。但也有羌族民歌传承人认为,理县以前唱的“哇尔”,是羌语的语气词,感叹词。“纳吉”中包含两个羌语词汇,一是“纳”(国际音标:na),“吉祥、美好”之意[5]277;二是“吉”,由于有地区方言差异,各地发音均有所不同,有的发“则”音(国际音标:ʦi),有的发“吉”(国际音标:ʨi),本文调查总结后参考相关词典,认为应采纳“女子”之意[5]296。羌族著名史诗《木姐珠与斗安珠》中的女主角叫“木姐珠”,传说她是天神“木比”的三女儿,即“天女”。在汶川一带的羌族村落一般叫作“木姐”,且他们会将村里美丽能干的姑娘夸赞为木姐。羌语“木”是“天”的意思。“姐”与“吉”发音相近,都是用汉字谐音表述羌语,实际发音近似(ʦi),“木姐”为“天女”,“纳吉”为“美女或善良吉祥的女子”。整个曲牌可翻译为“美丽的姑娘”。[花儿纳吉]曲牌名带有羌语词汇,且有羌语唱词版本的存在,应视为羌族民歌曲牌。综上所述,[花儿纳吉]是一支音乐形态较为固定,唱词结构完全相同,且唱词中必须包含“花儿纳吉”衬词的一支中国传统少数民族民间声乐曲牌。
(二)[花儿纳吉]的羌族民歌风格旋律
[花儿纳吉]④(图2)旋律采用五声音阶徵调式,全曲在旋律进行中包含如下音程:同度(4次)、大二度(10次)、小三度(11次)和大三度(3次)。其使用的音程仅有4个,使用最多的是小三度和大二度,同度和大三度使用较少,而跳进的音程完全没有出现,因此其旋律进行较为平稳圆润。
从节拍节奏方面来看,以3/4拍子为基本节拍⑤构成。其音值组合中均分节奏较少,而短长型(前短后长,谱例中的长方形框内)和长短型(前长后短,谱例中的正方形框内)较多,这种音质组合增强了音乐节奏的丰富性。旋律在终止时采用大二度下行终止,且时值短促。那么,这些特征是否是羌族传统民歌特有的呢?其实从上述旋律和节奏方面很难给予完全准确的判断。但是关于羌族民歌的风格研究,也有一些学者有过很好的阐述,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如华明玲将羌族民歌旋律的特征总结为:“旋律以大二度、小三度、同度、纯四度进行的居多,五度以上跳进少见。终止式基本以上述两种为主,其终止时的音符时值都比较短小,有急刹的停顿感。”[6]其所谓的上述两种终止式指的是同度终止和大二度下行终止。而更早期的一部权威性著作对羌族民歌的节奏分析为:“四川羌族民歌的节奏、节拍有自由和规整两种类型,这两种类型与民歌的体裁有相应联系。‘喔都惹木’(山歌)、‘西惹木’(酒歌)、祖惹木‘风俗歌曲’中,多数节奏节拍均较自由灵活多变……非均分节奏以短长型(如· 、×· 、××-、×等)运用最多,其次为长短型(如、×·、×-×等),这两种多出现在一些古老的民歌体裁中。”[7]1360由此看来,[花儿纳吉]在旋律和节奏方面都比较符合羌族民歌风格特征,尤其是终止式采用下行大二度进行,终止音时值短等特征,与杨柳村的[婚礼对歌]如出一辙。但是,这些特征绝不是羌族民歌独有的唯一的特征,在“青海花儿”和“河湟花儿”中也能够找到具有类似特征的曲例,但后者整体演唱风格都较为奔放、自由,而羌族民歌却更为内敛、含蓄。羌族、青海和河湟地区有着很深的族源联系,都曾是古代羌族聚居地,其文化的相似和交融难以避免。
图2 谱例二
(三)[花儿纳吉]歌词中的汉语构架和羌语衬词
关于[花儿纳吉]汉语歌词架构的解读,本文曾经进行过调查。茂县文体局羌族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韩树康认为,羌语的[花儿纳吉]歌词内容更为深刻,构词也很美。当下流传的[花儿纳吉]采用汉语七言诗句加上羌语和汉语的语气词构成,为虚实结合的歌词构建形态。其汉语为歌词的主要内容,构词方式有两种:一是“盘歌”,由起歌的人先唱两句,第一句为起句,第二句提出问题。对歌的人也唱两句,第一句为接歌,第二句回答问题,问和答的旋律完全相同。如起句为:“我唱盘歌你来解,一根板凳几只脚?”(此处去掉了衬词,下同),接歌的则唱到:“你唱盘歌我来解,一根板凳四只脚。”第二种是唱历史、爱情、劳动等内容的歌词,常采用比兴手法,用一些自然事件或景物来起兴,比拟一些哲理。如:“对门山上一棵槐,槐树叶儿落下来。风不吹来叶不落,妹不招手哥不来”,便是用“风吹叶落”来比拟“妹招手哥才来”的人情和民俗习惯。再如“桃子不熟水不甜,棒打火烧怕心变;要学松树万年青,莫学花椒黑了心”,便用了“桃子不熟不甜”“松树万年青”“花椒黑心”等来比拟爱情的一般常理。
[花儿纳吉]的唱词中最稳定和最有特色的是语气词。除了构成曲牌的衬词“花儿纳吉”“吉吉尔吉”外,还有“哟”“哦”“呢”“吔”等助唱词,使七言诗句变得十分生动,也使得歌唱的旋律衔接圆润,唱腔优美。如“唱板凳”这首简单的词句,加上衬词便形成这样的结构:“我唱盘歌你(哟)来解(吔)(花儿纳吉),一根板凳(尔吉)(哟哦)有几只(哟)脚(呢)(吉吉尔吉)?”“你唱盘歌我(哟)来解(哟)(花儿纳吉),一根板凳(尔吉)(哟哦)四只(哦)脚(呢)(吉吉尔吉)”。一段唱词里采用了如此多的衬词,但并不掩盖唱词的主要含义,也不喧宾夺主,而是起到了烘托和陪衬的作用。
[花儿纳吉]构词方式虽然相同,但是唱词内容和衬词使用都有各自的特点。尤其是衬词,演唱者有着比较自由的发挥空间。其主要衬词“花儿纳吉”,有十余种不同的方言区别和汉语谐音表述的差异:花儿纳吉(理县桃坪乡)、花儿纳节(理县通化佳山寨)、花儿纳泽(理县桃坪乡桃坪寨)、哈尔勒节(汶川县雁门乡通山村)等,其发音虽有区别,但都为“花儿纳吉”方言。段落结束的衬词“吉吉尔吉”在不同村寨也有不同的唱法:姐姐儿咧、吉吉尔嘞、则则尔勒、节节亚些、节节尔西、节节要约、节节尔勒、节吉尔吉、节吉尔勒等[8]。不仅如此,每一个人在唱[花儿纳吉]时衬词可能都有变化,就是同一人在唱同一首歌的不同段落时,也会有变化,尤其是其中的“哦”“吔”“嘞”“哟”等,会根据唱词进行合理调整,便于发声和歌唱。这些特点不仅是[花儿纳吉]衬词的使用特点,也是中国民歌创作和演唱即兴性所必有的基本技能,是民歌得以长久流传的根本属性。
三、羌族口头文化传承条件下[花儿纳吉]的特殊功能
本文虽然将[花儿纳吉]界定为一个曲牌,但它与艺人用来点歌的曲牌有本质不同,其传唱没有经济利益,其功能更多的是娱乐、教育和情感表达。
(一)[花儿纳吉]的娱乐功能
[花儿纳吉]目前主要以汉语歌词的形式传唱。“花夜”中唱诵的[花儿纳吉]首先以娱乐为主。男女家庭的代表会通过“盘歌”的形式,盘问、考量对方家族的实力,同时展示各自家族的优势及演唱者个人的能力。在盘歌的过程中,虽然也有暗自的争斗和刻意的刁难,但整体是以一种诙谐、热情的口吻,通过歌声表达祝福,因此,[花儿纳吉]此时是以娱人和娱己的双重功能得以展现和发挥。纵观羌语南部方言区的婚礼现场,其最热烈、喜庆的场面便是“花夜”中集体同唱盘歌的场景,而盘歌中又以[花儿纳吉]曲调婉转、歌词丰富而更具有吸引力。
2020年1月1-3日,课题组调研了木梯羌寨的一个羌族婚礼。女花夜便唱诵了[花儿纳吉]和[格姆哟哟]两个旋律的盘歌。[格姆哟哟]只有一个歌词,[花儿纳吉]则以曲牌的形式唱诵,歌词十分丰富。“女花夜”的盘歌开始前,一般由女方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用花儿纳吉曲调[唱历史]。此后才是女方的长辈、兄弟用[花儿纳吉]曲调起头提问唱“盘歌”,男方接歌作答。唱诵几首之后,便可自由发挥,只是[格姆哟哟]一般在中间由女方的闺蜜和姐妹唱。当晚唱得最精彩的是[十二月开花],将正月到腊月开的花全部盘问、回答一遍,参加的人数众多,已经分不出男女方的阵营,出现集体欢庆、集体歌颂的场面。
除了“花夜”唱诵的[花儿纳吉],在一些休闲、娱乐场所,也有此曲牌的唱诵。2019年杨贵生释比在木梯羌寨主持了羌年大还愿仪式。当上半夜将羌族史诗[木姐]唱诵完成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随即释比主持了“开酒坛”仪式,此后便是中间休息及喝咂酒。杨贵生释比为了给大家助兴,用[花儿纳吉]曲牌唱诵了一首《开酒坛》。歌词为:万颗明珠一道修,万人抱着擎天柱。万人抱着擎天柱,王侯将相皆低头。王侯将相皆低头,吸得黄河水倒流。吸得黄河水倒流,黄河长江流不尽。黄河长江流不尽,堂上有酒喝不尽⑥。
歌词构造采用了中国汉语词牌中“鱼咬尾”的构词手法,两句为一组,前一组的后一句构成后一组的前一句。歌词中将酿酒的粮食比作“万颗明珠”,将咂酒坛比作“擎天柱”,将能喝善饮比作“吸得黄河水倒流”。歌词的用词造句虽然较为粗糙,但唱词风趣、生动,将酿酒、咂酒、迷恋酒等情景描写得十分生动。
(二)[花儿纳吉]的教育功能
“花夜”中唱的[花儿纳吉]除娱乐功能外,也包含了一定的寓教于乐功能。羌族如今只有口语流传而无文字教科,几千年来的学校教育均是以汉文化教育为主,至20世纪80年代前,都只有少量人群有机会接受这种教育。而羌民族的传统更多地依靠日常生活和仪式活动进行口语教育和传承。婚礼仪式中的“花夜”参与者众多,年龄层次丰富,[花儿纳吉]的唱诵内容便能够直接作用于年轻一代。如[桌子][板凳]唱的数理常识,也牵涉情爱表达;[十二月开花]说的是自然常识;[唱历史]讲的是羌族传统礼仪和风俗。丰富的歌词内容通过盘歌的一问一答唱诵出来,年轻人更容易学习和掌握,其传承方式也更加多元化。如[唱历史]这首[花儿纳吉],在花夜中必须最先由长辈和地位较高的人一起唱出,而不用“盘歌”的形式,只表示“花夜”开始,大家应按照羌族传承的文化传统、人情世故、家族关系等进行,具有典型的教育意义。其歌词为:今晚新的一声唱,堂屋中间泡坛酒。堂屋中间泡坛酒,亲戚朋友来吃酒。今晚新的一声唱,月亮团圆十四五。月亮团圆十四五,姊妹团圆今晚上。姊妹团圆今晚上,所有老辈坐上来。所有老辈坐上来,弟兄姊妹坐上来。姊妹团圆今晚上,姊妹分路喝杯酒。男喝三杯是英雄,女喝三杯通脸红⑦。
结语
[花儿纳吉]作为一支羌族民歌曲牌,其旋律的传统羌族民歌特征及丰富的羌语、汉语唱词,加上以“花儿纳吉”为主的羌语衬词,创造了丰富的歌唱内容及形式。作为理县文化馆推送的项目,被收录到第5批四川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编号:11-72),体现出这支曲牌在羌民文化生活中的重要价值。
[花儿纳吉]的歌词由羌语过渡到汉语,是羌汉文化交流、融合的结果。历史上多个朝代中的羌人都处于经济和政治的弱势地位。受强势文化影响,羌人对汉文化的认可和追捧曾长期存在于社会生活中,“如此常造成他们对汉人‘血缘’(族源历史)与‘文化’的攀附、模仿”[9]258。表现在婚姻制度和婚俗习惯方面,不仅模仿当时最流行的汉族婚礼样式,且将婚礼歌曲逐渐汉语化。但这种模仿只存在于表面,[花儿纳吉]羌族音乐风格和羌语衬词都被保留下来,形成羌汉文化交流、融合的证物。
[花儿纳吉]用汉语歌词在羌族婚礼和娱乐活动中唱诵,是羌人文化自信的表达。一方面羌人通过展示其歌舞技能来彰显民族传统:即他们不仅能够追逐、模仿汉族婚礼的形式,体现其婚礼习俗的“时尚”“气派”,而且也能够发扬传统,将歌舞环节贯穿在仪式活动中。另一方面,将婚礼歌曲用汉语演唱,又展示了羌人的文化自信心理:即羌人的婚礼无论形式还是内容,都能够与汉族婚礼媲美。羌人不仅比汉人能歌善舞,而且能够用汉语诗句创作歌词,跟汉人一样“有知识”“有文化”。
[花儿纳吉]采用汉语七言诗句进行创作,有比羌族口语更强大的表现力和更艺术化的表达效果,是羌族民歌发展创新的成功范例。而羌语衬词和羌族民歌风格的保留又是对根深蒂固的羌族传统文化的继承。这样的民歌形式有着厚实的文化底蕴,又赋予了新兴的文化活力,使之得到长久而广泛的传唱。民间文化发展中这种继承与创新并用的手法,值得学界进一步思考和研究。
① 杨永顺口述,华明玲记录。2020年1月2日,采访成都邛崃木梯羌寨羌族释比文化传承人杨永顺时收录。
② 罗秀英、罗长寿演唱,华明玲记谱。2015年11月12日,调研茂县太平乡杨柳村村落音乐时收录。
③ 木梯羌寨群体演唱,华明玲记谱,李月摄像。2020年1月1日,羌族婚礼女花夜中现场录制。
④ 杨永顺演唱,华明玲记谱。2020年1月2日收录。此谱例记录的是歌词第4段内容。
⑤ 由于演唱者个人习惯,有3/4与2/4拍子变换现象,如谱例中的第6、10小节均为2拍。
⑥ 杨贵生演唱,华明玲记谱。2019年10月26日成都邛崃木梯羌寨羌年大还愿仪式中收录。
⑦ 杨永顺演唱,华明玲记谱。2020年1月2日记录。
[1] 刘熙载. 艺概[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49.
[2] 卫晓琼. 羌族民歌,《花儿纳吉》演唱风格研究[J]. 北方文学,2019(09):85.
[3] 廖红梅. 羌族民歌的涵化现象试说——以《花儿纳吉》为例[J]. 四川戏剧,2018(11):119.
[4] 冯光钰. 中国曲牌考[M]. 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9.
[5] 周发成,编著. 汉羌词典[A]. 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
[6] 华明玲. 绵竹清平民歌的羌汉音乐接触研究[J]. 民族学刊,2018(03):58.
[7] 杨羽健,汪静泉,曾令士. 四川羌族民间歌曲述略[A]. 中国民间歌曲集成. 四川卷[C]. 北京:新华书店北京发行所,1997.
[8] 崔善子,金艺风. 岷江上游羌族乡土民歌“花儿纳吉”的文化内涵及音乐形式探究[J]. 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10):35.
[9] 王明珂. 羌在汉藏之间[M]. 北京:中华书局,2008.
The Cultural Origin of Qiang Folk Song “Huaer Naji”
HUA Mingl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Arts,Southwest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Mianyang 621010,Sichuan,China)
Huaer Naji is a folk song which spreads in the south dialectal area of Qiang,and it gains the name due to its lining words called“Huaer Naji”. The melody of Huaer Naji has traditional folk style of Qiang and the lyrics comes from the Chinese seven-character poem,Qiang language and Chinese lining words. So Huaer Naji has not only the elegant and beautiful artistic effects,but also features about cultural communication of Han and Qiang. The essay analyzes thoughts and culture value of this kind of folk song during the development of national art.
Qiang folk song,Huaer Naji,art form,cultural value
D523.8
A
1672-4860(2021)05-0068–07
2020-07-17
2020-11-21
华明玲(1966-),女,四川资阳人,硕士,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羌族音乐。
2019国家社科基金民族学西部项目“羌族仪式音声的民间信仰与民俗文化研究”,项目编号:19XMZ044;2020年度四川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西南音乐中心重点项目“羌族村落音乐的生态现状调查研究”,项目编号:xnyy2020009。
·感谢匿名审稿人对本文的建议,作者文责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