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的政治技术论及其启示
2021-11-29李福岩
■李福岩
揭示并批判政治技术从传统到现代国家的演变及其未来走向,是福柯后现代微观政治哲学富有创见性的重要内容。通过对权力统治方式的独特微观历史考古与谱系学研究,福柯提出政治技术的相关概念,认为权力对社会和个人统治的方式是一种传统政治技术。他把现代国家的本质视为日益工具化的政治技术,认为现代性政治技术的日益普遍与强化形成了新的全景敞视与统治,也造成针对个人的“全景敞视主义”,走向启蒙理性自由的反面,还提出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缺乏一套自主的政治技术。为克服现代性国家治理的困境,福柯提出政治技术未来发展要走向政治艺术,形成了政治美学的自由主义乌托邦。福柯政治技术论对深刻认识当代西方国家治理的本质及问题,深入挖掘马克思主义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国家治理思想资源,开创性地走出一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现代化的发展道路,都具有一定启示意义。
伴随政治国家的诞生以及历史演进,为实现政治权力的现实有效统治及理想中的运行,政治家和思想家们就对政治技术开始了从不自觉到自觉的持续思考,提出了性质各异、类型不同的政治技术方案,即国家治理策略。当国家治理实践发展到资产阶级统治的现代国家的时候,在现代科技的助推下,思想家们对政治技术的思考以更加自觉的理论形态展现出来,并达到政治理智的时代顶点。在对政治技术自觉思考的长河中,法国后现代政治哲学家福柯的批判性反思深刻而独特,对进一步思考政治技术的基础理论性问题、政治技术的历史与实践,正确批判分析现代自由主义国家治理,建构性地思考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现代化等问题,都具有基础理论意义与一定现实价值。
一、政治技术是权力对社会和个人统治的传统方式
在福柯之前,思考如何实现最好的统治与治理,即实现善治,是历史上的统治者及其理论家的必修课程。中国传统政治哲学提出多种类型的国家善治方案,典型的有道家的“无为而治”、儒家隆礼重法的“中庸之治”以及法家的“以术治国”等。就曾熏陶与滋养福柯政治技术思想成长的西方治国思想方案的背景与前提来说,从古希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理想城邦的中庸之治,到古罗马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和中世纪阿奎那的神权政治统治论,再到近代以马基雅维利等为代表的欧洲启蒙思想家们对现代国家治理理性思考先河的开启等,都在以不同方式整体思考国家统治与治理的道与术。
从古代传统国家统治方案到现代国家治理方案的变迁,首先折射出建筑在人类社会之上的国家统治形式的历史演进过程,借用并改造韦伯的解释来说,这是国家施行统治的方案开始以家族和宗教为典型形式的魅力型统治为主,到以宗主、父权、封建制度为典型形式的传统型统治为主,再到以科层制为典型形式的现代法理型统治为主的发展过程。深入理解国家治理方案、策略的历史变迁,我们会发现这是一个从思考如何实现君主的更好统治、权术的有效运用,到思考如何实现更好的治理、实现权力和权利的划界分治的政治智慧发展过程。这也是治理主体从神到人、从政治理性的迷误到政治理性启蒙的历史发展过程。正如马克思指出的:“差不多和哥白尼的伟大发现同时,国家的引力定律也被发现了:国家的重心是在它本身中找到的……先是马基雅维利、康帕内拉,后是霍布斯、斯宾诺莎、许霍·格劳秀斯,直至卢梭、费希特、黑格尔则已经开始用人的眼光来观察国家了,他们从理性和经验出发,而不是从神学出发来阐明国家的自然规律。”[1](P227)
深受马克思历史分析方法论的启发,福柯逐渐开始对国家治理技术、政治技术的微观探索。福柯说自己是个不带引号的马克思主义者,直言自己继承马克思的历史分析方法。马克思的现代性政治批判及其历史主义方法论深深影响了福柯,并为他所借用来深入考察精神病院、监狱、学校、工厂等现代性政治权力的微观运行管道,揭露与批判权力对社会、个人权利的日益加强的、无孔不入的监控与宰治。尤其需要注意,福柯从张扬个体主体多样性权利和自由的视角与价值观念的理论旨趣出发,展开对国家权力的谱系学研究与知识考古,即对政治权力的微观历史反思与现代性批判,逐步提出“权力技术学”“政府统管术”“政治技术”等概念,将研究重心逐渐转向了国家治理问题。正如有论者所说:“探讨西方治理史和治理技艺是福柯后期政治哲学的重要学术使命。”[2]
在1975年的《规训与惩罚》一书中,福柯提出“把惩罚视为一种政治策略”,“把权力技术学变成刑罚体系人道化和对人的认识这二者的共同原则”。[3](P25)在1976年的《必须保卫社会》一书中,福柯提出:“在马基雅维里那里,力量关系主要被描述为统治者手中的政治技术。”[4](P154)从1977年起,福柯将研究重点转向“政府统管术”,在法兰西学院的系列演讲中提出“我们生活在政府统管术的新时代”[5](P656)。在《生命政治的诞生》中,福柯详细考察古希腊罗马执政官、基督教牧领、近代以来的管治、自由主义的节制性等西方治理史及其技艺问题。1982年10月,福柯在美国的学术演讲会上宣读《统治个人的政治技术》一文,进一步明确阐发“统治个人的政治技术”[6](P92)概念。
理解福柯的政治技术及其相关概念,首先应看到它来自于对权力统治、政府统管的历史分析,又止步于对历史上的权力技术、政府统管术的微观分析,把政治技术看成权力对个人统治的传统方式基础上的永恒方式。通过对权力统治、政府管制的历史分析,福柯得出的观念是,各种统治类型的变迁只不过是一种以暴易暴、以一种统治取代另一种统治而已,进而提出“我们不能摆脱统治,正如我们不能摆脱历史”[4](P99)。即是说,人类不能摆脱权力统治的历史,这是永恒的。在此前提下,人类对国家的理性反思就像马基雅维利那样,不必反思权力的合法性问题及其道义论、目的论的未来,只需反思实现更好统治的技术问题,或许能逐渐增进个人的自由与权利。这种对权力的微观分析方法,从马克思的历史分析方法论起步后又有意避开,试图开辟现代性政治分析的新视域与新方法,走出自由的新路径来,然而却因陶醉于个体多样性权利与自由的迷宫,故而从根本上迷失了人类解放历史前行的大方向。
其次,应看到它来自于结构主义的权力分析模式,福柯以此看到国家机器对社会、个人权利的压制,但因其审视权力的目光过于专注解剖政治权力的“细微管道”、微观运行技术,又有意抛开政治上层建筑的变革源于经济基础的根本性变革,进而异质于实现社会解放与人类解放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与历史唯物主义科学方法论。用福柯的话说:“我们有关权力本质的研究,不应该指向统治权的法律大厦、国家机器和与之相伴的意识形态,而应该指向权力的支配和具体操作者,指向臣服的形式和在局部系统的运用及变化,指向战略的机器。在权力的研究中,我们应该避开利维坦的模式。我们应该避开法定的统治权和国家机构的有限领域,并把我们对权力的分析建立在对支配的技术和战术的研究之上。”[7](P236)“我们并不是要使国家—市民社会的区分成为一种历史的和政治的普遍,该普遍能够使人们审问所有的具体系统,而是要从中看到一种特殊的治理技术学自身所特有的一种图式化样式。”[8](P282)
借助于结构主义的权力分析,福柯也看到建筑在社会之上的各类型国家权力对社会和个人的统治,因此,他把近现代自由主义的权利主张变换为必须保卫社会、个人权利,但不能推翻凌驾于社会之上并对社会进行压迫的国家权力及其制度、体制与机构,只能对国家或政府权力运行的细微技术管道进行干预与调整。这也即是只能对规训与惩罚这类权力技术进行解剖、批判与调整。所谓权力技术,“包括一系列手段、技术、程序、应用层次、目标。它是一种权力‘物理学’或权力‘解剖学’,一种技术学”[3](P242)。所谓政府统管术,就是建立在政府机构制度的基础上,由把人迁来引去的程序、技术和方法所构成的整体。[6](P93)权力技术、政府统管术都属于国家维护与施行统治的政治技术,现代政治技术更加注重对个人的统治。
最后,还应看到它是福柯对现代性政治展开理论批判的新话语方式。政治技术概念是解释传统政治统治方式的新话语。有人就有技术,有人类社会就有社会技术,有政治就有政治技术。古代传统国家曾使用王霸之道、权术、治国术、御人术、统治技艺等类似政治技术的概念,只是在统治者如何治吏、治民等意义上使用政治技术概念的部分内涵,并未明确自觉提出政治技术的概念。随着国家统治方式的历史变迁,以及现代科技的快速发展与应用,出现了政治化的技术与技术化的政治日益互为工具的融合发展态势。在此时代发展背景之下,福柯从科学技术与政治的关系、政治御用的技术两个维度,即从技术哲学、政治哲学两个维度展开反思、“从后思索”,创造性地提出政治技术概念,进而给政治统治方式的阐释注入新的话语方式。
政治技术概念是微观政治权力批判的新话语。它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马克思的现代性政治批判精神,但又不同于马克思对现代性政治完整而彻底的、从宏观整体到微观局部的激烈批判,福柯以政治技术的新话语揭露政治权力对个人权利的微观宰制,希望人们以警惕的目光、多一双慧眼去发现那些无时不在、无处不在、运行隐蔽的权力诡计与阴谋。不同于对政治权力的传统形而上学追问,不同于纯粹思辨科学的旁观态度,类似于杜威提出的指导社会学与政治学的技术之学,“这是工具主义的态度,便是实验的态度”[9](P9)。福柯的政治技术概念也是对社会政治问题进行改良的、零碎的解决观念策略,更希望给出政治技术的合理使用界限与阳谋。他也曾把这种政治技术的“微观分析”“地图绘制术”称为“权力的微观物理学”[10](P100),是一种不寻找原点、不寻找永恒、不探求本质,只是探寻政治的皮肤与褶皱之学。
二、现代国家治理的政治技术发展日益普遍与强化
福柯探讨西方国家治理技术从古代到现代的发展历史,把政治哲学研究的重心从宏观问题转向微观问题,从政治国家的合法性问题转向国家治理的政治技术的合理性问题,实现了一次政治哲学研究视域的转换与话语方式的创新,为其深刻反思现代国家治理的政治技术奠定了价值观与方法论基础。由此出发,福柯把现代国家治理的本质理解为现代性政治技术,并对其进行了更加深刻的政治解剖与刻画。
首先,福柯从治理工具的视角出发对现代国家的本质进行了新界定,把国家视为日益工具化的治理技术、政治技术。通过深入解剖与微观分析国家治理的运行,尤其是现代资本主义国家统治从建立管治到自由放任的自由主义、再到新自由主义的运行演变,福柯以治理技术为中心观测点,察看国家统治的合法性变迁,将国家统治类型与理由等的演变视为治理技术、政治技术的工具化变迁过程。进而,福柯把现代性国家本质视为现代性的治理技术、政治技术。由此加以放大,现代性在福柯的理论视野中观测到的重要景观,不再是抽象的“社会的国家化”,即政治国家公权力对社会私权利领域日益弥漫性的统治,而是具体的“国家的‘治理化’”[11](P92),即政治技术对社会私权利领域日益微观的治理。正如英国学者莱姆克等所说:“对福柯而言,国家本身就是一种‘治理技术’。”“与其说福柯把新自由主义的治理技术视为社会的一种转变,倒不如说视为社会的终极目的。”[12](P10-11)
把国家的本质视为政治技术,把国家的变迁视为治理技术的变迁,把现代国家视为日益强化的现代理性政治技术,这是福柯在国家观念上的新表达。这不同于把国家定义为伦理共同体、政治组织、政治机构、政治地理等的传统概念表达方式,也不同于马克思主义的国家概念,但又受到马克思主义国家概念的影响且与其有相似之处。与马克思主义的国家概念一样,福柯也认为国家是统治工具。但马克思主义的国家概念是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角度、阶级分析的角度得出的统治工具概念,即国家在本质上是阶级压迫的暴力工具,是统治阶级意志和利益的表现。而福柯的国家概念既抛弃了近现代西方自由主义的契约论分析模式,即“把契约作为政治权力的模型”——“契约-压迫的图式”,又抛弃了马克思主义的“对权力的经济分析”模式,吸收了弗洛伊德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赖希呼唤性解放的权力压抑分析模式与尼采的生命-权力意志分析模式,把国家权力统治看成对外进行征服战争的技术工具、对内进行压抑与镇压的技术工具的政治技术总和。对于福柯的现代国家治理而言,这是从契约统治论走向统治阶级压迫论,再到战争-压抑的政治技术论的转变过程,正如福柯所说:“它不试图根据契约-压迫的图式来分析政治权力,而是根据战争-镇压的图式。”[4](P15)“近年来我所有的工作都围绕着战争-压抑的方案,我一直都在运用这种方案。”[7](P227)
其次,现代国家治理的政治技术日益普遍广泛,形成了新的“全景式统治”。通过对社会生活、日益国家治理化的现代性社会政治生活的乡野胡同、微观领域的细致考察,福柯指认现代性政治技术日益普遍广泛渗透到经济、教育、医疗、家庭等社会生活各领域。就是说,现代性政治技术对社会的控制与统治已无孔不入,形成新的“全景敞视主义”。在福柯看来,在古代传统国家中,最古老的君主最古老的梦想是“全景式统治”,君主是全景的中心。就是说,古老的统治者希望像上帝那样成为洞察官吏与全民秋毫的全听全视者,而非相信、依靠、为了人民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这对于政治、经济与社会关系相对简单、君权一统天下的传统封闭国家治理来说,“全景式统治”的实现尚且是君主理想中的统治图景,那么,对领域日益分离独立、市场日益开放、资本加速全球流动的现代国家,权力的新全景敞视与统治又是怎样可能的呢?
福柯认为,如果人们只把注意力集中到国家宏观政治权力的运行上,或者只把注意力集中到政府政治法律的组织机构的运行上,或者只以审视传统国家治理术的惯性思维和老眼光来审视现代资本主义政治技术发展的新时代,那都是看不到权力的新全景敞视与统治的。因此,人们要把审视权力的目光进一步收拢并聚焦到权力的细微运行管道、技术上来,从而以此来审视权力技术在工厂、学校、医院、媒体、家庭等社会及私人生活领域中的细微运行,就会发现这种权力的新全景敞视与统治的微观具体运行新轨迹。他认为:“在整个古典时代有一种全面的规训普及趋势。”[3](P235)这种新的全面规训吸收教育、军队、医学、精神病学、心理学等的规训模式,使社会在总体上变成“一个规训社会”“一个监视社会”,“个人被按照一种完整的关于力量与肉体的技术而小心地编织在社会秩序中。……处于全景敞视机器中,受到其权力效应的干预。这是我们自己造成的,因为我们是其机制的一部分”。[3](P243)他还借用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13章的话语分析证明,伴随西方资本主义经济的飞速发展,资本积累技术与人员积聚技术也很快摆脱传统的粗暴的权力形式,形成“一种巧妙的、精致的征服技巧”,“即‘政治解剖学’能够运用于极其多样化的政治制度、机构和体制中。……权力的全景敞视方式——它处于基础的、技术的、纯物理的层次上——并不是直接依赖于一个社会的重大法律—政治机构,也不是它们的直接延伸。但它也不是完全独立的”。[3](P247-248)当然,这种权力的新全景敞视与统治是“在建构知识的条件下才能运转,知识的建构对于它来说既是后果也是得以发挥作用的条件”[13](P40)。就是说,现代科技发展与现代权力运行相互助力、共谋,从而使权力的新全景敞视与统治从具体微观到宏观总体上的顺畅运行成为现实。
再次,现代国家治理的政治技术日益强化,形成“全景敞视主义”,走向启蒙理性自由的反面。在福柯看来,现代资本主义国家政治统治的确立和发展过程,是标志性的宏观政治法律制度与阴影中的“微观权力”“细小的、日常物理机制”相辅相成,也就是明暗两方面的政治技术日益普遍化和强化的过程,形成“全景敞视主义”。“全景敞视主义是一种新的‘政治解剖学’的基本原则。其对象和目标不是君权的各种关系,而是规训(纪律)的各种关系。”[3](P234)现代社会的规训以狡猾的政治技术把权力隐蔽起来运行,而使权力统治以退为进、无形而无处不在,看似放松,实则加强对人的肉体与精神的控制,以法律、纪律、规则、效率等各种形式加强对个人的驯服,是一个以自由和正义之诸名义树立权力新威严的过程。“这是一个从封闭的规训、某种社会‘隔离区’扩展到一种五线谱变化的‘全景敞视主义’机制的运动。”[3](P242)
一方面,现代政治技术的日益强化对资本主义国家和社会走上稳定发展道路以及形式自由的实现,都具有重要功能和积极效果。福柯对现代政治技术的肯定类似于托克维尔对现代法国、美国革命后的政治哲学反思,法国之所以没有像美国那样很快走上稳定繁荣的资本主义发展道路,是因为法国只有宏观抽象政治哲学理论的“大砍刀”,没有美国那样微观具体政治技术的“针线活”。
另一方面,现代政治技术的日益强化造成针对个人规训日益强化的“全景敞视主义”,走向了启蒙理性自由的反面。“全景敞视主义则是具有普遍性的强制技术。……‘启蒙运动’既发现了自由权利,也发明了纪律。”[3](P249)受到边沁设计的圆形监狱监视系统的启发,福柯深入反思现代资本主义从呐喊自由、平等、人权起步,却日趋走向政治权力技术对个人生活与自由的全面监视、规训,走向了18世纪启蒙理性自由的反面。因此,他把现代资本主义试图监视、规训整个社会及个人的乌托邦称为“全景敞视主义”。在此规范性无所不在的现代社会生活中,教师、医生等社会工作者统统都变成了“警察”“法官”,形成以新规范权力为主要支柱的社会“监狱网络”,现代性政治技术规训下的个人既是完全自由的,又完全被排除在自由之外。
最后,福柯认为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缺乏一套自主的政治技术。福柯的政治哲学主要以现代性资本主义社会政治为批判研究对象,其政治技术论的宗旨是在承认现代资本主义国家政权合理性的前提下,批判与反思现代自由主义治理技术的改良与发展问题。在此理论批判反思的过程中,虽然他对马克思主义的国家理论没有系统深入的研究,但也对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有一定程度的理解和接受,对现代社会主义国家治理历史与实践也有过一些零星思考。在他看来,与现代资本主义国家政权相比较,现代社会主义国家政权同样具有历史合理性、经济合理性、行政合理性,但是,现代社会主义国家缺少与其国家理论相配套的治理理由、治理合理性的界定,尤其缺乏一套自主的政治技术:“社会主义所缺少的不是一套国家理论而是一个治理理由……我认为并不存在自主的社会主义治理术。不存在社会主义的治理合理性。”[8](P76)福柯在一定程度上切中了社会主义国家早期治理中存在的问题,并且期望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的政治技术与其国家理论匹配,在总结与反思现代性国家治理历史、实践与技术的基础上,找到一套面向社会与人的未来发展的、更加合理的自主创新的政治技术。
三、政治技术未来发展的走向是政治艺术
在深入具体考察与分析权力对社会和个人统治的政治技术发展历史的基础上,福柯看到现代国家治理的政治技术对个人日益普遍和强化的新全景敞视与统治,现代性政治技术双刃剑的另一面存在着针对个人权利和自由的新宰治,面临走向启蒙理性自由反面的新歧途。为走出现代政治技术发展面临的新危机、新困境,福柯从改良自由主义的立场出发,试图以治理艺术、政治艺术来矫正政治技术的阴暗面,并把政治艺术看作政治技术发展的最高境界与未来,走向政治美学的自由主义乌托邦。
首先,政治有其美学之维,政治技术有其艺术之维,这是从政治技术走向政治艺术的理论与现实逻辑前提。从理论逻辑上说,事物都有真、善、美三个基本维度,都可以用这三个基本维度加以考量。也就是说,政治可以有美学之维,技术可以有艺术之维,而且在历史和现实中政治也有崇高、伟大之处,政治技术也有高超政治艺术之境界。人们应该能够从经验事实与理性逻辑上发现政治之美。正如近代法国政治哲学家贡斯当所说:“政治应该是美的,也可以是美的。”华裔法国学者高宣扬还对福柯的生存美学与“治理的艺术及政治的审美性”[14](P893-894)进行了专门探讨。然而,政治、政治技术的诸多历史和现实发展的经验事实也呈现更多政治之丑恶、政治技术之阴谋诡计,进而形成大多数人的政治常识与偏见。直面政治之丑恶、政治技术之阴谋,福柯从政治、政治技术的历史和现实发展中寻找政治之美好、政治技术之阳谋。因此,他说:“‘治理术’这个邪恶的名词”[11](P100),“‘政治’这个词总是用作贬义”,但来源于《圣经》的政治概念“已经变为某种去掉贬义的东西”。[11](P216-217)由恶向善,丑中寻美,从政治技术走向政治艺术,福柯面向未来的自由主义乌托邦赋予政治及政治技术发展的积极内涵。他说:“政治类似于数学,类似于治理艺术的理性形式”[11](P256),“对人进行治理的艺术”是真正的科学反思、一切知识的知识,“一切艺术的艺术,治理人的艺术”[11](P130)。就是说,政治美学是大写的美学,政治艺术是大写的艺术,政治美学、政治艺术才是政治的灵魂与真谛,更是与人的生存美学相匹配的政治未来发展的走向与旨归。
其次,从政治技术走向政治艺术,是对传统国家治理的政治艺术根脉的接续与现代性政治技术的新启蒙。中国先秦时期的“天下大同”“礼乐教化”“仁政艺术”等传统政治智慧中,就蕴涵着国家治理的政治艺术根脉,有学者将其称为“一种最彻底的政治美学”[15](P157)。古希腊柏拉图的理想国家勾画的完美政治图景也属于政治美学,而且首次指明政治作为统治者的技艺是“真正科学地理解的统治技艺”[16](P144),蕴涵着西方传统国家治理的政治艺术根脉。中世纪阿奎那借助古希腊政治智慧,以信仰、希望和爱的原则超验虚幻地把政治艺术的顶点推向了天国上帝,尘世王国所追求的政治艺术境界要遵循上帝所创造的自然法则运行,才能在地上建成最好的国家治理样态,这构成传统西方国家治理的宗教神学的政治艺术根脉。近代西方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以降,科技理性与资本逻辑把政治智慧中的政治艺术根脉淹没在政治技术与利己主义的冰水之中,同时也迎来复兴与启蒙政治艺术的新契机。正是在对古希腊以来的政治艺术思想根脉深入挖掘的基础上,福柯才提出政治艺术概念,并试图以此克服政治技术的现代性发展出现的新危机、新问题。
再次,政治艺术是织工的艺术,是以和谐与友谊把所有人结成一个整体即国家,并把人们引向至高的幸福。福柯借用柏拉图《政治家》的观念,把政治家视为纺织工人,把政治艺术比作纺织艺术而非一切都管的牧人艺术,政治、政治家及政治活动“把不同的要素相互联系起来”,“如纺织工人把经线和纬线联系起来”。他说:“这种艺术是要把所有人团结成‘一个整体,这个整体的基础是和谐和友谊’。这就是政治纺织工,通过其特殊的艺术,通过与所有其他人不同的神奇艺术,形成‘国家的全体人民的集体,奴隶和自由人都被装入这个神奇的织物之中’。这样人们才被引向至高的幸福,最终成为一个国家。”[11](P127)深思可见,福柯政治艺术、纺织艺术所要解决的问题,是政治国家诞生以来一直在解决而从未真正解决的问题,实质是要解决使政治国家成为真正的而非虚幻的共同体这样一个不能解决的问题。西方现代性政治理智以自由、平等、博爱所构想的和谐共同体与千年王国,在实践中破产了,自由主义市场经济、市民社会的原子战争造成了国家与社会全面的矛盾对抗与冲突。尽管如此,福柯还是锲而不舍地坚持以博爱原则构想出新的纺织艺术,形成政治国家整体上的新团结、友爱的政治学与个人自由。但这种主观理性的超越性构想并未超越近代启蒙政治理性与政治解放,仍然不能解决西方现代性的政治危机。
最后,政治艺术是自由主义国家未来治理的普世模式。福柯推崇政治艺术、纺织技术,把纺织模式看作最好的模式,以自然原则、理性原则和爱的情感原则积极探索自由主义国家未来治理的普世模式。他说:“自己去寻找适合自己模式的东西,这就是治理的艺术。找到治理的艺术时,就知道了能够根据什么样的合理性来操作。”[11](P208)那么,这种治理的艺术、普世模式的规定性如何呢?他又从阿奎那的统治技术论中寻找到灵感,认为国家治理的政治艺术达到优秀的标准有三:一要能够模仿自然,达到自然境界;二要成为各生命机体的轴心力量,引导个体利益趋向共同体利益,达到利益和谐境界;三要以慈爱与博爱之心尽职履责,谋求民众的共同利益,达到民众至福境界。阿奎那治理艺术、统治艺术的制高点在超越地上的、超验的上帝全能艺术。福柯治理艺术、政治艺术的制高点在超越现代性的、虚幻的政治美学,一方面,试图以自主性的活动展开的自由合理性边界探险,进而实现人的浪漫美学生存方式;另一方面,所要建造的自由主义乌托邦与模式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治理技艺,而是要把其“作为一般的思想风格、分析风格和想象风格”[8](P194),即普世的模式与政治艺术。
四、福柯政治技术论对当代国家治理的启示
虽然福柯的政治技术论存在着明显的西方自由主义国家治理的立场与视野局限,他对西方现代性社会政治问题的技术与艺术批判也不彻底、不系统。但是,他从政治技术的独特微观视角与方法出发,对传统国家治理尤其现代国家治理的历史以及未来发展,进行了具有开创性的探索与分析。他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马克思历史主义的、事件与问题式的思考方法以及现代性批判精神,对我们深刻认识现代西方国家治理的本质及问题,深入挖掘马克思主义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国家治理思想资源,开创性地走出一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国家治理现代化发展道路等,都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首先,有助于深刻认识当代西方国家治理的本质及问题。诚如福柯揭示的,现代西方国家治理几百年来磨炼的对内压制和对外战争的政治技术已达到一个癫疯状态。一方面是政治纸牌屋、政府停摆,另一方面是市民社会生活依旧、市场自发运转;一方面是对外制造战争灾难与屠杀,另一方面是和平与人道主义救助的旗帜;一方面对全社会与全世界监视监听,另一方面把自己隐身在那座带有“百叶窗的监视塔”中,等等,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权力机器在信息技术、资本技术、市场技术、社会技术、意识形态技术等助推下自动疯狂运转着。从玩弄各国的“大棒与胡萝卜”策略到福柯所说的玩弄人类“死与生的游戏”[6](P815)的政治技术,把西方现代性国家治理的本质赤裸裸地展现在越来越开放的世界与觉醒的人们面前。现代性政治技术最好的一面已经被其最坏的一面折损殆尽,对全球治理与世界和平造成了巨大威胁、巨大风险。现代西方国家的政治技术正走向万丈悬崖之边缘,走向阴谋、邪恶与丑陋,社会政治历史发展仿佛重现“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新任性、新风险,以及由此迎来的人类社会政治发展新转机。
福柯的政治技术论提示我们,要以批判性的态度和精神来审视西方国家治理,充分发展和利用政治技术工具善与美的一面,规范政治技术的工具化界限以达到合理的治理限度,才能做好洋为中用、批判吸收、借鉴外来,避免落入西方强国设下的埋伏与陷阱。在日益开放与全球化的世界,在日益走进世界舞台中央的途中,要深刻认识西方强国的围堵、囚锁与阴谋,要时刻准备以高超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与意识形态的技术、艺术与之展开伟大斗争。在当前矛盾凸显的经济贸易之战、信息大数据之战、意识形态之战中,不但要以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占据全球治理与国家治理的道义和实践制高点,更要牢牢掌握驾驭金融资本与市场的技术、信息通信技术、意识形态传播技术等的关键点与制高点,才能打破西方强国的霸权逻辑,化解潜在的系统性风险。
其次,有助于深入挖掘马克思主义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国家治理思想资源。早期资本主义国家政治理性日出时刻诞生的马克思主义面临的首要理论问题是如何在“批判旧世界的过程中发现新世界”。就是说,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国家理论及其治理思想是在批判现代性社会政治,以及构想未来理想的社会主义国家的过程中阐发的一些基本原则,并未对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的政治技术提出具体构想。通过深入挖掘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国家观及其治理思想的基本原则,以及批判性与建构性维度、现实性与理想性维度,我们会得到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的政治技术的正确出发点、现实方法论与发展方向。马克思和恩格斯对现代性的社会技术、国家治理术的本质批判,尤其是《资本论》揭示的资本对劳动、资本家集团对工人阶级从宏观到微观的技术宰治、新型奴隶制的深刻批判,启发了福柯的政治技术论,也启发我们思考如何化技术宰治成为调动劳动者积极性、创造性的工具,使人成为技术工具的主人。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哥达纲领批判》等著作中对未来社会的现实性科学构想,告诉我们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的未来是朝向实现人类解放的自由人联合体,启发我们社会主义国家治理要思考如何坚持共产党的领导、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与人民民主、坚持世界无产阶级及其政党的联合等一系列策略问题。此外,我们还要深入挖掘列宁和苏联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的理论与实践经验及教训,深入总结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国家治理系列理论与实践经验。
“历史是最好的教科书。”历史悠久的中国传统文化也给我们留下宝贵而丰富的国家治理思想资源。福柯思考的政治技术论主要服务于现代西方资本主义的国家治理,是站在西方治理历史与文化的传统上得出的。这也启示我们,思考政治技术要立足于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国家治理现代化,也就必须深入挖掘、继承发展中华传统的国家治理思想根源,才能做到不忘本来。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一个国家选择什么样的治理体系,是由这个国家的历史传承、文化传统、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决定的,是由这个国家的人民决定的。”[17](P105)为此,我们要深入思考如何实现中华传统国家治理文化中的治吏术、治民术等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问题,以滋养新时代的国家治理现代化。
最后,有助于开创性地走出一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现代化的发展道路。新中国70余年伟大历史性变革与辉煌成就背后蕴涵着内在的制度创新逻辑,从社会主义基本制度的确立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确立,再到新时代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全面深化改革与完善的伟大历史性发展进程,都充分彰显着社会主义制度、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无比优越性与巨大优势。党的十八大以来,在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伟大正确而坚强有力的领导下,在以“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不断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改革”总目标的正确指引下,重点改革创新解决制约经济社会发展的体制机制问题,以人民为中心的全面深化改革取得重大突破,初步构建起了系统完备、科学规范、运行有效的制度体系。新时代改革奋进的新篇章还在继续把深化体制机制的改革作为突破口,全面纵深推进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国防和军队、管党治党等七大方面的体制机制改革,逐步达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全面成熟与定型,实现改革的总目标与最高价值目标。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最大优势是中国共产党领导。”[18](P20)“我们的制度必将越来越成熟,我国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必将进一步显现。”[19]
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的“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是对马克思主义国家治理理论的最新发展,是新时代中国共产党人远见卓识的政治大智慧。学界把国家治理现代化简称为中国的“第五个现代化”,俞可平高度评价说:“‘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是一种全新的政治理念,表明我们党对社会政治发展规律有了新的认识,是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创新发展,也是中国共产党从革命党转向执政党的重要标志。”[20](P1)独立自主、开创性地走出一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现代化的发展道路,是坚定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的政治技术基石,对坚持、完善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事业,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为全球治理贡献出全新的中国政治智慧方案,都具有重大而长远的战略意义。
包括政治制度在内的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合理性与合法性,已经被历史逻辑、现实逻辑、理论逻辑、实践逻辑、价值逻辑等所铁证,是毋庸置疑的,是我们必须自信并长期坚持和发展的,也是会被越来越多的像福柯这样的学者所认可的。也就是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的政治制度前提、指导思想、价值目标、发展走向等都是真善美的,坚持党的领导是中国治理的最大政治特色与优势,坚持党的领导、人民当家作主与依法治国的有机统一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的特色治理原则。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首要问题与任务是如何推进党的建设新的伟大工程与技术,摆在我们面前的重大历史而具体的问题和任务是如何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两大工程的相互协调完备、相辅相成。只有把各方面的制度执行能力与运行技术提高到新时代要求的高度,“国家治理体系才能更加有效运转”[17](P105),“推动各方面制度更加成熟更加定型、国家治理体系才能更加有效运转”[21],社会主义制度潜在的巨大优势才能充分展现出来。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的伟大征程已经在路上,并且在当前伟大的“抗疫”斗争中充分彰显了中国之治的巨大制度优势,相信伟大政治技术与政治艺术的理论与实践探索一定会开出当代国家治理的新智慧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