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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移民作家的身份书写与自传情结

2021-11-29李厥云

长春大学学报 2021年9期
关键词:自传后现代叙述者

李厥云

(山东工艺美术学院 公共课教学部,济南 250014)

自20世纪70年代伊始,后现代自传体小说已成为最流行但备受争议的文体之一。鉴于它强调了作者个性或者背景的某些特征以及他们的自我身份,越来越多的作家和评论家见证了自传体作品的日益涌现以及伴随而来的对身份政治和历史事件的反思。英国当代移民作家及其作品,部分地展现了移民群体的自传体经历以及面对多元文化遗产时遭遇的身份困境。由于移民作家比如奈保尔、拉什迪和石黑一雄相继获得西方世界的认同并荣获国际文学大奖,这一文化群体也随之受到了更多的关注。虽然拥有较高的流行性和关注度,但移民作家的自传体小说仍未得到评论家和读者足够的重视和研究,已有的著作和论文也主要集中于后现代和后殖民视角予以解读,而缺乏对他们人生故事的自我指涉和心理分析视角的研究。

一、自传体小说作者的后现代身份

自从卢梭出版《忏悔录》(1782)以来,自传就成为主要文学体裁之一并建立了叙事者书写个体或者集体记忆的内省式人生故事的重要范式。传记这一体裁总能使读者联想到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但现代自传体叙事已成为反思人生或者辩解自我身份和过去经历的自画像。在《自传作为毁容》一文中,保罗·德·曼指出,自传无需拘泥于真实的或可查的历史事件,但“自传性作品可以创造并决定自己的生命,而作者的创作实际上要受制于自画像的技术手段并在各个方面由媒介资源决定”[1]。

根据德·曼的观点,传记虽无法保证作品自我指涉的准确性,却是一种创造指涉性幻象并强调叙述可靠性的修辞手法。简而言之,作品的人物为读者提供了作者凭借他的想象力、人生感悟和对现实与生活的态度而做出的象征性展现和自我展演。即使不能称为心理防御机制的外在体现,此类自传体小说也总能强调作者个性气质或者身份背景的某些特定特征并以此塑造了文本的作者自画像。

西方社会自文艺复兴起就开始了世俗化进程,并最终以社会和个体生活的自我身份意识代替了上帝和人类的密切关系,而罗兰·巴特的“作者已死”的预言更是加剧了读者与作者之间的信任关系,并预示着作者在文本中所扮演的上帝角色已经訇然崩塌。尽管当代解构式的文本阐释质疑着传记文体的真实可信性,大多数读者仍然认为作者自画像的真实性存在于日记、自传和回忆录等文学形式之中。

伴随着后现代身份认同的危机,自传体画像已经变为了“一种多元的、不断变化的机制,模仿着建设性和修复性的客体关系并源自于不同的人际关系语境。据此观点,我们都在塑造一种复杂的、自相矛盾的自我意识,而我们的社会经历也指涉着整体性和碎片化的多元化视角”[2]。传统的身份观念以整体性、直接性和因果关系为特征,而今已经变为以随意性、不确定性和偶然性为表征的新范式。

当代移民作家更多地关注于故事叙述者与文本的内在关系,并竭力地回避着自我指涉的真实性,而非像传统自传体作家那样,强调社会生活和个人经历的真实性。以卢梭的自传《忏悔录》为标准,此类作品将会使故事情节显得更加碎片化与边缘化,并倾向于刻画更为松散的个体生活以期拼贴出移民身份与自我指涉的文本图像。此种倾向的出现极可能源于叙述者边缘化或者他者化社会角色的自我定位,而叙述者扎根于历史文本并对社会生活所作的自传性重构凸现了特定社会群体的情感和身份诉求。

针对此类自我反思意识,雷吉纳·亨佩尔认为,后现代自传体小说“聚焦于语意如何创建的问题,而非描述假定存在于此的涵义并准备被表现。或者它甚至拒绝任何语意的存在”[3]74。英国移民作家奈保尔的小说世界指涉了他自己或家庭成员的故事,比如小说《比斯瓦斯先生的房子》(1961)和《抵达之谜》(1987),为读者展示其自传体小说的自画像潜入他的内心世界的可能性。他的小说叙述者时常展现作者想象的童年之旅,最终促使他成为了大英帝国前殖民地永远的流浪者和异域风情的见证者。小说叙述者及其自传体文本激发了小说作者超脱于时空界限的自我指涉性并成为超然于现实生活的艺术画像。

二、自传体移民小说的身份书写

自传体文本不仅是个人经历的记忆文档,也是某种展演与阐释的文本叙事,最终实现作者与叙述者的共时性存在和文本的文化或象征寓意。然而,特定社群的回忆录或自传中隐含的历史视角将表现“在自传体艺术传统之中的个体意识,而此种意识则建立于连贯的、不言自明的、自觉的与掌控全局的行为主体的意图之上并将文学精确地阐释为‘自我表现’的手段,逐次在文本中为读者构建独特的、‘自由的’与自主性的自我意识”[4]。传统的自传体叙事通过过去与未来的时空联系赋予了小说主人公始终如一的身份认同,意外地获取了稳固的或自我指涉的个体意识。后现代自传体小说则试图通过戏仿真实可信的现实幻象来阐述特定社群的历史及其被主流社会边缘化的身份困境。简言之,通过对个体潜意识的阐释,弗洛伊德也同样颠覆了记忆和思维作为挖掘逝去的宝藏以及作为联结自我身份与群体认同的权威性。

奈保尔借自传体小说《世间之路》(1994)中叙述者之口感言身为大英帝国前殖民地的特立尼达令人尴尬的族群身份:“追溯到最初的源头,在我们的血液里,骨头里,大脑里,我们承载着成千上万人的记忆……我们无法理解我们所继承的全部特征。有时候我们可能是自己的陌生人”[5]。而这一身份困境与个体抵制西方社会主流的价值观并对此感到绝望的境况不无关联。族群的责任感使移民作家更青睐于自传体小说的艺术形式并有时会戏仿早期传记作品形式,比如石黑一雄就利用回忆录、辩解书和忏悔录等形式阐述了他作为日裔英籍移民作家的双重文化身份,期望借此超越个体的诉求而关注被社会边缘化的社群图景。

后现代作家同样也表达了他们对碎片化的自我认同的忧虑,而这则缘于当前时代与过往回忆之间时空隔离而引发的对固定或稳固的个体身份的质疑。尽管再三强调了文本中所称的真实性,后现代自传体叙述者聚焦于记忆的可变性特征并赋予过去事件以新的重要性和意义,最终缓解或者消弭了他们当前所承受的创伤之痛。作为过去事件的见证者和记录者,现在的叙述者对曾经的自我身份实施艺术刻画,或褒奖或评判,“拓展了现已存在的文本叙述者与主人公之间时空的非同一性以期融入叙述者与人物角色之间存在的文本功能与个人身份方面的非同一性”[3]105。对于记忆文本的重构而言,特定的虚假陈述以及虚构的情节将不可避免地被应用在了追溯性的自我叙述之列,并导致了自我分裂的叙述者的出现或者多叙述视角的共存现象。不同于传统的自传作家,后现代文本允许不同的叙述视角共存共生以期展现不同的艺术文本的叙述者固定的与可信的文本声音,摆脱全知全能的视角。

在奈保尔的自传小说《抵达之谜》(1987)中,故事外叙述者为读者提供了一份自传性的叙事并为文本定下了主题与基调。也就是说,作者创作的特立尼达及其历史,不仅指涉故事内叙述者,还指涉了元叙述者并与作者自身的族群身份认同密不可分。自传体文本的自我指涉性,通过戏仿或改写现存的文化原型凸显了个人和集体的记忆并借此利用不同的艺术形式将零散的、碎片化的生活经历转变为连贯的文学叙事,巩固已有的身份认同或者缓解记忆的创伤。

石黑一雄和拉什迪作品中的叙述者,利用历史事件作为传记的社会语境并展现了重塑人类生活的可能性意象和寓言,而文本中作为读者的受话者,亦将影响或决定故事文本的构建与情感的倾向性。鉴于历史语境的再现,此类自传体小说为重绘特定时代个体经历与历史事件彼此依存共生的关系而提供了更为个人化与文学性的解读视角。马克斯·比尔森将自传体回忆录视为“作为个体行为见证历史,确认所参与的社会事件的价值,追思个人经历的道德寓意”[6]。历史语境下的自传体叙事为作者提供了一剂治疗创伤的良药,最终将利用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疗法或者后结构主义叙事疗法摆脱因过去经历而导致的神经忧郁症候。虽然石黑一雄小说的叙述者令人绝望地求索着治疗过去伤痛的良方,却同样证实了作者希望借此宣泄心中的悔恨或忧郁的创作意图,而这则归因于儿时与索居于日本的祖父的离别之痛和丧亲之痛。石黑一雄声称他的小说并非简单、直接意义上的自传,但它自传性因素“体现在每一位人物角色之中。……而人物涵盖了两性关系、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阶层”[7]。他的小说充满了现实生活的场景以及对故土的回忆与想象,比如《浮世画家》中主人公小野与外孙一郎去电影院以及修葺被战争损坏的老宅等场景,则呈现了作者对外祖父的真实记忆和思念之情。此外,作者选择、利用了真实却未曾亲身经历的素材。也就是说,源自于他对故国的艺术想象赋予文本更大的自由以期展现更为丰满的自传体画像,无论这是作者情感的自觉体现还是无意识流露,都反映了他的身份认同。不像自传体小说的传统范式,石黑一雄的小说叙述者自文本伊始即承受着生活的焦虑和苦痛,但凭借回忆去做的不是探微求源而摆脱如今的创伤,而是维护一以贯之却不合时宜的道德观念和社会价值观。面对当前的认知困惑,文本叙述者选择言说、忏悔或者叙述他们的自传,以期与过去的遗产达成妥协。通过书写自我的人生故事,叙述者邀请事件的见证者共同参与了心路历程,流露出了他们为获得自我抚慰或者自我保护而选择心安理得地自我欺骗甚至颠倒是非观念以期获得心灵的短暂安慰或悔恨之情。

三、自传体移民小说的后现代叙事疗法

虽然小说文本涉及大量历史事件和个人经历,但石黑一雄更加青睐于刻画人物的细腻情感或心理的波澜起伏,或者模拟弗洛伊德式的心理防御机制,展现个人如何利用记忆实现自我的意图,达到自我的目标。读者认识到,叙述者与记忆共谋,以牺牲文本的准确性与真实性为代价,重塑了他们连贯合理的人生故事,期望最终获得文本的治疗创伤的效果。后现代的记忆范式认同上文所提的移民作家针对个人经历创作的艺术性思索和想象,而他们对历史的解读是“真实的、可信的,个体在特定时空内的人生画像……我们必须默许我们的经验和禀赋将经历转变为意义和价值”[8]。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范式同样也否认自传体叙事存在可信性与真实性的可能,因为人类的心理防御机制不会透露事实的真相,而是选择压制、歪曲与替换现有的信息,以致于人生自传变得不再可信,充满了似是而非的矛盾和令人疑惑之处。弗洛伊德过分地强调了西方的个人主义,忽视了人类的行为是目标定向的和嵌入社会型的,决定了人们回忆过去的方式和当前的活动方式在很大程度上需要以现在为中心并依托于对未来的预期和抱负。保罗·利柯称,人生传记因“借用历史或者小说”的叙事模式而具有了“虚构的历史”或者“历史小说”的特征[9]。利柯的观点很好地佐证了文本叙事对治愈叙述者的创伤的疗效,因为重构自我指涉性的人生传记弥合了过去与现在之间身份认同的差异性并取得了二者在心理认知方面的妥协与共存。这些自传体叙述者倾向于书写令他们刻骨铭心的记忆伤痛,以期取得与叙事疗法类似的效果并纾解当前所承受的情感折磨。此外,记忆的可变性特征甚至弥合了看似不相关的历史事件之间的空白并融合成合乎情理的人生故事。唐纳德·波尔金霍恩将自传体小说的基本要素归纳为“记忆成为重构过去事件的要素”、“格式塔范式的平滑处理过程”以及“可行性的文化原型的使用”[10]42。作为自传体叙事关键要素的记忆以及它的文本功能已经在前文中予以详叙,而格式塔范式中的心理防御机制则强调了叙述者对过去事件的选择和调整以期获得叙事的连贯性。文化原型的情节化则利于“构建连贯的情节以及故事的结局与结尾”[10]43,作为历史事件和人生经历的叙事框架通过自传体的体裁将小说情节和人生经历组合成符合读者期待的文本。自传体小说的虚构性情节激发了想象与现实的融合,穿梭于昔日的创伤与当前的困境之间的记忆,逐渐编织起叙述者内在的情感之网。

弗洛伊德使我们意识到连贯的叙事具有令人信服的力量,一篇结构合理的故事拥有切合实际的与令人信服的叙事真相,赋予心理治疗过程重要的意义。如同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疗法,自传体叙事的情感宣泄功能促使作家们利用象征、梦境、比喻与戏剧性场景等描绘他们的人生经历并获得一定程度的心理认同。因此,貌似不可信任的叙述者依赖记忆的可变性特征赋予了自传体文本心理治疗的良方,而可以组织的故事结构为个体生命带来了存在意义的同时也抚慰了往昔的伤痛。文本叙述者在时空穿梭的记忆中整合了不同的故事情节和事件,根据适当的原则修改情节的架构,在不同事件的对话过程中呈现隐藏在背后的共同主题和意义,构建了完整的故事叙述过程,“建立并扩展叙说过程,丰厚生命故事,如去本然地叙说,并且旁及未来的可能……确定生命故事的丰厚程度已足以支撑其未来的生活时结束”[11]15。这种叙说生命故事的模式被马丁·佩恩称为后结构主义“叙事疗法”,人们可以“以第一人称叙说生命故事,并通过过去的记忆、目前的生活、不同社会情景下的角色和关系作为构建自我认同的基础”[11]18。自传体作品承担着自我治愈的疗效,以致于能够通过书写或者叙说创伤性的经历激发心理的防御机制。移民作家选择自传体小说作为摆脱身份困境的疗法,甚至寻找某种替代他们疏离感和局外人的生存处境的可行性方案,而此种行为则协助人们重新检视生命经验,通过我们的局部经验或支线故事产生更加丰厚的对比性描述,扭转社会主流价值对个体的影响,最终使我们身处人群之中仍能享受自己的存在感和独特性。

四、结语

人生传记不仅重新发现固有的身份认同的过程,而且也是自我定义道德品质的有力工具,而这份自画像的完善更多的则是依靠小说情节的连贯性,而非叙述者真实的生活场景。鉴于其与当前社会语境千丝万缕的关系,自传体小说不仅被视为作家们针对过去经历的追溯性回忆,而且还转化为艺术的展演性角色实施身份认同的自我调整功能。叙述者的生活经历与传记故事之间存在的想象性空白为移民作家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叙事策略或者范式,以期解释和辩护他们过去的经历,并通过诉说他们的人生故事构建了一幅后现代自画像。生命故事使自传体主人公成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但也构筑了困厄他的牢笼,这就使得叙事疗法具有了存在的必要。移民作家群体期待能够通过构建个体元叙事的过程来重新理解身份认同,或者利用小说中具有特殊意义的事件或故事开启新的生活历程,提升对生存现状和未来的信心和满意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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