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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时代技术哲学的拓新与展望
——肖峰信息技术哲学述论*

2021-11-29王水兴

关键词:认识论哲学情感

王水兴

(江西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一、引 言

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信息技术作为当下最具活力的社会存在要素,因其对社会全部领域的渗透,给人类社会带来了深刻影响。深入认识信息技术对人类社会存在和发展方式引发的变革,亟需有哲学高度的检视和省思。历经三十多年的学术沉淀和积累,肖峰信息技术哲学思想走向成熟。作为对信息技术进行哲学思考的集大成者,肖峰信息技术哲学为中国哲学作出了新贡献,树立了当代中国技术哲学标志性概念和表述的典范。抽绎肖峰信息技术哲学思想,梳理其在信息技术哲学学科上的首创性、研究内容的原创性、研究体系的开放性和研究视域的前沿性,总结和阐明其研究特点和旨趣,对整体上把握和认识当代中国信息技术哲学研究现状,厘清信息技术哲学研究未来努力方向具有重要意义。

二、国内信息技术哲学学科的首创性

信息时代,信息技术迅猛发展及其对人类社会全方位的塑造引发了信息技术哲学的出场。信息技术的融通性和渗透性特质,决定其必然成为塑造社会和影响世界观的技术,从而对哲学尤其是技术哲学提出新的命题。

在国内,以论文《走向信息技术哲学》为代表,肖峰最早明确提出“信息技术哲学”学科概念,以及作为技术哲学分支的学科构想。该文开宗明义,认为“信息技术哲学就是对信息技术的哲学研究,可以将其界定为一种新的技术哲学范式”[1]。按照肖峰信息技术哲学研究范式,从修辞结构上信息技术哲学可分为“信息技术-哲学”和“信息-技术哲学”,前者谈论的是信息技术的哲学问题。后者谈论的是信息技术中的技术哲学问题,或信息技术是如何改变技术哲学的。前者是一般哲学视域中的信息技术-哲学,后者是作为技术哲学谱系中的信息-技术哲学。信息和信息技术是相互依存的关系,由此,从广义上来讲,信息技术哲学通常是以技术哲学的面貌出现的。

从技术哲学的整体视域看,信息技术哲学是从一般技术哲学中分离出的一个新的哲学分支,它与生物技术哲学、纳米技术哲学、医学技术哲学等各个部门性的技术哲学处于平行的地位。在理论框架上,肖峰建构了信息技术本体论、信息技术认识论、信息技术价值论、信息技术实践论、信息技术社会论、信息技术人文论等六个方面的理论体系。在具体的信息技术哲学内涵上,肖峰信息技术哲学开创了信息技术与政治、信息技术与社会、信息技术与人、信息技术与生态文明等多维度的研究进路。在信息技术哲学的学科、学术、话语体系的构建上彰显了鲜明的原创性。

在信息技术哲学视域的展开中,肖峰开创了一种纵横交错的研究维度,为技术哲学学科演进和发展提供了广阔的发展空间。如从历史视野出发,形成了传统信息技术和现代信息技术的哲学比较;从载体视野出发,形成了身体信息技术和器具信息技术的哲学对比;从软件和硬件的角度,形成了软件技术和硬件技术的哲学分析等。信息技术的发展性和广延性使信息技术引发的技术哲学反思多维交织。

在技术哲学视域中,信息技术哲学也可以看作是对已经兴起的计算机哲学、数字哲学、赛博哲学、逻辑机器哲学、网络哲学、大数据哲学等既有的信息技术哲学所进行的概括和提升。信息技术哲学可视其为处于更具体层次的技术哲学从“特殊”到“一般”的过渡,而计算机哲学等可以被认为是信息技术哲学的分支或分论。肖峰信息技术哲学认为,如果技术哲学是科学技术哲学的一个下属分支,那么,信息技术哲学可以进一步视为技术哲学下属的一个学科分支。尽管层级较低,但其意义重大,因为它是技术哲学的当代形态,甚至也是信息时代的哲学新范式,它是伴随时代的技术转型和文明转型而出现的哲学转型的代表性学科。肖峰信息技术哲学思想代表性成果是近年先后出版的四部专著:《信息技术哲学》《哲学中的信息技术》《信息的哲学研究》《信息文明的哲学研究》。

围绕塑造我们这个时代面貌的信息技术,肖峰信息技术哲学研究已经形成了丰硕成果。从哲学视域看,其意义在于:通过把握时代特征而拓展哲学探索的新课题,推进分支哲学的兴旺,促进哲学和其他学科交叉融合,形成信息技术活动中的伦理自觉,催生信息时代技术哲学、道德哲学和价值哲学新的研究方向和研究领域,并建构起一个崭新的学科以及相应的学术体系和学术话语体系。从这个意义上讲,肖峰信息技术哲学系列研究还可以进一步拓展为当代中国技术哲学学科中一个具有无限潜力的新领域。

当今时代,人的信息活动和信息技术的广泛应用时刻都在创造着新的文明样态。信息技术哲学理论内涵和外延形态一直处在不断丰富和发展的进程中。信息技术介入人类社会生活极其迅速和广泛。在人类追求更美好生活的实践中,信息技术、信息活动、信息服务、信息产品不断加速迭代发展。这就意味着这些深嵌于人的日常生活中的信息技术必然深刻地改变人们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网络信息技术实现了现实世界向网络空间的延伸和拓展”[2],由信息技术带来的新的物质生活方式、社会生活方式和精神生活方式,为拓展信息技术哲学研究提供了无限发展的空间,也向哲学工作者提出了极富挑战性的研究任务。信息方式与人类的实践和认识方式之间高度的互构性决定了信息技术哲学具有极大的丰裕性和无限发展的可能性。

三、信息技术哲学内容上的原创性

肖峰信息技术哲学思想在内容上具有整体性,形成了一个从本体论到人文论的对于信息技术的哲学阐释,具有包含但不限于下列六个方面的原创性。

(一)信息技术本体论

本体论是任何一种哲学(无论是学派还是学科)都要面临的问题,信息技术哲学的逻辑起点也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肖峰信息技术哲学将信息技术本体论划分为本质论、存在论和实在论三个层次,对信息技术哲学本体论进行了较为详尽的阐释。在他看来,信息技术作为一种存在在本质上是一种为人而存在的技术。从人的视界揭示信息技术的本质体现了肖峰信息技术哲学思想的人文情怀,是人本立场的重要体现。信息技术本身是作为一种物质性的人工物而存在的,但从本质或使命上,它创造了一种不同于物质存在的信息存在,而这两种存在之间形成了复杂丰富的哲学关系,体现出信息技术的特征和信息的本质[3]35。肖峰对信息技术的本质的理解吸收了信息工程技术、信息管理、信息传播等学科的观点,认为信息技术的哲学本质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随着人的存在方式或生存方式的变化而变化的,他强调信息技术的属人性,认为一部人类史也是一部信息技术发展史,从早期的身体信息技术,到现代基于硅载体的电子信息技术,无不是围绕人的生存和发展而出现的。因此,信息技术本质上是行使信息处理或符号转换功能并服务于人的精神需求的技术[4],从而是与物质性的生产技术相区别的技术类型。

(二)信息技术认识论

“人的认识与信息技术之间之所以具有不可分离的关系,是因为人的认识必定要受到信息条件的影响,作为认识手段的信息技术的演变,必定会导致认识能力和认识方式的演变。”[3]70围绕认识论视域中的信息技术,肖峰构建了两个研究进路:信息技术对人的认识的发展意义、信息技术的发展及其介入认识论引发的认识论新问题。

认识的本质是人的能动性实践过程,在实践的基础上人形成了自己的主客观世界图景。肖峰以历史眼光来考察信息技术对认识论的影响,明确强调“认识论的信息技术转向”对深化当代哲学认识论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正因为信息技术全面介入了认识过程,人类的认识能力、认识广度、认识强度才得以全面扩充。从这个意义上讲,信息技术对人的认识能力具有“倍增”效应。但是,另一方面,信息技术全面介入人的认识过程,又在许多方面造成了人的认识能力退化。认识能力增强与认识能力退化是信息技术介入人的认识活动造成的典型的认识论悖论现象。从哲学高度追问信息时代的认识论悖论形成的根源并提出应对策略,是信息技术认识论研究的重要任务。他对信息社会已普遍存在的认识论悖论现象的剖析,既体现了鲜明的问题意识,又体现了对信息技术应用带来的文明负面效应的强烈忧思。

归根到底,信息技术本身并不能造成认识论悖论现象。造成认识悖论发展演进格局的是人对信息技术的认识和把握能力,尤其是哲学对信息技术的批判能力。肖峰清晰地阐明了认识论悖论的应对之道:“在认识活动日益被技术化的同时,也不使其丧失艺术化的‘原始特征’。……我们既要适应电子信息方式,又要超越电子信息方式。”[3]116-117

(三)信息技术价值论

像其他哲学关注价值问题一样,信息技术的发展也向哲学提出了新的价值困惑和价值悖论,亟待信息技术哲学工作者予以回应。人的信息化生存引发价值观思考是信息技术哲学研究中学术魅力最为丰富的部分。信息时代来临,从价值观层面提炼出与过往时代不同的、新的价值观,对促进新文明的生成和发展具有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肖峰信息技术哲学关注信息时代价值观研究并作出了开拓性的贡献。肖峰明确提出了三个重要观点:(1)信息大于物质;(2)互联重于拥有;(3)差异化优于齐一化[5]168。肖峰还批判了信息技术无价值性问题的中性观,提出信息技术的研发、制造和使用中都可能形成价值偏向的问题,因此,不能笼统地说信息技术的积极影响(乐观主义)或消极影响(悲观主义),应针对具体的目的、情景和人群去判定它的价值问题[6]。在凝练和总结上述信息时代的新的价值评价变迁的基础上,肖峰还明确提出了“价值观革命”命题。信息泛在性和信息技术通约性必然导致整个社会生产方式重构和社会关系重塑。物质生产方式变革引发的价值观嬗变是肖峰信息技术哲学研究的重要内容,深入推进信息时代的价值观研究对人类“从现代性价值世界进入后现代价值世界”[5]183具有重要意义。

(四)信息技术实践论

实践问题是信息技术哲学关注的又一重要问题。肖峰较早就以独到的视角,重新定义了实践范畴:“凡是主体有目的地输出一定的能量或信息,作用于对象从而引起对象在物质形态或信息状态上的某种改变,这个过程就叫做实践。”[7]这是目前公开文献中最早从信息视角对实践做的哲学定义。要知道,20世纪80年代,中国市场经济体制改革还在摸索中,人们在市场经济大潮中物质主义迅速膨胀,“造原子弹的”不如“卖盐茶蛋的”舆论甚嚣尘上,社会对知识、知识工作者、信息型实践等的重要性还没有充分认识;在这种背景下提出“信息型实践”范畴,不仅丰富和发展了实践观,还有助于提高人们重视知识和知识创造的意识。后来的信息革命引发的巨大社会影响表明,肖峰的信息型实践的定义具有突出的前瞻性和开拓性。理解和运用这一“实践”含义,有助于人们正确认识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关系,有助于在知识经济时代即将到来的背景下为知识创造价值的观念提供一种实践哲学的基础。

实践是哲学的核心范畴之一。肖峰的信息技术哲学在实践范畴上的独特贡献还体现在,创造性地提出了“延展实践”这一重要的哲学新范畴[8]。信息化、智能化时代的到来,大规模信息技术工程和人工智能技术集成的发展及应用,使传统哲学关注的实践内涵和实践形式都发生了颠覆性变化。人工智能技术通过人机接口将人的实践目的实现于人身之外的技术延伸系统之上,从而形成了相对独立于人的“延展实践”,也使得“实践”这个专属于人的哲学范畴面临了新的问题。“延展实践”和“延展认知”一样有可能引起新的哲学争议,但信息技术哲学所面向的正是这些富有争议的哲学新问题,它使人和技术的关系问题被置于一个新的平台上得以探究。

(五)信息技术社会论

哲学工作者通常会以自身独特的方式关注社会的发展。肖峰信息技术哲学同样对社会的发展也有着鲜明的问题意识。信息技术的迅猛发展对社会的影响是颠覆性的,是对人的存在方式和社会存在方式的“重塑”和“重构”,肖峰信息技术哲学侧重于从技术社会形态的嬗变来考察这种重构。

马克思将工业革命塑造的资本主义称为“工业资本主义”,美国信息社会学家卡斯特将信息革命塑造的资本主义称为“信息资本主义”,肖峰认为信息时代受到信息技术塑造,社会主义也可以称之为“信息社会主义”[9]。信息技术作为一种通用性技术对生产力系统的渗透,形成信息化的生产方式。任何技术的应用,总是在一定社会关系中进行的,因此,作为信息化的生产方式,必然就存在信息化的社会形态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讲,“信息资本主义”和“信息社会主义”范畴的提出有助于我们深化对信息时代社会形态问题的理解。

在探讨信息技术社会理论中,肖峰还提出了“信息生产力”这一重要范畴,认为这不仅是指称图书馆学意义上的生产信息产品的能力,更是指一种新的生产力形态,即以信息技术为工具形态或被深度而全面信息化后的生产力,是人类进入信息时代的生产力标志[10]。“信息生产力”范畴的提出,不仅突出了信息技术和信息资源在社会发展中的重要地位,而且还从信息的本性(共享优于占有)提出了社会制度和社会关系的重塑与进步问题。该问题表明:信息资本主义不利于克服信息悖论、有碍于信息生产力的解放,而信息社会主义才为信息生产力的充分发展提供了制度保证。

(六)信息技术人文论

同其他哲学视野一样,人的问题,也是肖峰信息技术哲学关注的一个重要方面。肖峰信息技术哲学没有回避信息技术对人的本质、人的存在方式带来的影响。相反,严肃和深刻地审度信息技术发展对人的存在方式的塑造,一直都贯穿在肖峰对信息技术哲学的研究过程。

信息革命深度发展,信息技术作为一种强势的社会存在对人的存在方式形成塑造。信息技术介入人的生存过程,人的社会历史主体地位、人的尊严、人的善恶价值认知均受到影响。肖峰较早关注到这些影响,并深入细致地剖析了信息技术对人的本质的冲击和影响,提出了一系列关于信息技术条件下的人的问题。譬如,信息技术带来的人的信息化问题,原先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的不断受信息化、数码化的改造,一种新兴的人——“信息人”出现了。“信息人”是增强了人的本质抑或削弱了人的本质?面对无所不能的信息技术工具化应用,肖峰认为我们应当保持审慎、批判的态度,既不能一味地依赖技术,又不能抛弃技术,只有嵌入合理的伦理思想,在技术应用过程中保持人的尊严、遵守人应有的社会历史主体地位,才能赋予技术以“文明”的内涵,技术才能为人和社会自由解放发挥正面作用。

在研究信息技术与人的关系时,肖峰始终关注人的本质及其实现问题。就人的本质而言,更为重要的是如何实现人的本质问题。“数码人”“信息人”“电子人”(装有数码义肢、电子装置的人)就其本质而言,不是一个新的物种,而是人的理性力量的实现,是人为改善自身存在方式而进行的新的实践活动[3]174。信息技术介入人体,本质上只是改变了人的生物性状,延展了人的眼力、耳力以及劳动能力,包括人造生命、基因技术复制的人等,从根本上讲不能改变人的社会属性的本质。当然,在人的本质也不是凝固不变的意义上,信息技术也参与了人的本质的建构。所以,考察人的本质在信息时代的具体投射,一定不能脱离计算机、互联网、人工智能等技术的深度融入。

四、信息技术哲学体系上的开放性

在体系上,肖峰信息技术哲学所趋向的是一种开放体系,这也是由信息技术不断发展的开放性所决定的。

(一)作为技术哲学视域中的信息技术哲学体系的开放性

回溯肖峰全部的哲学思想发展轨迹,其信息技术哲学思想最早的标志性著述是1986年的《实践含义新探》,正是在这篇论文中,肖峰第一次提出“信息型实践”范畴[7]。这一新的学术范畴的提出,为信息技术哲学体系的开放性发展奠定了基础。信息型实践从一般的物质实践扩展到基于信息方式的实践。信息泛在性和信息技术通约性造就了信息型实践的普遍性。信息技术作为现代化的“加速器”,催生着新的社会文明图景和价值范式,由此也带来了新的社会问题。信息技术哲学因而也成为我们这个时代哲学学科中的一门显学。正因为信息技术带来无限丰富的社会文明图景,在信息技术本体论、认识论、价值论、社会论、人文论等问题域中,其任何一方面问题都会形成极其广阔的学术空间。信息技术融入社会的每一个领域都包含新的技术哲学问题,都存在着研究范式的新转换。

肖峰信息技术哲学在本体论问题上认为,信息技术本质论要解决信息技术的哲学含义问题。信息技术存在论要从哲学“存在论”的视界来分析信息技术。“信息存在是物质存在的一种变化了的存在形态(所以信息存在一般来说在形式上是信息性的,而内容上是物质性的),它是由信息技术造就出来的,体现了人的能动性和信息技术的转换功能。”[3]38信息技术的这种转换功能隐含了信息技术哲学的巨大潜力。

肖峰提出的信息技术的实在论研究探讨了作为信息硬载体的器具和作为信息软载体的符号的实在性问题,以及作为控制硬件系统运行的软件系统的实在性问题。这些探讨对实在性注入了新的含义,改变了以往对实在性的看法,或者使实在性获得了新形式,实现了实在性在信息技术时代的语义扩张,尤其是摆脱了旧唯物主义的那种“实在观”。

在信息技术认识论问题上,肖峰提出,信息技术介入哲学认识论导致了认识论范式四个方面的转换:一是从自然化认识论走向技术化认识论;二是从常规认识论走向创新认识论;三是从精英认识论走向大众认识论;四是从宏观认识论走向中观认识论。肖峰认为,信息时代是一个“万众创新”的时代,信息时代随着信息技术全面介入认识过程,技术化认识论呈现出走向主导地位的趋势。信息技术正在与我们融为一体,共同建构我们的认识结果或知识产品。通过信息技术“桥梁”,经典认识论与现代具体的认知科学、脑科学、智能科学之间可以形成互惠关系[11]。这样,信息技术认识论很大程度上预示了新的认识论研究空间。

关于信息技术人本论和价值论,肖峰信息技术哲学揭示了信息技术与人之间的极为丰富的哲学关系,提出了信息时代如何理解人的价值的新问题,从而促进人学的新探索。肖峰提出:信息技术所造就的“人的信息化在场”以及“人的数字化发展”等正在形成对“人是什么”的传统理解的冲击,从而影响了我们对于人的定义[3]177。泛在的网络环境和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使信息技术空前地与人的生产生活结合起来。人被技术改造了,技术载体拟人化了,人和智能机器的界线将变得不再明显。从信息技术哲学的角度审度,新的载体是否仍然可视为“人身”,而移植后以及增强后的记忆信息还属人的吗?人的信息形态与载体形态的技术化、人工化发展与自然化的发展具有什么意义上的可比性或等价性?是效果上还是功能上、还是本质属性或动机与目标上的可比性?质言之,肖峰信息技术哲学为我们提出了人工智能哲学中亟待推进研究的问题。

虚拟技术的出现,意味着人可以在虚拟世界实现永生。人的虚拟化抽离了人的肉体,形成了人的精神的镜像。在虚拟社会里,信息技术建构了人的新的存在方式,意味着信息技术对全部现实社会存在必然产生深刻影响,作为信息技术载体的计算机、物联网、人工智能等技术应用伦理问题就被尖锐地提出。肖峰认为,如果我们因为人的尊严神圣不可侵犯而终止一切通过信息技术改进人的设想,则有可能失去一种使人变得更加幸福的路径;而如果对这类技术设想毫不设限、任其“自由”开展,又确实蕴含着我们难以预期的风险,尤其是“人文风险”[12]。关于信息技术伦理的研究,又因为信息技术及其载体的不断发展而处于不断更新的发展状态。

(二)作为技术哲学谱系中的信息技术哲学体系的开放性

信息技术哲学作为技术哲学的新成员,具有广阔的发展空间。信息技术本身就是信息革命触发的代表性技术。信息技术引发的哲学问题,随着各种新兴的信息技术迭代发展而不断呈现。计算机、互联网、物联网、人工智能、大数据、区块链等都是基础的或衍生的信息技术,它们的出场和应用于我们生活世界所带来的哲学问题,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哲思,都是信息技术哲学谱系的组分。信息技术哲学的发展方兴未艾,显示了强盛的开放态势。

肖峰认为,从技术的分类看,信息技术本身可分为身体信息技术和器具信息技术。由此在技术哲学上又分化出身体信息技术哲学和器具信息技术哲学两个研究范式。身体信息技术又分为语言技术、思维技术等细分领域,从而形成语言信息技术哲学和思维信息技术哲学的分支。器具信息技术又可分为作为信息载体的信息器具和作为媒介的信息器具。作为载体的信息器具又可分为自然和人工的器具、硬载体的器具和软载体的器具。而“如果软载体的发展以文字为轴心来划分,那么硬载体的划分就需要以纸为轴心来划分,由此形成‘前纸载体’‘纸载体’和‘后纸载体’三大形态或三个硬载体时代”[13]56。

另一方面,作为媒介的信息技术器具还存在“气态”“固态”和“电态”之分[14]。器具信息技术又与人的身体信息技术相互融合,“从自然身体到人工身体,从自然的信息器官到人工的信息器官,然后是自然信息器官与人工信息器官的结合,这就发生在人的身体之上的两种信息技术的融合……当电子人或赛博人成为我们必须面临的一种新的信息技术时,无疑将其中的哲学问题也提到了尖锐的位置”[13]47。总之,信息技术内涵的包容性和延展性,必然带来信息技术哲学的开放性和扩展性。肖峰提出的信息技术哲学研究范式生动地诠释了信息技术哲学体系蕴含的开放性。

五、信息技术哲学问题上的前沿性

信息技术迅猛发展决定了信息技术哲学必须时刻关注信息技术发展情势。跟踪信息技术哲学前沿问题,在物联网、人工情感、人工经验和脑机接口四个问题上,肖峰信息技术哲学展现了其前沿性。

(一)物联网及其哲学问题

诞生于美国的国际互联网本质上是信息互联网(相对“物联网”其应称为“信联网”),而物联网是对这一功能的超越。从信息技术哲学角度,肖峰提出,从信息互联网扩展为物-物互联网、从跟踪物扩展为控制物、从人工物扩展为自然物,至少在三个向度上物联网超越了先前的互联网。“作为一种新的信息技术,物联网给我们带来在生产方式、物的存在方式、人的生存方式等方面的新变化,引发了我们关于信息技术与生产技术、信息与物质的关系问题的重新认识,以及对人的异化、物的自然性即技术的限度等问题的哲学思考。”[3]216立足物联网技术的哲学思考,肖峰信息技术哲学提出了大量的信息技术哲学亟待突破的问题。譬如,物联网实现了信息和物质的全面感知,信息现象和物质现象在物联网时代就失去了界限,那是不是意味着人类就能够实现“造信息”和“造物”的功能互换或互补?物联网具备调控物的功能,那物联网所应用的技术就不再是信息技术,而是一种生产技术。物联网的技术整合趋势体现了信息技术和生产技术界限日趋模糊,那它们之间的分界何在?物联网条件下,人有可能被“降格”为物联网上的一个节点,一种类似“物”的对象。“物联网中的人是获得新的解放还是陷入新的异化?”[3]224未来,物联网发展到高级阶段,是否意味着“自然终结”的时代到来?凡此种种,表明物联网哲学将是一种“未来信息技术哲学”[3]226,其中富含许多发人深思的哲学新问题。

(二)人工情感技术的哲学问题

人工智能技术的迅猛发展,正在实现可逻辑化的数理计算向机器自我学习的拟人化方向转变,信息技术出现了“人工情感”(artificial emotion,AE)的新前沿。目前,在家政服务、养老陪护、幼儿教育以及心理疾病康复、表达障碍治疗等方面,初级的人工情感技术得到了初步的应用。随着“情感计算”(affective computing)系统的深度开发和应用,人工情感必将更多地走入人们的日常生活,甚至成为“机器人客服”的标配。作为信息技术一个新的发展方向,人工情感技术的发展必然会带来新的技术哲学思考。肖峰对此作了探新性的思考。

肖峰认为,信息技术人性化是人工智能技术未来研究需要突破的重要方向。在技术进路上存在两个相互关联的方向:一是赋予计算机以人的情感;二是将人工情感反向“植入”人体,使其丰富、增强人的情感内容和能力。后一种技术路径可以视作人工情感技术的“升级版”。肖峰提出了从四个方面扩展人工情感后一种功能的思路:技术性帮助人理解他人情感、技术性帮助人表达情感、技术性制造情感、技术性克服不良情感。

基于上述四个方面的人工情感技术,在哲学上深化信息技术的人工情感的应用价值和意义研究就清晰起来。肖峰认为人工情感至少从三方面体现了信息技术人性化发展的意义:克服技术社会深度发展背景下个人情感匮乏、解决现代社会的人文困境、开拓人的全面发展新境界[3]246。

但是,人工情感也会使我们面临新的哲学问题,肖峰提出的问题扣人心弦:一是情感的真实性问题。人工情感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情感?二是技术化的情感是不是属人性的情感?人的情感状态能否还原为神经状态?人工情感技术化是否会破坏情感的神圣性?三是情感的个体性与丰富性问题。通过技术设计和构造的情感是否会导致人在情感上的趋同化或同质化?情感有必要趋同吗?四是人机融合后属人性的情感和非属人的情感界限的标准是什么?如何限定人工情感技术人性化发展的底线?当神圣的情感可以被还原成技术装置可操控的神经活动时,是否可以对其进行随意的技术性复制和移植[3]249-251?质言之,在人工情感技术发展中,如何在人的自然性和技术性之间保持合理的张力?显然,不忘技术发明创造满足人对美好生活需要的初心,离不开哲学见解所提供的参照。

(三)经验的技术性生成及其哲学问题

“经验”作为哲学研究的重要对象,在信息技术条件下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只有具身的“体验”这一含义了,而是可以脱离开身体去技术性地生成。在肖峰看来,经验可以通过身体不在现场的虚拟实践、记忆移植和神经网络建构的方式嵌入到人的中枢神经系统之中,从而“人的经验世界在未来可以通过技术手段甚至是无创的方式来改变和重塑”[3]258。 如果把经验的技术生成过程进行可逆化操控,那么对人脑就可以实现技术化的操控。“技术性生成经验使经验获得了新的哲学含义,使得传统的‘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可以在一种新型的经验中得到整合,甚至使得心灵哲学也获得了新的问题和新的启示。”[3]264由此,技术哲学也获得了一个崭新的研究方向,这就是信息技术哲学、脑科学(神经科学)、心理学、认知科学、心智哲学之间的交叉融合研究。

显然,经验的技术性生成及其应用将会带来新的哲学问题。如果技术生成的经验可以移植或复制,意味着“经验”在传统意义上所需要的实践经历就不再需要了。这也意味着,传统的学习和认知过程,例如,技能经验就可以不再只是通过漫长而艰苦的模仿过程而习得,而是可在短时间内迅速补充和完善。人需要什么经验直接可以定制、复制即可,经验成为一种“人工建构”。由此经验可分为:先验论的经验、反映论的经验、技术论或制造论的经验。问题在于,技术设备制造的经验与传统的经验有何不同?其区分的界限在哪?内容是否客观?功能是否等效?技术生成的经验对自然经验会带来了哪些影响[3]260?如此等等,肖峰提出的这些问题无疑是对前沿地带的思考。

(四)脑机接口技术及其哲学问题

脑机接口技术已经在多个场景中出现。譬如,科技公司为学生设计一款头箍,学生在课堂上戴上头箍可以实时监测脑电波情况,经过技术分析数据可以研判该学生课堂注意力是否集中。教师藉此可以及时精准掌握学生思想变动状况。学校后台可实时处理并与学生家长共享这些数据,以此协同管理学生家庭和学校学习情况。就其本质而言,这种技术装置已部分地实现了《西游记》中唐僧控制孙悟空的“紧箍咒”幻想。该产品一面市立即引起极大的争议。信息技术的此类应用是增强了教育孩子的能力?还是损害了人的天性?又如,在我国中央电视台的一期《机智过人》节目中,展示了一款新的信息技术产品,安装了义肢的残障军人,用意念操控义肢拿起水杯喝水,经过现场专家测试,这种基于信息技术的“义肢”可以实现“知行合一”。

从传统的“手机接口”模式发展到“脑机接口”进而延伸为“知行接口”的人机互动的新模式。肖峰认为,其中包含的主要技术过程就是从思维、心智、意念的机器读取到转化为自动机器的操作指令,以及施动系统在这种操作指令下现实地进行物理运动,其集合形态就在功能上成为替代性的人的行动,或“延展”意义上的“人的实践”[3]270。围绕脑机接口技术,肖峰信息技术哲学提出了一系列新的问题:技术装置感知的意念究竟是人的意念本身,还是承载这些意念的载体(“脑电波”或“脑力波”等)?意念和意念的物质载体之间能画等号吗?对心智活动的物质方面的感知就是对心智(精神)本身的感知吗?脑的物质活动实现特定化的机制是什么?心脑之间的因果性究竟如何解释[3]274?知行接口技术不仅在技术哲学领域形成许多前沿性问题,而且实际上还将引申出“道德哲学”“政治哲学”和“法哲学”等一系列问题。如果通过解读人脑中的意念就可以掌握一个人是否犯罪(或是否具有违法犯罪的倾向)?那谁来定义某种意念就是犯罪或可以治罪?在实际应用中,知行接口技术装置由谁来支配和管理?何时可以接通或关闭这种装置?这就涉及更为深层次的政治哲学和法哲学上的问题,需要更深入地探索和研究。

除上述信息技术前沿问题,人工智能技术及其哲学问题也成为近年来肖峰信息技术哲学关注和研究的重要方向(1)相关研究可参见肖峰:《人工智能与人工体能的哲学比较》,《思想理论教育》2019年第4期,第15-20页;肖峰:《〈资本论〉的机器观对理解人工智能应用的多重启示》,《马克思主义研究》2019年第6期,第48-57页。。他构建的人工体能和人工智能、信息技术和物能技术的哲学比较研究范式,为推动人工智能的哲学本质和意义的研究提供了独特视角和方向,体现了肖峰信息技术哲学思想蕴含的历史思维、辩证思维和创新思维。

六、结 语

无论是宏观的信息技术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关系层面,还是中观的信息技术本体论、认识论、价值论和人文论层面,还是具体的物联网、脑机接口、人工智能等新兴信息技术应用层面,肖峰信息技术哲学都展现了信息时代技术哲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学术话语的创新性、开拓性。肖峰信息技术哲学为技术哲学开辟了新的研究领域,拓展了技术哲学新的学术范式和研究进路。肖峰对信息技术的哲学研究发展至今既有对相关学术资源加以充分吸收和集大成的展现,又有他将信息技术的哲思推向新的深度、高度和广度的体现。当然,信息技术日新月异的发展和应用,使得我们对信息技术的哲学反思永无止境。在全球迅速迈向信息社会的历史进程中,围绕信息技术治理、信息社会治理和信息时代人文精神的创建等问题,还需要信息技术哲学作出更有原创性和更有价值的研究思考。对于还在向信息文明迅跑的人类而言,克服信息技术异化风险,推动信息技术发展向善、人的信息活动价值向善和信息时代人的心灵向善,信息技术哲学研究既引人入胜又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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