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自我批判中三个历史案例及引出的思考
2021-11-29陈新汉
■陈新汉
社会自我批判是处于“非崩溃”条件下发生的“社会革命”,具有“人体解剖”式的深刻性。“文景之治”“明治维新”和“彼得一世‘欧化’改革”是人类历史上社会自我批判的三个典型案例,它们展示了在社会自我批判中贯穿“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环节的国家权威批判活动和社会民众批判活动的不同特点。普遍存在于特殊之中,并通过特殊显现出来;典型属于特殊范畴,但能更充分地显现普遍。以历史典型为鉴,能具体地理解社会自我批判的机制:特定社会危机所内蕴的社会基本矛盾运动既相当激化,又没有使社会陷于崩溃;与一般社会自我评价和崩溃时期的社会自我批判相比较,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更大深刻性;在强调人民主体作用的同时,需唯物而辩证地分析人民主体与“世界历史个人”在社会自我批判中作用的辩证关系。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的“政治经济学的方法”一节中,马克思把“人体解剖”理解为历史领域中的“社会自我批判”[1](P24)。我曾在《马克思的社会自我批判思想及其当代意义》等十几篇文章中对“社会自我批判”作了分析。概括地说,社会自我批判就是处于特定条件下的社会主体对社会基本矛盾中的否定因素所进行的“自上而下”的国家权威批判活动和“自下而上”的社会民众批判活动相结合的批判。这两个批判及其结合贯穿于上下衔接的“批判的武器”环节和“武器的批判”环节,前一个环节是属于认识范畴的“主要工作是揭露”,与“头脑的激情”相联系;后一个环节是属于实践范畴的“向德国制度开火”的制度改革,与“激情的头脑”相联系[2](P4)。
马克思认为社会自我批判处于社会历史的“非崩溃时期”,因而“很少而且只是在特定条件下”[1](P24)才会发生。这个“很少”是与处于崩溃时期疾风暴雨式的社会革命“很多”相比较而言的,而就整个人类历史而言,社会自我批判的个案在数量上仍然不少。普遍通过特殊体现出来,作为典型的特殊能更充分地体现普遍。我们挑选了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熠熠发光的中国古代的“文景之治”、日本近代的“明治维新”和俄国近代的“彼得一世‘欧化’改革”作为社会自我批判的典型案例进行分析,以期对社会自我批判有具体的理解,从而对在本质上体现为社会自我批判的作为“中国的第二次革命”[3](P113)的社会主义改革有所启示。
一、“恐事之不终”开创“文景之治”的社会自我批判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建立了历史上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封建大一统帝国。建国初期,秦始皇“作制明法”,踌躇满志,“朕为始皇帝”“传之无穷”(《史记·秦始皇本纪》)。然而仅维持了15年,秦便“二世而亡”。新兴的汉王朝成立后,基本承袭了秦朝的体制,但如何避免秦王朝“二世而亡”的教训,这是悬在汉初统治阶级头上的一把“斯摩达克斯之剑”。
汉高祖刘邦于公元前195年驾崩,16岁的嫡长子刘盈即位,其母皇太后吕雉实际主政,“号令一出太后”(《史记·吕太后本纪》)。朝廷吕氏外戚专权,民间官吏贪赃枉法、巧取豪夺,吏“事私利,枉主法,猎农民;以官为威,以法为札,求利逆暴,譬无异于操白刃劫人者也。”(《史记·日者列传》。与此相应,社会上出现了“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的严重对立现象,于汉初初步安稳下来的社会局势再次动荡,出现了人民反抗剥削和压迫的“亡等”“冒上”和“大不敬”等群体性事件。上下两个方面的动荡构成了特有的社会危机,使得社会基本矛盾运动的辩证关系尤其是矛盾冲突充分展开。
朝廷中一批有头脑的刘氏皇族和大臣在“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心理阴影中,感受到一种“不可能照旧不变地维持自己的统治”[4](P230)的压力。于是,“吕后崩,大臣相与共诛诸吕”(《史记·袁盎晁错列传》)。众大臣迎立代王刘恒为帝,史称汉文帝,开创了“文景之治”。“文景之治”是与历史上“很少而且只是在特定条件下才能够进行”的社会自我批判联系在一起的。
社会自我批判的“特定条件”之一就是社会主体的成熟,即能进行“一种普遍意义的反思”[5](P7),集中表现在具有现实性的统治阶级对社会否定方面的揭示并予以反思。汉文帝即位,称自己“误居正位,常战战栗栗,恐事之不终”(《史记·律书》),因此“躬修俭节,思安百姓”(《汉书·食货志》)。“恐事之不终”,体现的是深深的忧患意识;“思安百姓”,说明的是对于如何安抚百姓的反思意识。
社会自我批判包括前后相继的“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两个环节。“批判的武器”要进展顺利就必须广开言路,既使统治阶级内部能自上而下广泛地开展社会自我批判,以促使国家权威批判的展开;又使底层民众能自下而上广泛地开展社会自我批判,以促使社会民众批判的展开。为此,汉文帝即位第二年就下诏废除诽谤妖言罪,在朝廷专门设立接受百姓建议的“进善之旌”和供百姓批评的“诽谤之木”,以使进谏渠道通畅。公元前178年,发生日食,汉文帝又作《日食求言诏》:“日有食之,谪见于天,灾孰大焉”,“令至,其悉思朕之过失,及知见思之所不及,匄以启告朕,及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汉书·文帝纪》)。汉文帝于公元前163年又下罪己诏书:最近几年没获丰收,各地有水旱疾疫之灾,朕要求与丞相、列侯等官员、博士一起讨论,请诸位把在民间听和看到的有可以帮助百姓的都上奏给我,不要有所隐讳。由此可以理解为汉文帝自觉地为“批判的武器”的发动开创了自上而下的宽松的言论氛围。
正是在自上而下“求直言”的社会自我批判过程中,一批知识分子如贾谊、晁错、贾山等人“积极上书言事,陈时政得失”,对社会进行批判。贾谊指出,“急政暴虐,赋敛不时,朝令夕改”(《汉书·食府志》);贾山讲“秦王贪狠暴虐,残贼天下,穷困万民,以适其欲也”(《汉书·贾山传》)。这些言论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自下而上的“批判的武器”,而“亡等”“冒上”和“大不敬”等社会民众批判活动,则直接与自下而上的“批判的武器”相联系。
在“批判的武器”中,贾谊、晁错、贾山等人共同提出若干重要主张,为汉帝国的发展谋划了整体蓝图。[6]汉文帝与这些人的想法一致,这就使“批判的武器”转化为“武器的批判”,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减轻刑罚。汉文帝即位的第三个月,就下诏“尽除收孥相坐律令”。诏令指出,法律是施行治理的最公正的工具,是用来禁止暴行、保护好人的,而现在却连坐罪犯的无辜的父母、妻子、子女、同胞兄弟姐妹,并将他们收为奴隶,朕非常不赞同。汉文帝十三年又作了两条规定:一是废除肉刑,用其他刑罚代替之,以利于教化;二是对苦役刑罚规定时限,使徒刑能够重回社会。
二是重视农业,减轻赋税。秦末,老百姓有什一税(田里收入的十分之一交税)、布缕(家庭纺织品交税)、力役之征(男丁承担兵役,一年到边防服役为“戍卒”,一年到各野战军服役为“正卒”)。汉文帝在登基后一年的正月下诏:农为天下之本,“始开籍田,躬耕以劝告百姓”[7]。同年9月,汉文帝又下诏在汉高祖的十五税一的基础上,“赐天下民今年田租之半”,实际就是“三十税一”;文帝元二年和十二年再两次宣布减当年田租为三十税一。另据《汉书·贾捐之传》,文帝诏“丁男三年而一事”,即把成年男子每年服的一月“更役”,减少为每三年服一个月。
三是鼓励商贾和商业经济。秦把战国时各国割据、军事对峙的关卡保留下来。汉承秦制,汉初各地区的人员和物资必须持朝廷发放的证件“传”才可以过关。汉文帝在政十二年时,下诏“除关无用传”,撤销全国所有的关卡,过关不需要通行证件,以促进各地区之间交通畅通。政令实施后,除了家庭手工业与农业相结合的个体小农经济获得了发展之外,还出现了许多拥有“千树枣”“千树栗”“千树萩”“千亩漆”和“千畦姜韭”的单一经济作物经营农户。全国各地形成了颇有特色的农副产品分布区域,如齐地“膏壤千里,宜桑麻”;鲁地“颇有桑麻之业”;越楚之地“通鱼盐之货”;燕代之地善“田畜而事蚕”;巴蜀地区“卮、姜、丹砂、石、铜、铁、竹、木之器”(《史记·货殖列传》)。
公元前157年农历六月,汉文帝驾崩。31岁的太子刘启登基,这就是汉景帝。汉景帝即位后在诏书中说:“孝文皇帝临天下,通关梁,不异远方;除诽谤,去肉刑,赏赐长老,收恤孤独,以育群生;减嗜欲,不受献,罪人不孥,不私鞭不诛无罪,不私其利也;除宫刑,出美人,重绝人之世也。联既不敏,弗能胜识,此皆上世之所不及,而孝文皇帝亲行之。德厚伴天地,利泽施四海,靡不获福。”(《汉书·景帝纪》)。此诏文尽管是充满颂词的官样文章,但仍可从中看出汉景帝对其先父的景仰,含有效法意味。
汉文帝所开创的社会自我批判,经景帝在效法中拓展。汉景帝在位17年,为由汉文帝开创达到40年的“文景之治”画上了圆满句号。对于“文景之治”,史书称,“汉兴,扫除烦苛,与民休息。至于孝文,加之以恭俭,孝景遵业,五六十载之间,于移风易俗,黎民醇厚。周云成康,汉言文景,美矣!”(《汉书·景帝纪》)。
二、“明治维新”中政体由二元改为一元的社会自我批判
人们常是把日本的“明治维新”与中国的“戊戌维新”相对比,因为二者都由最高统治者以颁发诏书的形式实施“自上而下”的改革,然而结局截然不同。康有为认为,光绪与慈禧同住一地且有母子名分,这是造成“戊戌维新”失败的重要因素,他说:“我国之帝后,犹贵国之公武也(即日本的天皇与幕府——引者注)。帝后之隙已深,亦如贵国之公武之争深远。然贵国公武异处,而我则帝后同居;贵国王室与幕府,犹有君臣之分,我朝皇上与西后,尚牵母子之名。”[8](P393)根据马克思的社会自我批判思想,如果说“明治维新”的成功是社会自我批判的“体”在根本上发生作用;那么“戊戌维新”的失败就在于由于“特定条件”不具备,尤其是由于清政府已失去了“现实性”,社会主体就不能进行“一种普遍意义的反思”[5](P7),因而在本质上就不具有社会自我批判之“体”。
在“明治维新”前,日本的政权体制是“天皇—幕府”的封建二元政体。日本于公元7世纪实行大化革新,模仿中国唐朝的政治体制,建立封建天皇制。日本的幕府始于1192年,德川家康于1603年在江户建立德川幕府,并一直传承到1867年。德川幕府掌握着以江户、京都和大阪为中心的庞大直辖领地,此外,全国还存在约260个独立行使其域内统治权的藩国。虽然幕府掌握着包括政治、军事、财政等权力,但天皇在意识形态方面却具有绝对权威,幕府大将军封号必须由天皇来册封,“天皇神授”在百姓意识中根深蒂固。
作为非崩溃时期的社会自我批判,“批判的武器”环节中往往先是自上而下的国家权威批判,然后是自上而下的国家权威批判与自下而上的社会民众批判相互作用。然而,特有的二元政体为日本的思想解放活动创造了社会意识条件,于是“明治维新”是在较大规模的自下而上的社会自我批判开始的。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知识分子对幕府意识进行的批判。由日本思想界发动的社会自我批判打着“尊王”的旗号,锋芒所指的是代表幕府意识形态的朱子学。日本阳明学派最先对朱子学发动批判,“心即理也”,主张社会法则只要与“心”不合,理就当因时而变[9](P10);国学派主要是“以城市知识分子为代表的封建制下的改良主义思想体系的产物,具有鲜明的‘町人阶级特色’(市民阶层)”[9](P13),强调人的自然欲求,主张人生在世就应“自我享乐”[10](P158)。兰学(江户时代通过荷兰语传播而来的西学)从西学文化来批判朱子学的封建尊卑观,“凡人皆同格也,故上人亦人,下人亦人”[11](P112),体现了民主意识,“在幕府内部倒是洋学(即兰学——引者注)起了更大的历史作用”[12](P11)。
二是底层民众的国诉、檄文、贴贴活动等及作为其高潮的“可好啦”骚乱。末幕时期,社会基本矛盾运动激烈,以荷兰为代表的列国强行与日本不平等通商,激化了日本与列国的矛盾。在种植棉花和油菜籽的关东京畿地区,出现了反对幕府批准的经营商的“国诉”,参加控诉的村庄有一千五百多个,在关西的大阪地区也有一千四百多个村庄参加。各地不断传出打着拥护王政旗号的“改革世界”檄文,在很多“町奉行所(市政府)”的大门上贴“政府已经卖光”等帖,掀起诸如为“降低米价”而袭击米店及烧毁土地清册等“捣毁运动”。1867年8月,名古屋地方的大批农民和市民离家,男着女装、女着男装,狂歌乱舞,重复“可好啦”歌谣,“说出了讨幕派的期待”[12](P115-116)。骚动持续数月,遍及江户、大阪、京都等地,“幕府统治机制几乎瘫痪”[13](P12)。
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对于朱子学的批判与以底层民众为主体的“国诉”、檄文、贴帖活动及“可好啦”等联结一起,但又打着“尊王”旗号,仅仅把批判矛头指向幕府政治,因而在二元政体中就有较为宽松的社会意识环境。这就使得这两股批判力量发展得较为充分,由此就在社会自我批判的“批判的武器”环节中形成了强大的自下而上的气势。
1867年,15岁的睦仁即位天皇,年号为“明治”。睦仁即位后就感受到了社会危机,怀有“朝夕恐惧不堪”[14](P7)的忧患意识。当时的封建阵营发生分化,各藩倒幕势力打出“尊王倒幕”旗帜,积极结盟举兵。睦仁天皇与之迎合,于1867年11月8日下达讨幕密敕。1868年1月3日,由天皇出面发布《王政复古大号令》,宣布废黜幕府统治,成立受天皇领导的新中央政府。这就正式宣布开始了明治维新中在“批判的武器”环节的“自上而下”改革。1869年夏,幕府势力倒坍,天皇统一全日本。日本由二元政体改为一元政体,实现了社会自我批判中“武器的批判”的主要内容。
如果把以将军为中心的幕府和藩国构成的国家体制称为“幕藩体制”,那么由将军奉还大政后所产生的以天皇为中心的复古王政的国家体制就是“朝藩体制”,而朝藩体制由成为统一国家主体的朝廷和为了统一国家而必须否定自己的藩国构成,这就决定了它是从封建国家向近代统一国家转变过程中产生的一个过渡性的事物。[15](P115)这就意味着,体现为社会自我批判的“明治维新”,还需要在“武器的批判”环节中继续把改革进行下去。
1868年4月,天皇颁发建设新国家的《五条誓文》:“一、广兴会议,万机决于公论;二、上下一心,盛行经纶;三、自官武以迄民,各遂其志,勿倦人心;四、打破旧来之陋习,立基于天地之公道;五、求知识于世界,以大振皇基。”朝廷用“五条誓文”决定了国是,善于把传统观念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巧妙地结合起来加以贯彻。[16]由此竖起社会自我批判中“自上而下”的旗帜。1869年6月,天皇公布《政体书》,明确“天下权力总归于太政官”。太政官不是一个特定的机构,而是诸机构之总称。“将太政官的权力分为立法、行法和司法之三权,则可避免权力偏重之患;立法官不得兼任行法官;各藩各县选出贡士而为议员,创立议事之制”,由此就“向中央集权国家机构发展”。[17](P2)《政体书》规定“诸官每四年轮换,以公选投票之法行之”;明确府(京都、大阪、江户)、藩、县(原属幕府领地)皆置于朝廷统治之下,各藩“勿以一方之制法概诸他方,勿私授爵位,勿私铸货币、勿私雇外国人,勿与邻藩或外国订立盟约。”[15](P159-160)随后,明治政府强制实行“版籍奉还”(藩主把土地和支配农民的权利“还给”天皇)、“废藩置县”(撤销261藩,设置3府72县,由中央政府任命府县知事),从此建立了天皇拥有无限权力的中央集权式的一元政治体制。
三、彼得一世“欧化”改革中的社会自我批判
彼得一世生于1672年。老沙皇于1676年逝世,哥哥西奥多即位,但身体孱弱,由其姐索菲亚(1657—1704)摄政。1682年,西奥多临终前指定年仅十岁的彼得为王位继承人,但摄政大权仍归索菲亚。1682年至1689年,彼得被安排居住在莫斯科郊野的行宫里,与外侨区距离不远。彼得经常来到外侨区,与外国人交往,学习了算术、几何、航海、炮术、筑城学等,还接触到了社会底层群众。1689年初,彼得推翻索菲亚,名义上与弟弟尹凡共同执政。7年后,尹凡去世,彼得独立执政。
17世纪,荷兰和英国都已走上了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然而,俄国的农奴制在17世纪末和18世纪初仍在发展,农奴占农村人口的95%;主要工业产品几乎全靠进口。以冶铁工业为例,俄国比西欧落后了近200年。[18](P2)当时的俄国社会基本矛盾尖锐,具体表现为:
沙皇与大贵族杜马、缙绅会议的矛盾。大贵族杜马是由大贵族组成的国家最高咨询机关,沙皇通过大贵族杜马统治国家的方式称为大贵族杜马君主制。缙绅会议是沙皇与大贵族杜马共同主持召开的封建主和城市上层居民的等级代表会议,对国内外大事作出决定。沙皇要扩大自己的权力就必须削弱后两者的作用。
沙皇世俗政权与东正教教权的矛盾。大牧首尼康(1605—1681)提出“教权大于皇权”,并于1654年乘沙皇出征波兰之际,夺取处理国家事务的大权。沙皇曾在1666至1667年间召开的东政教大主教会议中,废黜了尼康的大牧首职务。由此,世俗政权与东正教教权之间的矛盾日趋激化。
沙皇政权与人民起义。残酷的农奴制和专制制度像两座大山压在人民头上,对外战争更是加重了人民的负担,人民生活日益恶化,骚乱不断。仅17世纪40至50年代,就爆发了两次较大规模的骚乱。1667年至1671年,俄国爆发了哥萨克农民起义,起义席卷了顿河、伏尔加河等广大地区。
彼得掌权后,感受到俄国在世界之林中的被动地位和国内尖锐的社会矛盾,这成为彼得推行改革的动力。于是,以“欧化”[4](P230)为特征的社会自我批判就展开了。为了夺取出海口,彼得命令军队分别于1695年和1696年向土耳其的亚速城发动进攻,但都失败,这进一步促使彼得实施社会自我批判。
1697年,彼得组织了三个考察团分赴普鲁士、荷兰、英国等国考察。彼得化名以普通成员身份随团在荷兰考察,并在阿姆斯特丹学习近一年,获得东印度造船厂的结业证书。彼得在荷兰参观了炼油厂、造纸厂、缆绳厂、炼铁厂、指南针制造厂,以及阿姆斯特丹市政大厦、植物园和博物馆等。然后,彼得又以沙皇身份率部分队员到英国考察,参观了海军部大楼、兵工厂、军需库、铸炮厂等。彼得还参观了格林尼治天文台、牛津大学,多次参加英国议会的会议。这些考察使“彼得深感俄国落后于西欧国家,尤其落后于荷兰和英国”[19](P42-43),“注意到了俄罗斯现实中多如牛毛的弊端”[20](P39)。这种批判意识在俄国贵族的有识之士中形成了自上而下进行“批判的武器”的思想基础。
“批判的武器”的展开必然要转化为“武器的批判”,彼得回国后立即进行了全面改革。彼得意识到工业是保证经济独立的基础,因此“他狂热地建造工厂,来保证军需供应和加强国防”[21](P248)。他建立官办手工工场,鼓励私人和外资办手工工场。在改革前,铁要从瑞典进口;到1725年,俄国已可以向外国出口金属了,仅1726年从彼得堡港出口的生铁就达55149普特(1普特等于16.38公斤)。彼得规定工场主有购买农奴的权利,还将“乞丐、罪犯、无业游民等强征到手工工场去做工”[22](P67),以解决劳动力不足的问题。
这种改革必然指向俄国的教会、大贵族杜马和国家机构。1708年至1719年,彼得陆续建立了12个部及作为其统领的枢密院和总检查部,并把全国划分为8大州和50个省,这“摧毁了职能混乱、机构臃肿、人浮于事的衙门制度”,把“中央和地方行政机构更臻完善,强化了国家机器”[23]。1711年,俄国建立了枢密院,实际上替代了大贵族杜马;1721年,成立宗教事务管理局,沙皇为最高牧首,教士是政府部门特殊官吏,各地区教会“不得借口插手世俗事务和仪式”。彼得还把教产改为由国家管理,把教会农民转向为国家服役[19](P126)。彼得还大力发展文化教育事业,把教育从教会手中夺过来,实行国家统一管理。到18世纪20年代,俄国有42个城市开办了算术学校,莫斯科还设立了工科学校和医科学校。1724年,俄国成立科学院,下设数学部、物理部和社会科学部。
彼得改革中的另一个重大举措是迁都彼得堡。迁都彼得堡有两个目的:一是建立一个与莫斯科完全不同的开放型首都;二是建立一个向西扩张的前沿阵地。“彼得堡这个帝国的外偏中心从一开始就表明:一个圆周尚有待于划定”[24](P323)。早在1704年,彼得就决定建设彼得堡,并于1713年正式将彼得堡定为首都,成为全国的中心。
彼得的改革深深地打上了作为“世界历史个人”的“时代最卓越的行动、言词”[25](P32)印记。然而,正如彼得所言:“国王造就不出伟大的大臣,群臣却能造就伟大的国王。”[22](P155)作为“世界历史个人”的彼得,把内在于大众内心的作为“灵魂”的“世界精神”由不自觉到自觉,造就出了一批“感受着他们自己内在‘精神’不可抗的力量”[25](P32)的“伟大的大臣”。然后,这些“大臣”造就了冠以“世界历史个人”称号的伟大事业,这就是“群臣造就伟大的国王”。于是,在彼得周围聚集了一批追随者。其中有萨尔蒂科夫(—1715年),提出了俄国改革的宏伟计划,其中包括:主张商人集资开办手工工场;兴建具有资本主义性质的葡萄、烟草和亚麻种植园;在全国建16个科学院及附设高等学校,每省要建图书馆,等等。波索会科夫(1652—1726),在73岁著成极有影响的《贫富论》,强调商业在国家经济发展中的作用;强调必须发展工业,建议政府建立官办手工工场并转让给企业家;疾呼“不要让农民沦为乞丐”[18](P402)。普罗科波维奇(1681—1736)写了《宗教细则》和《君主意志的真理》,在前书中论证废除总主教制和宗教从属于世俗政权的必要性;在后书中论证国家政权的三种形式(民主政体、贵族政体和君主政体)中君主政体的意义。这些思想反映了当时社会经济和政治的发展,体现了社会自我批判。
彼得在1699年1月30日敕令中颁布,设立市政厅,让市民代表参加市政厅议事;每天邮政局送来许多市民的来信,彼得在吃午饭时叫人读,从中听到了很多底层民众的呼声。从这些言行中可以看出彼得的民众意识,这些都是他能成就“世界历史个人”的伟大事业之根据。
四、社会自我批判历史案例的若干思考
如果把历史上发生的社会自我批判看成普遍,那么“文景之治”“明治维新”和“彼得一世‘欧化’改革”作为具体的社会自我批判案例就是特殊。黑格尔对历史中普遍与特殊的关系作了深刻阐述:从本体论上说,特殊“是普遍的东西自己特有的内在环节,普遍的东西在特殊性中,并不是在一个他物那里,而是完全在自己本身那里”,特殊与普遍的统一是事物存在的根据;从认识论上说,特殊“通过它的规定性展示了普遍的东西”,因此通过特殊并“穷尽这一领域”,就能把普遍揭示出来。[26](P273)历史领域也不例外,不仅有与普遍相对应的特殊,而且还有特殊中的典型。典型属于特殊,它不仅能体现特殊,而且能把特殊事件中的矛盾双方鲜明地对立起来,亦即把特殊事物中的矛盾激化起来和发展起来,从而使作为典型的特殊更充分地体现普遍。“文景之治”“明治维新”和“彼得一世‘欧化’改革”就是特殊中的典型,因而就能更充分地体现普遍。研究这些体现为典型的特殊案例,就是为了通过特殊理解作为普遍的社会自我批判所具有的一般机制。
第一,社会自我批判与特定社会危机。
作为社会自我批判历史典型案例的“文景之治”“明治维新”和“彼得一世‘欧化’改革”,都存在着通过不同的社会运动、社会事件和社会问题等所体现出来的特定社会危机。正是这种特定社会危机,体现了社会基本矛盾运动的一定激化状态,这种激化状态的生产关系既是生产力发展的形式,又是“变成生产力的桎梏”[1](P38),彼此之间形成张力联系在一起。
这种特定社会危机具有两个特点:(1)社会危机相当严重。社会基本矛盾的激化使得社会不能按照常规继续运行下去,不仅“‘下层不愿’照旧生活下去”,而且“‘上层不能’照旧生活下去”[4](P230)。(2)社会尚没有达到崩溃状态。社会基本矛盾尚没有使生产关系与生产力决裂,社会仍处于非崩溃时期。“无论哪一种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1](P33)这就是社会自我批判能进行的根据。
正是这种既体现社会基本矛盾运动激化,但又没有使社会陷于崩溃的特定社会危机,再加上其他一些因素,就为社会自我批判提供了主体和客体趋于成熟的条件。从主体方面来分析,社会主体能进行“一种普遍意义的反思”[5](P7)。这既意味着统治阶级能在意识形态层面较为自觉地自上而下地揭示社会的否定方面,并予以反思;也意味着社会民众能在社会心理层面,较为自主地自下而上地揭示社会的否定方面,并予以反思。由此,国家权威批判活动与社会民众批判活动之间就能在比较宽松的社会氛围中相互作用,从而就能较为深刻地揭示社会的否定方面,并予以反思。从客体方面来分析,社会客体的成熟与社会基本矛盾运动的激化,使社会基本矛盾运动辩证关系的丰富规定充分发展,并呈现出来。“人类始终只提出自己能够解决的任务”,因为“任务本身,只有在解决它的物质条件已经存在或者至少是在生成过程中的时候,才会发生”。[1](P33)只有主客体的“特定条件”成熟了或正在趋于成熟,社会才能提出自我批判的“任务”。
以特定社会危机为根据的社会自我批判,在人类历史上并不是很多的,如“文景之治”“明治维新”“彼得一世‘欧化’改革”这样的典型就更少了。在中国历史上,“总计大小数百次”的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27](P625),可以说几乎每一次都是狂风暴雨式的社会革命,因而意味着是社会崩溃时期的社会自我批判。然而,作为社会非崩溃时期的社会自我批判,由于它以特定社会危机所内蕴的社会基本矛盾运动相当激烈,从而使其辩证关系的丰富规定充分发展和呈现,但又使社会保持非崩溃状态。这在人类历史上尽管有,但并不多见。由此,我们就能理解马克思所说的,社会自我批判“很少而且只是在特定条件下能够进行”[1](P24)。
第二,社会自我批判具有特有的深刻性。
“文景之治”“明治维新”“彼得一世‘欧化’改革”等社会自我批判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熠熠发光,不仅是因为其在历史长河中并不多见,而且更重要的是其特有的深刻性,在推动社会发展中起着极大的作用。
社会自我批判与一般社会自我评价相比较,具有特有的深刻性。在人类历史上,作为主体的社会总要进行自我评价,即以国家权威评价活动的形式和社会民众评价活动的形式对体现在社会运动、社会事件和社会问题等社会现象中的社会主体活动进行评价,以对社会活动进行自觉或不自觉的调整,使社会得以正常发展。批判是评价的特殊形态,因此社会自我批判属于社会自我评价范畴,是社会自我评价的特殊状态。在社会自我批判中,社会主体通过国家权威批判活动和社会民众批判活动及其相互作用,在深刻揭示社会基本矛盾运动的辩证过程中,必然与社会历史发展中的否定环节联系在一起;同时,社会自我批判总与反思联系在一起,因而社会自我批判总蕴含着社会自我否定的自觉性。由此,社会自我批判总能深刻地从否定方面来理解社会自身,使作为社会自身的“现实黯然失色”[28](P111),并通过反思摆脱“仅仅停留在肯定的东西上”的“理智的空虚规定”[29](P145)。
社会自我批判与崩溃时期的社会自我批判相比较,具有特殊的深刻性。马克思在评价巴黎公社起义时,曾形象地把以武力推翻旧政权的革命称为“历史的火车头”[2](P456)。在以往历史中,革命战争在社会发展中确实起着重大作用,其所带来的巨大的社会变革,在广度和深度上都是和平时期所无法比拟的。然而,战争期间的社会自我批判主要与自下而上的农民起义和农民革命等社会民众批判活动联系在一起,国家权威活动作为革命的破坏力量,不可能被纳入社会自我批判之中。我们所说的社会自我批判,是处在非崩溃时期社会的国家权威批判活动和社会民众批判活动,以及其实现自我批判的机制。这就能发挥两种现实力量的作用,克服各自固有的片面性,实现对社会的批判达到“人体解剖”的深刻性。
正是社会自我批判的深刻性,使得在“文景之治”后的汉朝出现了“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史记·平淮书》;使得经过“明治维新”的日本免除沦为半殖民地的危机而由落后的二元体制过渡到中央集权的强大国家;使得在“彼得一世‘欧化’改革”后的俄国由农奴制国家跻身到欧洲列强行列。
第三,社会自我批判中的人民主体作用。
“文景之治”“明治维新”“彼得一世‘欧化’改革”等社会自我批判中分别打上了汉文帝、明治天皇和彼得一世等“世界历史个人”的烙印。然而,人民主体在其中的作用是根本的,通过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来分析,就能具体地理解。
人民主体作用是社会批判的根据。“直接的物质的生产资料的生产,从而一个民族或一个时代的一定的经济发展阶段,便构成基础”[30](P776),以此为基础便构成社会基本矛盾运动存在于其中的整个社会。人民作为“生产物质生活本身”[2](P531)的主要因素,成为社会主体。社会主体对社会中否定因素的批判,体现了人民创造历史的能动性。首先,人民是社会批判的动力。人民群众作为“生产物质生活本身”的主体直接生活在社会之中,能直接感受到源于社会基本矛盾运动中否定因素对于自身利益的损害。人们必然为维护自身利益进行斗争,从而推动对否定因素的批判。其次,人民能把握社会批判的对象。社会基本矛盾运动的否定因素通过社会现象中各种否定因素之间的关系体现出来。人民群众在“生产物质生活本身”的实践活动中,能通过这些现象,把握其中的否定因素,并在林林总总的批判中,指向内在的社会基本矛盾运动中的否定因素。人民主体既能为社会批判提供动力,又能为社会批判把握对象,人民主体作用是社会批判的根据。社会自我批判是社会批判的特殊类型,由此就可以推论,人民主体作用同样是社会自我批判的根据。
人民在社会自我批判两环节中的主体作用。首先,在“批判的武器”环节中,人民群众必然会为维护自身利益而对现象中体现的否定因素奋起批判。于是,以人民群众为现实主体的社会民众批判活动就会自下而上地在“批判的武器”环节中展开,出现舆论激烈、集会不断,甚至暴力抗争的情况。具有现实属性的国家机器必然能感受到现实中的否定因素、感受到人民群众价值诉求,于是国家权威批判活动就会自上而下地在“批判的武器”环节中展开。其次,在“武器的批判”环节中,人民群众由自身利益损害而引发的要求,尽管具有无机形式和自发属性使其朦胧,然而由于与切身利益直接相关、与参与“生产物质生活本身”所获得的切身体验直接相关,就更具有坚定性和真实性。因而直接体现人民主体力量的社会民众批判活动就会自下而上地对自上而下的国家权威批判活动施以压力,从而在“武器的批判”中产生巨大作用。“批判的武器”环节与“武器的批判”环节既前后相衔又相互渗透,贯穿在这两个环节始终的国家权威批判活动和社会民众批判活动以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方式相互作用,人民群众的主体批判作用直接或间接地体现出来。人民主体作用的发挥是社会自我批判的根本动力,离开了“亡等”“冒上”和“大不敬”等群体性事件,离开了底层民众的国诉、檄文、贴贴活动及“可好啦”骚乱,离开了17世纪中叶的俄国人民的骚乱和起义,就很难想象会有“文景之治”“明治维新”和“彼得一世‘欧化’改革”。
第四,“世界历史个人”在社会自我批判中的作用。
在社会自我批判中,无论是上层还是下层,都会涌现一批“世界历史个人”。[25](P33)他们能深刻感受到社会危机中社会基本矛盾运动的激化,自觉或不自觉地把握了“适应了时代需要的东西”,由此就能引领广大民众进行社会自我批判。首先,“世界历史个人”处在国家机器金字塔顶端位置上的个人,作为国家机构的人格化,对国家机器的决策和运行具有决定影响。处于这一位置的“世界历史个人”,能敏感地感受到社会基本矛盾运动中的否定因素,“知道什么是需要的东西和正合时宜的东西”[25](P31),使得国家权威批判活动在“批判的武器”环节中展开;能审时度势地把握时机,把“批判的武器转化为“武器的批判”,从而使国家权威批判活动在“武器的批判”环节中展开。其次,“世界历史个人”在社会民众批判活动中,能深刻地感受到体现在被压迫阶级民众中的社会基本矛盾运动冲突,能“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他们能唤起人民群众奋起批判,并把批判矛头直接指向以社会运动、社会事件和社会问题等的否定因素呈现出来的社会基本矛盾的否定因素。
辩证而唯物地分析人民主体和“世界历史个人”在社会自我批判中的作用。“世界历史个人”的作用与国家权威批判活动和社会民众批判活动及其相互作用联结在一起,其源是内蕴于“生产物质生活本身”的社会基本矛盾的辩证运动。人民群众是“生产物质生活本身”的主体,他们能直接或间接地通过国家权威批判活动和社会民众批判活动及其相互作用,使社会自我批判展开。贯穿在“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两个环节中的国家权威批判活动和社会民众批判活动中“世界历史个人”的作用,实际上正是人民主体在“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两个环节中主体作用能动性的体现。邓小平指出,先进政党是“人民群众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为完成特定的历史任务的一种工具”[31](P218)。可以说,分别在国家权威批判活动和社会民众批判活动中发挥重大作用的“世界历史个人”,是人民主体在社会自我批判中的“一种工具”,这是社会自我批判中的唯物论。而人民主体在社会自我批判中的作用不能没有作为工具的“世界历史个人”的作用,这是社会自我批判中的辩证法。社会自我批判的发展正是唯物论和辩证法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