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川英子的抵抗精神
——以在华文学创作为线索
2021-11-29陈潇潇
陈潇潇
(1.重庆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074;2.四川外国语大学 研究生院,重庆 400031)
一、引言
战争时期的文学活动多以国家立场为重心展开,这一时期的作家很难脱离国民身份,他们的文学、思想大都带有国家意识形态,具有民族性。正如董炳月指出的:“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作家和日本作家都是在意识强化、民族主义精神高涨的大背景下展开自己的话语行动。在民众被高度‘国民化’的时代,作家不可避免地被‘国民化’,于是成其为‘国民作家’。”[1]绝大多数作家都是首先为一国之民,再成为作家,很难摆脱“国民化”的话语体系。但同时,最基础的依然是以个体为单位,每一个个体都拥有各自的独立性。或许可以说在“国民”、国家意志话语权占上风的时候,绝大多数个体压抑自己的内在意愿,选择顺从国家政策,在战争时期的日本国民身上体现为服从国家战时政策。然而,在普遍性下也存在特殊性,以日本战时作家为例,仍有一小部分文人并没有成为与国家战时政策步伐同调的“国民作家”,而是竭力反对战争、渴望和平,对日本当局的国家政策抱有抵抗意识。更有甚者,脱离日本这个场域,超越国籍,站在全人类的立场观照世界,他们所表达的文学世界、他们的创作立场与“国民作家”大相径庭。事实上,日本战争时期依然有相当一部分文人站在日本国家的对立面,他们反对侵略战争、反对日本战争政策,对中日友好关系作出了不可小觑的贡献。
绿川英子就属于这少数文人中的一位。她曾在抗战时期的陪都重庆长居,常年致力于反法西斯战争、倡导世界和平、宣传国际主义、宣传世界语,以写作、广播等方式控诉日本侵华战争的罪行。管见所及,国内有关绿川英子的论文及相关新闻报道、文章,绿川英子的形象显得较为单一,绝大多数都是从英雄、和平战士、同志的角度来叙述和颂扬她的抗战精神与国际主义情怀,而对绿川英子的文学书写及其复杂的内心世界缺乏深入探讨,导致对绿川英子的研究缺乏丰富性,略显单薄。由于绿川英子的文学作品多是以世界语展开的创作,世界语最终未能广泛运用,令绿川英子作品的传播和研究受到限制。值得一提的是,学者熊辉在《抗战大后方对日本反战作家绿川英子作品的翻译》一文中详细梳理了绿川英子作品在中国被译介、发表的情况,并指出其文学作品所具有的时代意义、政治意义,为学界进一步深入研究绿川英子及其文学夯实了基础[2]。
毋庸置疑,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同时身为日本国民、中国文人配偶、反战人士、中国社会的“他者”,具有多重身份的绿川英子的形象并非铁板一块,而是富有血肉、富有痛感、情绪丰富的,多重又相互对立的身份使她的内心世界远比历史流传给我们的绿川英子形象更丰富。重新审视绿川英子作品中对殖民空间与中国体验的文学书写,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理解她的丰富性和多重性。透过绿川英子的在华活动及其文学创作,不仅可以确切地探析绿川英子在多重身份下复杂纠葛的心境,而且能够进一步管窥日本国民战争观的另一个侧面,避免在讨论中日近代关系时做出片面的论断。
二、绿川英子的反战活动与文学创作
绿川英子(1912—1947)原名长谷川照子,是著名的世界语者、反战文人,与日本学界常使用“长谷川照子”的名字讨论她不同,在中国人们更习惯用其世界语名字“绿川英子”来缅怀她。她短暂的35年人生中,在中国待了整整十年(1937—1947),她先后在上海、广州、武汉、重庆、佳木斯等地居住,其中在重庆的时间最长(1938年12月—1945年11月)[3]。绿川英子在中国的这十年,正值日本全面侵华战争时期,她目睹了日本的侵略行为。作为一名世界语者、反战活动家,身为日本国民的同时又是中国文人刘仁的配偶,身处战火燃烧的中国,绿川英子切身体会到侵华战争的残酷,多重身份给她带来了比普通人更丰富、深刻、糅杂的人生经历和情感体验。在中国,她不仅与世界语同盟的同仁一起宣传世界语和国际主义理想,还与中国的革命志士共同参加抗日活动。她站在自己祖国的对立面,所抱有的抵抗精神并非长期以来宣传的那般单一,而是具有杂糅性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绿川英子的反战态度是纯粹的,她坚决反对战争侵略行为,这赋予了她将反战活动进行到底的力量,但同时,她的情感是复杂的,多重对立的身份令她承受了更多内心的纠葛与挣扎,致使她的文学创作饱含丰富的情感,富有文学价值和历史价值。
绿川英子与世界语的渊源要从她所处的时代背景说起。1931年在奈良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读书时的绿川英子对日本古典文学颇感兴趣,参加了学校的短歌小组。当时国际国内环境变幻莫测,发生了不少历史大事件,绿川英子遂开始关心时事政治,逐渐远离短歌小组。她于1932年6月开始学习世界语,与同学长户恭一起在学校组建新剧、文学、世界语爱好者的文化沙龙。同年12月她们加入日本无产阶级世界语同盟,“由于长户恭和绿川英子一直关注文学与社会的关系,她们结识了作家同盟的会员大山俊峰,接着又参加了左翼文化运动”,“她们的这些举动在当时日本社会是非常危险的”[4]56。毕业前三个月,即1932年9月,绿川英子和长户恭受到退学处分,绿川英子被父亲带回东京。绿川英子在这一时期接触的大岛义夫、中垣虎次郎、三宅史平给她带来不小的影响,他们帮助绿川英子进一步加深了对世界语思想内核的理解。众所周知,世界语是波兰医生柴门霍夫于1887年创造的人工语言,他看到世界上各民族间因语言不同而产生的隔阂,也看到由强权导致的战争和矛盾,提出希望人类能够借助统一的语言来消除仇恨与战争,维护世界和平[5]。这是柴门霍夫创造世界语的初衷,也成为世界语者共同的目标,旨在消除民族隔阂,抹杀国家和民族间的不平等、强权、歧视,宣扬纯粹的人性,追求不同人种间的绝对正义和平等,这些思想都得到绿川英子执着的坚守和传承。
绿川英子对世界语的执着同样透露出她反法西斯、反对战争压迫的理想,她对实现世界和平的渴望可见一斑。世界语运动逐步发展壮大,共产国际的呼声日益高涨,这在希特勒执政的德国也不例外,然而希特勒却以世界语是犹太人的语言为由,禁止一切与世界语相关的运动。在日本,从1936年12月到1937年5月,世界语运动同样遭受日本当局大规模的镇压,左翼世界语运动受到严重打击。日本国粹主义和军国主义思想独占上风,致使日本发动卢沟桥事变,打响对中国的侵华战争。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绿川英子仍坚持世界语的学习和宣传,并参加左翼文化运动,她在日本国内面临的阻力可想而知。1936年春,绿川英子在日本世界语运动中与中国文人刘仁相知结缘,同年秋不顾父亲的反对,与刘仁结婚。战争爆发后,刘仁于1937年1月回到中国参加抗日救国运动,3个月后绿川英子也乘英国轮船奔赴上海,开始她的在华生涯。绿川英子与刘仁如此迅速结婚并毅然离开日本,来到战火中的中国,除去两人的感情因素外,与日本社会和国际大环境不无关系。有一点不可否认,在战乱的中国,世界语的推进工作和共产国际思想的宣传工作更易开展。
来到中国的绿川英子站在全“人类”的立场上宣传共产国际理想,全身心地投入世界语宣传活动,她抛开国籍,剥离日本国民身份,参加在上海举行的世界语诞生50年纪念活动,与会者都抛开各自的政治立场和思想立场,以“使用世界语、解放中国”为口号,团结一心[4]60。绿川英子还担任中国无产阶级世界语者联盟对外宣传刊物《中国怒吼》的编辑,并参与世界语刊物《正义》的出版工作。她对世界语的推广是身体力行的,在《中国世界语者》1944年第8期纪念特刊“在重庆世界语函授学社四周年纪念会上的讲话”中,绿川英子称自己因为“是一位世界语者而感到幸福”[6]276。
随着战争愈演愈烈,大部分日本国民争先撤回日本,但绿川英子选择留在炮火纷飞的中国,为宣传反法西斯、反战理想四处奔走,为实现国际主义和普及世界语而不懈抗争。对日本政府的战争政策,绿川英子持抵抗态度,她站在战争的对立面,以独有的方式控诉惨无人道的战争。她在中国主动参加抗日游行活动,控诉日本的战争罪行,用实际行动表达自己对战时日本政府的不满和抵抗。自1937年来到中国之后,绿川英子先后参加了上海、武汉、广州、重庆等地的反战活动。1937年6月上海人民要求释放救国会七君子的示威游行活动中就有绿川英子的身影。此外,曾在日本电台工作过的绿川英子还在汉口、重庆担任对日广播员,亲自用日语将战争前线的惨烈战况传递到日本,以此描绘并控诉战争的罪行[7]。绿川英子在渝期间亲身经历了重庆多次大轰炸,深切体会到战争的切肤之痛,进一步加深了她对日本军国主义的抵抗情绪。当时住在重庆大田湾一座破旧二层小楼的绿川英子,每天都会步行到位于上清寺的国际广播电台广播,同在重庆的革命志士鹿地亘、青山和夫有时也会来到广播电台,与她一起广播、演讲,共同控诉法西斯罪行。1939年夏,绿川英子随郭沫若、鹿地亘访问了位于重庆南温泉西侧南泉乡至巴县鹿角场公路边的“博爱村”——重庆俘虏收容所,后来又加入文化工作委员会,搬到歌乐山赖家桥,继续文学创作。
绿川英子对日本国家战争政策的抵抗态度毋庸置疑,无论是世界语宣传、抗战活动、对日广播,还是文学创作,无不体现她对法西斯战争的反抗精神。身为日本国民的绿川英子,勇敢地站在发起这场战争的国家的对立面,一边反对日本的侵华政策,一边为世界和平而奔走。难能可贵的是,绿川英子将在华时期的殖民地体验、战争体验、中国印象都变成文字,她的文学创作具有较强的纪实性,让读者更加真切地感知那个年代。同时,绿川英子在作品中毫不掩饰她对日本当局、对侵略战争的憎恶。绿川英子的文学书写向我们展示了她眼中的殖民地形象,讲述了她的战地体验和中国体验,诉说了她在追求理想过程中内心的纠葛与挣扎。绿川英子的这些文学书写在为后人还原历史、探索中日近代关系提供佐证资料之外,亦具有特殊的文学价值。
三、殖民空间与中国体验的文学书写
绿川英子为数不多的文学作品多用世界语创作,代表作包括《在战斗的中国》《暴风雨中的细语》等多部作品。绿川英子将她“在上海”“南下”“在广州”的生活记录于《在战斗的中国》,并在该书后记中写道:“我把《在战斗的中国》分为了三个时期,第一时期是从抵达上海开始,直至逃亡香港的亡命生活,这是我的放浪时期。抱着想要以公开的身份参加抗日战争这一唯一目的与希望,我度过了一年多的匿身放浪生活。”“第二时期是汉口时代。在前辈和朋友们的帮助下,我终于在抗日战争一周年前夕获得了在中央对敌部门工作的许可。这个时期却最终只有三个月就结束了。12月26日汉口沦陷,我们不得不在十月中旬离开汉口。这段时期虽然短暂,却是特别令我兴奋、活跃又紧张的时期。”“第三时期是重庆时代。那是从1938年的冬天开始的。这个时期什么时候结束,我还不知道。……这里是否真如邻居所说的那样,太阳不过是被大雾掩盖了?这一定是不争的事实。可这雾到底何时才能消散,重现晴天呢?”[8]108-110对重庆的印象是难见阳光,而这似乎带有隐喻的“雾”与“晴天”,隐藏着绿川英子内心的不安与期盼。她称在重庆的时期是阴郁的,无疑与战争有关联。在重庆,绿川英子出版了著作《暴风雨中的细语》,该书记录了上海、广州、重庆的战地态势,以及日军对华虐杀、空袭、大轰炸等一系列罪行,其中重庆时期创作的篇幅居多。出版于日本、由日本学者宫本正男编著的《长谷川照子作品集:反战世界语者》也收录了大部分长谷川照子即绿川英子的作品,这些作品描述了她初到中国的不安、亲历战争时的愤怒、面对祖国的纠葛,以及身处中国和日本夹缝间撕裂的情感。可以断言,绿川英子并非只是一位具有国际主义精神的反战人士、世界语者,身为日本人、中国人配偶、反战人士、世界语宣传者、国际主义战士,兼具多重身份的绿川英子在面对战乱、面对身份冲突时,表现出不安与彷徨,这些错综复杂、焦虑纠葛的情感全都被记录在她的文学创作中。然而遗憾的是,目前国内学界针对绿川英子的文学书写鲜有讨论,人们将精力更多放在对其革命精神和国际主义理想、反战情怀的关注上,致使绿川英子的形象显得相对扁平化,缺乏丰富性,她的文学作品也少有人问津。
正如国内有限的资料对绿川英子的介绍,她的国际主义理想赫然展现于多部作品中。例如绿川英子在《在战斗的中国》中写道:“对我们世界语者来说,国籍不是绝对的,它仅仅意味着语言、习惯、文化、肤色等的不同。我们把自己看作‘人类’这个大家庭中的兄弟。这一点,我们不是理解到,而是感觉到的。在表面上我们由一种语言连接着,在内心里我们由同一种感情联结着。”[6]30绿川英子宣扬的爱并不局限于日本国民,而是包括“对其他民族的爱和尊重”。她所强调的“人类”的、超越国籍的爱,其实与她宣扬的国际主义精神具有同质性,其作品《失掉的两个红苹果——写在病床上》可见一斑。
如果您的女儿永远失掉了
您疼爱地给我的那两个苹果,
请您不要为此责备我。
请看,我亲爱的母亲啊,
它们只是无数个
为了在中国大陆、在日本、在世界各国,
永远结下美丽的红红的苹果,
因而早落下来的苹果中的
两个[6]167。
“红苹果”这一隐喻既透露出绿川英子对家人的思念及对世界的憧憬,亦表达了她反对战争、向往和平的迫切心境。抱有强烈思乡情绪的她宁肯失去自己的“两个红苹果”,也要为世界各国“永远结下美丽的红红的苹果”而努力。为此,绿川英子的不懈斗争有目共睹。如前所述,绿川英子除了广为传播和广受赞扬的世界语者、国际主义战士的形象外,还拥有更丰富、更鲜活的内心世界。她拥有作为日本女人、中国媳妇、来到半殖民地中国的外国人、在中国遭受日本军侵略的日本人等多重视角,这些相互冲突、彼此矛盾的身份视角给绿川英子文学带来的,远比单一身份、单一视角创造的文学作品更复杂,更耐人寻味。
纵观绿川英子的文学创作,她对中国的书写是从描写上海开始的。她用生动的文字描摹了自己最先踏入的中国土地——处于半殖民地的上海,并直言她面对这座城市所感受到的痛苦。
摩天大楼是赤膊的苦力们用血汗一层一层地盖起来的。但是一经盖成,他们随即返回地面,依旧牲口似地在地上爬行。摩天大楼的主人们享受着所有文明生活所不可缺少的一切,而且还享受着他们在本国所享受不到的乐趣。上海是所谓“冒险家的乐园”呵。他们再也不会想起那些肮脏的赤膊的人们了。在前者与后者之间,并不存在直接的关系。主人向奴隶们发号施令,是通过能说他们语言的“高等华人”,或通过安南或印度巡捕手中的棍子来进行的。
……
除了赤膊的苦力和豪华的摩天大楼的结合体外,再没有别的更能雄辩地说明上海这座典型的半殖民地中国城市的本质。
我不喜爱上海。它使我想起了一个被肢解的躯体,而这种想象是痛苦的[6]35-36。
被压榨的劳动力盖起了“摩天大楼”,这些“肮脏的赤膊的人们”完成任务后就会被遗忘,继续“返回地面”如“牲口似地在地上爬行”,而将“冒险家的乐园”留给“主人”享受。这是绿川英子对战争时期上海殖民空间的刻骨描写,她将战时上海的样貌、自身的体验、租界外国人与中国底层劳动人民的强烈反差一一囊括进殖民空间的画面,“摩天大楼”和“赤膊的苦力”、“主人”和“奴隶”、“文明”和“原始”形成鲜明对比,生动地展现出战争时期帝国主义列强与半殖民地中国之间霸权与屈服、侵略与被占领的关系。绿川英子将上海比喻为“被肢解的躯体”,并称“这种想象是痛苦的”,这样“痛苦”的言说无疑道出了绿川英子对战争殖民的抵抗意识。
让绿川英子感到“痛苦”的还不仅如此。身为日本国民,同时作为中国文人的配偶,绿川英子的情感错综复杂,身处异乡的孤独感、漂泊生活的焦躁感、身份认同的分裂感带来的不安与彷徨,都能从她的文字中找到踪影。绿川英子描写自己初到上海时的不适,将自己比作“聋子”和“哑巴”,吐露自己的孤单与无所适从。“想象一下你突然变成哑巴和聋子。周围的人们和以前一样活蹦乱跳地生活着,而你在人群中却那么孤独。你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他们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8]128“大家都在非常愉快地说着笑着喧哗着,只有我,削尖了神经,拼命地想要捕捉住从他们口中溜出的词语,到最后筋疲力尽不想再听下去。我耷拉着头,垂头丧气地盯着地板。”[8]30“哑巴”“聋子”“削尖了神经”“筋疲力尽”“垂头丧气”,无不细诉着绿川英子身在异乡的寂寥,她被搁置在边缘地带,没有归属,无法融入,也无法分离。即便如此,面对战争时期纷纷回国的日本同胞,绿川英子依然选择与丈夫一起继续留守中国。纵使她有多么坚定的革命立场,也没能遮掩住内心涌出的哀愁,“我既回不了祖国,又无法进入丈夫的国土,像一只被夹在中间随时可能被捕的可怜野兔,在‘中立地带’徘徊”[8]47。“中立地带”一词道出了绿川英子的无可奈何,思念家乡的情绪与坚持理想信念交织在一起,混杂着她对日本家人的孝、对丈夫刘仁的爱,各种情感相互摩擦、碰撞。不难想象绿川英子内心的焦灼情感及情绪冲突,她像是在“中立地带”里徘徊的“可怜野兔”,这只“可怜野兔”“被夹在中间随时可能被捕”,不安、无助、彷徨。她无法决绝地站在日本国民或是中国国民的立场,只能保持中立,不断游离和挣扎着,在文学中吐露心境。
面对不得不遵从国家命令而参加战争的日本兵士,她的情感依然是复杂的。她在拒斥和谴责日本侵华行为的同时,也饱含作为日本国民的一员对同胞的怜惜与无奈。绿川英子同样看到身为侵略者的日本兵卒的无力感,这是倍受日本侵略的中国民众难以关注到的视点,也是日本战争记忆言说中常被强调的内容。在亲身经历日军连日空袭之后,绿川英子写下了如下文字。
想要给中国民众说的千言万语,都绝望地埋在我的心底,想要给近在咫尺的日本兵士们诉说的万语千言,却忍不住从我的嗓子里迸出。这些日本兵不停地杀戮中国人,其实他们也是日本法西斯的牺牲者。他们无法逃避受伤、战死。为了战胜自己的敌人们,他们洒下了邻国人们的血,也洒下了自己的鲜血[8]54。
可以看出,绿川英子的控诉更多地针对时任日本政府、日本军国主义者,没有将矛头指向日本国民。她在承认日本兵士杀戮中国人的同时,不否认这些人同为法西斯战争的牺牲者。绿川英子将日本国家、兵士和国民分而论之,并在作品中写下自己的见解。
“是谁造的孽?日本人吗?”
“不!”我马上摇头否认,并痛心疾首地答道:“是日本军国主义者!”
……
不!不!我永远不会忘记,它那灰色浓烟压抑着日本人民,将它窒息至死——日本,这是侵略者的国家……也是我亲爱的祖国。
我胸中开了一朵血的玫瑰——我肯定看到了日本人民被强力所压抑的一丝真情实感,它没被抑住而喷射了出来[6]139。
引文诉说了绿川英子身为日本国民和身为反战、反法西斯世界语者身份的撕裂。“血的玫瑰”“没被抑住而喷射”表露出她作为日本国民的痛楚和愤怒,同时促使她坚定地走上抵抗日本当局、控诉日军罪行、协助中国与日本军国主义抗争的道路。在被日本侵略的土地上,绿川英子深知中国人民有多么仇视日本人,她一方面加入抗战队伍,一方面不得不装扮成中国妇女,以免遭受中国人民的误会和记恨。日本国籍这一国民身份令身处中国的绿川英子既紧张又焦虑,“有时会有一种恐惧从我的身体里划过,如果他们发现了我的身份……”,“我绷着神经,尽力地佯装成中国城市里的夫人”[8]50。在追求理想的路上,看似勇往直前的绿川英子独自咀嚼着她的烦恼与焦虑。在国民身份带来的困扰之外,她对未来的不明朗也满心不安。她记录下自己的焦躁与无力,“站在窗边俯瞰灯火通明的大陆,突然有一种苍凉的虚脱感和直堵胸膛的窒息感袭来,这种感觉每一分钟都在变换”。“经过一个星期颠簸、让人持续焦躁不安的旅途,精疲力竭的我们只想赶紧到清洁舒适的床上去睡觉。睡吧!美美地睡一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8]78“苍凉的虚脱感和直堵胸膛的窒息感”“焦躁不安”“精疲力竭”,无不叙说着绿川英子的心境,但最终这些焦躁与精疲力竭都被“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一笔勾销。“明天”在她的眼里或许是希望,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期盼。她与祖国之间的纠葛、忠孝与理想之间的冲突、远离家人与身临战争现场的伤痛,都将在“明天”这个象征未来的时空中得到稀释、消解和清算。绿川英子期待自己的挣扎、矛盾与分裂会随着国际主义精神和超越国籍的爱而消逝,期待着“明天”给一切带来和解。带着对“明天”的期盼、对终止战争的期待,绿川英子忍耐住内心的各种纠结和痛苦,奋力拼搏着。如果说世界语是她的工具,反战是她的动力,人类和平与国际主义是她的目标,那么“明天”和“中间地带”就是她得以喘息和舔舐伤口的时空与场域。
在绿川英子的文学书写中,对自身境遇的心理描写为数不多,与之相比,她对战争的描写、记录和控诉占据更多比例。在《致全世界世界语者的公开信》中,绿川英子写下目睹的战区惨状,她痛彻心扉地控诉日本军阀的滔天罪行——“闸北三天三夜地狱般的大火”“可怕的连日不间断空袭”“被炸出娘胎的未足月的胎儿”“贞洁的妇女被奸污后割去乳房”“孩子的胸脯被尖刀刺穿”“满洲人被日本人特殊的针剂致哑”“遍地都是被炸断的手和足”“没有食物无家可归的人们”[8]139-141……亲身经历过战火、目睹中国被侵略的惨状后,绿川英子更加坚决地批判战争行为,推进反战运动,践行国际主义精神。久居重庆的绿川英子还将亲身经历的有关重庆大轰炸的记忆写进《在五月的首都》。
今晨你受过了几次红色的洗礼!
在三日,四日,十三日和二十五日……
空中出现了银翅膀的魔鬼。
嘣!嘣!嘣!
我脚下,大地在流血,你头上,天空在燃烧!
……
为了几千名死者,为了比这更多的可怜的孤儿寡妇,你在哭泣。
由于你那炸断的胳膊,由于你那烧伤的大腿,你感到疼痛。
你浑身在流血——但毫不畏惧[6]171。
“红色的洗礼”“银翅膀的魔鬼”“流血”“燃烧”“哭泣”“炸断的胳膊”“烧伤的大腿”“毫不畏惧”……她的文字吐露了一名国际主义反战文人在面对侵略战争时的愤怒,表达了她对法西斯战争的愤恨和对遭受轰炸的重庆的痛惜。
在日本言说国民战争记忆的时候,时常会强调战争给国民带来的伤痛,毋宁说对战争伤痛的言说甚于对罪恶感的言说。学者胡澎曾指出:“战争受害者意识已上升为日本人的集体记忆和民族记忆。”[9]这固然源于国民立场的不同,而不同的立场对战争记忆的言说也不甚相同。站在日本国民的立场上言说受害者意识,与站在国际主义立场抑或中国的立场言说战争带来的伤痛,必然大相径庭。最难能可贵的是绿川英子并未拘泥于自己的国民身份,以日本人的立场自居,而是游离于国家和民族之外,站在超越国籍的共产国际战士的立场,站在全人类的立场,对这场侵略战争有着不同于普通日本国民的文学书写。当日本战后文学作品更多地谈论战争的创伤记忆、强调“受害者意识”时,同为日本国民的绿川英子更强调受害国的“受害者意识”和侵略国的“侵略者意识”。她固然清楚自己无法真正从两个国家找到自己的归属感,她独自忍耐着游弋生活带来的孤独和焦虑,在自己所处的“中间地带”用文字构筑起一个个体对战争的记忆。她的文字令那段历史的记忆变得更加丰厚,亦更加鲜活。或许可以说,绿川英子对殖民空间和战争体验的书写,是中日关系史研究过程中不可或缺的素材,更是对抗战历史研究的有益补充。她对战争的控诉和对战时日本政府与军国主义的抵抗,已然成为中日近现代关系史上一道闪亮的光,照亮了中日近现代关系中的阴霾。
四、结语
笔者认为,在探讨中日近现代关系时,不可忽视绿川英子类文人的存在。身为日本国民、中国人配偶、反战活动家、世界语者、共产国际战士……拥有多重身份的绿川英子为我们提供了观察中日两国关系及抗战历史的多个视角,这是一般中国人或日本人难以具备的视角。她对侵华战争、日本战时政策抱有坚决的抵抗精神,既体现于她的在华活动中,又体现于她的文学书写中。多重身份、多种立场令绿川英子的文学增添了丰富杂糅的情绪,她的文学在宣扬国际主义精神、和平理想、控诉战争的同时,刻画出作为独立的个体在身处异乡、面临战争时抱有的情感冲突,展现了她鲜为人知的多个侧面,令一度被扁平化的“国际主义战士”形象更富血肉。从某种意义上说,绿川英子以世界语展开的文学创作本身就是她身体力行进行世界语宣传的有力旗帜,饱含抵抗战争、抵抗强权、倡导和平的思想意识。透过绿川英子的文学创作,我们看到了她对消除不平等、实现全世界人民和平友爱的殷切期望,而她在文学作品中对殖民地空间和近代中国形象的书写,又展现了战争时期倍受侵略和欺压的中国样貌。此外,绿川英子在文学作品中记录的中国体验、抒发的内心彷徨和纠葛,都成为她在异国他乡宣泄复杂情绪的出口。由此,我们不仅能看到绿川英子与自己内心的对话,还能听到她对广大世界语者、广大群众的呐喊。正因为此,绿川英子的作品在讲述历史之外,更增添了一份近乎“私小说”般的文学特质,即她的文学创作兼具战争历史叙事和表达作家内心世界的功能。简言之,从历史研究层面而言,绿川英子的文学创作理应在中国抗战文学发展史中占据一席之地,不可小觑;从文学研究层面而言,她的文学作品在思想价值、精神价值和文学的诗性等方面都具有独特的文学价值,值得深挖。从国别文学研究而言,绿川英子的作品既非日语文学,亦非汉语文学,而是使用世界语这一超越国籍的语言创造的文学,令她的文学作品挣脱了国别的束缚。这固然是其文学作品未能引起中日两国学界注意的原因之一,但或许可以说她的文学站在了更高的高度——全人类的角度展开叙事,在表述绿川英子思想见解的同时,跨越了国境,跨越了时代的洪流,以一种游弋在各种文学框架之外的文本方式达成与今天我们的对话。
反战作家、战后作家的文学是我们审视历史的途径,是反映战时社会、国家关系的一面镜子,也是承载两国交流不可或缺的工具,它们与文学之外其他领域的多面镜子,共同构成了一个富有血肉、层次丰富的中日关系史。如果读者能从普遍性中探寻出与普遍性相左的事实及例外,并将其作为我们全面理解历史的辅助线,就能更客观地还原历史的多个面相。作为这条“辅助线”上的代表人物,绿川英子为中日友好、世界和平作出的贡献,无疑是对当今中国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最为生动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