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与魂归:哈代诗歌母题对徐志摩的影响
2021-11-29耿靖
耿 靖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哈代诗歌对徐志摩诗歌的影响,是比较文学影响研究领域的有名案例。二人之间联系的若干事实,早已因徐志摩介绍哈代的文章而广为人知,如徐志摩最早翻译了哈代诗歌,哈代是他译介最多的诗人,他拜访过哈代等。在这些事实的提示下,前人已多次研究过这一影响关系,如西利尔·白之(Cyril Birch) 《托马斯·哈代对徐志摩的影响》[1]一文奠定了此项研究的基础,毛迅[2]、刘介民[3]、陶家俊等[4]又继续有所推进。本文则试图在二人诗歌中的“爱与死”母题方面,为前人成果略作补充。
爱与死本是常见的诗歌母题,但徐志摩、哈代诗歌中此母题特别多,值得注意。如哈代有《热蒂的报婚》(Retty’s Phrases)、《此刻窗帘都已拉上》(The Curtains Now Are Drawn)、《威塞克斯西边的女郎》(The West-of-Wessex Girl)、《她的永生》(Her Immortality)、《怀念费娜──初闻噩耗时》(Thoughts Of Phena -At News Of Her Death)、《她听风雨》 (She Hears The Storm)、《针线盒》 (The Workbox)、《她在他的葬礼上》 (She At His Funeral)等,特别是著名的《爱玛组诗》。这些诗有的写死后爱的遗忘,如《是你在挖我的坟?》(Ah,Are You Digging My Grave);有的写亡魂始终陪伴生前爱人,如《长相随》(The Haunter);有的怀念少时的暗恋对象,如《致小巷里的露易莎》(To Louisa In The Lane)。徐志摩的浪漫善感和所受的情路挫折,使他在此母题上与哈代相契合,在其影响下写了很多这类诗歌,如《一个噩梦》《这是一个怯懦的世界》《呻吟语》《再不见雷峰》《决断》《爱的灵感》《冢中的岁月》等。这些诗有的更多体现了徐志摩原初的热烈真挚之风,如《情死》;有的则更多体现出哈代的影响,如《问谁》的荒原景象和《夜半深巷琵琶》的阴惨恐怖。
哈代诗的爱与死母题,常表现为两种更具体的母题,它们都影响了徐志摩:一是爱人死后化为草木而获新生;二是自然现象引起爱人鬼魂归来的幻觉。同时,与二人之间在爱与死母题(特别是其中的魂归母题)上的影响关系相关,徐志摩还吸收了哈代诗的鬼诗风格。
此处须先对影响成立的基础略作说明,即徐志摩阅读哈代诗的范围与时间。范围方面,笔者已在《徐志摩阅读哈代诗的范围之调查》中,统计了徐志摩存世文字和年谱、著译系年、传记、他人记录中关于他持有、读、译、引用、提及哈代诗的所有痕迹,证明他读过哈代生前出版的全7 部诗集,仅其死后出版的诗集《冬日之言》(Winter Words)除外。[5]时间方面,徐志摩在留学时(即1922 年归国并开始成为诗人之前)所能阅读的哈代诗范围是1921 年前出版的5 部诗集,而1922 年的《早年与晚期抒情诗》(Late Lyrics And Earlier)、1925 年的《人世杂览》(Human Shows)二集,是他开始成为诗人后读的,其中他读《人世杂览》后写的读后感,即《厌世的哈提》一文(1926 年5 月发表),构成了他接受哈代影响的第二个高峰期的中心。[6]而二人特定诗作间的影响关系若要成立,必然要求受影响的诗作须作于或至少发表于影响源诗作出版或发表、徐志摩能读到它之后。对此,1921 年前的诗集作为影响源诗作不成问题,但若涉及后两部诗集,则须确认。本文中这种情况皆已确认,恕不一一举证。
一、新生母题:爱人死后化生为草木
徐志摩《苏苏》即属此类。
苏苏是一痴心的女子:/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来一阵暴风雨,摧残了她的身世。//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啊,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那蔷薇是痴心女的灵魂,/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到黄昏里有晚风来温存,/更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你说这应分是她的平安?/但运命又叫无情的手来攀,/攀,攀尽了青条上的灿烂,──/可怜呵,苏苏她又遭一度的摧残![7]224-225
先行研究曾论及哈代《坟上雨》 (Rain On A Grave)对此诗的影响。[8]此二诗都含有女性死后化为花朵、坟、风雨等元素,影响关系很明显。《坟上雨》中,诗人看到冬雨淋在亡妻爱玛的坟上,忆起她生前避雨时的神态。他因坟被淋而不安,感叹宁愿替她躺在坟中,让她重新活在生者的屋内,或两人都在坟中,一同经受冷雨。他又想象她化生为她喜爱的雏菊:“不久在她的坟前/会长出芳草萋萋,/雏菊也会开遍/如群星撒满在地,/她会开成其中一朵──/啊──那是最美的花朵,/有无比的关爱/及孩子般的欢快/相伴她一生一世。”[9]341-342,[10]212此诗属于怀念亡妻爱玛的《爱玛组诗》,作于她死后不久。爱玛保守、信教,哈代激进、反宗教,导致婚后二人很快疏远,也不曾有子女。但爱玛死后,哈代忆起相恋和新婚的日子,为自己对她多年的冷漠而愧疚,写了《爱玛组诗》。此组诗的一个重要特点,是诗思在不同时空之间的推移。如《坟上雨》先由眼前坟被雨淋的景象,引出对爱玛躲雨情景的回忆,接着回到当下,发出愿与她换位或一同受淋的感叹,最后抵达幻想的未来。时间的转换成了主要的结构方式,这与时间始终是哈代诗最重要的母题之一[11]69-79相符。《苏苏》也用了类似结构,四诗节分别对应四个时间场景,依次推移。在空间上,《坟上雨》也进行了屋中生者的实存空间与坟中死者的幻想空间的转移。这种时空的流转,既能使现实层面的死别因想象层面的新生而有所补救,也使此诗能承载追忆、眷恋、愧疚、自省、释然等复杂心理活动。
哈代虽怀疑和否定宗教,但并未彻底否定超自然事物的存在:众所周知其小说中常有神秘成分,在其诗中亦然。在理智上,哈代难以接受“上帝仁慈”的观念,因为它作为一种“公正世界幻觉”,在人类和生物一直所受的痛苦之前站不住脚。但在情感上,他仍认为人类需要某种精神寄托,以减轻痛苦。[11]49-53他之所以幻想爱玛的新生和魂归,也是为了寻求安慰。同样,《苏苏》中有“清露的滋润”、“晚风”的“温存”、“长夜的慰安”,这些温慰的效果,既作用于苏苏的亡魂,也作用于正沉浸在怜香惜玉情绪中的徐志摩自己。这些意象辽远与超越,其色调主要是欧式的,如哈代诗《鼓手霍吉》(Drummer Hodge)就有类似描写:南半球的异国星座每夜飞过鼓手的坟,他在长夜的天穹之下安息。[9]90-91《苏苏》的这些欧风意象与荒坟野草、红颜薄命的中国古调结合得平滑无迹,使人不觉其生硬。
除《坟上雨》对《苏苏》有明显的影响之外,哈代另一首诗《变形》(Transformations)也不应被忽视:
这株紫杉的某些部分/是我祖父认识的一个男人,/被紧紧拥入它的树根:/这树枝也许是他的娇妻,/脸色红润的健壮生命/现在化为了翠绿的嫩枝。// 这片芳草必定由她变来,/她自上个世纪就常在/祈求来世获得安宁;/而那位美丽的少女,/多年来我一直盼着与她相知/或许已化作这玫瑰之身。// 看来,他们并没有深埋地下,/而如神经脉络密密麻麻/发育在地面的空气里充分舒展,/他们承受着雨露阳光,/又有了无限生机和力量,/从而将往日的丰姿重现![9]472,[10]311
此诗的少女与苏苏一样化为玫瑰。《变形》比《坟上雨》更集中地体现了哈代这种将死者化为草木的想象方式和“死并非生命之结束,而是新生之起始”的观念。在此影响下,徐志摩有的诗虽未写死后的转生,但死后生命仍在延续的意味却很明显,于是死亡的凄凉色彩被冲淡,甚至带上了光明的色调,如《爱的灵感》:“死,我是早已望见了的。/那天爱的结打上我的/心头,我就望见死,那个/美丽的永恒的世界;死,/我甘愿的投向,因为它/是光明与自由的诞生。/从此我轻视我的躯体,/更不计较今世的浮荣,/我只企望著更绵延的/时间来收容我的呼吸,/灿烂的星做我的眼睛,/我的发丝,那般的晶莹,/是纷披在天外的云霞”。[7]385徐志摩在《欧游漫录》中说:“死止是中止生,不是解决生,更不是消灭生,止是增剧生的复杂,并不是清理它的纠纷”。[12]从《苏苏》到《爱的灵感》等就是这种观念的体现,而徐志摩这种观念的形成则离不开哈代的影响。
二、魂归母题:爱人鬼魂归来的幻觉
爱人鬼魂归来的幻觉(或梦)常由自然现象引起。如徐志摩《落叶小唱》中,就由夜风吹落枯叶之声引发:
一阵声响转上了阶沿/(我正挨近着梦乡边;)/这回准是她的脚步了,我想──/在这深夜!//一声剥啄在我的窗上/(我正靠紧着睡乡旁;)/这准是她来闹着玩──你看,/我偏不张皇!// 一个声息贴近我的床,/我说(一半是睡梦,一半是迷惘):──/‘你总不能明白我,你又何苦/多叫我心伤!’//一声喟息落在我的枕边,/(我已在梦乡里留恋;)/‘我负了你! ’你说──你的热泪/烫着我的脸!//这音响恼着我的梦魂/(落叶在庭前舞,一阵,又一阵; )/梦完了,阿,回复清醒;恼人的──/却只是秋声![7]262-263
此诗写得如同女鬼夜访,尽管她未必真的已死。哈代《十一月的一个夜晚》(A Night in November)写枯叶被夜风吹进卧室,碰到半睡半醒的诗人,使他梦到爱玛的鬼魂站在床边。[9]586此二诗间的影响关系被白之指出[1]133-135之后,被研究者们反复征引;而另一首徐志摩译过的哈代魂归诗《在心眼里的颜面》(In The Mind’s Eye)与《落叶小唱》的联系,则一向被忽视:
那是她从前的窗,/窗前的烛焰,/透露着示意的幽光,/‘我在此间!’// 如今,还同从前,我见她/在玻窗上移动;/阿:那是我的幻想的浮夸,/唤起她的娇容!──//不论在海上,在陆地,在梦里,/她永远不离我的心眼,/任凭世上有沧海与桑田的变异,/我永远保有她的婉委。// 这般的姿态,又温柔,又娇羞,我爱,/谁能说你不美?/怜悯我的孤寂与忧愁,你常来,/我的恋爱的鬼![9]226,[13]241-242
哈代诗中的这类幻觉还有:《呼唤》(The Voice)中寒风吹过荆棘之声被幻听为亡妻的呼唤,[9]346《石上倩影》(The Shadow On The Stone)中石上树影被误认作亡妻的魂影,[9]530《什么东西轻拍》(Something Tapped)中飞蛾撞击窗玻璃被误认作亡妻鬼魂敲窗[9]464,等等。自然现象引起与爱人相关的幻想,是怀有爱情的人的常见经验,哈代这类诗就表现了这种经验。而徐志摩写《落叶小唱》时,哈代这类诗也就成了他必然要吸收的营养。当然,这类情节并非哈代独有,白之就曾指出但丁·罗赛蒂《幸福的苔默柔》(The Blessed Damozel)一诗与《落叶小唱》的联系,[1]135-136此诗是在触觉上将落叶误认作爱人鬼魂的柔发。另外,徐志摩之所以能接受哈代这些爱与死、新生、魂归诗歌母题的影响,除了哈代这个外在因素,其自身作为一个善感的多情种子的特质,也是不可或缺的原因。1925 年6 月25 日致陆小曼的信中,他说前一晚看了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深受打动,进而将陆小曼想象为伊索尔德,将自己想象为特里斯坦。[14]他对这个情死故事的深度代入,表明了他作为一名富于浪漫情思的诗人,对这类母题的自然而然的重视。
哈代还有另一类魂归诗,写鬼魂归来寻找和纠缠生前爱人或爱人的新欢。如《流浪女的悲剧》(A Trampwoman’s Tragedy)中,某人杀害情敌而受绞刑,其鬼魂来寻情人,问她怀的是谁的孩子。[9]195-199又如《新婚夜的声响》(A Sound In The Night)中,新郎抛弃怀孕的情人与他人结婚,情人自杀,导致新娘被情人的鬼魂及其鬼婴的哭声纠缠。[9]667-668这类情节也影响了徐志摩的想象。1925 年8 月18 日的日记中,他记下了因腹痛而生的幻想:他腹痛而死,其鬼魂飘到舞会上,见陆小曼与其他男子跳舞,他不愿离去,用鬼手触碰她,使她感到了他的存在。[15]同样,在本类情节上,徐志摩在哈代之外也受过他人的影响:他译过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新婚与旧鬼》(The Hour And Ghost),此诗写新娘遭到前男友鬼魂的纠缠。[13]218-221
三、爱与死纠缠下的鬼诗风格
哈代偏爱鬼诗,他的诗中飘荡着各种鬼魂。徐志摩熟悉这一点,他译过其《公园里的座椅》(The Garden Seat),[9]567,[13]225此诗写半夜里鬼魂们坐满了他们生前坐过的园中长椅。他还在《汤麦司哈代的诗》中描述阅读哈代诗的瘆人感受:“哈代见的却是山的那一面,一个深黝的山谷里。在这山冈的黑影里无声的息着昏夜的气象,弥布着一切威严,神秘,凶恶。”[16]这种鬼气被徐志摩吸收,使其中后期诗风较初期有变。如同样写风声给梦境带来的变化,1922 年的《清风吹断春朝梦》就偏于清丽:“梦底的幽情,素心,/飘渺的梦魂、梦境....../都教小鸟声里的清风,/轻轻吹拂──吹拂我枕衾,/枕上的温存──将幽梦肢解成/丝丝缕缕,零落的颜色、声音!/这些深灰浅紫,梦魂的认识,/依然黏恋在梦上的边陲。/犹如风吹尘起,漫潦梦屐,/纵心愿归去,也难不见涂踪”[7]36-37;而到了1925 年的《落叶小唱》就几乎成了鬼梦。又如同样写深夜听见乐声,1922 年的《月夜听琴》中,月下琴声如怨如慕,引动了诗人的情思:“是谁家的歌声,/和悲缓的琴音,/星茫下,松影间,有我独步静听。/音波,颤震的音波,/穿破昏夜的凄清,/幽冥,草尖的鲜露,/动荡了我的灵府。/我听,我听,我听出了/琴情,歌者的深心”[7]43-44;而到了1926 年的《半夜深巷琵琶》中,在深夜、荒街、残月的背景下,琵琶声成了无常的出场配乐:“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深夜里的琵琶!/是谁的悲思,/是谁的手指,/像一阵凄风,像一阵惨雨,像一阵落花,/在这夜深深时,/在这睡昏昏时,/挑动着紧促的弦索,乱弹着宫商角徵,/和着这深夜,荒街,/柳梢头有残月挂,/啊,半轮的残月,像是破碎的希望,给他/头戴一顶开花帽,/身上带着铁链条,/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疯了似的笑,/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7]307此诗中,琵琶、无常是中国旧有之物,而墓地里的爱人亡魂之吻,则有西方成分,与哈代的爱与死母题的鬼诗不无关系,如哈代《神迹探索者》(A Sign-seeker)中的爱人亡魂之吻,“或者,梦中显现出死去的情人──/当毁灭之王的夜半小鬼/诡秘地挖土以让我回归/唇上会留痕,以证其灵之吻为真”。[9]50,[7]13徐志摩这四首诗实际上写的都是情爱,在1922 年的两首中,情爱的对象都是活人,到了1925 年的《落叶小唱》,爱人就被表现得如同亡魂,而到了1926 年的《半夜深巷琵琶》,爱人干脆成了墓中死人。可以看到在这短短几年中,爱与死逐渐在徐志摩的诗中建立起了联系。同时,与死亡相配的阴惨场景,也就在徐志摩爱情题材的诗作中频繁出现。如《问谁》(初载于1925 年出版的诗集《志摩的诗》),写爱人之墓被夜间阴惨的旷野包围,而诗人表示:愿白昼永不到来,自己愿永远偎依在墓旁。[7]173-175此场景受了哈代《与绝望相会》(A Meeting With Despair)中夜间荒原的阴沉景象之启发。[1]142-144又如发表于1926 年的《新催妆曲》展示了本来热闹喜庆,但在被迫离开所爱而另嫁他人的新娘眼中却阴森恐怖的婚礼场景:新郎成了“吃人的魔王”,礼堂成了“杀人的屠场”和活埋自己的“坟场”。[7]304-306,[6]72还有更后来的《荒凉的城子》中,灾后残尸横陈的暗沉沉的街市:“我眼前暗沉沉的地面,/我眼前暗森森的诸天。/她,──我心爱的,哪里去了──那女子,/她的眼明星似的闪耀?/我眼前一片凄凉的街市。/我眼前一片凄凉的城子。/灾难后的城子,只剩有/剐残的人尸。”[4]432
应当注意,徐志摩诗的鬼气,与哈代诗中鬼魂们带来的鬼气,在情感色调上颇为不同。哈代诗中的鬼魂,或为被思念的亡妻(不像徐志摩,其爱人没有真的死掉),或取材于鬼故事中的人物;或隐喻威塞克斯地方历史变迁,或承载着对已逝的乡土世界的眷恋,或扮演着向造物主发出诘问的角色,或连接往昔、当下、未来,使诗的叙事统为一体。[17]而鬼魂们的这些角色、功能,使得它们自己带来的鬼气,在很大程度上,或被怀念的情感,或被旁观的叙述视角,或被沉思的、审视的气质所冲淡了。
徐志摩诗中的鬼气,反映的是他作为旧中国的上层青年,在错愕、迷惘之中面对丑恶的世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社会理想、人生信念不可挽回地日益破灭,在精神上走投无路,从而试图到爱欲、美艳和死之神秘当中,寻求逃避之路的颓废心理。[2]24这种心理构成了他接受哈代爱与死诗歌母题的影响的部分基础,也发而为对美丽的死亡的非理性崇拜、对完美彼岸的宗教式礼赞,这又使他更深地陷入了神秘主义与情色混杂的泥潭之中。其诗中这种否定一切的虚无与颓丧,这种低沉晦暗中的狂热,既是他的症状,也是他喂给自己的安慰剂与麻醉品──这真是颇为可悲的。而这种安慰剂与麻醉品基本上也是舶来之物:他将死亡与性爱放在一起大加吟颂的举动,显然与他接触到的欧洲19 世纪后半叶到20 世纪初的唯美主义、颓废主义、神秘主义有关。于是,同样是鬼诗,徐志摩消沉残破同时又瑰丽凄艳的哀调,就与哈代的相对沉静平缓颇异其趣了。
显而易见,徐志摩在爱与死的母题和相关的鬼诗风格上存在不少对哈代的接受,但两者之间亦存在巨大差距。徐志摩更多表现年轻才子的情爱和对现实的逃避,基调是青年的热情和破灭感,实际上常常颇为幼稚。而哈代到老年才以主要精力写诗,更多表现老人历尽世事后的沧桑感,基调是沉思的、回忆式的,比徐志摩成熟和深厚得多。徐志摩的爱情至上主义,他对林、陆两位情人的热烈崇拜,使其诗富于浪漫气息,但诗情常浓腻过剩,难避矫情之讥;其语言又经常过于华丽,思想却往往轻浮浅薄,更难以打动人。徐志摩对这些缺点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引用过友人的评价,“志摩感情之浮,使他不能为诗人”,并承认说得对。[18]他生于世家,留学英伦,交往名流,生活安逸,成名和去世都太早,未来得及改掉这些毛病,实在是文学史上的一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