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个视角谈马林巴版《恰空》的美学价值
2021-11-29于朦
于 朦
(沈阳音乐学院,辽宁 沈阳 110166)
在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1685—1750)的作品中,《为小提琴而作的六首无伴奏奏鸣曲与组曲》被誉为小提琴音乐的《圣经》(旧约),其中的d小调《恰空》(Chaconne of partita No.2 in d minor)更是被多次改编(移植),仅独奏版本就有古典吉他、钢琴、巴扬、马林巴等等。
相对于同属弦乐的吉他和表现力更完善的键盘乐器来说,马林巴版的《恰空》更显特别,它超越了以音色、力度、速度表现为主的打击乐领域一般意义上的局限,做出了一次复杂而有兴味的尝试。但当本文试图谈它的美学价值时,却发现这似乎并非是讨巧的做法。主要原因在于,关于音乐价值的探讨,本身就是一个复杂而不得终解的命题,而深入某一作品改编(移植)版本的价值,又是一个始终存有争议的话题。或许正因如此,笔者尝试着在更宽泛的价值体系中,从个体和整体两个视角,来分析和论述马林巴版本《恰空》的美学价值,希望能够找到进一步深入这部作品,乃至更深入、更全面地理解巴赫改编作品的有效路径。
一、开放的概念认知
关于音乐与音乐作品价值的研究与论述,即音乐与音乐作品被赋予价值的方式,是多重的、复合的、维度更广、概念更宽的理论与命题,甚至要明确地对其加以定义是困难的。在这个范畴内,我们论及音乐作为音乐自身的价值(或可称为固有价值)、艺术价值、社会价值、附加价值等等。音乐的艺术属性决定了它的艺术价值更常引起我们的注意。笔者认为,音乐作品艺术价值的主体恰是美学价值,它是以审美为主的一种充满愉悦和哲理的价值体系,“是去体验音乐的形态和品质本身”,“当我们欣赏一部作品时,通过该部作品在形式、表达、或者形式与表达特定结合上的独特性”,获取“其美学价值”[1]。
这种审美(体验)在原创的音乐作品中往往可以被“肆无忌惮”地探讨,但面对改编(移植)的音乐作品时,人们却更多地倾向于对演奏技巧、音色和风格的研究,而对挖掘其偏重于理论层面的、更深层次的美学价值,则显得有些被动而“迟缓”。以马林巴版的《恰空》来说,它似乎是更“极端”的例子。目前笔者所掌握的音乐文本,是由台湾作曲家钟耀光根据意大利作曲家法鲁西奥•班温努特•布索尼(Ferruccio Busoni,1866—1924)改编的钢琴版《恰空》而改编的,即对于改编作品的改编。即便是布索尼改编的钢琴版本(完成于1891年至1892年间),虽然现在已被广泛接受,但在其在面世之初,也被当时西方主流音乐界消极对待——这种对待改编曲的态度或观点从19世纪便已有之,他们认为改编音乐作品的实用价值远远高于审美价值。虽然当今我们对于改编(移植)音乐作品的态度更“宽容”、多元,但对其美学价值的认识,却并不一定更深入。
事实上,对于音乐作品价值的衡量标准应是持续动态的,这本身就是超越内容的一种态度上的开放。首先,我们对于音乐作品的价值判断,一定是客观与主观相混合的一种结论——音乐形态固有的一些衡量标准,即“形式美”,对于成功的改编(移植)音乐作品来说,这是无需赘言而必须具备的特征;音乐创作者(改编者)—表演者(演奏者)—欣赏者所获得的体验与感受,是基于个人产生的。其次,“不同时代、不同时期、不同环境、不同文化区域、不同社会群体”对音乐作品价值的评价都有各自的解释。譬如在欧洲的文化氛围内,对于巴赫作品价值的认知也是从18世纪的技巧至上,逐步在19世纪上升到了一种全面的、毋庸置疑的整体艺术、宗教、哲学价值中。正因为这种不同,才使得作品的“价值持续得愈长久”[2]。
在这个相对更开放的视域中,笔者尝试从以下两个视角论述马林巴版《恰空》(仍以钟耀光改编创作版为音乐文本)的美学价值,一是从马林巴版的个体形态出发,二是将其置于巴赫作品改编的整体潮流中。
二、视角一:个体形态的价值
我们讨论的马林巴版《恰空》的形态,主要建立在呈现作品的载体上,且更多是从载体的独立意义性这个角度来进行。
从“物”的层面来说,即乐器本身,作为具有悠久历史的打击乐器(一说马林巴缘起非洲,另有学派认为发源危地马拉,待考),马林巴在最初的形式与功能上不断演进、改革,从单纯敲击节奏的乐器,逐步完善为以琴槌敲击共鸣体上的木制琴键的全音键旋律型打击乐器,具有音域宽广、音色丰富、和声丰满的功能与特点,既可完成独奏、重奏等(20世纪以来越来越多的作曲家为马林巴创作或改编不同类型的作品),也是现代管弦乐队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打击乐器。这使得马林巴与一般打击乐器相比,身上杂糅了古典与现代的气息,具备了演绎不同时期、不同风格作品的能力。这也是通过适度改编,马林巴在打击乐器的属性中,能够完成思维与技法都极具挑战的《恰空》的可能性,是构成“美”,进而被论及“美”的“价值”的基础条件。
从“人”的层面来说,主客观融合的美学价值判断更加突出。从《恰空》改编、演奏到欣赏的各个环节,“人”的作用是在原本已有的作品“立意”上,通过创作、演奏技法“为象”,而又不失艺术创造的自由——可以结合小提琴原作与钢琴改编版本的特点,将自己对于作品乃至其背后更宏大的历史观、音乐潮流、风格和意识等方面的理解和认知,设计并实现在崭新、特定的乐器上。乐器自身的独立性和“人”的复杂性同时作用并决定作品改编的方向与效果,尤其是对表演者(演奏者)和欣赏者而言。甚至于如果仅从马林巴的乐器特性、奏法(尤其是对于难度的驾驭和完成)和最终呈现的音响上来说,我们可以“无视”它的“源头”和“原型”,单纯从感官上获得审美愉悦与满足。也正是由于大多数时候我们直观地决定用这样的方式去接受和面对改编(移植)作品,而且往往“到此为止”,它才成为了文中所讨论的,这一类作品的美学价值常常不被作深入讨论的主要原因之一。
在这首改编曲的格局上,既有“承”的延续,又有“破”的气势。前者,在乐曲的体裁形式与发展结构上,马林巴版遵循了原作——节奏模进方式构成的旋律主体,以传统恰空体裁Ⅰ-Ⅴ-Ⅵ-Ⅴ的和声进行,展开30次变奏,用同主音大小调的方式将这些变奏组织成三个部分。后者,在和声与音响效果上,巴赫以无穷的想象力,超越了时代对于音乐艺术一切元素的限制,将旋律性乐器——小提琴的表现力与艺术内涵提升到了新的境界,马林巴版在保留小提琴版重旋律性表现的同时,结合了钢琴版更加丰富的和声织体,打破了原作的织体语言模式,利用和声乐器的优势,充分展示马林巴四槌演奏的音色与音响效果,以及单槌演奏良好的独立性,放大了作品的对位织体与复调意味,将音响效果加以扩充,营造出了恢宏磅礴的气势。在表现风格上,马林巴版结合了长久以来演奏家们对小提琴版和钢琴版演绎的处理,进一步明确了速度的变化,在尊重巴洛克时期音乐语言风格的基础上,在重要段落明示“Andante maestoso”“Piu mosso”“Piu abitato”“Tranquillo”“Molto espressiveo”等情绪的处理,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和马林巴特有的演绎风采,不失原作的深刻凝练、动能充沛,又添上流光溢彩、浑厚绚烂的气势姿态。
当我们肯定马林巴版的《恰空》是成熟、成功的改编作品,那么它在形态上便呈现出作品本身就已经具备的美的形式与审美价值。除了最基础的衡定指标,如体裁、结构、旋律、和声、调式调性等,其通过“物”—乐器、“人”和改编(移植)作品所特有的美感,结合不同时代的审美语境,在具有传承性的音乐语言上,发展出新的音色、新的情感表达方式(途径),焕发出新的想象力,带来新的审美情感与想象空间,这正是改编(移植)作品独立美学价值的意义所在。也是音乐作品在时间的长河中,在历史的更迭中,保持鲜活而旺盛生命力的方式。似乎一部作品以不同的形式不断重现,就更接近“永生”,每一次崭新的形态,都使它不蒙尘、不衰败、不僵化、不消散。
三、视角二:整体命题的价值
如果要在更复合的维度、更深刻的程度上去探讨马林巴版《恰空》的美学价值,那么在作品个体形态价值的基础上,我们必定要审视它所生长的根基与状态,必须要将其放置在与之相关的更完整的环境中,看待它的整体命题的价值。
一是巴赫原作的《恰空》必然是伟大的作品,而正因为“伟大的音乐,尤其是一个在形式和内容上最为具体的、不能分解的结合典范,具有一种不能用语言表达的精彩”,所以它的美学价值与思想内涵,也不是仅某一种或几种乐器就能完整诠释的[2]。这种对于音乐作品的内在化理解与表现,正是它的艺术价值生成与作用的关键。在形式上,《恰空》来自于传统舞蹈音乐,结构并不复杂,同主音大小调的设计在巴洛克音乐中也并无特殊,但巴赫以完美而严谨的对位技巧,将一个简单主题演化出几十次变奏,编织了一张经纬精密、幻彩绝伦的挂毯。在表达上,巴赫在创作《恰空》时,正处于人生际遇与情感的低潮,妻子离世的怅然若失,促使他更深入地思考人生与命运、情感与宗教,一次次的变奏是作曲家的一声声叩问,一番番思索。他渴望寻求到解答,至少,他借音乐之手搭了阶梯,踏上了寻找答案的征途。
二是在诠释巴赫作品的内容与风格始终有所争议的前提下,原作《恰空》还是被多种乐器改编(移植),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正说明《恰空》本身所具有的无限的外延空间。首先,巴赫虽选择了小提琴为表现形式,但当时的乐器形制、音色和演奏技巧均无法满足这部作品的难度和深度。他创作思维的深沉与技法的高度,远超越了时代的限制。甚至我们可以说,正因为巴赫独立而开放的器乐思维,才为后人提供了更广阔、更自由的改编(移植)空间,那些凝结着巨人智慧的神秘境界,在一次次顶礼膜拜中,唤起了人们深入其中、破解迷思的欲望。种种新的尝试,是对巴赫音乐作品与精神能量的致敬与再现,更是在动态的思考和实践中,对其美学价值的继承、推进和理解,以及对这些过程的表达,这是没有终点而只有努力向前的探索之路,是不枯竭的创作渴望。这也是自19世纪以来,音乐家们如此热衷研究和改编(移植)巴赫作品的主要原因,从浪漫主义音乐家到新古典主义音乐家,从独奏到乐队作品,从器乐到声乐,从古典音乐到流行音乐,这股潮流从未减退,它在不同时期以不同面貌出现,在不同面貌中演变出新的、焕发时代特征的生命力,在巴赫音乐的灵感源泉中,获得能量,获得美感,生成价值。
马林巴版的《恰空》,它突破的是打击乐对于复杂内涵作品的尝试,这在实质上跨越了乐器种类、演奏技法,在上升的理论认知中超越了时代技术与风格。我们可以想见改编(移植)和演奏的难度,但也正是在挑战中寻找驾驭和突破这些难题的过程、方法与结果,为实践者带来了满足,产生了愉悦,预示了未来。这是在解读、改编巴赫历史潮流中的一次跃进,是在这个整体命题中的一次诠释,是探究这个艺术国度的一种语言,是寻找并实现其美学价值的一次尝试。我们不禁要思考,在版本的“彼此”之间,在音色的变化之间,在技巧的对比之间,在形态的转换之间,在气质的“旧新”之间,音乐的美,是否更能体现其生命的“活性”与“灵性”,是否更能产生符合当下审美的无穷的“价值”。
最后,笔者要“强调”和“解释”,本文选择隐去音乐作品的基础材料,纯粹从“云端”俯瞰这部作品的美学价值,并不是因为一种偏见——美学理论研究可以“抛弃”音乐本身的实证,相反,这是我们谈论“价值”的起点。这一尝试的意义在于,大多数分析改编(移植)作品的文章,惯常的思路都是从介绍乐器形制特征、原作作者和改编(移植)作者开始,进入音乐本体分析(旋律、和声、调式调性、曲式结构等等),再推进至演奏技巧的特点和完成,另附以不同版本之间的音响比较、风格比较等。而对于这一路最后的落点——美感的呈现与品位,却常常被忽略。任何版本的《恰空》都不乏对其音乐与演奏的分析比较,既然如此,笔者索性选择一个“非常”模式单刀直入,不为“躲”,只为“进”。一篇相对篇幅的文章能量有限,那么这次尝试,就是选择将所有的能量释放在一个话题的一个层面上,这或许不是良策,但却是笔者的“偏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