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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元明戏曲小说中的李白形象

2021-11-29

安康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李白

张 媛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李白的一生是传奇和不平凡的。后世文人徜徉于李白诗歌中时,也从未停止结合各种传说去体验和复原李白形象。虽然这些传说中有不少附会的因素,“却产生出一种‘集聚效应’,构成了一个‘谪仙人’具体而生动的形象”[1]87。

李白一直被后世认为是一位狷狂而不能融入世俗的“谪仙”。他横溢的诗才从唐代开始就已经成为文人们追捧的对象,而他充满传奇的一生更为后世文人所津津乐道。

李白自少就才华横溢,志气宏发。他“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2]1243,“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2]599。少年时便显示出惊人的天赋与才华,不仅诗写得好,而且六艺皆通,气质飘逸洒脱。他慷慨自负,不拘常调,一生皆以“大鹏”自诩。为人豪爽仗义,不拘小节,千金散尽,“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此则白之轻财好施也”[2]1246。他嗜酒如命,性格狂放,敢于蔑视封建礼教,绝不屈服于达官显贵。然而,个性的张扬使得李白的仕途十分坎坷。他做过供奉翰林,遭人谗言后被赐金放还;做过永王李璘幕僚,遭牵连获罪下狱流放;准备参加李光弼的平叛军队,因病未果。政治上的挫败使他对朝廷充满不满与失望,但仍然关心国家大事,渴望能够为国家出力。“他过于理想化的人生期许在失败中不停地徘徊,常陷于悲愤不平和失望之中,但他始终浸染在盛唐昂扬清朗的时代氛围中,保持着自负、自信和豁达的精神风貌。”[3]

然而《新唐书》和《旧唐书》中对李白的出身、政治经历的介绍又有不同。《新唐书》中认为李白是贵族之后,出生在西域,后随家人迁至四川,而《旧唐书》则认为李白祖籍山东。目前学术界一般认为李白的祖先曾经在西域生活过,他小时候也生活在西域。对于李白离开朝廷的原因,《新唐书》中没有直接道明,只是说李白请辞,玄宗赐金放还;《旧唐书》中直接写出他是因为得罪高力士而被贬。而作为李白政治生涯的瑕疵,投靠永王璘受牵连,两部史书中都没有隐讳,据实记载。

从史书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出,李白的一生确实是不平凡的。这也给后世文人塑造李白形象提供了加工和改造的空间。

一、元代作品

现知元代共有6部关于李白形象的戏曲作品,包括:郑光祖的《李太白醉写秦楼月》、马致远的《冻吟诗踏雪寻梅》、石君宝的《柳眉儿金钱记》、无名氏的《采石矶李白捉月》、乔吉的《李太白匹配金钱记》与王伯成的《李太白贬夜郎》。今前四种已佚,仅存后两种。

乔吉的《李太白匹配金钱记》是翻用石君宝旧作的次本。这部作品是至今可考最早有李白形象出现的戏曲。此剧是一部爱情戏,写唐代诗人韩翃与京兆尹王辅之女柳眉儿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其中穿插了贺知章协助韩翃、李太白宣旨成婚的情节。而李白作为配角,只在第四折中出现。一直到清代,谢堃的《十二金钱》、薛旦的《九龙池》,以及弹词《十二金钱全传》,都脱胎于乔吉的作品。虽然主角不断变化,而诗人李白却始终是剧中热心助人、成人之美的重要配角。

元代王伯成的《李太白贬夜郎》是以李白为主角的戏曲。该本辑入现存最早的元杂剧刊本《元刊杂剧三十种》,其科白简洁,唱词完整,应该是元代正式搬演过的场上之曲。其内容主要写李白供奉翰林,让力士脱靴,贵妃捧砚,后赐金放还,捉月而亡的故事。

二、明代作品

今存明代关于李白形象的作品有杂剧1种,传奇2种,小说1种。杂剧是明初朱有燉的《孟浩然踏雪寻梅》。该剧以孟浩然为主角,李白作为配角穿插其中,主要是赞扬孟浩然的高洁品格。传奇分别为屠隆的《彩毫记》和吴世美的《惊鸿记》。

《彩毫记》以李白为主角,该剧42出,描述了李白夫妻隐逸于扬州,以家财搭救众人。后李白入朝供奉翰林,遭谗隐退,最后被贬夜郎又被召回朝的故事。本剧的一大特点在于描写了李白的家庭生活。李白的妻子许湘娥、儿子伯禽都写入剧作,描写了他们在动乱中与李白悲欢离合的故事。

《惊鸿记》写唐明皇同杨贵妃、梅妃的故事。杨贵妃死于马嵬坡后,梅妃躲避尼庵,后几经离乱,仍同唐明皇团聚。其中第十五出《学士醉挥》写唐玄宗与杨玉环在沉香亭赏牡丹,召李白作新乐章,李白命高力士为之拂纸磨墨及脱靴,带醉挥毫,立成《清平调》三章。

明代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第九卷《李谪仙醉草吓蛮书》主要写李白一生的传奇经历,对醉草吓蛮书,高力士脱靴,醉写《清平调》,解救郭子仪,骑鲸归仙位等情节都作了充分的描述。不同的是冯梦龙笔下为李白研墨的是杨国忠,而非贵妃;入永王幕府也非李白本意,乃永王强拘的结果。尽管都是传奇,但作者在编写李白的人生时更多地加入了自我理解。

三、李白形象特点

(一)才华横溢的文士形象

戏曲作品中经常表现李白出口成章的才华。

《李太白贬夜郎》着重刻画了李白风流潇洒的才情,表现得最为突出生动的是开场第一折的“醉吟”和“醉草”。李白酒意尚浓即被召入宫中,玄宗为他“御手亲调醒酒汤”[4]506,他傲视群臣,一气呵成,草答蛮书,“舒开笺无皱,磨得墨有光。就霜毫写出凌烟像,文场中立定中军帐,就兵床拜起元戎将”[4]506。他挥洒自如,信笔而来,“笔尖儿鼓角声悲壮。驱雷霆号令,焕星斗文章”[4]506。他佯醉之际,“见娘娘捧砚将入央”,随即“酒态轩昂,诗性飘扬”[4]506,又填新词三章。诗才之横溢,气势之磅礴,后世无人能及。《彩毫记》中写到这段时,也借玄宗之口赞扬李白“清雅藻丽,大有风人之致。矢口立成,妙丽如此,真仙才也”[5]33。吴世美的《惊鸿记》中,李白顷刻间挥毫写出三首词后,高力士说道:“不要说道做诗,你就是放屁,也不该是这等快”[6]。虽然言语粗俗,但一笑之间不得不为李白的才华惊叹。

冯梦龙的《李谪仙醉草吓蛮书》表现了李白以卓绝的才华吓退番使。小说中写李白因没有贿赂杨国忠、高力士,而在科举当天被二人赶出科场,李白立誓要让二人为其研墨、脱靴。后经贺知章举荐入朝解读外邦国书,挥笔而就吓退外使,为朝廷立下大功。文中关于这一情节描写得十分详细,“李白紫衣纱帽,飘飘然有神仙凌云之态,手捧番书立于左侧柱下,朗声而读,一字无差,番使大骇。李白道:‘小邦失礼,圣上洪度如天,置而不较;有诏批答,汝宜静听!’番官战战兢兢,跪于阶下。……李白左手将须一拂,右手举起中山兔颖,向五花笺上,手不停挥。须臾,草就‘吓蛮书’,字画齐整,并无差落,献于龙案之上。天子看了大惊,都是照样番书,一字不识。传与百官看了,各个骇然,天子命李白诵之”[7]66。值得称道的是小说中通过蛮使的慌张,玄宗的赞赏衬托了李白才华独绝。

(二)蔑视权贵的狂士形象

李白一生慷慨自负,不拘常调,常以“大鹏”自诩。他自称“楚狂人”,恃才傲物。但在戏曲作品中,李白的狂更多地表现在对权贵的蔑视。《贬夜郎》中,面对不理朝政的唐玄宗,他敢于说出:“你心知腹知,宫中子母,村里夫妻,觑得俺明皇颠倒如儿戏”[4]515,对于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他能令其为之研墨,也敢于说出:“那里是遮藏丑事护身符,只是张发露私情乐章集。看你执盏殷勤,捧砚驱驰,脱靴面皮”[4]516。对于把持后宫的高力士,他蔑视之极,以命其脱靴达到羞辱的目的,“这靴曾朝踏辇路霜,暮登天子堂。软趁残红片,轻沾落絮香。我若沾危邦,这的是脱身小样,不合将足下央”[4]516。尽管不情愿,但高力士也只能无奈从之。

《李谪仙醉草吓蛮书》中,李白敢于直面奸臣,在玄宗面前毫不留情地奚落杨国忠和高力士,“李白奏道:‘臣前入试春闱,被杨太师批落,高太尉赶逐。今日见二人押班,臣之神气不旺。乞玉音分付杨国忠与臣捧砚磨墨,高力士与臣脱靴结袜,臣意气始得自豪,举笔草诏,口代天言,方可不辱君命’”[7]66。而面对凌厉的李白,杨、高二人无奈照办,“二人心里暗暗自揣:‘前日科场中轻薄了他……今日恃了天子一时宠幸,就来还话,报复前仇。’出于无奈,不敢违背圣旨,正是敢怒而不敢言”[7]66。李白不屈服于权贵的高大形象,在杨、高二人的反衬下更加突出。通过艺术加工,元明文人让李白的“狂放”从一种精神自由转向了一种气节、一种风骨。

(三)针砭时弊的志士形象

李白一生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因此他一生虽然曾经进朝入世,也曾经远离庙堂,但他一直对国家、人民抱有强烈的责任感。在《贬夜郎》中,李白面对祸乱朝廷的安禄山,毫不留情地指责道:

[赚煞]那厮主置定乱宫心,酝酿着瞒天谎。倚仗着强爷壮娘,全不顾白玉阶头纳表章,只信着被窝儿里顿首诚惶。我绕着利明场,佯做个风狂,指点银瓶索酒尝,尽交谗臣每数量,至尊把我去央,休想楚三闾肯跳汨罗江。[4]507

尽管借酒装狂,李白仍能洞察时事,看穿包藏祸心的安禄山,从而给予辛辣的批判。同时他不赞成屈原跳江这一选择,他更愿意直抒胸臆,指摘世事。当他被贬放逐后,更是直言不讳,愤世嫉俗:

[沽美酒]他被窝儿里献利便,枕头上纳陈言。义子贼臣掌重权,哪里肯举善荐贤。他当家儿自迁转。[4]518

[太平令]大唐家朝治理龙蛇不辨,禁帷中共猪狗同眠。河洛间图书皆现,日月下清浑不辨。把谪仙、盛贬,一年,半年,浪淘尽尘埃满面。[4]519

没有功名利禄的束缚,李白更加痛快淋漓地痛陈时弊,同时也借这激烈的控诉发泄胸中积郁的怀才不遇和报国无门的苦闷。

(四)仗义疏财的侠士形象

在乔吉的《李太白匹配金钱记》中,李白通过举荐韩飞卿,帮他脱离难关,使其有机会入仕登科,成就一桩美好姻缘。这一情节的设置突出了李白的侠义和古道热肠。

李白的仗义还表现在对天下苍生的关怀。在《李谪仙醉草吓蛮书》中,李白被赐金放还后,路过华阴县,听说当地知县贪财害民,便新生计谋整治知县。他倒骑毛驴于知县府前,被抓入狱,随后在供状上表明身份,唬得狱官“魂惊魄散,低头下拜”[7]70,知县更是“如小儿初闻霹雳,无孔可钻,……叩头哀告”[7]70,让其他官员也是“人人拱手,个个遵依,不敢再犯”[7]70。文中突出了李白心怀天下的悲悯,但他表达方式并不是长号哀叹,而是用其侠义精神,解救苍生于水火之中。

屠隆的《彩毫记》中,李白重义轻才,“五陵结客方年少,千金于我鸿毛”[5]8。对于素昧平生,但需要帮助的人毫不吝惜。散千金与武谔,只为了却他报恩的心愿;惜员千半之才,赠金助考;为救柳条青之父而赠百金;甚至无赖赌徒张光乍上门无理索取,他也慷慨相赠。尽管在《彩毫记》中,李白的乐善好施已经变得毫无“原则”,但作者只是想通过夸张的笔法突出李白仗义疏财的形象。

(五)志高意远的逸士形象

李白渴望建功立业,又向往遗世独立,他有着强烈的神仙道化思想。李白自称为“山人”“逸人”和“野人”。早在蜀中时,李白跟从东严子隐于岷山:“巢居数年,不迹城市,养奇禽千计,呼皆就掌取食,了无惊猜”。[2]1246在元明文人的戏曲作品中,显然没有忘记李白这一特殊的人生经历,在塑造李白形象时,把他甘心致仕与渴望回归山林的复杂情感也很好地表现了出来。在《贬夜郎》中,李白一出场即唱出:

[混江龙]忽地眼皮开放,似一竿风外酒旗忙。不向竹溪翠影,决恋着花市清香。我舞袖拂开三岛路,醉魂飞上五云乡。甘心致仕,自愿归休,掀扬浩气,浇灌吟怀,不求名,不求利,虽不一箪食,一瓢饮,我比颜回隐迹只争个无深巷。叹人生碌碌,羡尘世苍苍。[4]505

而当他被贬放逐,离开朝堂后,致仕与隐逸的矛盾一直困扰着他:“想着刘伶数尺坟上土,谁恋架上三封天子书”[4]511,“岸边学渊明种柳,水面学太乙浮莲”[4]519,逍遥的自在的闲情逸趣,充溢字里行间。《彩毫记》中,李白遭谗被贬,尽管心有怨言,但更愿意回归山林:

[前腔]《阴符》诀,黄石书,姜牙子房期并驱,长剑起雄图,丹心报明主。谁知天意不用,男儿中道遭谗阻。一笑回头,便捐翔鸿去。樵也苏,钓也渔,烟水是吾庐,好相寻旧酒徒。[5]44

[好姐姐]清都,丹房药炉,好去觅旧时仙侣。红泉无恙,白云千顷疏。寥阳路,从今发桂还为主,满地松阴鹤梦孤。[5]45

唱词洒脱、自适,更多地流露出对闲云野鹤般生活的向往,丝毫没有汲汲功名利禄之心。

(六)嗜酒如命的酒中仙

李白的诗与酒分不开,人与酒更分不开。《将进酒》中“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2]179的豪气被人们吟诵了几千年。与李白相知的杜甫写下了不少李白与酒的诗篇,最有名的《饮中八仙歌》:“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8]83,生动地描绘了李白的才气和狂傲之气。在后人的戏曲小说中,酒成了刻画李白形象的重点环节。《贬夜郎》中玄宗亲自为李白调醒酒汤,李白不但不喝,还借酒抒怀:

[那吒令]这酒曾散漫却云烟浩荡,这酒曾渺小了风雷势况,这酒曾混沌了乾坤气象。……[4]506

[鹊踏枝]欲要臣不颠狂,不荒唐,咫尺舞破中原,祸起萧墙。再整理乾坤纪纲,惩时节有个商量。[4]506

时局混沌,报国无门,只能借杯中之物聊散豪情。剧中多处写酒,得意时“酒态轩昂,诗兴飘扬”[4]506,失意时“只是个落托长安旧酒徒”[4]506,酒与李白同声同气,同悲同喜。

冯梦龙笔下,酒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工具。李白每一个重要情节的发生都少不了酒的参与。吓退外邦使节之前,玄宗殿上设宴,“李白尽量而饮,不觉酒浓身软。天子令内官扶于殿侧安寝。次日五鼓,天子升殿。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李白宿酲犹未醒,内官催促进朝。百官朝见已毕,天子召李白上殿,见其面尚带酒容,两眼兀自有朦胧之意”[7]66。玄宗见状,亲手为之调羹,众人皆惊。醉赋《清平调》前,李白也是在酒肆中喝酒,被李龟年带回宫中,仍然大醉不醒,杨贵妃命女仆喷水才令其醒来。李白醒后借酒立作词赋,让玄宗、贵妃大喜。甚至李白人生的归宿也与酒紧密相连。文中写他在江边畅饮时,见鲸鱼奋勇数丈,后骑鲸归仙位,留得“酒仙”“诗伯”之名为后人传颂。酒贯穿全文始终,随着李白的经历此起彼伏,为李白传奇的一生增添了传奇色彩。

通过比较元明两代五部作品,可以看出它们之间的差异在于:首先,在明代《彩毫记》中将李白的家庭生活写入剧中,描写了他的妻子许湘娥、儿子伯禽,展现了李白作为丈夫和父亲的一面,这是元代作品中所没有的。可以说明代剧作将高高在上的诗仙李白放归到世俗生活中。其次,在明代冯梦龙的作品中更多地将传说加入作品,除了元代已经出现的力士脱靴、醉写《清平调》外,还加入醉草吓蛮书、解救郭子仪,义惩恶官,骑鲸归仙位等情节,更加丰富了李白传奇的一生。另外,作者将元代以来流传的贵妃捧砚改为杨国忠研墨,情节虽然改变了,但逻辑严密,展现了作者写作方法的灵活性,同时更加细致地勾勒了高力士、杨国忠的丑态,反衬李白的高大形象。这种形象的差异表现出元明文人李白接受的时代特征。

四、李白形象演变的特点及原因

(一)在保留总体形象特征的同时,加强细节描写,使李白形象更加丰满

千百年来,李白的形象集文士、志士、侠士、狂士、道士、隐士于一身,而在元明戏曲、小说中李白形象总体上没有相互对立或截然相反的情况。从这个角度来说,李白的形象是一以贯之的。他始终是才高气傲的诗人,是狂傲不狷的酒仙。但在表现他的性格特点时,文人们结合历史传说,在细节描写方面有所加强。在《李太白贬夜郎》 《李谪仙醉草吓蛮书》 《惊鸿记》 《彩毫记》中都有描写李太白醉写《清平调》,令高力士脱靴,让宰相磨墨、贵妃捧砚的事迹,但每部作品在描写时各有特色,各有侧重点,描写都很细致。比如,在冯梦龙的小说《李谪仙醉草吓蛮书》中,作者在写令高力士脱靴这一情节时加入了幽默的笔法,并且详细刻画了李白如何让高力士为他脱靴,以及高为其脱靴时的心理活动,充分发挥了小说的叙事功能。又比如屠隆的《彩毫记》曲词优美,彰显出明代文人传奇的文雅之气,在写到李白醉写《清平赋》这一情节时,描写细致,不仅铺陈了李白写诗之前的醉态,而且对李白一挥而就后众人的惊讶和称赞着力刻画,让观者对李白的才气由衷佩服。

元明文人笔下所描写的有关李白生平的事迹,大多出自李白本人的诗文或前代的正史或笔记小说,这些事迹并没有具体的细节依据,残存的只言片语也不能整合为生动的生活场面。但戏曲小说作品激活了这些历史细节,以丰富的想象还原、重塑历史生活中的李白,展现了他本人的精神品质。

(二)在倾力描绘李白传奇人生的同时,改动情节,使李白形象更显高大

从“长庚入梦”到“捉月骑鲸”的传说可以看出,后世文人对这位“谪仙人”充满传奇的一生津津乐道,但剧作家精心设计、浓墨重彩的力士脱靴、醉草吓蛮书等经典情节并非史实,是为了突出李白蔑视权贵而主动对相关关目进行的改造和设置。李白天宝初年供奉翰林的生平在他的诗歌和同时代人的诗文中均有所记述。从现存诗文来看,他除了表达过辅佐帝王、关怀民众的心愿和向往外,并未上书陈言过或揭露过高力士、杨国忠等奸臣的罪行。另外,李白的确曾经密切接触过帝王及后宫,但并无事前的警悟,对安禄山包藏祸心献媚于杨贵妃的不轨图谋,实际上只有事后的追忆,更不用说当面痛陈奸臣逆子,这些应该是后代文人虚拟的情节。

同样,磨墨与捧靴也出自传说。“高力士脱靴”之事,在段成式《酉阳杂俎》、李肇的《国史补》中都有记述。段成式《酉阳杂俎》所记:“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召见,神气高朗,轩轩若霞举。上不觉忘万乘之尊,因命纳履,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及出,上指白谓高力士曰:此人固穷相。”[9]《酉阳杂俎》所记本为小说家者言,并没有历史考证。但在后世看来,高力士是奸佞小人,李白的这一举动彰显了他孤高的气节。与之类似,研磨的相关情节也被设置出来。文人们不论是把这个故事安排在贵妃索取新词的情节中,还是安排在借机戏弄杨国忠的前提下,都是“以情理之中的描写增加了李白反抗权贵的正面形象”[10]。

关于入永王府的史实,后代文人大部分采用了李白被永王逼迫,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强行被留的说法。比如,《彩毫记》中用大量笔墨叙写了这一事件,在其中李白是一位威武不屈,忠于朝廷的志士,因为不愿加入永王幕僚,而被囚禁于永王府的狱中。《贬夜郎》回避了李白从宫中到夜郎后入永王幕的史事,而归结于高力士、杨贵妃的进谗导致忠臣遭贬。而在冯梦龙的《李谪仙醉草吓蛮书》中记述了李白生平众多传说,对这一事件也是讳莫如深,根本没有提及。事实上,《新唐书》和《旧唐书》清晰地记载了李白是自觉自愿入永王幕府的。他因不能洞察永王争夺皇位的阴谋,从而酿成政治上的悲剧。而出于对李白的追崇,戏曲家重新设计情节,回避李白被贬夜郎后入永王幕的史实,把焦点集中在杨贵妃、高力士进谗言使忠臣被贬,又或者是永王设计陷害李白,而李白坚贞不屈,被义士救出后,遭诬陷而被流放。这样的设计,使得后世文人一直扼腕叹息的政治污点被巧妙地遮去,再现在后世读者、观众面前的则是李白更加高大、的形象。

(三)后世文人对李白诗文的推崇,巩固了李白在文人心目中的形象

元代诗人普遍崇尚唐诗。元代一些重要诗人如耶律楚材、杨维桢、萨都剌、王冕等都善写风格奔放、语言自然的诗歌,风格近似李白。如耶律楚材的七古《过阴山和人韵》笔力刚健、气势磅礴,诗中描绘阴山雄奇壮伟的景色,有些诗句如“猿猱鸿鹄不能过”“人烟不与中原通”“山角摩天不盈尺”等[11],显然是从李白《蜀道难》诗句中直接化出。萨都剌是元代杰出的少数民族诗人,他的《过池阳有怀唐李翰林》和《采石怀太白》两诗中盛赞李白才华非凡,并痛惜其不幸命运。萨都剌诗风豪迈奔放,语言清新自然,与李白颇为相似。杨维桢在元末诗坛成就突出,其乐府诗兼融李白、杜甫、李贺等人的优长,纵横捭阖,奇思妙想,风格独特。《庐山瀑布谣》通过极度的夸张,精妙的比喻,将庐山瀑布的壮观表现得栩栩如生,脱胎于李白的《望庐山瀑布》。

“宗唐”也是明代诗坛较为普遍的现象。明初高启,在其《夜闻谢太史读李杜诗》中称李杜为“高才”,在其《青丘子歌》中又以李白自喻。另外他的七言歌行《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奔放酣畅,内容起伏多变,境界远阔,风格与李白近似。清人赵翼称:“青莲诗,从未有能学之者,唯青丘与之相上下,不唯形似,而且神似。”[12]明代中期的唐寅,其性格与诗风与李白颇多相似之处。李白被称为“谪仙”,他自称“桃花仙”。他的一首七古《烟波钓叟歌》,具有豪放洒脱的气概,遣词用语、诗的意象都与李白十分接近。此外,后七子领袖王世贞的五律《登太白楼》、宗臣的七绝《过采石怀李白》、戏剧家梁辰鱼的七律《采石矶吊李太白》,都抒写了他们对李白的仰慕和缅怀之情。

(四)元明文人将时代背景下的精神品质和人生追求融入对李白形象的塑造

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8]601的诗才是古代文士渴盼的极境,而他的一生更是传奇的典型。从史书记载到戏曲、小说的再创造,李白形象不断升华。元明文人通过戏曲小说的加工改造,使李白的才华、风骨以及那种与酒相连的自由豪放的天性得到了最传神的表现。“这种不断趋于完善和完美的敷演取向,寄托着后代士人潜意识中的心理期待和理想追求,蕴含着深沉的民族文化心理积淀。”[13]儒家宣扬的通过科举改变个人命运进而兼济天下的政治理想成为文人儒士人生的终极追求。元明戏曲小说对李白形象的再塑造,反映了文人们渴望实现抱负的理想。然而元明文人无法如前代文人那样纵情表现,一方面由于他们性格孤傲,痛恶官场黑暗,只愿独善其身;另一方面则与元明特殊的政治文化背景有关。元代文人无法参加科举,只能在勾栏瓦肆中寻找解脱,明代初期的政治高压使众多文人对入仕产生了消极情绪。故元明戏曲小说中塑造的李白是文人们对李白形象的理想化的追忆,代表了元明士人渴望施展才华、实现抱负的普遍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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