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之“尖新”析义
——以《风筝误》为例
2021-11-29佟子璇
佟子璇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的“意取尖新”之论,是其针对戏曲创作中宾白部分提出的细则之一。李渔认为,“尖新”二字乃“文中之尤物”[1]195,这无疑是极高的评价。然“尖新”二字之义在文学史上尚无定论,在李渔论述中,与“尖新”之义等同的“纤巧”更是为历代文学理论家所否定。显然此处之“尖新”与一般文学理论概念中的“尖新”含义具有差异。且结合李渔戏曲创作的相关论述来看,“尖新”不仅是对戏曲宾白的要求,还包括了其对戏曲情节设置、叙事结构以及人物形象塑造等职能的期望。因此,本文拟结合《风筝误》具体创作实践,探析李渔理解范畴中“尖新”之内涵。
一、“变瑕成瑜”:“尖新”与“纤巧”
“尖新”二字历来褒贬不一,在诗词曲论中都有不同的释义。故首先需要厘清李渔所言之“尖新”与其他文学语境中“尖新”含义的异同,明确其具体内涵。“尖新”作为一个形容词,“尖”字首先就突出一种“小荷才露尖尖角”之萌发意,加上“新”字,“尖新”则代表了幼叶新生的生机之景,周邦彦《蝶恋花·商调柳》中“小叶尖新”便是此义。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诗云“柳花深巷午鸡声,桑叶尖新绿未成”[2]145亦具象描绘出“尖新”所蕴含的新叶初萌之义。由此,“尖新”在文学作品中的意义也就往清新别致、夺人眼目的方向靠拢。如《敦煌曲子词·内家娇》:“善别宫商,能调丝竹,歌令尖新。”[3]79柳永《浪淘沙令》词:“簌簌轻裙,妙尽尖新,曲终独立敛香尘。”[4]103晏殊《山亭柳》词:“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花柳上,斗尖新。”[5]174等都言别致新颖之意。而文学评论中,对“尖新”的评价主要表现在两个阵营,一方持否定态度,认为“尖新”代表了斗险争胜,冷僻佻巧,尖利寒瘦之义,此阵营主要提倡典雅端庄的正统文艺观,认为“尖新”与中国传统提倡的温柔敦厚相对。如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评李清照之词:“轻巧尖新, 姿态百出……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 未见如此无顾藉也。”[6]88用“无顾藉”呼应“尖新”, 又将“尖新”与“轻巧”并举,其否定态度可见一斑。从王灼的评论中可以看出,“尖新”暗含单薄、随意等贬义。如“西山先生曰辞科之文谓之古则不可。要之,与时文亦夐不同。盖十二体,各有规式。曰制曰诰,是王言也,贵乎典雅温润,用字不可深僻造语,不可尖新制词。”[7]942顾嗣立亦言:“盘字文炳……故其文词波澜宏放,浩无津涯。李野斋称其为文冲粹典雅,得体裁之正,不取尖新以为奇,不尚隐僻以为髙。”[8]168正是否定一派的主张与态度体现。与之相对的另一方则认为“尖新”是另类旨趣,敢于别开新风以破除陈腐之气。如王骥德《曲律》就曾对出语新奇、俊丽尖新的曲作表示赞赏。评论家言:“词家之粘僻调固难,而粘僻调者求为尖新妙丽则更难。”[9]215也表达“尖新”之独辟蹊径,令人耳目一新的妙义。
李渔对“尖新”的理解显然与上述含义有所差异,他在论述中将“尖新”与“纤巧”之义等同,即李渔认可的其实是戏曲创作应遵循“纤巧”主张。然“纤巧”在历代文学批评中一向被人所贬斥,李渔自己也在论述中写道:“‘纤巧’二字,为文人鄙贱已久”“‘纤巧’二字,行文之大忌也,处处皆然”[1]195。它代表了一种薄弱轻浮的特征,《文心雕龙·谐隐》中即曰:“或体目文字,或图像品物,纤巧以弄思,浅察以衒 (炫) 辞。义欲婉而正,辞欲隐而显。”[10]137在刘勰看来,“纤巧”意为卖弄心思、夸耀文辞之义,是对浅薄内容的否定。清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中说:“后人为艳词,好作纤巧语,是又晏欧之罪人也。”[11]10亦认为“纤巧”有过度雕琢、小巧柔弱之义。但李渔《闲情偶寄》中则认为“纤巧”独不戒于传奇,当属传奇创作独有的特色,因此易以其“尖新”之称,似变瑕成瑜,以更为中听的文辞表达自己的主张。他明确阐述了如此肯定“尖新”(或“纤巧”)的原因:“传奇之为道也,愈纤愈密, 愈巧愈精。”[1]194将“老实”与“尖新”作比:“同一话也,以尖新出之,则令人眉扬目展,有如闻所未闻,以老实出之,则令人意懒心灰,有如听所不必听。白有尖新之文,文有尖新之句,句有尖新之字,则列之案头,不观则已,观则欲罢不能。奏之场上,不听则已,听则求归不得,尤物足以移人。”[1]195可以看出,李渔所论之“尖新”(或“纤巧”)是褒义词,代表着传奇创作具有新奇别致,夺人眼目的巧思之义。要探寻其具体内涵,明确“尖新”在创作中的具体体现,应结合作品论述。而《风筝误》一剧作为李渔的代表作品, 以关目新奇、结构缜密著称,故下文以此作例,结合李渔本人具体创作实践探析“尖新”(纤巧)之内涵。
二、“放出一本簇新的奇传”:关目之新巧
李渔言:“人惟求旧,物惟求新。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称也。而文章一道,较之他物,尤加倍焉。戛戛乎陈言务去,求新之谓也。”[1]77这意味着戏曲作品需要有创新的一面。故李渔所论之“尖新”,虽与一般文学评论有所差异,但仍保留了新奇别致之义。《风筝误》在第一处巅末中则直接点出:“放风筝,放出一本簇新的奇传”[12]117,交代作品“新”“奇”的特点。此作虽言才子佳人,其关目却别出心裁,体现作者之巧思,做到“尖新”所含之新巧。
《风筝误》以“风筝传情”作为剧情发展的引子,由此引出韩琦仲与淑娟的姻缘。虽仍以传统的才子佳人之姻缘为题材,李渔却并未因袭旧路以婢女、红娘等戏曲中其余人物做媒,而另辟蹊径转以“风筝”传情,让“风筝”替代了人物角色,使男女主角直接借风筝互吐心声。减少枝蔓的同时,还对前代才子佳人小说中“借诗传情”模式予以创新。若是拆分来讲,“风筝”乃寻常人家皆有的娱乐物件,于前人作品中也早有出现。明代冯梦龙《醒世恒言》第二十二卷《吕洞宾飞剑斩黄龙》中言线断风筝似石沉沧海,不见回来。其纂辑的《古今小说》中《陈从善梅岭失浑家》,苏复之《金印记》、阮大铖的《春灯谜》都有提及风筝。但在这些作品中, 大多是以“断线风筝”来比喻意中人的一去不复返, 抒发对已逝人或物的怀念追思之情。《风筝误》却将之作为两主角姻缘之引,有一定的新意。但仅如此,戏曲的创新深度并不到位。并且题诗于风筝之上、风筝落错方位、讨还风筝这几个情节单独剖析也是人之常情。然李渔将各个情节组合安排到整体戏曲发展脉络中,加以“误”之添色,造成令人啼笑皆非、错中有错的剧情,则产生出新中带巧、出人意料的艺术效果。朴斋主人在《总评》中对此剧评价甚是到位:“是剧结构离奇, 熔铸工炼, 扫除一切窠臼, 向从来作者搜寻不到处, 另辟一境, 可谓奇之极、新之至矣!”[12] 203
再如,由平常剧作情节来看,大登科后的小登科顺理成章,多为皇帝赐婚、宰相嫁女,而《风筝误》却并非如此。原本韩世勋也是抱着觅佳人的期望赴试,《遣试》中, 他说:“今乃大比之年, 戚仁伯催我入京赴试, 此去若得徼悻, 大小登科, 都在一处, 也不可知。”[12]152表达其对美好姻缘的想象。但韩生京城中举后却未结成良缘,实是不同寻常。紧接着媒婆的上门说亲, 游街相女竟无一人和他心意:“下官来京赴试,只道洞房与金榜相邻,昨日钦赐游街,曾将选艳与看花并举,谁知令人掩鼻而过的,十中倒有八九,经得下官垂青一盼的,百里还无二三。”[12]167这个结果更是出人意料。且后面督师征缴、立下边功回朝,皇上要把当朝宰相之女钦赐与他完婚, 按照常理,韩世勋理应接受,然而因“惊丑”在前,他因不曾见过宰相之女回绝了。这些皆在前人作品中不曾提到,算作李渔之独创,符合他“脱窠臼”之旨。充分运用了“巧合”“误会”来推进戏剧情节的发展, 力求“节外生枝”, 以偶然性发生的事件促成更有趣味的戏剧效果,使得戏曲关目焕然一新。王骥德在《曲律杂论》中写道:“入曲三味, 在‘巧’之一字。”[13]153在此作中,实际是关目之新巧成全了整部作品“脱窠臼”。故而《风筝误》虽看似是以才子佳人为创作题材,实则在关目中以故为新,在传统情节的构思中加以变动,予以创新。
三、“传奇之为道,愈纤愈密,愈巧愈精”:叙事结构之精密
李渔在《闲情偶寄·词曲部》“意取尖新”细则之下论述道:“传奇之为道也,愈纤愈密,愈巧愈精。”[1]194其所论述的纤而密、巧而精正是“纤巧”字面直观的含义,说明“尖新”在其戏曲创作中蕴含有细致入微、精致缜密的意思,而此特征主要表现在叙事结构方面。李渔认为:“编戏有如缝衣, 其初则以完全者剪碎, 其后又以减碎者凑成。剪碎易, 凑成难, 凑成之工, 全在针线细密。”[1]81即叙事需紧凑,结构要严谨,针线绵密,能照应埋伏,方能切合纤密精巧之义。
如《风筝误》中,因梅氏与柳氏两房长久矛盾而导致詹列侯即将赴任时筑起高墙,隔绝两房争端:
我如今在家,他们还终日吵闹,明日出去之后, 没有个和事老人,他两下的冤家,做到何年是了?(想介)我有道理。叫院子!(末应介)趁我在家,叫几个泥水匠来,将这宅子中间,筑起一座高墙,把一宅分为两院。梅夫人住在东边,柳夫人住在西边,他两个成年不见,自然没气淘了。(末)老爷说得是。[12]124
“高墙”恰是风筝误落的一个关键,可若没有前面提及的两方矛盾,就不会有高墙筑起,横跨一府两院,自然风筝坠落也只能落在同一个院子里,剧作情节便无法展开。由此可见《风筝误》情节展开一环扣一环,缜密精细,有如缝衣无漏洞。
又如戚友先觊觎淑娟美色而与爱娟一起设计骗色,进门时因看到爱娟床头宝剑两人有一番对话:
(旦)多蒙垂念,姐姐,你这床头边,为何挂着一口宝剑?(丑)我自小儿有些怕鬼,母亲说,宝剑可以辟邪,故此叫我挂在床头,好辟邪气。(旦)原来如此,为人不作亏心事,鬼神何足惧哉。[12]183
而后戚友先想霸占淑娟时,淑娟正是用前文床头边上的宝剑得以脱身,保住清白,故而“宝剑”在剧情发展中起到铺垫与密针线的作用,使前后剧情连接紧密,禁得住推敲。并且淑娟“为人不作亏心事”的回复也反衬出爱娟与戚友先两人阴谋的丑恶与可笑,一语成谶,前文人物话语是对后文人物行为的预言,也表现出喜剧的巧合性和娱乐性,为整部作品的发展锦上添花。
再如戏曲写詹武承剿蛮,看似与二人姻缘发展无关,实则是为后来韩仲勋赴边地立功遇见未来老丈人埋伏笔。看似巧合,实际上都在作者的精心设计安排中。这说明李渔创作十分注意照应埋伏:“不止照映一人, 埋伏一事, 凡是此剧中有名之人、关涉之事, 与前此后此所说之话, 节节俱要想到。宁使想到而不用, 勿使有用而忽之。”[1]81另外,戏曲开头首先介绍詹、戚二人交情,于第四处《郊饯》述詹烈侯临行前将两个女儿的婚嫁大事托付给戚补臣,也是为詹、韩姻缘作准备。戚补臣因担忧戚友先流连烟花场所不知收敛,败坏身体,因此考虑将詹家大女儿嫁与自家儿子。
自从韩生赴试之后,日间在赌博场上输钱,夜间在妓妇人家输髓,输钱还是家产之累,输髓将有性命之忧。我如今没奈何,只得娶房媳妇与他,……如今定下主意,将大的配与儿子,……我如今先说就了儿子的亲事,那一个待他回来下聘未迟。叫院子,唤媒婆伺候。(末应下)[12]165
文中借戚补臣之口对戚友先与爱娟二人婚事作了交代,留下淑娟,为下文詹韩二人姻缘选择埋下伏笔——其二人最后能走到一起是由于前文戚补臣首先选择了爱娟嫁与儿子,若没有爱娟与戚友先的结合,两对新人不匹配,则未必使得韩世勋与淑娟顺理成章对应,结成夫妻。由此可以看出,李渔在作品结构的安排处理上相当缜密,精细到使每一人、每一情节的来龙去脉都能各司其职,并从发生之处找寻其萌发缘由,整体结构框架浑然一体。
四、喜剧语言的机趣畅达
李渔认为,“老实”是“纤巧”的对立面,即“词人忌在老实,‘老实’二字,即‘纤巧’之仇家敌国也”[1]194。这里的“老实”应指无趣沉闷,缺少吸引力之义。李渔论道,“同一话也,以尖新出之则令人眉扬目展,有如闻所未闻。以老实出之,则令人意懒心灰,有如听所不必听。”[1]195说明“老实”之作缺乏吸引读者、观众之处,使人观之索然无味。这实则是失去了戏曲作品的重要特点——即在李渔的观点中,戏曲需“重机趣”,目的是能够让人在欣赏作品的同时体味其中的机敏与趣味性,这是戏曲搬上舞台必不可少的特质之一。失去吸引力与趣味性,作品便无法夺人眼目,沦入平庸,与“尖新”之“尖”所蕴含的独特、超拔完全背道相驰。《风筝误》此作不仅关目出新,其内容中更是包含了丰富而生动传神、俏皮而又不涉俗恶的语言,让观众读之不禁莞尔,充满机趣的同时明白易懂,深入人心。
如爱娟乳母为使韩世勋与爱娟能私会,特意支走门房时所说的:“叫你去买一袋京香,两柄宫扇,三朵珠花,四枝翠燕,五两绵绳,六钱丝线,七寸花绫,八寸光绢,九幅裙拖,十尺鞋面。样样要拣十全,不可少了一件。”[12]145这十件物品分明对应了后文的爱娟故意刁难门房的十处不满意,读者阅之趣味盎然,舞台演之则朗朗上口,而不会出现疲累厌倦之感。
又如《惊丑》中爱娟谎骗韩生洞房之时二人对白:
(丑扯生同坐介)戚郎,戚郎,这两日几乎想杀我也。(搂生介)(生)小姐,小生一介书生,得近千金之体,喜出望外,只是我两人原以文字缔交,不从色欲起见,望小姐略从容些,恐伤雅道。(丑)宁可以后从容些,这一次倒从容不得。(生)小姐,小生后来一首拙作,可曾赐和么?(丑)你那首拙作,我已赐和过了。(生惊介)这等小姐的佳篇请念一念。(丑)我的佳篇一时忘了。(生又惊介)自己做的诗,只隔得半日,怎么就忘了,还求记一记。(丑)一心想着你,把诗都忘了。待我想来……(想介)[12]148
爱娟一心直奔洞房之事,而韩生意在诗作上,以至于韩生提出“拙作”“佳篇”时爱娟根本不懂敬辞谦辞之分,满口胡言,还以“赐和”回之,令人哭笑不得,充满讽刺的可笑对白瞬间勾画出爱娟的不知廉耻、无知愚昧。其增强宾白趣味性的同时满含深意,呼应下文韩生“惊丑”后气急败坏的心情:“不然竟似苏合遇了蜣螂, 虽使濯魄冰壶, 洗不尽通身秽气;又如荀令嫖了俗妓, 纵不留情枕席, 也辜负三日余香。”又“我想他那样的丑貌!那样的蠢才!也勾得紧了!那里再经得那样一副厚脸!凑成三绝。”[12]151如此尖酸刻薄的话语与正人君子的形象并不相符,但却写出人物性格中的另一面。 唱词里也道:“也亏他才貌风情!件件都奇到,毕竟是伊家地气灵,产出惊人宝。”[12]151可想而知,爱娟的骗局以及丑态带给韩仲勋的打击,致使一位满腹才华的翩翩公子弃斯文不顾,语出惊人之句,“三绝”“地气灵”“惊人宝”等词形象描绘出韩仲勋的气恼与犀利,也更是对前文私会时愚蠢对白的极力讽刺。这样充满情节性的趣味之语往往能激起观众读者强烈的关注,与板腐无趣之作截然不同。
再如兵营中各将领的名字:“(小生唱名,外执笔点介)水营总兵钱有用。(末应,过堂介)(小生)陆营总兵武不消。(老旦过堂介)(小生)左营副将闻风怕。(丑过堂介)(小生)右营副将俞敌跑。”[12]140充满讽刺意味的谐音名在引人发笑的同时也发人深省,表现出军营管理的腐败混乱,这就同时说明了蛮兵作乱的缘由之一,也在男女主角姻缘主线之外暗含讽刺现实之义,增强了作品的层次感。
五、人物形象的鲜明可感
要做到“尖新”,除了上述几点外,整部戏曲中的人物形象还应各具特色,鲜明可感,才能达到使人“欲罢不能”的效果。《风筝误》中人物虽不多,但每个人都有独特的形象与精神风貌,在角色塑造上深入人心。
戏曲开头就交代了韩世勋思慕良缘的愿望,《风筝误》整部剧实际也是围绕韩生“一人事”“一人身”而作。作为整部戏曲的“主脑”,韩世勋的人物形象被塑造得颇有意味。一方面,他非常希望能觅得好姻缘,另一方面又对女子有着极高要求,平常庸脂俗粉他不屑一顾,宁肯孤身一人也不愿草草定配。他认为女子“天姿风韵”都需相配,“蓬心”需称“如花貌”,即不仅女子要有如花似玉的美貌,还需有精绝的才学,并且需他亲自试才相貌才算理想人选。虽然这些要求体现出韩仲勋作为一位学识渊博、才气卓然之士的不流俗心性,且表达出他对一段美好姻缘的坚定信念,但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韩生的选妻标准也颇具不切实际之感。后文淑娟题诗时也提及女子闺中之作不应流传在外,更别提亲自让男子相貌试才。而风筝传诗一事却让韩仲勋打破了自己的标准,其仅凭风筝上的题诗便认为“这样的诗,料想不是丑妇做得出的”[12]138。并未亲自相貌就认定对方是一位绝色美女。又“就是这韵也和得异样,又不从头和起,倒从后面和将转来,或者寓个‘颠鸾倒凤’的意想在里面也不可知。分明是有意掷情梭,好像把‘鸳鸯’两字颠倒示谐和。”[12]137韩仲勋的自猜自想表现出男子思春的喜剧情景,这与前文韩生言之凿凿劝谏戚友先洁身自好的场景相对,这些对比丰富了人物形象的塑造,增加了人物性格的层次感,也说明韩生并不是一位迂腐呆板的读书人,从人物具体形象的塑造中也能体现李渔忌“老实”的观点。如此一来,在多重性格刻画的基础上,人物形象的生动性便跃然纸上。
此外剧中其他角色也各有特色。如淑娟既才貌俱佳,又机智圆通。在柳氏与梅氏争吵过程中全靠她调和双方矛盾,化解父亲的尴尬;韩仲勋后来高中状元,而其能与韩作相和说明她才学极高;但同时淑娟又是一位受封建传统观念影响极深的女子,从她提醒母亲闺中诗作不应赋与外人便可知,她谨守妇道,遵循封建制度对女性的约束。而淑娟的姐姐爱娟则与女主角云泥之别,样貌丑陋,不知廉耻又满腹奸计,不仅冒充淑娟与韩生幽会,更是对男女之事急不可待,丝毫没有妇道观念,后与戚友先串通设计诱奸淑娟,罔顾姐妹之情,表现出此人之恶毒冷漠。爱娟是无才无德的代表,与淑娟形成鲜明对比。而戚友先则不学无术,作为一名浪荡子弟看不起韩世勋的清高,贪恋美色以至于迎娶爱娟后因其丑陋转而设法霸占淑娟,说明此人亦是心术不正,后被淑娟以宝剑吓退也体现出其胆小如鼠,戚友先与韩世勋的对照同样美丑之分明显。至于戚补臣则是一位重情之人,通过合理分析自家儿子与韩世勋的差别:“若把别个,一定将好的尽了自己,剩下的才与别人,下官一来有些克己的功夫,二来也知儿子的分量,如今定下主意,将大的配与儿子,小的配与韩生。”[12]165将优秀的淑娟配给韩生,而将不那么好的爱娟许给自己的儿子,说明他重情义,真心对待友人之子。而詹武承同样拥有两面性,虽然在家时略显软弱,在妻妾之间“荡秋千”,但他重视老兵诉苦、抚慰人心也说明詹补臣是一位尽职尽责、有治军才干的好将领。
《风筝误》整部作品中的人物各有其性格特点,形象塑造上也丰富立体,从剧中人物多元化的性格可以看出,李渔在人物塑造中也尤其注重鲜明性与生动性,没有一位人物让读者感觉无趣多余。通过不同人物身上发生的事件共同推动剧情发展,并从人物美丑对比间传达出规正风俗的意图。
总体来看,李渔《闲情偶寄》中“意取尖新”之“尖新”的含义在《风筝误》具体创作实践中分别体现在关目、叙事结构、语言、人物形象几个方面。虽其是在词曲部对戏曲宾白提出的要求,但当宾白作为传奇极其重要的一个义理出现在整部戏曲创作中时,本身就已经与情节、人物形象以及叙事结构等因素相融合,故无法与各部分割裂开,单独进行评议。这就意味着李渔所提出的“尖新”之论,实则与《闲情偶寄》词曲部中其他创作细则的论述有密切联系。如《风筝误》虽以才子佳人的题材为内核,然其关目另辟蹊径,在传统题材的基础上以风筝为引穿插联络,设置出许多别处心裁的情节,反而能推陈出新,收获新巧奇效,正是“脱窠臼”之理。而“脱窠臼”须得遵循人情物理,因“奇事无多, 常事为多;物理易尽, 人情难尽。”[1]89“奇事”往往生发于“常事”中,“难尽”的人情就隐藏在易尽的物理之中。“脱窠臼”之不朽乃是从前人耳闻目睹中找到没被注意到的细微之处, 创作出全新的剧作。这里的新奇又绝非“荒唐怪异”,而需“新而妥,奇而确”,即符合“人情物理”,而不是以怪诞荒唐取胜,符合“戒荒唐”之论。叙事结构之精密则与“密针线”对应。要实现戏曲作品中叙事的精巧,结构的缜密则需照应埋伏,前后节节俱到,形成完整的传奇叙事结构;作为一部喜剧,《风筝误》中生动俏皮的语言妙趣横生,紧随情节发展不断变化,做到“贵浅显”“重机趣”的要求,成为创作中一大亮点。而作品中每个人的语言各有自身特色,如爱娟的无知愚昧,韩生的满腹才学,淑娟的婉静机智,都通过言语得到展现,人物对白在形象塑造上亦起到不可磨灭的作用,做到“说一人,肖一人”的效果。
因此,《闲情偶寄》之“尖新”不仅是戏曲文本中的一个静态标准,还是立足于舞台演出基础上的一种动态要求,代表了具有吸引力、感染力、新采溜亮等特征的戏曲创作,而好的戏剧,不论唱词、宾白还是叙事结构,都应该是“尖新”的。在具体戏曲作品中,“尖新”则通过戏曲关目之新巧,叙事结构之缜密等方面展现出来,故李渔所论之“尖新”不同于一般文学理论中的概念,而与“尖新”之义等同的“纤巧”,自然也与文学批评中所认为的柔弱纤细的文学风格判然有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