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云南边疆治理的困局
——以清末片马事件的发生、演变为例
2021-11-29徐铮
徐 铮
(云南省政协办公厅,昆明 650228)
清宣统年间的片马事件,是英缅殖民政府蓄意发动的对中国领土的侵略,关于该事件学界研究成果颇丰,但多集中于反侵略史①参见杨昌泰《英军入侵云南与清末片马事件》,《衡阳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1期;谢本书《从片马事件到班洪事件——中缅边界历史沿革问题》,《云南社会科学》2000年第4期;张子建《“片马事件”研究回顾》,《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以及外交史②张子建在研究中指出片马事件是“在政府参与下全民族反抗殖民者”,参见张子建《“片马事件”研究回顾》,《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朱昭华通过英国部分档案梳理了英国的动因,认为是中国的“前进政策”刺激了英国。参见朱昭华《清末片马事件的发生及其影响》,《史学月刊》2005年第12期。的角度,对事件爆发的深层次原因研究较少,尤其是对清政府各方的主张与事件发展变化之间的关系揭示不够。随着相关史料的丰富,笔者拟在充分利用相关档案及报纸资料的基础上,进一步探究片马事件发展演化的深层原因,管窥清末民初云南边疆治理的内在理路变化。
一、界务不清与归属纠纷
滇缅尖高山以北一段边界一直未能勘划,自光绪三十二年起清英双方一直存在分歧,清朝云贵总督坚持以高黎贡山山脚之西与扒拉大山山脊为界,而英缅当局认为应以潞江、大金沙江分水岭为界。片马各寨便位于该争议地区。
宣统元年九月,因为税收问题,清英双方在片马地区的争议逐步扩大,矛盾进一步升级。清朝保山县登埂土司到片马各寨征收杉板税捐,小江五寨团守伍嘉元、徐麟祥拒不缴纳,煽动寨民抵抗土司。寨子头人李三保、段有贤向临近的英缅密支那府控告土司,“称各寨在高黎贡山外应归英辖”,土司随即向清保山县令控告各寨头人。英国驻腾越领事罗斯先一步进入片马地区,将片马各寨视为英缅领土,“赍给五寨银牌”指“土司带兵过界烧抢英民”〔1〕。
云贵总督李经羲认定片马归属中国。首先,按照清方一直以来的立场,以高黎贡山山脚之西与扒拉大山山脊为界,片马各寨距扒拉大山较远,属于中国;其次,英国前驻华公使萨道义在光绪三十二年曾声明,如果照此划界而造成的登埂土司的税收损失,英缅当局愿意补偿,这从侧面说明英方早就承认该地主权归中国所有。据此,他饬令保山县令前往片马地区,通过“本管官办辖境案”宣示主权。并在宣统二年三月十七日致电北京外务部,表示“此段界务英蓄谋内侵,欲达高黎贡山为分水岭之目的,现借片马事出头相争,受其恫吓即堕入术中。请照会英使转告缅政府勿得在我土司治理地越界干预,并派员重勘划界”〔2〕。
但在四月二日北京外务部发给英国驻华公使的照会,未明确声明对该地拥有主权,而是表示“出有案件,应由地方官自行办理,断不能凭捏造之词由领事出而干涉”并催促英国“派员会同勘划界线”〔3〕以平息纠纷。
李经羲进一步获知片马居民愿意归附清朝的情况后,计划在片马各寨“革除苛敛,优加赏恤”,“照完税粮,出具摹结,送子弟入学”,以增强其内向之心。于四月十二日向外务部建议将片马各寨归登埂土司管辖〔4〕,并强调应勘明边界,杜绝纠纷。
但是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在四月二十六日的照会中重申,片马一事在未解决之前英方将把恩梅开江(小江)视为滇缅边界,即便分界也只能以“萨尔温江(潞江)及厄勒瓦底江之分水岭脊顺至西藏边界之处视为交界,中国若不愿按照所拟各节允诺,则本国仍令缅甸政府驻守该处,治理一切,无须再行议商”〔5〕。
英国方面在片马事件发生前,就一直密切关注着清朝在尖高山以北地区的活动,将其视为“前进政策”①英国将清朝在川滇藏地区设立川滇边务大臣之后的活动视为“前进政策”,实则清政府的活动多集中于川藏一带,在云南北部则活动较少。相关研究内容参看朱昭华《清末片马事件的发生及其影响》,《史学月刊》2005年第12期。。驻腾越领事罗斯在赴片马调查后指明,“中国在分水岭以西没有任何行政管理权”,该事件是“土司受命于中国官员的一次远征,是中国计划对分水岭以西进行有效控制的第一步”②参见朱昭华《清末片马事件的发生及其影响》,《史学月刊》2005年第12期。考诸历史背景,此时清政府已实行禁烟,而边地土司地区普遍种植鸦片,由于禁烟而引起的边地人民移动界椿甚至是逃往缅甸情况较为普遍。此次冲突据保山县令调查亦因登埂土司铲除烟苗与片马寨发生冲突,加之有人煽动,于是出现了片马寨部分人的投缅举动。。英国国内的相关报道也认为,清政府的举动加剧了边界的紧张局势,“中国的土司村落视而不见中英边界,经常越界收取赋税,为了制止这种出格的行为,印度政府最近占据了缅甸一侧之分水岭,在距离片马较远的地方作为适当的边界,云贵总督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误导了政府”〔6〕。“片马是一个知之甚少的地方,而云南的边界争端完全是起于误会,并在北京被无限地夸大”〔7〕。
英方的强硬态度令清朝外务部左右为难,如果采纳李经羲的意见,则联合会勘费时耗力,短时间内难以有明确结果;如果接受英方所划界线,失地过多。在权衡之后,外务部主张查明情况后分界,于五月四日照会英使“界务总宜查明情形,彼此和商勘划,以昭公允”〔8〕,计划由云南方面派员查勘地势边情。
但英方并未采纳清外务部建议,在六月十九日单方面决定将管理权延伸到高黎贡山〔9〕。边境上开始流传英兵将在瘴疠退去后前往片马地区的传闻,李经羲亦得到密报“缅派兵五百名往北界巡驻”,他担心英兵跨过恩梅开江后可能兵戎相见,遂在十月二十五日急电外务部,“界务延不解决,终有恃强侵略之虑,请外务部向英国公使抗议,并坚持重新勘界”,未再坚持以扒拉大山和高黎贡山为界,而是改称“以恩梅开江为现管各界,阻止英兵越江私入华境游弋”〔10〕。十一月六日李经羲再次电致外务部,表示“如格外让步以小江西北流入恩买卡河为界,绘送五色线图为红线③石鸿韶与英驻腾越领事烈敦在光绪三十二年勘划的滇缅北段界线图,就滇缅北段界分别勘划了五条不同界线,以颜色命名,依次为蓝线、黄线、绿线、紫线、红线。”,在未最终确定前可“暂以小江北流为界”〔11〕。外务部随即在九日发出照会,“未定界以前自应各守现管之界”。
但英缅当局持续在片马地区增派军队。迤西道耿葆煃获知,英缅将添置官兵,由瓦城赴密支那驻扎。云贵总督也接到探报,有英兵千余名,军马二千多匹聚集在密支那府昔马厅。英驻滇总领事署也传来消息,由于密支那府东北部久未治理,缅甸准备派兵经营。李经羲判断“英兵势必过界”,为尽快结束争端,他在十五日电请外务部“执小江原案力拒英兵”,并警告称如若放任英缅行动,云南的损失尚在小处,危机在于川藏,“若能就绘印图所划至腾永界,截止不越雷池,遂蹙地失险,吃亏尚在明处。英人注意西藏已久,循萨尔温江及厄勒瓦底江之分水岭脊顺至西藏边界,滇界极点即藏界起点,而藏中之关紧尤钜,派员重勘尤以先止英兵过界挑衅为最急,最要”〔12〕。
片马事件初期,云贵总督本希望借此加强边界控制,甚至分清界线,但英国方面展现出的强硬态度,甚至以派兵为要挟,使事件升级,清朝疆臣与廷枢在如何分界、如何平息争端上的分歧逐步显现。
二、廷枢之拖延与疆臣之为难
英国公使重申部队不会越过分水岭,明确拒绝了清外务部重新勘界的建议,否决了清政府提出的以恩梅开江为界的建议。清外务部担忧一味坚持将引发两国冲突,“口舌之争断无效果,若始终坚持,恐边衅一开更难收拾”,遂开始了拖延推诿的策略,于是在十一月二十三日电告李经羲,“惟疆界情形本部究难悬断,应如何划勘方不至有碍大局,仍赖尽筹硕画,审查地势,体念民情酌定方针”〔13〕。但如果按照英方提议以高黎贡山为分水岭,并以此为界,不仅边界线会延伸至西藏,而且分水岭以西片马村寨也将分划出去。李经羲不愿意承担失地的责任,在十二月六日复电:
“既肯吃明亏,所损在滇,其影响实及于川藏。此为国界,非省界,何敢以一隅而牵大局,事关国际交涉,已岂疆吏权力所能办到,此尤因请钧部酌定方针”,“就腾永界截止,不过为目前小结束,边势岌岌已兆兵端,经羲为边疆守土之官,亦不能决,惟理是持固不敢轻率,亦不敢畏思失地。”〔14〕
外务部随后提出将界务交涉转至伦敦,由驻英钦使刘玉麟商办。电告李经羲“该段界务各持一是,若非两方让步,终难合拢”,请其预先筹备将何地退让分划较为合适。
面对外务部的不断推脱,李经羲欲借强硬姿态向廷枢施压,他在致电军咨处的电文中解释,整顿西防并非“明言宣战”〔15〕,而是防止其单方面划定界线。所以计划派出驻大理的新军七十六标两营前往腾越厅以示戒备,并将片马情形详告度支部、陆军部、军咨处,希望在“接济饷械调用兵将”方面获得支持〔16〕。他在十二月十九日向军机处与外务部重申了自己对片马问题的立场,再次强调英方意图是打通与西藏间的联系,“前咨部五色线图,实只两线,一恩买卡河,一高黎贡山,厉害昭然,部臣当久经熟计”,如要保存国体和保护沿边土司,必须与英方争界。并在电文强调,划界事关重大无法独自决策,“国界非省界疆臣何敢擅专”〔17〕。
但是十二月二十二日,谕旨否定了李经羲的备战策略,“审时度势究未便轻启战端,由该督密饬地方文武妥慎防维,勿任鲁莽,一面镇抚汉夷免生惊扰”,并再次令云南方面与外务部共同办理此事,“著外务部磋商办理,以维边局”〔17〕。外务部主张让步,认为英方“通藏宗旨无论明拒暗阻,彼必不肯改变”,应参考现有界图“取其害之缓者”划分,“如由小江以北划到某处为止,借为让步”,并坚持由刘玉麟在伦敦交涉更为方便〔18〕。
就在廷枢与云贵总督还在争论不休的时候,“英兵设卡筑垒,节节布置,蓄意久占,有沿界进戍丽维之举”,边地居民惊惶,云南省内气氛骤然紧张。李经羲急电廷枢,“滇人仇外最烈,若缅兵日久不退,筹备一无方略,土司解体绅民怨恫,欲弥内变亦颇费手”,并在十二月二十四日向军机处提出解决问题的三种办法。第一种是先请英国退兵,然后双方议派大臣重新勘界,可最大限度避免事情决裂;第二种是将英缅当局占领清朝领土的情形公告各国,获得道义支持,为将来交海牙和会公断做基础;第三种是请朝廷筹办边防,调遣兵将,宽筹饷械,先经营丽江、维西,然后派兵上界,阻其进步,徐俟调停,另图收束〔19〕。
此时的中国边疆危机此起彼伏,东三省俄国与日本在虎视眈眈,西北、西藏俄国压境,云南省内则是英法竞逐,甚至中葡在澳门勘界也磕绊不前。国内革命党、预备立宪派等活动频繁,民族主义情绪高涨。清政府疲于应付,左支右绌,完全无力因片马一隅扩大与英方的纠纷。在十二月二十七日军机处明确告知云南方面,“现在我国情形彼所洞悉,若言设备,转恐彼藉为迎战之据,不独患中一隅并将牵动全局”〔20〕。京中各部,凡是收到滇督求助电报的,均互相推诿,未敢妄动。
朝廷权衡后提出在小江北流某段上分划边界,但“小江再北更为汉人足迹罕至,既无图经可考,又未实地查勘,实难凭虚臆度”〔21〕,为此李经羲建议朝廷派大员会同四川、西藏一同勘察。然而朝廷认为此时“事机亟待剖析”“亦非临时屡勘所能应急”〔22〕,拒绝了派人会勘的请求,而是令李经羲详定划界办法。朝廷极力避免与英国冲突,云贵总督不愿承当失地的责任,双方僵持不下。随着英国派兵的消息扩散开来,“保存片马、保存云南、保存中国”的呼号开始响彻全国,影响了事件的走向。
三、事件“泄露”,民情激愤
朝廷迟迟拿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随着知晓面的扩大,民间力量对片马事件发挥了巨大的影响。自中法越南战争、中英滇缅界务交涉、庚子事变之后,云南人对省情的认知发生新变化,随着新知识的传入,士绅、学生的危机意识日益高涨〔23〕,“其心常隐隐以安南、印度视滇”〔24〕2485,“殖英法之民于缅越,今将殖缅越之民于吾滇”〔25〕。此时英缅军队逼近边界,云南省内更是舆情沸腾。
片马事件发生的同时,云南省内局势因英法隆兴公司索要矿权已大为紧张,“官界大恐,臬司指为乱萌,力主压制,督院大劝”〔24〕2483-2484,李经羲担心“一旦增此界衅,外人气焰愈张,绅民疑愤更甚”,“不日报纸宣传,消息无由缄密”〔26〕。随着英缅方面增兵边境,事情已无法保密。宣统二年五月十九日有报道指出片马问题的实质是英国方面蓄意侵占,“片马本一瓯脱之地,以地势论必属中国无疑,英人假造所谓新图者,以为证据,意在侵占”,举出一夸张数字“约有三万余名已分驻要隘”〔27〕,并传言“某国现在腾越厅地方私立无字界椿,希图侵占”〔28〕。
此时,云南民间力量在该问题上已经展现了较强的影响力。云南省咨议局计划在省城设立保界会专门处理该事,又在宣统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决定将英兵过界事“电告同乡京官、各省咨议局”,“英人发兵据片马”,并准备抵制英货。云南官员预计“至明年必大棘手”。云南省内情况日益危急,但廷枢依旧推诿,李经羲亦难以决断,为作转圜,提议派员查勘边地,并表示愿辞去总督专任勘界官员。
此时西北的蒙古和东三省皆面临着列强的觊觎,边疆危机成为各界关注的焦点之一。宣统三年元月六日,云南咨议局致各省公电在《申报》《大公报》《时报》等报纸上陆续刊出,英国侵略中国领土的事实、政府的推诿政策大白于天下,“英人派兵据我片马,势将北进扼蜀藏咽喉,长江流域大局危甚”〔29〕,“英兵五千人进侵片马地方,坚筑营垒以图久驻”〔30〕,“连日英人进军片马,大有窥伺川滇藏之势”,并批评清政府毫无作为,“政府无统一大政方针,几失支配全国之能力”〔31〕,“任外国纵横驰骋,我置之不问,此政府唯一之策也”〔32〕。
报纸上陆续刊登文章呼吁保片马、保云南。“如若不关注云南,云南恐成第二个东三省”“云南其第二满洲国,又为亡国之第三导火线”“云南亡则英法必分其半,法据东半则势必出湘黔而两广,英据西半则势必出蜀而长江上游,即在其肘腋下。是云南之存亡实中国南部之存亡也。片马不争则及于腾越、永昌全府,片马之得失,实云南全省之得失。欲保中国万不可亡云南,欲保云南万不可亡片马”〔33〕。
留日学生受革命思潮影响较大,对清政府的批评尤其激烈,在《申报》上连载“滇缅划界小史”,进一步将问题焦点由单一的英国掠夺中国土地扩大到对清政府的批判。留日团体致电国内各报馆,呼吁“俄迫伊利,英占片马,法索滇矿,若稍让步全国沦亡,已集全力捐现金两万余,设立救亡机关,请速言论一致攻击政府辱国丧权,并提倡各界以救亡”〔34〕,并准备运动各省组织国民军,“组织一机关,命名为救亡机关,请求对外政策,作警告书送往内地”〔35〕。云南留东同乡会代表王九龄、杨大铸发表《滇代表通告书》,呼吁“吾滇今日,有预备与侵略吾滇之人决一死战而已,速练民兵预备开战”〔36〕,并选举出两名代表准备回国运动。
在保存国土的呼声中,中国低落的民气“大为刺激,皆以振兴军备,保全领土”〔37〕。国内各团体行动起来,呼吁各界抵制英国,请政府切实解决片马问题。桂林咨议局提倡不买英货,陕西咨议局响应云南省咨议局提出的兴办团练建议,拟联合各省“借名缉捕巡警实行就地办团练,拟请初九日同电院奏请开办”〔38〕。云南省咨议局除在云南成立保界总会之外,于宣统三年二月十一日在上海成立分会,召开保界大会呼吁保疆土以自存。上海还发起了国界调查会,商会亦准备组织抵制英货。部分省咨议局纷纷致电朝廷请重新勘界,保存国土。湖北、山东、河南、吉林、奉天等省咨议局致电内阁,表示“片马界务退让一分,即丧失一分国权”“请勿退让以保主权”“云南片马界务关系全国,外人得寸进尺万无厌足,坚持力争以保大局”〔39〕。
四、矛盾激化与无解僵局
宣统末年,于政局上而言清政府在内政外交上必须依赖列强;于行政体系上而言新政与预备立宪主导下的制度革新尚在初期,边疆概念、边疆治理体系处于新旧过渡时期,严重缺乏应对危机的体制和机制。在这二重因素的制约下,朝廷在片马问题上只能被动应付,难有作为。
宣统三年三月初,驻英钦使刘玉麟传来消息,“英人拟初十日起渐退其兵,仍欲将片马等地永租”〔40〕。英方这一举动使清政府看到问题的转机,准备以让步结束争端。两江总督端方即指出,“至如撤兵如能办到,较之片马一隅事体尤关重大,各省商民闻之必当欣然悦服”〔41〕。为促退兵,监国载沣准备接受英方建议,电告李经羲,“中英片马交涉,英人坚持勘划界线须以彼国所据之地图为准,若果一一照准,即允先行撤兵”,并叮嘱“此次交涉之退让,实系保全东三省及西蒙各边大局起见”,“务必开谕滇民,仰体朝廷为难情形,切勿轻举妄动”〔42〕。
但边疆各省的督抚担心在片马的退让将引发列强新一轮的瓜分潮,对于廷枢采纳英国方面的建议持不同看法,不少人呼吁重新勘察边界。东三省总督锡良上奏“请中央政府就滇事迅筹办法,断不可仍持敷衍主意,稍一退让则英法竞进,必酿成东三省之变象,且尤恐牵动川藏大局”〔43〕。四川总督赵尔巽电,“片马交涉,应急筹善后稍纵,祸及川省,长江震动”〔44〕。在京滇官反对尤为激烈,拟参劾外务部因循贻误,昏庸误国,并请都察院代奏,“如若长江上游不惟川藏之屏障,直使沿江各省不能安枕,若稍行放弃,则势力已入蜀藏”〔45〕。但英国方面亦不退让,驻华公使朱尔典在三月十六日明确表示对重勘界线“绝不认可”,并强调如果清政府派人勘察,如起冲突英方概不负责〔46〕。
李经羲已多次与外务部就片马一事发生摩擦,李经羲指外务部敷衍,而外务部责其遇事张皇。在内外压力之下,对外务部再次提出对策,包含“延宕或解决”两条。其中延宕之法分为三种,一是以坚持为延宕,即坚定红色线与英国辩论;二是以会查为延宕,双方派员会勘;三是以公断为延宕,即交海牙和会公断。不过外务部表示拖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首先“口舌之争六七年势已穷”;其次“派员查必起冲突,且会查一说若彼方责我勘案有误,何解”;再次“英国经营全界不遗余力,其所占据之地,我相要彼必渐逼,愈逼愈甚,恐枝节横生”;最后“滇省已有不支,又恐牵动大局破坏平和其祸患尚有不堪设想”。因此,外务部认为“长痛不如短痛”,“现时解决固以见其害,即再予延宕,其究无必归于解决,而延宕愈久事愈多,必有欲求”〔47〕。建议朝廷接受英国方面的提议。
此时云南省内情势已变得十分敏感,如若在片马问题上处理不善,可能引发更大规模的风潮。广州爆发黄花岗起义,云南也传闻革命党暗谋起事。云南留日学生黄嘉梁、萧明德回滇,“极为提倡国民军,每星期日开大会,军学界靡集”,随后学生在五月五日举行三迤大会,“有人以言激各生,于是初八星期日,遂各夺门而出,大起风潮”。省城有人拟以组织体育总校办团练、组国民军,向戏班、商人要求捐款,“将盐团捐之五十余万,提议作为地方办团之用”,宣统二年云南因盐斤加价已使民间怨声载道,并酿成风潮①相关研究参见唐靖《清末资政院滇籍议员活动述论——以云南盐斤加价案为核心》,《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6年第4期。,此次如若再加价,势必引发云南百姓的反抗。已有士绅对云南局势“深抱杞忧”。提学使叶尔恺认为自办陆军、自办团练,“其危险不闻可知也”“云南介在两大之间,交涉亦极难办,在创此策者,以为足慑外人,不知其实足导火线”“此事若成,则滇祸必速”〔24〕2503-2504。
李经羲警告朝廷,“不知一隅有警则全局震动,滇中危急何能坐待大局转移,现在人心浮动边警频来,祸机所伏勃不可遏”〔48〕,请求向邻省借调军队和军备以防万一。不过两广总督张鸣岐认为,“片马交涉正在争议未定,忽运大批军火前往,以目下人心之浮动报纸之鼓吹,虽难保外人不借为口实,交涉益将棘手,无实际之益,受嘘声之损,似不合算”,希望陆军部“俟片马定议后再筹拨”〔49〕。
在全国革命风潮迭起的背景下,围绕片马问题,以士绅为代表的云南省咨议局、留日学生、革命党人纷纷提出不同的主张,清政府也进行了几次内阁公决,但皆未能促使问题解决。
综上所述,片马事件虽发生在云南边疆,但它的牵涉面极广,涉及中英矛盾,廷枢与疆臣的分歧,清政府与士绅的矛盾,清政府与革命党的对立。这一系列的矛盾与问题既展现了清末边疆治理面临的困局,也进一步揭示了清末民初云南政局发展变化与边疆危机之间的内在联系。其一,清末新政推行,促使西方视域下的领土观念、边疆意识逐步替代了原有“守在四夷”的观念,但新观念并不能与传统模式相契合。所以清政府在边疆治理问题上面临着“新”“旧”冲突,尤其是当外部环境发生变化,这种“新”与“旧”的矛盾就愈发剧烈。其二,新思潮、新观念伴随着清末新政以及预备立宪的推行进入中国,在云南留日学生和新式团体的推动下,云南人对省情和自我的认知有了新的变化,“危机感”开始遍及民间。“保片马以保云南,保云南以保全国”的口号就直接展现了清末云南人的乡土观念与家国意识,边疆危机与革命思潮相互激荡融合,在解决片马问题一事上,边疆危机成为影响清末民初云南政局走势的一大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