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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心雕龙校释》的体系梳理

2021-11-29

关键词:刘氏文心

沈 旭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48)

对《文心雕龙》理论体系的梳理,一直是龙学研究的重点之一。如明代时,叶联芳说:“自《书记》以上,则文之名品;《神思》以下,则文之情度。”[1]949曹学佺言:“《雕龙》上廿五篇,诠次文体;下廿五篇,驱引笔术。而古今短长,时错综焉。”[1]957时至20世纪,学界对《文心》的结构已有了大致的认识。那么,晚于黄侃《札记》、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又同为“龙学四大基石”之一的《文心雕龙校释》,能否在黄《札》、范《注》两大高峰后有新的认识。

一、篇章联系

舍人在《序志》篇,为全书的结构体系作了阐释。其云:

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至于割情析采,笼圈条贯,摛神性,图风势,苞会通,阅声字;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长怀《序志》,以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显矣。[1]608

这段话内容不多,却引起学界多方面的争论。关于《文心》的结构划分,研究者便持有二分法、三分法、四分法,五分法、六分法、七分法等[2]208。主二分法者,如叶联芳、曹学佺、范文澜等;主三分法者,如《四库全书简明目录》等[3]87。而刘永济认为全书分四个部分,即前五篇为“文之枢纽”,第六篇至第二十五篇为“分论文体”,第二十六篇至第四十九篇为“统论文理”,第五十篇《序志》为“全书总序”。刘氏实为“四分法”的先驱之一。

关于“文之枢纽”,刘永济解释道:“其所谓‘枢纽’,实乃其全书之纲领,故亦学者所应首先了解者。”[4]前言3他认为:

五篇之中,前三篇揭示论文要旨,于义属正。后二篇抉择真伪异同,于义属负。负者针砭时俗,是曰破他。正者建立自说,是曰立己。而五篇义脉,仍相流贯。盖《正纬》者,恐其诬圣而乱经也。诬圣,则圣有不可征;乱经,则经有不可宗。二者足以伤道,故必明正其真伪,即所以翼圣而尊经也。《辨骚》者,骚辞接轨风雅,追踪经典,则亦师圣宗经之文也。然而后世浮诡之作,常讬依之矣。浮诡足以违道,故必严辨其同异;同异辨,则屈赋之长于后世文家之短,不难自明。[4]8

刘氏较早地以整体性的视野审视“文之枢纽”,这对后学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如石家宜认为“文之枢纽”五篇是一个完备的整体,并称赞刘氏道:“刘永济先生看到了它们五位一体的统一性。”[5]117-118《校释》以舍人“道”“圣”“经”“纬”“骚”的自述为基础,明确了《辨骚》篇的定位,并彰显了“文之枢纽”的整体性内涵。他认为这五篇是从“正”“反”两方面论述“翼圣尊经”的主旨,发挥“正本清源”的功效,使人明晰为文的“所宗”与“所忌”。这对台湾龙学界影响甚大,诸如王更生、沈谦、李曰刚、龚菱等学者,皆从此说。其中沈、李、龚三家,皆直引刘永济说而无申论,王更生虽有所变动,但只是将《宗经》独立出来,以《原道》《征圣》为一组[6]46。并且,“正”“反”双向同构的体系阐述,必然导致上述诸家皆同于《校释》,将《辨骚》篇归于“文之枢纽”而非“文体之首”。

“枢纽”之中,“揭示论文要旨”的前三篇,是舍人“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这一观念的具体展现。关于三者的逻辑联系,《校释》也做了深入的探讨。刘氏认为舍人所谓的“道”,即“自然”之意,而《文心·原道》篇则具有连接天道与人道、天文与人文、文心与神理的作用。《校释·征圣》篇沿着舍人“道—圣—文”三位一体的思路,进一步阐发道:“圣人之心,合乎自然,圣心之文,明夫大道。事本同条,不容疑似。然则圣心之道虽不可见,而圣人之文尚可得闻。《征圣》者,由文以见道可也,故次于《原道》。”[4]2这便点明《原道》与《征圣》的关系。面对纪昀“此篇却是装点门面,推到究极,仍是宗经”[7]11的批语,《校释·征圣》篇指出:“盖《征圣》之作,以明道之人为证也,重在心。《宗经》之篇,以载道之文为主也,重在文。”[4]3刘氏以观照视角的差异,区分《征圣》《宗经》各自的价值,并以“心”为桥梁,沟通自然之道与体道之文。

关于“分论文体”部分,《校释》前言说:“由《明诗》至《谐隐》属有韵之文,《史传》至《书记》属无韵之文。各篇阐述之大旨,均有四端:一曰‘原始表末’,二曰‘释名彰义’,三曰‘选文定篇’,四曰‘敷理举统’。”[4]前言1这是从总体上划分出“文”“笔”两类,且有别于黄《札》范《注》(1)。刘氏还对《诏策》至《书记》七篇,做了目录编次上的阐述。其云:“《左氏·成十三年传》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威让之令,戎事之雄文也。铭勒之制,祀典之鸿著也。一以讨有罪,一以报成功。皆王言之大者,次于布政垂教一等。故《诏策》之后,次以《檄移》、《封禅》之文。而臣工陈谢纠弹之作,侪类酬献往复之书,又其次焉。”[4]71他认为这七篇,是按照国事的重要程度来排序的。《文心·诏策》篇曰:“皇帝御宇,其言也神。渊嘿黼扆,而响盈四表,唯诏策乎!”[1]262诏策是古代皇帝对臣民发布命令、文告的总称。一方面,这种文体特定作者的身份,已经决定了它在舍人心中的地位;另一方面,“它的作者虽然是少数,却和广大人民关系重大”[8]246。舍人把“威让之令,戎事之雄文”的《檄移》,置于“布政垂教”的《诏策》之后,可见其并非一个“好战分子”,以“太平”为王朝的第一理想。此外,《檄移》《封禅》虽皆为“王言之大者”,体现了舍人对“盛世”的向往,但它们有时间上的先后顺序,决定了“讨有罪”“报成功”这两篇文章的先后。《章表》《奏启》《议对》中的内容已为“臣工陈谢纠弹之作”,《书记》更多的是“侪类酬献往复之书”,其对封建王朝和社会的影响力自然有所不同。对于《章表》《奏启》《议对》三篇,范文澜曾说:“章表奏议,经国枢机,章以谢恩,表以陈情,奏以按劾,议以执异,事有重轻,故三者相次。”[9]5相较之下,刘氏的释义则向前迈进了一步。《文心·章表》篇曰:“汉定礼仪,则有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议。”[1]302刘氏据此解释道:“敷奏之文,汉分四品,舍人衡论,则约以三类。本篇兼论章、表二品,陈谢之类也。下二篇各论一品,而以启附奏,以对附议,至其联谊,则以奏事之末,或云谨启,故与奏合论,而对策之文,亦以陈政献说,合审宜之义也。分合之际,具见别裁,故为揭明之于此。”[4]74这便将“三篇”“六体”为何这样排列组合的具体原因,交代清楚。

关于“统论文理”部分,《校释》前言说:“由《神思》以迄《程器》,皆论文学原理、原则之文,中间对于文学与文心之关系、内容与形式之关系、作品与时代之关系、作者与读者之关系,以及文学上各项问题皆阐述至详,议论亦最为精辟。”[4]前言1刘氏在释义中,也提及他对部分篇章次序的看法。如《校释·夸饰》篇说:“盖自《比兴》以下四篇,皆论文家修辞之法也。”[4]114-115他认为《比兴》《夸饰》《事类》《练字》四篇,都是舍人对“修辞”的探讨。而且,《校释·物色》篇曰:“按此篇宜在《练字》篇后,皆论修辞之事也。今本乃浅人改编,盖误认《时序》为时令,故以《物色》相次。”[4]142可知,刘氏意欲改动《物色》篇的篇次,将其置于《练字》之后,同归于“论修辞之事”。他认为版本错误的原因是“误认《时序》为时令”,而这种“浅人”之见,恰恰是很多学者赞成原本次序的理由。在刘永济之前,范文澜首先质疑《物色》篇的位置。范氏认为:“本篇当移在《附会》篇之下,《总术》篇之上。盖《物色》犹言声色,即《声律》篇以下诸篇之总名。”[9]695两位先生的观点虽然不同,但他们都看到《物色》篇的内容与辞采、声色有密切的关联。又,《校释·物色》篇云:“本篇申论《神思》篇第二段心境交融之理。《神思》举其大纲,本篇乃其条目。”[4]143既然释义将重心放在“心物交融”上,又为何把它归于修辞之属呢?对此,我们可以从《校释·神思》篇所画的图示中,找到答案。刘氏认为,艺术创作分为“内”“中”“外”。内者为“统其关键”的志气,外者为“管其枢机”的辞令,它们分别作用于作者之心和所感之境。刘氏对《情采》《物色》进行比较后,发现二者“虽同而实异”,其云:“同者,二篇所论,皆内心与外境之关系也;异者,《情采》论敷采必准的于情,所重仍在养情,本篇论体物必妙得其要,所重乃在摛藻。”[4]143以《情采》《物色》,构成“心”与“物”的两面,是《校释》对内外交互关系思考的必然结果。这也是《物色》篇释义,虽然较少地提及体物、修辞之术,却仍要改动篇次的原因。

二、阐释顺序

《校释》的释义,完全改变通行本《文心》的顺序。其前言交代:“在讲习时,不得不对彦和原书次第有所改易。所以校释首《序志》者,作者自序其著书之缘起与体例,学者所当先知也。次及上编前五篇者,彦和自序所谓‘文之枢纽’也。其所谓‘枢纽’,实乃其全书之纲领,故亦学者所应首先了解者。再次为下编,再次则上编者,下编统论文理,上编分论文体,学者先明其理论,然后以其理论与上编所举各体印证,则全部了然矣。此校释原稿之编制也。”[4]前言3按照这种结构审视《校释》,我们将得到崭新的认识。

《校释》原书以《序志》为首,其释义部分开篇的重点,并非分析文章段落大意,而是考证两大学术问题。其一,《文心》成书于何时。刘氏引《梁书·文学传》的内容,简要地描述了,舍人“起家奉朝请”到“兼东宫通事舍人”的“仕履”情况,并考证“舍人此书,成于齐代”。其说:“《四库书目提要》据《时序》篇论历代文学崇替,止于齐世,谓今本署梁通事舍人,乃后人追题,是也。”[4]153其二,舍人有哪些著述。《校释·序志》篇说:“舍人著述,《文心》而外,惟梁僧祐《弘明集》八载《灭惑论》一首,唐欧阳询《艺文类聚》七十六载剡县石城寺《弥勒石像碑铭》一首而已。”[4]153这是尚存于世的舍人著作。又曰:“《南史·本传》称勰有《定林寺京藏序录》,又言勰为文长于佛理,都下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请其制文。今考梁释慧皎《高僧传》八《释僧柔传》,又十一《僧佑传》,又十二《超辨传》,皆言舍人为撰墓碑,盖其文之遗佚者多矣,致可惜也。”[4]153这对舍人遗佚作品的大致说明。对有所争论的《刘子》及《要略》,刘氏亦指明它们皆非舍人之作。前者是“北齐刘书所为”,后者是“北魏之元勰”所作,且“元勰亦字彦和”。《校释》开篇提出这些问题,其意义在于,它已经率先突破龙学研究著作的传统体例。像《札记》《范注》,正文开篇皆为《原道》篇的笺注。虽然范《注》在前言部分,已征引《梁书·刘勰传》的内容;《校注》的前言还对《梁书·刘勰传》作了笺注,但两位先生都没有以专题的形式,自主地选择、探讨有关舍人的议题。《校释》释义,先言《文心》相关的背景知识,这是刘氏的一大创举。若我们将《校释》与张少康《文心雕龙及其研究》一书合而观之,会发现《校释·序志》开篇所论,已与张氏《研究》的第一章“刘勰的家世、生平和思想”,有相通之处。

《校释·序志》篇曰:“详观舍人此篇,盖亦有慨夫性灵不居,思制作以垂世,乃脱去恒蹊,别启户牖,专论文章,羽翼经典,其自许之高如此。”[4]152刘氏释义,首举舍人如何“自许”,而后在各篇中,结合具体内容予以论证。这与《校释》前言的论述逻辑一致,其云:“彦和之作此书,既以子书自许,凡子书皆有其对于时政、世风之批评,皆可见作者本人之学术思想(参看《诸子》篇),故彦和此书亦有匡救时弊之意。吾人读之,不但可觇见齐、梁文弊之全貌,而且可以推见彦和之学术思想。”[4]前言1可见,刘氏判断《文心》的性质为子书,是基于舍人的创作动机,并结合《诸子》篇的相关内容,对《文心》全书进行验证,才最终得出“按其实质,名为一子,允无愧色”的结论。这种将《序志》《诸子》参看的思路,也在后学论证《文心》子书性质时,被广为借鉴(2)。另外,将《校释·序志》篇放在首位,对全书内容的展开还有两方面的影响。其一,奠定了释义的观照视野。刘氏之所以“能”,而且“要”发掘《文心》文本中,有关现实针对性的言外之意,其逻辑前提就在他对舍人自序的理解。其二,奠定了释义的认识基础。《校释·乐府》篇言:“世之仅以文士目舍人者,其亦可以自反矣。”[4]18《校释·祝盟》篇说:“纪评许其识高文士,见犹未莹。”[4]28《校释·议对》篇曰:“顾亭林谓:‘文须有益于天下。’彦和有焉。读此书者,未可纯以齐梁文士目之也。”[4]78因为舍人有强烈的赓续圣脉、爱国救弊的情怀,所以《校释》全书给予了舍人更高的评价:“舍人一代奇士,其著书之志,宏阔深远,自序一篇,言之详矣。”[4]44

另,《校释》先“统论文理”而后“分论文体”。其目录次序,虽在中华书局印行时,“接受编辑部同志意见,为便于一般读者计”[4]前言3,按照通行本次第排列,但是释义各部分的阐释重心和前后伦次是无法更改的。如《校释·明诗》篇曰:“舍人衡论魏晋至宋诗家风尚,约有五变,可谓探骊得珠矣。其间因革损益,可得言者,已具释于《时序》篇,兹不复赘。”[4]14可见,本篇释义是在《时序》篇“十代九变”的理论背景下展开的。这同时有利于我们理解,何以艺术性较强的“诗”“赋”等文体,释义却较少地涉及创作论的内容。陈文新《论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的文学史阐释》一文,大量列举了《校释》文体论部分的例证,展示刘氏的文学史阐释视角。此说理据详赡,当然是《校释·明诗》《校释·诠赋》等篇理论内容较少的原因之一。然而,不可忽略的是,《校释》自身的篇章排序,亦发挥重要的影响。在“下编”已经对“文理”有所阐发的前提下,“上编”为了避免行文的重复,也自然要以“考镜源流”为主。

刘氏自述,这样安排的原因是“学者先明其理论,然后以其理论与上编所举各体印证,则全部了然矣”[4]前言3。“印证”二字甚为关键,刘氏之所以能写出有代表性的《文心雕龙征引文录》,亦与这种将理论具体化的思维密切相关。如《校释·议对》篇言:“晋、宋以后,文体渐尚藻丽,于是有不切事情而骋华辞者,故彦和以贵媵、还珠譬况之,犹今世所谓脱离实际之文也。彦和之时,文浮末胜,尤无足观,故其此篇,虽扬榷前代作者,实针砭当世文风,最为切要。”目前,研究者仅用此例来证明舍人论文具有社会现实的针对性。实际上,若我们在《风骨》篇释义的基础上审视该篇,则大有不同。《校释·风骨》篇言:“舍人此篇,箴时最切。《隋书经籍志集部后论》曰:‘永嘉已降,玄风既扇,辞多平淡,文寡风力。降及江东,不胜其弊。’又《文学传论》曰:‘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沦缺,渐乖典则,争驰新巧。’……齐梁文人,专务新奇,趋于华诡,正坐不知此耳。”[4]88两篇之中,“箴时最切”与“实针砭当世文风,最为切要”语辞相仿,正体现了“理论阐述”与“文体印证”的密切联系。《校释·议对》篇所言“不切事情而骋华辞”,其“事情”并非泛指人类社会的一切现象及活动,而是“三准”的两大要素。这句话正是由《风骨》篇释义引出,是“齐梁文人,专务新奇,趋于华诡,正作不知此耳”的这一评骘,在“议政与对策之文”上的体现。又如《夸饰》与《哀吊》,《定势》与《祝盟》的释义亦是如此,且无不围绕着“情—事—辞”的核心架构。这样安排,还在教学中提供了运用《文心》理论分析各类文体的典型案例,用以启发诸生,并将教学的最终目的指向理论的实践运用。而且,《文心》之作虽是在各文体的逐一分析中,抽绎出普适性的理论,但《校释》之用旨在教学,其先将下编的疑点阐述清楚,而后回顾文体创作及舍人评骘,便能收获“乘一总万,举要治繁”之效。如《校释·体性》篇先明“八体”可相互配合,变化多端,又言“明绚”“绮丽”等词实为同义,凭此审视《诠赋》篇评论十家之语,则大有裨益。这也是刘氏教学理念和教学效果的一种体现。

三、《论说》最详

程千帆在《刘永济先生传略》中提到,刘氏曾将《校释》与《札记》做过比较,并说:“季刚的《札记》,《章句篇》写得最详;我的《校释》,《论说篇》写得最详。”[10]242两相比较,可分别见出二者写作时的重心。

《札记》是黄侃在北大讲授“文章作法”课程时的讲义,其“有鲜明的现实针对性,其中重要的批判对象就是《文学研究法》”[11]104。周勋初认为:“如果说,《文学研究法》是代表桐城派的一部文论名著,那么《文心雕龙札记》就是代表《文选》派的一部文论名著了。”[12]395《札记》旗帜鲜明地反对桐城派“文以载道”“义法”“阴阳刚柔”诸说,自然而然地要把论述的重心放在对为文之术的探讨上。其云:“若夫文章之事,固非一憭章句而即能工巧,然而舍弃章句,亦更无趋于工巧之途。规矩以驭方圆,虽刻雕众形,未有遁于规矩之外者也;章句以驭事义,虽牢笼万态,未有出于章句之外者也(3)。”[13]125黄氏认为“一切文辞学术,皆以章句为始基”,则“《章句篇》写得最详”,便是理所当然的(4)。然而,刘氏并没有与某人或某一派论争的目的。其在《原道》《征圣》两篇释义的末段,均对“党同伐异者”进行了批判。那么,《校释·论说》篇的释义最为丰赡,仅仅就是偶然吗?陈文新认为,刘氏“之所以尤为关注《论说》,是因为魏晋是论说文的极盛时期,瞻前顾后,可以对这一文体的历史进程获得完整的把握”[14]172。此说尚可商榷,毕竟“可以见”的说法,并不能回答为何“定要见”的疑问。笔者认为,刘氏之所以如此重视《论说》篇,应与两层原因有关。其一,《论说》篇自身的重要性。《文心·论说》篇曰:“详观论体,条流多品:陈政则与议说合契,释经则与传注参体,辨史则与赞评齐行,诠文则与叙引共纪。故议者宜言,说者说语,传者转师,注者主解,赞者明意,评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辞:八名区分,一揆宗论。”[1]244《论说》关联诸多文体,诸如《章表》《奏启》《议对》《颂赞》《诔碑》《史传》等篇,“皆与《论说》联类”[15]。刘氏对此也多有体认,如《校释·颂赞》篇言:“是则赞之为体,原论说之枝条。”[4]26并且,《校释》认为:“论”体“其用有二:一以立我宗义,一以破彼异说。破而能立,然后敌黜而我尊,邪摧而正显”[4]54。《校释》的释义,对这种“立己破他”的论辩思维也多有运用。如《校释·哀吊》篇曰:“篇中‘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二语,实斯事之至要。而‘华过韵缓,化而为赋’,尤齐梁文之通病。”[4]37《校释·史传》篇曰:“其论史迁也,予之则曰‘实录无隐’,讥之则曰‘爱奇反经’。论班固也,许之则曰‘宗经矩圣’,斥之则曰‘徵贿鬻笔。’”[4]44《校释·夸饰》篇曰:“舍人特许赋家‘气貌山海,体势宫殿’之辞,而于‘字与笑并’‘声共泣偕’者,戒其过理乖实,可以悟其故矣。”[4]115可见,舍人正是通过“立”与“破”的交互作用,在论述时先“正”后“反”,从而实现“矫讹翻浅,还宗经诰”。其对“文之枢纽”的阐释,亦以此为依托。

更深一层,则是文化的碰撞和个人的理想。1894年甲午中日海战战败,给了国人当头一棒,将其从天朝上国的黄粱美梦中惊醒。20世纪初,如何对待中西文化,已经是所有文化人思考的共同主题。刘氏作为一个文化保守主义者,其对我国文化学术有独特的思考。他并不抱残守缺,盲目排外,其《文学论》便融汇中西,但他同时又认为:“惟印度文化于东汉明帝时始入我国,至六朝而大盛。其时老庄之学早倡,儒术已退黜,于是与老庄之徒互为消长。至唐代之初,玄奘西归,大译经典,考正旧说,而我国思想为之一变……然则印度文化裨益我国,实在我固有之文化大明之时矣。”[16]85-86中西文化碰撞交融,固然会为我国文化带来进步与兴盛。然而,只有我国固有文化处于鼎盛大明之时,才能受其裨益,结出更加辉煌的成果。相反,“若一民族为学术荒落、政治紊乱之时,其固有之文化衰弱,而特性亦隐晦,则当其与新来之文化接触之际,必呈惊疑懊丧之状”[16]85。刘氏对当时的形势,思考甚详,其在《文学论》“今后之希望”一节中说:“今日西学东来,其学术皆统系分明,方法完备,而交通之便利,印刷之简易,又远胜唐代。唐玄奘以一僧侣,私奔印度,归来遂令我国文化,因而更新。今日留学西方之人数与方便,亦远胜于彼时。然则更新之机,自当不远。所不如彼者,我固有之文化,久就荒落;现今之国势,已极陵夷。以比唐之初兴,有河、汾之讲学于前,房、杜之修政于后,自不可及耳。故目前之大势,与南北朝正同,尚未至隋杨,更何论唐李。”[16]97科技的发展,已经大大提升了文明交流的便利,却因我国国运和学术的衰落,致使文明交融的天平发生倾斜,乃至出现全盘西化的民族虚无主义和历史虚无主义的思想。

在这种时代背景和民族未来的认识下,刘氏的释义,“《论说篇》写得最详”便成为必然。《校释·论说》开篇即言:“论之为体,盖著述之利器,而学术之干城也……是故此体之兴废,常与学术相始终。”[4]54舍人所言“论”体,既然是著书立说、阐明思想的主要手段,与学术密切相关,那么,这自然成为他实现文化理想的主要手段,且得到高度重视。一则刘氏认为其所处之世“与南北朝正同”,则其梳理魏晋以后的论说文,便有知古鉴今的作用。二则辨明“论”体,是振兴我国学术大业的首要之举。《校释·序志》篇为全书之首,其言舍人所论,“千载犹新,实乃艺苑之通才,非止当时之药石也”[4]152。刘氏认为,《文心》不只有拯救齐梁时弊的作用,言外之意便是其对民国的文坛、世风,亦有开导之效。可见,刘氏的释义,不仅仅是为了阐释舍人论文之旨而作,更有意要借助《文心》的理论阐发,来拯救时下学术之颓靡。舍人自序其时“去圣久远,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于是“搦笔和墨,乃是论文”。刘氏的释义又何尝没有此救弊之心?因而《校释·正纬》篇强调:“此篇之义,引申之,于我国学术所关尤要。盖我国学术为阴阳五行之说所害,而阴阳五行之说,必与谶纬相比附……至于阴阳五行之说,则宜取两汉著述而勾稽删除之,为我国学术去其流毒。盖自此等伪讬之说流入群书,于是哲学科学皆受其害。”[4]6《校释·知音》篇云:“一民族、一国家已往文化所讬命,未来文化所孳育,端賴文学。然则识鉴之精粗,赏会之深浅,所关于作者一身者少,而系于民族国家者多矣。论文者又乌可忽哉?”[4]148《校释·程器》篇言:“然则舍人此论,不特有斯文将丧之惧,实怀神州陆沉之忧矣,安可谓之不为典要哉?学者借古镜今,于世风俗尚,孰是孰非,當知所取舍矣。”[4]150这些语句无一不是在感叹,亦无一不是在思索。刘氏以为,“欲救中国,必先救中国文化”[17]57。面对时难,刘氏选择以学术救国,“经历过这一巨变的刘永济这一辈人,他们对于学术和文学的力量,确有‘史无前例’的信任,他们有志于以学术和文学的力量创造一个新的中华”[17]32。刘氏是千万有识之士中的一员,其所选择的道路也是万千途径中的一条。1943年,先生在《既复十力翁卻聘书,意有未罄,赋此寄之》中写道:“摇落方悲草木秋,离骚远见蕙兰忧。斯人旷古应难遇,雅志即今谁与酬?胸郁玄文何处吐?世逢坏劫几時休!龙门百尺桐枯久,漫讶丹山凤不留。”[18]213诗语情真意切,将熊十力视为志同道合之士,远承屈原忧国之情怀,共赴文化救国之征程。其所异者,不过是刘氏选择了与舍人相同的论文之途。从这个角度看,刘氏之所以向程千帆特加提及,应是感觉自己无愧于救弊之心。

四、余论

《校释·论说》篇的前身是《文心雕龙论说篇述义》一文,于1936年11月发表在《国立武汉大学文哲季刊》第6卷第1号。而次年,刘氏紧接着便在《国立武汉大学文哲季刊》第6卷第2号发表了《文学通变论》,其中便已提出“抗拒文化之侵略”的说法,并进一步指出:“救文之道,亦惟有观其会通而已。”[16]375这一观点,深刻影响了《校释》的释义,且发展为“学者贵能观其会通,正其名用,庶得古人论文之真意”[4]88。

《校释·风骨》篇将“风”“气”“情”“思”“意”“义”“力”诸词归于“三准”之“情”,把“骸”“体”“骨”“言”“辞”诸语纳入“三准”之“事”,而“采”“藻”“字”“响”“声”“色”诸名并入“三准”之“辞”。《校释·镕裁》篇说:“庄子之‘意’‘语’‘书’,杨雄之‘心’‘言’‘书’,舍人之‘情’‘事’‘辞’,亦即孔子之‘志’‘言’‘文’,孟子之‘志’‘辞’‘文’也。”[4]97刘氏通过系统梳理和归纳总结,抽绎出“三准”作为《校释》释义体系的核心。因而,《校释·宗经》篇中“六义”亦与“三准”相联,其云:“此篇之情深风清,‘志’之事也。事信义直,‘辞’之事也。体约文丽,‘文’之事也。三者旨约而义宏,不但为论文之标准,且已尽文家之能事。”[4]4这与《文心·论说》篇所言“务先大体,鉴必穷源,乘一总万,举要治繁”的思维相通。正是在此基础上,刘氏进一步提出:“文之枢纽,信在斯矣。”[4]4此说阐明《宗经》在“文之枢纽”中的核心地位。20世纪初,叶长青在《文心雕龙杂记·辩骚》篇中说:“舍经而言道、言圣、言纬、言骚,皆为无用。然则《宗经》,其枢纽之枢纽欤。”[19]15叶氏虽更早地提出“《宗经》是枢纽之枢纽”的论述,但其立论的支点仍是“尊经”的思想。刘氏释义,以“三准”为根本,结合“六义”之说,进而从文学原理的角度阐明《宗经》篇的地位与价值。《文心雕龙研究史》评价道:“刘永济指出:‘此固历代尊经所致,而经文自有典则,足为后人楷模实其真因也。’此论深入一层,从经文堪为‘典则’的层面说明‘后世尊经之真因’,此‘典则’即为文自然之道的体现,亦是刘勰尊经徵圣的最根本动因。”[20]167

后继者多受其影响,从理论的角度来谈《宗经》篇的核心地位。如李淼说:“‘六义’是《文心雕龙》理论体系的核心思想。”[21]125詹福瑞认为“六义”说是“贯串创作论始终的总的指导思想和批评标准”,并称“《宗经》是总论的理论核心”[22]47。王少良称赞,《校释》以“三准”概括“六义”,“更能解说‘六义’的基本内涵”,并说:“这个看法体现对《文心雕龙》理论体系的整体观,表明刘勰的论文思想与‘六义’的基本精神相互沟通,它是对‘文之枢纽’论文原则的集中概括。”[23]25不过,《校释》以“情—事—辞”为理论核心,与后学以“物—情—辞”三要素归纳《文心》,有所不同,因而学界接受其说者并不多见。相较而言,“情—事—辞”在“道—心—文”的大前提下,以“心”为基础,是由“心”至“文”的具体途径。鉴赏者亦可从此“沿坡讨源”,窥见古人之志,与其心所参悟的“道”之一端。中国传统艺术论中,大多不着重强调“物”的观念,因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基不离于世间,即使是佛学发展到最后,也以宣扬“挑水砍柴,无非妙道”的禅学为盛。自上古始,圣贤便是“仰则取法于天,俯则取法于地”,心得体会与宇宙万象息息相关。天地人世、山水坊间,实已潜藏至每一个文士心中,所以才会有“大隐隐于市”的二律背反。在这种情况下,艺术论对“物”的提及,始终依附于“天”“道”或者是“心”“情”。虽然《校释》所言“自然之道”,已有“道器不离”“体用不二”之意,但毕竟是不可视之“道”,而非具体、现实之“物”。而现代文论受西方科学思维影响,加大了对客观对象的关注,是人们认识水准进一步发展的产物,有利于把握客观规律,并推动阐释的“去神秘化”进程。只是舍人《文心》,成于中古之时,若就还原历史语境的角度看,则刘氏“三准”及其“师心重情”的理论观点,皆诚有不可废者。

牟世金曾反思,“划分其全书内容为若干组成部分并分别予以论述,是否已完成研究其‘文论体系’的任务”[24]108,其指出:“必须在某种思想观念的指导下,有统摄全局的中心论点,由若干互有内在联系的组成部分和一系列相应的具体论证,才能构成一个理论体系。”[24]109通过上述分析,我们认为,《校释》以“道—心—文”为体,以“情—事—辞”为用,从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基本完成了《文心》理论体系的构建。这也为刘氏“用古典文学理论来检查古典文学作者和作品”[16]204的理想,提供了较为可靠的依托。

注释:

(1)《札记·颂赞》篇指出,文体论中,《明诗》至《谐隐》,外加《封禅》共11篇为“韵文之属”。范《注》则认为《辨骚》至《哀吊》为文类,《杂文》《谐隐》为“文笔杂”,《史传》至《书记》,为笔类。

(2)如邬国平说:“这一点只要将《文心雕龙》的《序志》篇与《诸子》篇对照读,对它们相关的内容加以分析,就大致可以得到证明。”(《〈文心雕龙〉是一部子书》,上海大学学报2013年第5期)魏伯河说:“那么,刘勰写成了一部子书没有呢?按照他所论述的子书标准加以检视,可以发现,《文心雕龙》是具备了子书的基本特征的。”(《论〈文心雕龙〉为刘勰“树德建言”的子书》,福建江夏学院学报2018年第2期)

(3)刘永济恰恰认为:“盖文艺之妙,规矩而外,有不可言说者存,陆士衡所谓难以辞逮也。故有师友雅谈,间标精义,亦皆机缄之秘,启自无心。”(《文学论·自序》)黄氏以为可言之“章句”为文之基始,而刘氏以为难言之“心”为文之根本,因而童庆炳叹《札记·章句》重“人工”,《校释·章句》重“天然”(《〈文心雕龙〉“章明句局”说》)。

(4)文选派的立场及与桐城派的论争,直接导致黄侃对《章句》的重视,但其阐发中亦有朴学的影响。戴震曾说:“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2012年三联书店第50页)此不及详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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