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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偶游戏

2021-11-28方磊

山西文学 2021年11期

1

黑夜的狰狞现在已逃得不见踪影,清晨的和风很容易让人记起童年。

眼前的这棵樹上蠕动着想疯狂跳跃而又无奈爬行的小虫,这些虫子忘掉了自己的丑陋,在不知疲倦地征服着粗糙的树干;西边不知是哪家迎亲,一辆辆披着彩带的车子与一个个浓妆艳抹,兴高采烈的人组成了一个叫“喜庆”的词语;东边的一家家饭馆吸引着一个个空腹的行人,他们在这里填充后将在舒畅的感觉下释放积淀了一整夜的虚空。一个违章的司机追着一个交警,在司机满脸的疲惫上又堆积着无数的模糊笑容,交警的表情很像昨晚拳击赛后被裁判举起手宣告胜利结果的那名拳手;车站上爬着拐弯的长队,人们在摩肩擦背中谈论各家的家长里短和他们那永无止境的烦恼,与此同时,一群候鸟从这儿飞过,它们要求变更的信念之坚定很会让人产生沉重之感;远方那家工厂的浓烟从烟囱里源源不断地冒出,工厂听说就要倒闭了,这浓烟诉说着它最后的苟延残喘。这每天早上相似的情景,总让我有一种困乏的感觉,我从没尝试去摆脱它,因为我知道那根本不可能。每天阳台上都会留下我的脚印。

那个时刻终于来了,车在楼下等着我。我空着手走下楼,姐姐帮我提着包跟在后面。十分钟后姐夫驾驶的这辆大奔便成为奔驰在路上的千百辆中之一。车门关得很死,却掩不住我的恐惧,这恐惧来自外面的人群、车辆。

十六个月前我从学校退学回家,上到大二时我就感到这是迟早的事,终于在大三不到一半时我终于受不了了。我知道这是个物质的时代,注定我将一事无成,我曾渴望过刺激,但我为此的付出却遭到唾弃。多年来我一直不甚得志,我无法证明自己的出众,因为人们不相信我。于是,我开始厌恶与人交往,害怕与人交往,我不相信谁(甚至是自己),我很长时间不出门,不见人。父母在我退学时就把我推给了已婚的姐姐,我厚着脸皮在姐姐家一直生活到现在。我在学校里见到的那些人与社会上那些人给我的感受是一样的,只不过后者是前者的放大和膨胀。我学习很糟,退学报告成为这个学校历史上效率之最,很快便批了。这十六个月我过得毫无感觉,但我为退学决定无悔的是我没有了痛苦。我试着做一些生意,但全赔了,我想到以前“无能”这个词也许真的是给我量身定做的。渐渐的我发现每当电视报道出现天灾人祸消息时我总有一种莫名的好奇。我常常会为有这种感觉而毛骨悚然。很快,他们都说我得了精神病。我不知我是不是精神问题的患者,可姐夫的存在让我下定决心离开姐姐去那家心理诊所做住院治疗。

还有一站地的距离,我坚持要求下车自己走,我抢下她手里的包,孑然上路,把姐姐的叮咛扔到路边。我这次没有像往常那样很自然的想到逃避,因为我已无处可逃。

几年前这条路我来过多次,印象中那座最雄浑的古钟楼已斑驳落魄,透出许多腐朽,一派凋败景象;而那时我们全家四人在这边最大的游乐场享受天伦之乐的感受依稀如昨。如今,我以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身份重游故地,看到古钟楼的昔日伟岸茫然无存,它站在一丛丛人造的假景中显得滑稽而又哀怜。看到这儿的小贩丝毫未变依旧拼挣着叫卖,令我多少了然了世尘的变与不变。

2

这家诊所很有名气,但它的建筑结构太过平庸和缺乏创造力,似乎暗示着在这儿生活的乏味和枯燥。

它前面有一片人造丛林,这是这座城市最别致的一处景致。当我路过这丛林时,看到了一男一女,女的坐在男的腿上,两人甜甜地说笑。稚气的面孔和自行车上挂着的书包都使他们学生的身份让我一览无余。看模样他们至多十五六岁。在经过他们的时候,我放慢了脚步,我眼前似乎出现了雪花飘扬的景象。

我的主治医师是一个叫黄的老头。他和蔼亲切,叫他“老头”也仅是因他过早的谢顶。其至多四十上下年纪。

我被他领进了一个大房间。他一直在端详我,我别扭地低下头。“你别信他们,你不是什么自闭症。”黄的开场白让我意外。“我该相信谁?”我冷冷地问和漠然地答。“在你出院的那天,你就会知道应相信谁。请你告诉我,你到底害怕什么?别人在你眼里是什么?是懦夫,还是怪胎?彩,能告诉我吗?”黄没有翻一页我的“病历”居然知道我的名字,疲倦抑制住了我的好奇。“我拒绝与外界的往来,我害怕这种交往的欲望,因为它会出卖我的灵魂。这欲望将会走进我的生活,它会用粗俗的手摸遍我纯净的幸福暖床,会使我的房间爬满细菌。”说完后,我和黄的第一次交谈便结束了。

晚饭前我想到要第一次在这样的诊所里过夜,心里甚是不宁。我站在窗口向外张望,四周灯火通明,虽是傍晚六点可一切都已沉浸到了暗黑之中。

这家诊所的食堂真是不小。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打饭,我不知道他们是患哪种精神障碍,可他们给我的感觉倒是比诊所外面的人少些庸俗气息。这些人的乐观、健谈。让我怀疑来错了地方,好一派热闹,如过节一般。不知是哪位“病友”生日,东南角在弄一个什么Paryt,这儿的人多才多艺,他们还在吹拉弹唱。

我坐在一个角落里低头吃饭,“嘿,新来的?”一个浑厚的声音飘了过来。我抬头看到一个壮汉站在我的面前,他手里拿着一只鸡腿往口里送,满嘴是油,“我叫绿,住204,你住哪儿,有空找我喝酒去,别客气呀,小兄弟。”“我叫彩,住208。”我平和地回答了他。鉴于我们的相识过程,我觉得这样回答已足够了。

当我洗碗时才发现在人群喧闹下掩盖住了一个擦地的女子。她拱着腰,艰难地擦着地,动作迟缓而又僵硬。她不和任何一人说话,只顾擦地。看模样与我差不多大,不知为什么此时我想起了早上遇见的那对逃课学生。

回到房间,真正的不安和难耐迎面扑来。望着窗外的夜色我想起了从前。不知何时起我喜欢上了夜,它的静寂能让我从容的游离于众人之外,我不知自己有没有抗绝一切的能力,但我与人交往时从不放弃小心翼翼。现在,我发现每个窗口后都挂着窗帘,屋内的灯光映在各色各样窗帘上出现妖气十足的流动,它们像夜莺的目光般显得神幻无比。整晚我没有出门,这里真是歌舞升平,舞会、电影、保龄、卡拉OK、迪斯科,应有尽有,人们都显得那样富有情趣和生机,丝毫不觉有想象中的颓唐。但一晚上我还是哪儿也没去。

3

早上我起得很早,因为在这里我始终睡不踏实。天蒙蒙亮,我便走出诊所,阴冷的风从四方吹来,风中还夹杂着昨日没有散尽的陈腐气息。我站在诊所门前,不知该走向何处。最后,我又看到了那片丛林。

丛林这时在我眼中是灰暗的,灰暗得像一桩遥远的往事。在丛林中行走,我莫明地忐忑起来。我看到两个人影,走近后我认出了他们,是上次那对学生。两人搂坐在一起,用口相互咬着一个面包,脸上是无尽的灿烂。在静寂清晨里他们的低声笑语瓦解了某种似是而非的脆弱的庄严。

回到诊所,吃过早饭后我想起上次与黄有过的约定,便去了我和黄初识时的那个房间。

黄现在就坐在我的对面,这次他翻开我的简历。“彩,你上过大学?”“很不幸,上过。”我答。“为什么要退?”“我受不了那里咸味的气息,我鄙视他们。”“可你真的不算一名好学生,当然从你的学习看。”黄依旧很亲切。这种氛围融解了我僵硬的回忆。“我学习很糟,没有能力,不擅交际,我不聪明,也不踏实,我烦别人的高谈阔论,我烦那一个个自以为是的目光。在社会上,在车站挤车我畏惧和厌恶人与人之间散发的肉味,在集市上我厌恶小贩们与买主一分一毛的世俗争吵。我哪儿也不愿去,我不与人友善,因为他们漠视我。我也许是一个偏执狂。”黄认真地听着,我努力装作平静,用伪饰的自然掩盖内心情感的激越,以此否定我的浅薄。黄摘下眼镜,我这才看清他脸上的皱纹,它们向我无言的表白着一个外表平静如水,和蔼可亲的人的内心斑痕。“这个世界很怪,往往那些杰出优秀,有通天本领的人都是偏执狂,而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游刃有余的活在世上的人很多,但大多对这个社会毫无推动作用。世俗的社会造就了世俗的人,你是,我也是。你的自闭行为,当然是所谓的自闭行为却证明了你内心的纯净。”这时门突兀的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走入,对于这一不礼貌的举动,我并不因他的年龄而减弱对他的厌恶。他冷漠地看着我们,更多地盯着黄,似乎在期待着什么。黄抬头看了看他,重新低下头一语不发,显然在这个老头的脸上出现了直截了当的不满,他冰冷地说:“黄,你把这个人安排一下。”顺着他手的指向,一个光头青年出现在我的视野,“他叫灰,新来的,这是病历。”说完,老头转身离去,在离去的刹那,他仍回了一下头,脸上恢复的期待表情瞬间被失望和愤怒代替。黄半天不说话,最后黃告诉我,他是诊所的副所长黑。

4

晚上,我准备出去吃饭,感受一下夜色。在下楼时我遇见了绿。绿拎着酒,哼着曲上楼时看见了我,一脸笑容不规整地排列着。“小兄弟,出去呀,别忘有空过来坐,有什么我可帮忙的事你尽管说,哥哥随叫随到。”“好,好……”我快步下了楼。住院的人每天有时间在被主治医生签字允许后是有某些时间可以出院生活的,这总令我需要不断转换自己的内心适应维度。

不久之后,我出现在一条大街的路口,远处一群人向两个争吵的人跑去,这两人都发出了我在动物园里听到过的声音,我从他们中间穿过时恶心难当。前面是一排无所事事矗立着的路灯,它们向我投射着安静。周围楼房的住家中囚困着一些我不喜欢的人,我所走过的路途很快被一群自由自在赶往迪厅、商店、酒吧的人占据,每当我想到自己的足迹会被这些人的脚印涂抹时,我内心的痛苦便不住地涌出。

显然,我到的这个饭店已临近下班,侍者们围坐在一起算着账,脸上的表情让我联想到那些赌马的人。我要了隆重的饭菜,坐在一个女人的对面。这个女人大概三十来岁,她的眼睛很大,画着很重的眼影,因为已到晚上,可眼影还如此清楚,我断定她一天已画过多次。女人显得很悠闲,无聊地摆弄着一个苹果,像是端详着上面的纹印。这个中年女子风韵依稀看得出多年前的娇艳。看着她,我内心出现了一种碰撞的感觉,勃然发出一种久违的声音。我怕这些会泛滥,便只顾低头吃开。

这种补救的办法是徒劳的,我感到这种感受在冲击着我的心灵,因为多年来我一直认为它已经死了。我感到她的手碰到了我,“请问几点了,先生。”女人问。我感到自己的思绪脱离了以往的轨道,我抬腕看了表。“8点。”我下意识看了眼她,她看我的目光让我感到一种恐慌。“你住附近?”“我住在那家诊所里,我是病人。”我说完这些,忽觉内心平静了许多。那女人眼中喷出变色的火焰,“你住在几房?”“有事吗?”“我也是那儿的,我住529,我叫粉。”

5

此刻的街道清静了许多。

我和粉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粉告诉我,她曾是一个模特,有着辉煌的事业成就,如今已退了下来。另外她告诉了我一个不该讲的事:她32岁。

在一片恍惚中我走回诊所,我们在二楼分手,我在转动房门钥匙时,听到了她爬楼的脚步声,这声音钻进了我的内心。在屋里,我躺在床上,第一次感受到一切都充满了飘忽不定的美妙气息。这种感觉让我背叛了多年以来的自己。

我看到夜空中的月亮已爬得很高了。

6

清晨的又一次来临让我意识到时间在飞快的流逝。

我拉开窗帘看到院子空场中锻炼的人群,与此同时我发现了一个女子在圆台的绿地上捡着什么。随着阳光的蜂拥而至,我想起了她是上次在饭堂里擦地的那个人,她现在正清理着绿地,依然拱着腰。

黄在这时走了进来,他的到来让我对绿地中的女子有了短暂的遗忘。他看见我桌上的一本《梵高传》,然后慈祥地问:“你崇拜梵高?”“我的偶像早就死了。”我答非所问。“梵高的艺术成就让我们仰视,这是上天给我们的天才。但他的生活,爱情都是一团糟,他不是个生活的强者,不容否认他的人生是彻底失败的,他依旧是无法承受割耳后自杀了。”黄的笑容没有了,他看我的目光让我的思维明显出现了缺陷。我的目光再次飘向了绿地,“她是谁。”“她叫白,是诊所的清洁工,唯一的一个。”黄来找我是想看看他前日给我布置的心理绘图我是如何画的。

我和黄在奔往食堂吃早饭时在途中遇到黑,那个老头像鹰般的眼睛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后面跟着一群人,像在汇报、请示着什么,黑的样子像是在尽情地享受着一次酥骨的桑拿浴。显然,在这里他是个大角色。他的脚步声回荡在整个诊所里。

在一楼的109房间外我们遇到了那个光头青年灰,他的面无表情让我怀疑他的真实身份。黄递给他一份请柬让他出席晚上的交际舞会,他没点头也没拒绝,脸上的肌肉像僵死了般毫无生机。那天早上在吃饭之时,发生一起流血事件,两个人打得血流如注,可我看到灰就在同桌上继续吃,不劝也不躲,像是另一个世界上的人,对周围瞬变的一切死一般的漠视。

回到房间我听到墙上钟的摆动声,它让我无法阻止内心与日俱增的烦躁。我听到有人敲门,我依旧站在屋内没有反应,敲门声不再像刚才那般谨慎,它继续响着。我犹豫了片刻,小心打开门,我这样做是为了区别于以前我那些粗俗的邻居。

粉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的来临让我的绅士感显得支离破碎。我试图阻止我对她试探的目光,但我无法克服这种欲望。

我走在奔向服装大厦的路上,对于粉的邀请,促使我要在晚上与她共进晚餐之前买件衣服。我朝前走着,迎着对面的目光,我忽然觉得这些目光在我眼中变得畏畏缩缩,并且我现在可以在那些充满恶意的挑战目光中穿梭自如。

我拿着买回的东西,在街上扬眉吐气地快步走着,我没有表现出从前的迟疑,我的走姿让我十分满意。我又看到了那片丛林,对那对逃课学生回忆促使我不由自主想去看看。果然,我看到了他们,他们相互依靠在一起低声细语,這次那男孩看到我后,出我意料的向我点了下头,我还是显得那样的狼狈和不自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要不自觉走这条路线经过这里,这种想法持续了很久都没有出现答案。

回到诊所,我又见到了绿,我不知道他整天的脸上带着笑和透出轻松是昨天剩下的,还是今天新生的。“嘿,晚上有舞会,我主持,一定来呀。”“您挺自在的。”“其实这里好多事都要我出面,不为别的,我这人就想为别人多帮忙,我在这儿挺忙的,负责许多事。你有事就找我,一句话就行,说实话,你得答应我,以后你有什么麻烦得先想到找我,我什么忙都能帮。”“谢谢,你真热情,我叫彩,交个朋友吧。”这时我觉得绿真的是一个忘记世俗的人。他的无忧之态让我再次生出那种对幼儿园里嬉闹孩子们的怀念。但绿竟也会在这家心理诊所,我的惊愕让我对这种怀念无法自圆其说。

7

粉抬起了头望着我,整个大厅充满了暖人的情调,但她的目光仍让我紧张。不过我想到自己与她在这里共进晚餐是她的邀请,便没了冒昧的自责。

长久的注视让我看到她的目光已在我周围生长出来。她像是刚洗完澡,更是妩媚。粉的眼睛是如此楚楚动人,她的嘴唇像是湿了,一缕黑发黏在她的嘴角,她的耳朵被头发包住,脸上的红润清晰的展现在我面前。四周的人和景物此时对于我来说已变得模糊。我瞥见那双脚穿的黑皮鞋和色彩斑斓的裙子,裙子上的图案我觉得像哪个窗帘上似曾相识。她那么的安静,用勺调着咖啡,不时微笑的看着我却不发一言,我似乎感到她知道岁月给我内心留下的那些痛苦,但此时我却不愿表现出对生活的忧心忡忡。

“你本来有个好前途,你不该退学。”粉竟知道我的底细。“什么叫好的前途?”我们都不在说话。许久我打破沉默,“你还不知我的名呢,就请我。”“我要你的名有什么用?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个有思想的人,我喜欢与这样的人相处。”“我要思想干嘛?看看周围的人就知道思想该进垃圾堆。”粉笑着,我笑着。

“我曾是一个名模,我曾经在T型台上时你知道有多少目光看我,有多少相机对着我吗?我在台上时眼光是让人不敢亲近的。我曾经是那么的风光,名噪一时,没有人不惊羡我。”粉说着脸上透出一丝丝的颤动。“繁华败落后,尚能复原。而青春已经一去不返,往昔良辰美景也将一去不返。如今想来,一切都只是昙花一现。曾经的亦将永远不在了,我的年龄大了,青春没了,身材胖了,样子老了,一切都完结了。”“你还可以再上台的。”我的安慰显得可笑之极。“我现在自己表演给自己看。”粉喃喃道。

这一次的回去路上,我们都很少说话。我的步伐重复着以往那种试探的感觉。当我们走到街口时,笼罩着我的压抑突然明亮了。我听到四处潮水般的轰响,周围的房屋和行人在我眼中伴着这声音肥胖起来。我在穿越一条街道时忘记了粉,当我回头寻找时,不想她已站在了我的身边。粉似乎是有意要和我贴得很近,我感受到她的呼吸妖娆生动的在我身边不停舞蹈,她身上的艳香让我血管里的安详血液出现了混乱,不安和恐惧阴险地偷袭着我的心灵,同时还伴随着一丝可怕的舒畅。我加快了脚步……

舞会在诊所里按时开始了,绿做着各种活动安排,他显得成熟自然,处理得游刃有余,得心应手,把活动安排得井井有条。他春风满面,得意洋洋。

不住的有人邀请粉,此时粉的背影让我不敢去看,当我看到她翩翩起舞,亮丽动人的舞姿时我害怕自己掉进巨大的漩涡不能自拔。很快我逃离了舞会。

从大厅出来,我看到了白。白仍在拱着腰,扫着台阶,显得格外孤寂。她见我出来,也不说话,依旧低头清扫。头上的汗迹使她的发丝湿润,白生得清纯可人,但一身粗布劳动服剥夺了她的率真,她的漠然和沉稳让我心中不住的隐痛。

因为病房里的人全都去参加舞会了,所以整座大楼空寂无声。我准备上楼时,发现了站在109门口吸烟的灰。他的光头在黑夜里失去了光泽。“没去舞会?”我问。“为什么要去?”他答。他的冰冷能熄灭一切烈焰。“你大概要住多久?”我不甘心就这样上楼,又问。“不知道。”他的冷漠伤害了我的自尊,我下决心不再理他,独自上楼去了。

在房间里我看到对面舞厅里的灯光有一种古怪的鲜艳,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关注那里,那里的动感乐曲现在在我看来都恍若隔世。我从没想过自己会与一个比自己大十来岁的女人单独呆这么久。我现在感到自己衣服上还残留着她香水的气味,我迅速脱下了衣服扔在了床下。

我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听到窗外有人在不可遏制地饮泣,很是凄凉。我下意识走向窗口向下去看。只见一个人蹲在楼前,头深深的压在手上,由于过度的悲伤,身子哭得一颤一颤,在他周围是两个破碎的酒瓶。那哭声悲怆凄婉,让人心碎。

通过灯光里那人的背影,我知道他是绿。那个热情的自诩八面玲珑的男人。

8

这几天一直是阴天,压抑灰暗的感觉在空气中弥散,我喜欢这样的天气,因为这是生活真实的写照,它能让那些沉入幻梦和尚处懵懂的人们换一换头脑。

黄现在打开了萨特的《禁闭》,“他人即地狱。”我喃喃地说。“对,这就是此书所表达的一个思想。我们都与他人生活在一起,我们同他人关系之所以很坏,是因为我们完全依赖于他人,这样就像在地狱里一样。可悲的是,这个世上有太多的人依赖于他人对自己的判断。这都表明所有的他人对我们都是极其重要的。”黄说着,我听着。我在他的脸上读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黄习惯性摘下眼镜,喝了口水继续说着:“不管我们生活于什么样的地狱,我们都有权力砸碎它,如果不去砸,那么这就是判定自己下地狱了。必要时为了他人,否则就下地狱 。”黄的话总让我产生某种联想,这联想是从黄的表情开始的。

门开了,黑挺着肚子进来,“你到底怎么回事,昨晚就让你把灰的材料送来,你为什么不来?”他在质问黄。我看到玻璃窗上有水珠在滚动。“我太累了,路太远,没法去。”“这是理由吗?我不管这些,你太不像话了。”“可我要管。”我似乎听到水珠落地时发出的声响如同枯枝折断时一样。

突然外面出现了一片嘈杂,我相信一定是出现了混乱。黑在这时走了。我和黄来到窗口向下望去,一大群护理人员往外推一个人。“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要死在这里,我要住在这里,离开这儿我会被外面的一切逼死的。”那人四肢在狂舞着,拳打脚踢着周围的人,我这时才知道人在发疯时比一条疯狗更可怖。“他在三年前的今天就该走了,但我相信他说的,他只能躲在这里,出去就会被外面的东西逼死、碾碎。他恐惧外面的一切。”黄这样对我说。我看到作为副院长的黑走到空场,对眼前的事熟视无睹,径直钻进自己的小车扬长而去。我是在目送车子离去的背影之后看出被推的那人是绿。

9

粉自杀的消息是在那天有雨的晚上我知道的,近乎全医疗中心的人都挤在了雨夜里看着公安局的人在清理现场。我没有出去,我感到自己就是风中的一根树枝坐在雨中,我看到外面路灯灰色的光线在地上飘浮,雨水落地的声音像小石子落井般的节奏分明。我想起了与粉的两次晚餐。我对她的死没有任何的感觉,这样的情况与和她在一起时迥然不同。因为在上次被她邀请吃饭的桌上,从她的言语我已意识到一些我说不出的什么。

有人在此时敲门,我打开门后出现了灰。他问:“能进来吗?”我将他让进了房间。原来他想向我借一张全国交通图。我从他齐整的装束看出他与我一样没有去看粉自杀的现场。他在出门时回头对我说:“谢谢你。”“知道吗,粉自杀了。”“再见。”他说完这句关上门走了。我告诉他那个消息时他像失聪般毫无反应。我知道他对此事漠不关心。

“她是从这楼九层跳下去的,穿着去巴黎参赛时的那件衣服。”黄在午夜时来到我房间说。“她无法承受从天上落地的感受。但她决心仍要自己坚强而决绝地承受。”黄的话与我的观点相匹配。

也就在这天午夜我听见了黑与黄的争吵。那声音像外面的雨点一样扑打着我的脸。我听见在声音中间掺杂着喘息声,随后这声音随风远去,我知道它与粉有关,但我不全信是这样。我打开窗户,院中寂静在悄悄的生长,人群散尽。但此时在细雨中我却看清了灰尘落下时的形状。我还看见了白,她又在擦地,面对血迹她也充满了劳动的热情,雨点击在她的身上后溅向四方。

10

我想起很久没有早上去散步了。于是在一个呆板日子的早上我走出了这家诊所。

我在路上看到了有人正在搬家。人們在搬运家具时出现了口角,周围的行人立即像水一样围上去。很快有警察来了,过一会儿后搬家工作又在开始,人们又像风一般散去,我走在灰白的路上在寻找那片丛林。我在丛林中找到了那个女孩。她静静地坐在草地上,她的脸暗示着对往事的回味。我从她身边掠过时没有看到那个男孩的脸。我开始陷入沉思的重围,“他没来?”我问她。“他不会骗我吧?”女孩像是追问着自己。我在离开丛林时才发觉自己刚才的问话远离了自己的情绪。

走进黄的房间,我发现了黑。他点着烟,用夸张的微笑看着走进的我。黄坐在对面,他的表情告诉我,他与黑已经有过一段简短的对话。我要去拿桌上突兀出现的一张纸条,被黄制止了。“你先看这个。”他递给我一份简历表。“姓名:灰。年龄:29。因犯盗窃罪曾判处有期徒刑八年……”我并不太感意外,又拿起刚才那张条。“……我在二十一岁时做了一次抉择,这个抉择让我得到了八年的铁窗生涯,在当时我和青梅竹马的女友、我的一个最要好的朋友一起约定去做这事,然而,我去了,他们没有。我当时被按在地上的时候,感到自己与尘土融为一体,在我的耳边一切声音都消失了,血液流速越来越慢。在审讯时我没有招出他们,我一个人苦扛八年,为的是我要亲自见他们,我要一个人去找他们。后来,听说他们结婚了,于是我认定出去后要做那件事,我已经没有什么话要和他们说了。我用八年时间的等待去索取两条命是值得的,我无悔这八年的期待。现在我感到兴奋不已。我这样做完全是对等的。现在我已做出了一个抉择,并且对这次远征我充满信心,愿上帝(如果真的存在)保佑所有善良纯真的人们。”

现在我感到自己已被囚入这房间的寂静,只听见呆板音调的钟摆声。黑的面前已出现了很多的烟头,他从椅子站起,黄也起身来到窗前,关上窗户。“黄,这次你不用送灰的简历了。”黑脸上的笑容显得很拥挤,“你不用威胁我,公安局的人会先找你的。”黄摘下眼镜,依然平静。“咱们之间的游戏该结束了。”黑愤愤走了出去。黄转回头目光十分平静,显然黑的话对于他来讲是无足轻重的。“世上很多事就是这样怪,很多人被各种因素摆错了位置,甚至摆反了位置,而这一切,个人都是无能为力的,结果出现了大量的无聊游戏。”微笑出现在我麻木的脸上。黄很高兴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彩,你要记住,当我们同他人的关系被扭曲时,那么他人只能是地狱。”

我在走回房间的楼梯上看见了白,她拱着腰擦着地,像一个只知道擦地工作的机器人,上下楼路过这儿的人很多,可没有一个人在意白,就像白从不抬头看这周围的任何一个人一样。

11

白被公安局的人带走是半个月后的事。在那天绿地上正飞舞着许多纸片,它们像惊弓之鸟般的在风中抖动。

白是因为放火烧了副院长黑在郊区的别墅被带走的,那里的财产消失殆尽,全成了灰末。案发后的几天,白依旧捡绿地里的纸屑,擦楼道和台阶,依旧一语不发。

白已被押上了车,车随即便在我的视野中消失。我仍看到在绿地上空飘浮的纸片,它们在阳光下表现出让人无法忍受的肆无忌惮。

黑这几天我一直没看见,听人讲是太受刺激去外地疗养了。“当人的心理受到外界的冲撞,强烈的对比直接刺激异化与扭曲着人们的心灵,就如同残忍的人无不是自卑的一样。”在我与黄聊到白时,黄是这样对我说的。我看到黄的脸上呈现出一条惨白的光亮。

很快我便听说白疯了,警察查出了她欲第二次作案的全部证据,她要真正彻底烧掉的是这个诊所……

12

今天的黄昏像是来得特别早,昏暗正一片一片削去阳光,路灯的光亮现在像潇洒飞扬的小雨打在行人的身上。宁静正在户外无声无息的自由成长。

我是在今天中午得知我将出院的。我默默而认真地收着每一件行李,包括床下与粉约会时的那件衣服。我既不兴奋,也不惆怅。我看见远处人家的炊烟是如此脆弱和不团结,难怪它们的消散是命中注定的。我的精神疾患是否好转,此时我并不关心,当我想到又有一个心理疾病患者住到这间我走后的空房时,我感到一切都是那样滑稽。

在黑夜真正来临的时候,屋门开了。我看见黄拿着一个大包,黑和几个人跟在后面。异常的出现让我的思维出现了短暂的休克。“彩,祝你今后顺利、幸福。”黄摘下眼镜,平静依旧地对我说。黑在此时插话:“祝你好运,从今晚开始这间病房他住。”黑指着黄,“他和你以前一样患有精神类疾病,不愿与人交往,不想与人为善。”我看到黄依旧平静自然,我感到自己的内心蒸腾着丝丝湿气。窗外的黑暗正在远处飘浮。“彩,记住:他人即地狱。”我走出房门的刹那,黄说出了这话。在刚才的情形时我没有和黄说一句话,走时也没向这位曾是我主治医师的人道别,因为我知道我应该如此,我只能这样。

在诊所大门前我遇见喝酒回来的绿,他满面春风,“祝你好运,出去别忘了哥哥,有难办的事尽管找我,一句话的事儿。”我的笑与夜晚都市的喧闹组合在一起缺乏应有的秩序,我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像是一摊稀泥趴在脸上。

13

我走在这条早上与夜晚往返多次的路上,心中感到空空的一无所有。

在一座大厦前集聚了无数的人挡住了我的视野,那是一支新近成立的乐队在为自己的首张专辑做首发式演出,周围的人跟着音乐疯狂摇摆。我从人群中穿过时看见一个背着琴的青年从人群里艰难挤出来。“什么××玩意儿!”他愤愤地骂着走开了……

我在此时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去那片丛林看看。我这种想法使我产生了紧张。我还是没能阻止脚步的移动,首次在夜间来到丛林。我在这片丛林中看到了一对男女,他们搂抱在一起,头靠着头,我认出那大约十五岁的男孩,女的脸孔让我的记忆出现裂缝,那是一张陌生的女孩稚气面孔,显然不是那天早上孑然一人坐在这里的女孩。我在他们面前停止了脚步,盯着他们,他们根本不理睬我。我很失望,但我毫无办法,我走开了。

“嘿,我认识你。”我走出十余步后,那男孩叫住了我。“你知道吗,上次那女的,她骗了我。”他在和我说话。我在重新走路时听到自己心脏搏动的声音,这声音加剧了然我刚才进丛林前的紧张。

姐姐的车将在前面的那个路口等我。我此时回首看着那家心理诊疗中心古板单调的建筑模式,回想着住院日子的生活,感到这真是一个精彩绝伦的游戏。

我在夜色中行进,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我依然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抗拒一切诱惑的意志,我依然知道自己仍要面对那些自以为是的鄙俗目光,仍要提防一些微笑后面的恶毒歹意和险恶用心,仍然要生活在带着咸、酸味的空间里呼吸和忍受,仍然要于习惯性轨迹中生活……

在这一路上,我看到夜间路旁的餐馆无不生意兴隆,里面的人都带着灿烂的笑容在开怀畅饮。

【作者简介】方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十月》《花城》《飞天》《黄河》《广州文艺》《安徽文学》《福建文学》《当代人》《文学港》《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诸多文学期刊。曾出版发行短篇小说集《有呼无吸》《锈弃的铁轨》,散文集《光影》。传记文学《繁星之下》《逐》。散文《八月读海》被选入中學语文课外教程《文学大视野》 (高一分册)(山西人民出版社)。诗歌《冬夜里的雨滴》被作为歌词创作为同名音乐作品在网易云音乐、QQ音乐等主流音乐平台上登陆。《黑鸟的陈述》《日历》《水下的白鹤梁》等多首诗歌作品作为歌词被乐队、音乐出版方创作为音乐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