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
2021-11-28祖阔
张菊花不知道今年这个中秋怎么过。
节日太多了。把日子切得七零八落。刚消停没几天,这个节来了,刚消停没几天,那个节又到了,把人的心弄得慌慌的,就觉着日子忙忙叨叨的,不稳,又不静。
按说,节日多是好事。因为有节就有假,节日就是假日。家家的情况不同,有的家看重那个“走”,就是出游,也不管外面哪里都是人山人海,也不管累得筋疲力尽,就是要走。有的家看重那个“聚”,就是团圆,特别是有老人的家,盼着节日到了,在外面散着的人,能回家聚着,享受那几日团圆的欢乐。春节就不说了,那是家家的命,在外的人,拼了命也要回的,爬也要爬回去。这些年有个词儿叫“春运”,张菊花听到这个词就害怕,心里一抖一抖的。团圆是好事,可是那回家的路,也别管是远还是近,却不是个让人高兴的事。有钱人还行,多贵的票都敢买。可更多的还是算计着钱的人,这些人就没那么舒坦了,一路艰辛,回到家也是扒了一层皮。
除了春节,就是这个中秋了。中秋虽不比春节那么重要,但这节日还特意地有个说法叫团圆。张菊花就想,也不知那老辈的人怎么给这日子定的节日,若说花好月圆吧,可那说的是天上的月亮啊,跟地上的人有啥关系呢?
想是这么想,可团圆还是要团圆的。张菊花的家,春节就没团圆成,这个中秋就更显得重要了,一大家子人呢,像排兵布阵一样,东西南北的,各把一摊,再不聚,连家人都快互不认识了。
偏是这个中秋又是个长的,因是跟另一个重要的节日连上了,放的是八天假。八天,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日子。张菊花就要打这八天的主意了,七零八落的一家人,说什么也得趁着中秋聚聚了。
可是,还没等她说出口,周姐却就先把事给定了,根本没给菊花说话的机会。菊花还后悔着,没有在昨晚就抢先说了,再一想,说了也是白说,周姐的脾气,她是早知道了。
早上送周姐上班的时候,周姐穿戴好了,开了门,在走廊等电梯,一边心不在焉地跟宝宝说:跟妈妈再见。一边对菊花说:菊花,这个中秋节,你还是别回家了,宝外公要赶一幅书法作品,参加比赛。宝外婆腰闪了,你知道的,所以他们都看不了宝宝,我呢,要跟先生出去几天,我俩一直都忙,也没时间一起出去走走。还是老规矩,跟春节一样,假日是三倍的工资,另外还有奖金,春节的奖金是两千吧?这次还是两千。节日期间车也不好坐,过些日子消停了,你可回家去待个一两天。
周姐的语气是平稳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却也一如往常,透着威严,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话说完了,电梯也来了,周姐进了电梯,转过身,在电梯门关上之前,又加了一句:就这样。
张菊花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电梯门就合上了,哪里还有她说话的份?
张菊花的第一个反应,是对周姐的话有点抵触,八天的假,不让回,过后呢,她说让我回去待一两天?一两天好干什么的呢?菊花一向随和,从不与任何人有对立情绪,周姐强势,颐指气使,家里没人敢反对她。菊花更不敢。她只敢在心里稍微地抵触一下。
可是光抵触也不行,这个事她得解决,因为中秋了,她的家也要团圆。
张菊花带着孩子进了屋,把孩子安顿在餐桌边,就忙着帮厨娘田嫂摆饭。快三岁的孩子,已经让她调教得会自己吃饭,吃得还挺好,不用人喂。菊花眼睛盯着吃饭的孩子,神情却有点发呆,心思飞了。菊花很少在干活的时候分心,可是这个中秋,还有周姐刚才的话,让她心思乱了。
她原来的计划是,假期的第一天走,出北京,倒三次车,到县城,到镇子,晚上到家。告诉她男人早订车票,也是这天走,晚上一起到家。然后假期的第七天早上就离家往北京赶,晚上到北京,第八天,她看孩子,让周姐放松一天,准备下一天好好上班。周姐在家带七天孩子,也是累坏了。
张菊花想,一来一回的路上,用去两天,在家里是五天。五天,能做不少事,她知足了。张菊花又前前后后把她的家事捋了一遍,知道她在外打工的日子不多了,真像人说的那样,钱是挣不完的,可她若再不回家,她的这个家,也就快散了。周姐的孩子,早定了幼儿园,外国人开的,学费吓死人,说是明年的春天就开班,那外国人也是,人家都是秋天开班,他们是春天开班。这孩子若是上中国人开的幼儿园,这个中秋一过就开班了,菊花就可以辞職回家了。可是孩子上外国人的幼儿园,那她张菊花就得明年五一才能回家。她的那个家,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张菊花的计划,没什么毛病,她心眼儿好,还为雇主家着想,早回来一天。可是,却被周姐的一句话就给打碎了,碎得七零八落,捡都捡不起来。当然,走还是留,主动权还是在张菊花手里,休假是她的权利,雇主家无权不让打工的休假。可是,周姐有钱。世上的很多事,都是因为这个字,就变了。张菊花也不例外,她心思乱着,为什么?为的是周姐说的,三倍的工资。周姐不说别的,只说了这个。春节就是这样,周姐用了三倍的工资,还加奖金,把菊花留下了,菊花一天都没走。这次,周姐还是这样,还透着那么自信,不容商量。她就没想过菊花会拒绝吗?没有,看那样子,周姐一点都不害怕,她心里有底,她知道怎么跟这些打工妹打交道,她一点都不想多说什么,就是简单明了,开出条件,大不了,奖金再加些,还不诱人?张菊花从周姐的眼神里,分明读出了一句话:出来打工,不就是为了挣钱吗?有钱挣,还在乎节日回不回家?回家不也是待着?
按说,周姐也不是不讲理。三倍的工资,八天,外加两千的奖金,不是个小数,这就让菊花纠结了。其实也不是纠结,根本就是动心了。
餐厅是在房子的一角,一眼望出去,三百多米大平层的房子,像是一眼都望不到边儿。周姐的先生比周姐大十岁,听上去不小了,可也就是四十几,不到五十的样子。周姐结婚晚,挑来挑去,跟了这个大她十岁的先生。据说这个姐夫在跟周姐结婚的时候,就已经是富豪了,本来是已经在城边有一大一小两个别墅了,可是周姐偏是不喜欢别墅,她喜欢平层,这姐夫就又在城里买了个大平层。那别墅只是偶尔去住两天。家里雇着一个做饭的厨娘田嫂,一个专门做家务的吴姐,一个司机小赵,还有就是她张菊花,专门看孩子。司机是专给姐夫开奔驰的,周姐是自己开车,菊花原来只认识开的是宝马,后来才知道名字叫GT。周姐还说那也不是豪车,要低调。菊花不知道还要怎样才算豪车?在小区地下车库里还放着一台越野车,那是出去旅游时候用的。小姑娘的一应用品,吃的穿的玩的,无不是最好的。菊花刚来的时候,把小姑娘的一个裙子放到洗衣机里面洗,晚上周姐回来,带着微笑责备说:菊花,这个不能放洗衣机,要用手洗的。说着话,不经意地从小筐里找出个价签给菊花看,说:喏,就是这个,你看。菊花拿过来看,写着是一千六百元。天哪,一个小裙子。菊花想象不出,一个人怎么可以那么有钱?人家都是怎么挣的呢?平日里也看不到姐夫怎么忙,去公司的时候并不多,在家里也就是打打电话,看看电脑,下午跟谁喝喝茶,晚上跟谁去去饭局,坐飞机去这一趟那一趟,再就是打高尔夫球,一个星期要打两三场的。
周姐的父母,是在这個家里一起住的。姐夫的父母呢,不想跟儿子一起住,人家另有公家给的房子。菊花来了一段以后才知道,姐夫家的老爷子,是个做官的,还是个老大的官。菊花想,这就是了,难怪姐夫的生意那么厉害。
孩子把汤碗弄翻了,张菊花连忙起身收拾。幸好周姐没在家,不然又要挨说的。菊花知道她这走神有点走大了,人家有钱那是人家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她自己的事还想不明白呢。
菊花知道田嫂是不放假的,仍留在家里做饭。但是田嫂是孤身一人,没有儿女,也没有家人,所以她用不着放假。而司机小赵和家务吴姐,都放七天的假,第八天回来。怪不得周姐把菊花的事留到今早才说,原来是不想让菊花走。可是菊花前几天已经跟家里说了,说她中秋回去过节的,现在怎么办?
周姐说一不二,菊花只能是在家里别的人身上想主意,请他们当说客,说服周姐。孩子的外公是不能说的,老爷子不管家事,他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一会照相一会书法一会又唱京戏。老太太呢,倒是敢跟女儿顶着,母女俩常常拌几句嘴,可是最后,还不都是周姐说了算?再说,若把菊花放走了,还不是她做外婆的带孩子?周姐本来就跟孩子不亲,不愿意把时间花在孩子身上,哪里能指望上她?所以,老太太也是心里不愿让菊花走的。这就剩下姐夫了。可是菊花想想,姐夫是更不能说的了,实际上这人才是一家之主,钱都是人家挣下的。若按菊花他们乡下人的规矩,他才应该是那个说一不二的人。可是这个家不,这个家就是周姐当家。为什么?菊花也想不出,往深了想,只能说这个姐夫爱周姐吧,人家愿意。还一层,菊花也时时把着自己的,在人家家里做工,跟男主人的距离,是个敏感的事,菊花知道自己算不上美女,但其实相貌不错,在家乡的十里八村,也算个好看的。来到这个家里后,姐夫的眼神,往她的身上一瞄,她就知道了,这是女人的直觉。菊花是个乡下女人,说气质是没法跟周姐比的,可是论容貌和身材,倒是都不输给周姐,特别是她的身材,应该说是周姐没法跟她比的,周姐真是太瘦了。菊花想,这事若找姐夫求情,姐夫虽是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人,但这事没准他就应了,再跟周姐去一说,周姐便会想,张菊花有事,自己不跟她周姐说,绕着弯去找姐夫,是什么意思呢?两人是怎么说的呢?
这个结果菊花想想就害怕,立马打消了找姐夫说情的念头。
事情还是没有解决,菊花想给金生打个电话,夫妻俩有个商量。可是那也得晚上,等金生下了班,从地底下升上来以后,她的男人王金生,远在山西的煤洞子里挖煤呢。
一整天,张菊花都有些走神,连老太太都看出来了,问她:菊花,你有心事?
菊花出来打工三年多了,是带她出来那个介绍人靠谱,也是她自己运气不错,这么大个北京城,一下子就去准了一个靠谱的家政公司,招的家政嫂供不应求。说起来是她自己努力,干得好,到第二年的时候,就评上了金牌B,月薪七千。只为雇主对她的口碑太好了。公司里别的家政嫂都说,菊花天生是干家政嫂的料,明年转金A,板上钉钉了。
张菊花嘴上无话,心里说,料不料的,哪有天生的?全看你用不用心给人家做,用心了,下到力了,拿人家孩子当自己孩子了,自然就做好了。若不用心,不下力,不拿人家孩子当自己的孩子,也就做不好。
张菊花不说,是因为这种话,只能是公司的管理人来说,她一个家政嫂,是不能说的,说了别人会不服气,还会说她吹自己。她只管干好自己的活就是了。还一层,出来做带孩子家政嫂的,没几个念书多的,有的甚至只算识几个字,会抱孩子看孩子就行了。而菊花是高中毕业,在这些人里面,算是文凭最高的了,她只是进考场的时候没发挥好,差了些分数,就是人说的“大学漏”吧。高中毕业的学生,带个两三岁的孩子,那还不是小意思?别的不说,先就是教东西这块,就是个优势。菊花自己是偏文科的,脑子里唐诗宋词、名人散文、格言警句、做人道理什么的,装了不少,随便分出点来,就够教的了。她又会唱歌,学几十首儿歌也是小意思,英语呢,虽是比不了周姐,但教小孩子也是绰绰有余。
可是带小孩子,也不只是教东西,还有杂七杂八一堆事,不容易,是个磨人的活儿。这个,张菊花也不怕,说来也是奇了,再难弄的孩子,到了她的手里,也都乖乖地听话。她干活既勤快又细致,知道用心琢磨,小到几个月的孩子,大到三岁的孩子,该弄什么,该怎么弄,她全研究得透,做起来得心应手。凡她做过的人家,没有不夸她的,夸也是不一样,有的人家就是嘴上夸,有的人家除了夸,还来真的,给奖金,所以菊花除了公司规定的工资以外,奖金也是没少挣的。若这么说呢,说她天生是干这个的料,也不是个虚话。
这样的家政嫂,哪家雇主不抢着要?要请张菊花的人家,在家政公司的电脑里面排着队呢,有的小两口,甚至孩子还在肚子里,就把张菊花订上了。
张菊花没出来的时候不知道,到了北京,做了两家以后才明白,敢情她的这个工资数,若比的话,顶得上政府里的一个处长,顶得上大学里的一个副教授,顶得上公司里一个白领,实在是不算低,走在人前,敢和人比试一下的。她知道她家乡镇子上的那个镇长,好像工资只有三千多,她的工资,打他镇长一个来回还富余的。
张菊花就想,如今这事还真是没法说,像她这样一个女子,跟那处长副教授白领们比,啥都不是,人家是树,她呢,就如这秋天的一片树叶子,飘到地下踩了一脚都不带硌脚的。她凭什么挣这么多钱?
其实菊花也明白事情很简单,机会就是城里那些有孩子的女人给的。给是给了,可是菊花又想不明白,怎么城里女人都不愿带孩子的?不带孩子那还叫什么女人?哦是了,她们要上班,她们没时间。所以,带孩子的家政嫂供不应求。可是,逢到节假日,不说跟孩子多待一会,还要把孩子交给别人,自己开着车出去野,这是什么女人?菊花的这个疑问,不单只对周姐一个人,她知道很多城里女人是这样的。菊花想,答案只一个,就是有钱。烧的。
张菊花想起,有一次周姐在开玩笑时说:这就是分工不同嘛。若我们都在家自己带孩子,那你们这些嫂们上哪里挣钱去?菊花想想也是,正是周姐们不愿带孩子,菊花她们才有钱挣的,是这个道理。可是,还总觉着哪里不对,菊花却没有能力住深处想了,那就不想,有钱挣,总是好事吧。
可是,这么好的活路,这么好的前景,张菊花为什么就不做了呢?为什么要辞职回去收拾起她远在农村的那个家呢?
因为张菊花,自己也是两个孩子的妈。
菊花带着的周姐的这个孩子,跟菊花比跟她妈还亲,菊花就常说,我是仨娃的妈。
菊花的两个孩子,分了两摊,大的是女儿,六岁多,在镇子上,由她爷爷带着,如今也到了该上学的时候。小的是儿子,比周姐的这个孩子大些,快四岁了,在乡下,由他姥姥带着。
加上在山西挖煤的孩子爸王金生,这么一算,一个家还不是四分五裂?
这么说起来,菊花也是没带自己孩子的女人。可是,明摆着,这不带与那不带却不同,根本两回事。这就是世事的相貌了,世事的相貌嘛,黑白高低,薄厚冷暖,哪里能一样的?不能比。
怀上二胎之前,金生和菊花两人根本没敢想那事,一个娃还不知怎么带呢,还敢说俩?按城里人算法,把一个孩子带到大学毕业,没有个百八十万下不来,乡下娃呢,就算打个对折,那也是几十万的银两,想想就吓人。所以,就算让生二的了,可也就是想想罢了,谁敢?
可是那金生,常年在远离家的煤窑里面,别说自家女人,就是别的女人也见不到几个,又正是生猛的年纪,身子里憋得冒火,所以每次年节回家的那几天,就把着菊花不让起来,往死了要她。那次菊花知道正是要紧的日子,可那金生急急火火的,箭在弦上,哪里管那个,菊花的力气又哪里拦得住?
就怀上了。
菊花的父亲和金生的母亲,都走得早。可是另两个仍在世的老人,一个孩子爷爷一个孩子姥姥,却异口同声说:要啊,要着啊。老天爷给的呀,不许做掉啊,给我生下来,我们来带,不就是个孩子嘛,有什么不能带的?一个也是带,俩也是带,就是多张嘴吃饭罢了。别听城里人瞎说,还几十万一百万,啥孩子?凤子龙孙呐?
要是要了,可是那二的还没到一岁的时候,日子就显出吃紧了。金生是个下苦力的,挣的是血汗钱,血汗钱哪里有多的?菊花在家带孩子,不挣钱,两个老人也不挣钱,都吃金生一个人挣的,有几亩薄地,雇人种着,那几个钱算到缝里也不够。菊花本来是没生二的那时候,就谋算着出去打工,挣多挣少的,能让金生的压力小些。可是二的来了,她出不去,坐吃山空。如今二的大了些,她就又动了这心思,跟金生和两个老人商量了,也都知道再不挣钱,日子总是没法过了,就放了菊花出去。
菊花这一出去三年多,把别人的孩子带大了,挣下点钱,总算把家撑住,自己的孩子也大了。可是,大是大了,麻烦也跟着来了。大的那个呢,爷爷识不了几个字,只记得几句“锄禾日当午”,倒是会打算盘,拿了一个老旧的算盘要教丫头,丫头却晃晃手里的手机说:爷爷呀,这上面有计算器,比你那算盘好用多了。手机是旧的,先是周姐不用了淘汰给菊花的,然后菊花又不用了淘汰给女儿的。到女儿四岁的时候,上了镇里的幼儿园,那镇子里的幼儿园,能教什么?菊花虽是平日里拿着手机,看视频,教点东西,那也是在周姐的孩子睡下之后,躲在自己住的小屋子里,若让周姐看到,虽也没说不许,但脸子也是不好看。眼看着要上学了,小丫头还懵懂着,别说跟城里孩子比,就是跟一起上幼儿园的孩子比,也是个笨的,菊花就急了。二的那个,更是操心,姥姥是个文盲,不识字,只说看住了外孙子,别让冻着饿着,就是好的了。还指望教她什么?小小子惯得性格乖戾,稍不如意便躺地下打滚,又不合群,跟邻居家的小孩子玩一会就打架,骂人是早学会了。可怜那姥姥,累得哭天喊地,就快要撑不住了。其实孩子也是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龄,再这么随心所欲,没人规矩着,孩子就长歪了,再想正都不好正的。
这么个家,也到了张菊花该归整归整的时候了。她得回去给女儿办好上镇子里的小学校,再把母亲和儿子都接到镇子里的家,让儿子上镇子里的幼儿园,她要亲手把孩子的坏毛病给扳过来,该立的规矩得立上。还有,带老爷子和老太太去县里的医院检查一下身体,乡下人,虽不像城里人那么娇贵,可那也一样是身体,这几年为了给她带孩子,也都累得不行,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疼。老爷子是腰不行,老太太是哮喘,都是越发的厉害了,这都得看一下。然后,看看能不能在镇子里找个工作,哪怕是三千两千的工资也好,总是有个进项。若全靠着金生在黑洞子里挖煤,那人就累死了。
张菊花本来是打算好了,要在中秋后就辞职回家的,正是赶上周姐的孩子也三岁了,要入幼儿园。可是没想到,周姐本来是给孩子报了上中国人开的幼儿园,还据说是最好的,过了中秋就入园。但一向不管家事的姐夫这次却突然决定,孩子要上外国人开的幼儿园,说外国人开的更好,学费倒是死贵。周姐在关键时候还是听先生的,同意孩子上外国人的幼儿园。可是外国人的幼儿园,要在明年的春天才入园,张菊花就一时走不了了。
走不了就走不了吧,好在也只小半年的日子,让两个老人再挺挺吧。菊花本是想着这个中秋回去,先把事情安排下,该上学的准备上学,该入园的准备入园,虽然假日里公休,但一个镇子没多大,办事的人也都认识,到时候拿点礼,先去跟人家把事情说好,然后,俩老人还是一人管一个,等到了春天,菊花就回去了。
菊花没想到,她有她的计划,可是周姐有周姐的计划,要紧的是,人家有钱跟着,不由她不动心。
一直到周姐快下班的时候,菊花还没个主意。
账并不难算,菊花的月薪是七千,平均到每日,是二百三十元,八天,三倍,是五千五百多元,再加上两千的奖金,七千五百多元。就是说,八天挣的钱,比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呢。对周姐家来说,可能算不了什么,可是對张菊花来说,真不是个小数,所以菊花犹豫,下不了决心。
可是中秋怎么办?团不团圆先不说,两个孩子的事情,都落实不了,两个老人那把年纪,哪里办得了这种事?金生呢,也指望不上,先不说他还不知哪天能赶到家,就是到了家,也是个天生嘴拙的,不愿意出头,事情也办不好。
现在天平基本是平着的,两头差不多。一边,菊花舍不得那笔钱。另一边,菊花想孩子,也想该为孩子们办的事情。
还一层,菊花想,若是明白地跟周姐说,就是要回家过中秋,那就是把周姐得罪了,以周姐的脾气,她不会容忍菊花不听她的话,况且人家也为菊花着想,是出了三倍工钱外加奖金的,菊花若执意要回家,就是有点不知好歹了。
可是周姐毕竟也是女人,她难道不知女人心么?菊花是两个娃的妈,自己的俩娃扔在家里,跑出来给别人带孩子,中秋还回不了家,虽说是为挣钱吧,可是周姐就一点不同情?她难道——高中毕业的菊花,知道“恻隐之心”这个词,但菊花不愿意用这个词,再往深想,就对周姐有点不敬了,菊花不愿意对周姐不敬,周姐人还是挺好的,虽然脾气差点。
菊花差一点就决定了,狠狠心就不回家了,先把中秋這笔钱挣到手,再坚持半年,把周姐的孩子送上幼儿园,就彻底不做了。
日子里的事情真是难料,就在菊花好不容易将要做这个决定、心里也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女儿打来的,女儿说弟弟在乡下那个家,因为跟邻居的孩子打架,把人家孩子的头打破了,自己也被推倒在地上,嘴磕出了血,还磕掉了一颗小牙。双方的家长把孩子带到了镇医院,包扎了伤口,打了破伤风的针。好在都是小孩子,伤得不是很重,但因是责任在菊花的儿子,邻居家要索赔自家孩子的医药费。
菊花女儿用手机发来了弟弟的照片,小嘴已肿起来,像塞了一口饭,嘴角还粘了个大块的创可贴。还不到四岁的儿子,居然还带着微笑,像个胜利者一样。菊花一看,眼泪就下来了。菊花当即决定,中秋这个钱,不挣了,回家。
晚饭过后,是家里稍闲散的时候,菊花趁着机会,跟周姐说了回家的事,说得吞吞吐吐。周姐不耐烦听完,打断了菊花,说出的话却让菊花又惊了一下。周姐说:正想跟你说这事呢,我今天到单位才知道,敢情我弄错了,节假日的工资,法定的就是三倍,我还说多给你呢,对不起啊菊花。这样,给你拿四倍,奖金也加一千。中秋还是不走了。不然我们的计划全乱了。
菊花又被周姐的话打懵了,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一忽算计着四倍的工资是多少?一忽又觉得周姐的话哪里有点不对。周姐又说:手机拿来我看看。菊花懵着,问:什么?周姐说:手机呀,我看看照片,孩子的照片。菊花把手机递给周姐,周姐看了说:嗯,也不重嘛,小孩子打架,难免的,两天就好了。不是打了破伤风嘛,孩子的爸不是回家嘛,让他处理吧。至于人家那个孩子,要医药费是不是?给人家,是咱孩子惹的祸嘛,能有多少钱的事。菊花脑子还是有点不好用,思路被周姐拽着走,跟着周姐说:那个,还有那个,上学和上幼儿园的事——
周姐笑笑说:咳呀,你家那位当爹的,连这个也办不了啊。不就是一个丫头上学,一个小子上幼儿园嘛。菊花此时早忘了说回家的事,只是跟着周姐的话走,说:他那笨人,就会出力气,啥都干不了的,话都说不明白。周姐突然收了笑容,压低了声音,神秘地问:你说,这么个笨人,你当初为啥嫁了?嗯?菊花被问得臊了,红着脸说:呀,周姐你,你咋问这个?周姐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行了,别担心,姐给你解决。老哥,老哥出来。
姐夫从书房出来,走到两个女人中间,蹲下身子,搂着孩子问:什么事?
周姐说:做个游戏呗。考验一下老哥的三、六、九。姐夫问:谁的事啊?周姐说:是菊花。姐夫认真起来说:哦,是菊花的事?那得试试。
周姐把事情说了。无非是一个小镇子里,两个孩子上学上幼儿园的事。姐夫认真听了,点了头,跟菊花要了县城和小镇的名字、两个孩子的名字,也没说什么,转身进了书房。菊花看得发懵,问道:周姐,你这是要做什么?啥是三、六、九?周姐笑了说:办事要靠人脉,这个懂吧?对,就是人情。这都是他们有能耐的人说笑的,说是,靠九个电话办成个事的,是三流的人脉。靠六个电话办成个事的,是二流的人脉。靠三个电话办成个事的,是一流的人脉。菊花听了,知道这是要给她办事,先是跟周姐道了谢,又说:这姐夫也太能了,可是那也得分啥事吧?就说姐夫,连我们那小县城在哪怕是都不知道,光凭着电话咋办事?周姐摆摆手说:咱不管他咋办,不是有地图?让他查去,他天南海北认识人多了去了,咱等着。
两人跟孩子玩了一会,不到一个小时的工夫,姐夫出来了,不对着菊花,对着周姐说:行了。姐姐不上镇里的小学,去县城的小学,有校车,离得也不远,半个小时的路。弟弟就上镇里的幼儿园,那幼儿园被镇政府给整顿了,现在好多了,中秋一过就可以去了。都关照好了。周姐问:老哥,几个电话?姐夫说:哦,这等事,比生意要容易些吧。四个。周姐伸出拇指赞着说:也不错哦,赞你。姐夫笑笑说:还有,那个,姐姐的学费,是减半的。周姐看着菊花,学着外国人那样子耸了耸肩膀说:嗯?解决了,安心了吧?
菊花听了半天,像听天书,不敢相信是真的。问:就,行了?姐夫这回看着菊花说:行了。菊花说:那县里的小学,原来没敢想的,能上镇上的,就不错了。姐夫说:那怎么行,要上县里的,上学跟上幼儿园毕竟不一样,上学要上好的。菊花又说:可是,那学费,怎么就减半了呢?姐夫说:这倒不是我要求的,人家那边主动说的。周姐接过去说:咳,你管他,咱上咱的学就是了。姐夫说:对呦。就是这样。菊花又小心着问:那,姐夫要搭人情的吧?要是那样,咱就上镇小学吧?姐夫说:菊花,这种事,用不着搭人情。周姐摆着手让姐夫回书房:行啦,老哥完成任务了,你进去吧。周姐又对着菊花说:一切都是原计划哦。
菊花看着姐夫进书房的背影,一下子想起刚才觉着周姐的话哪里不对,现在想明白了,是因为周姐说,“那样我们的计划就全打乱了”。周姐说的是她的计划,就是不让菊花回自己的家,还在这里看孩子,他们夫妻两人开着越野车出去旅游,过二人世界。可是,菊花想,那是你周姐的计划啊,我呢?我难道没有计划吗?我的计划就不是计划吗?我的计划就可以被打乱吗?
想是这样想,也只是瞬间觉着一点的不对,一下子也就过去了。因为,周姐也不是不讲理,人家有钱跟着呢。四倍的工资,又加了奖金,八天,一万多块,一万块就是厚厚的一叠,中间用一个小白纸条捆着,上面还盖着银行的小红戳。
想要,那还有什么说的?
世上因了这一个字,又改变了多少事?那坚持要回家的话,一个晚上,到底是没说出口。菊花恨不得在心里狠狠抽自己两个耳光。
假期第六天的下午,菊花接了个电话,是金生打来的。这个电话又把菊花狠狠惊了一下,金生说,他带着俩孩子,一大早出发,现在已进了北京城,到了周姐家小区街对面的如家旅店。菊花看着手机,惊得半天没说出话,这个笨人!长能耐了,还敢做这么大动静的事!菊花想起,金生确是有地址的,她告诉过他,也难为他找得到,这么大的北京城。菊花冲着手机,压着嗓门说:哎呀你这笨人,你来干什么呀,来干什么呀,你还敢带着孩子来,俩娃咋样啊?累不累呀?饿着没有啊?你们来了我也出不去呀,周姐还没回来,家里没人看孩子呀。金生说:菊花,不是我要来,是俩娃死活非要来呀,娃想你嘛。非要来看你嘛。说要给你惊喜嘛。说我笨,我这不是也找着了嘛,也没惊动你嘛。说着话,俩娃把手机抢过来,都跟菊花说了几句话,哭哭笑笑的。
老太太听到了声音,问:是谁呀?叽叽哇哇的?菊花忙着说:哎呀,是我家孩子爸,带着俩娃来了,要看我。咳,这笨人,也没告诉我一下。老太太说:哦,是啊?那,咋办呢?住下没有啊?菊花说:住了住了,在对面如家呢,先不管他们,等周姐回来再说。老太太说:要不,你就去吧,我看一会孩子,你姐他们不是说今晚上回吗?这也快了。菊花说:不要不要,等周姐回来再说。您快歇着吧。
快晚饭的时候,周姐两口子到家了,风尘仆仆的。菊花一下子没拦住,老太太就急着把事情说了。菊花看到周姐脸上闪过一点不悦,菊花就抢着说:哎呀你看看,我家那笨人,都没打个电话,要是打了,我就拦住他们了,不让来了。我真的不知道。周姐不悦是不悦,但嘴上还是说:哦,来就来了嘛。那就,这样,我也不邀请他们来了,家里也不方便。你去跟家人团圆,明天不用回来,孩子我带一天。但你明天晚上得回来,因为后天我上班了,明晚得睡个好觉。菊花说:不用的姐,我就看看他们,吃个晚饭,然后我晚上还回来,怕你晚上跟孩子睡不好的。周姐说:哪有那个道理?孩子和老公来了,我能不放你走?团圆嘛,也算过个中秋了。去吧去吧。
菊花千恩万谢的,出了小区,到了街对面的如家旅店,跟金生和俩娃见了,抱了这个抱那个,看了小子嘴上的伤,已是长好了。自是悲悲喜喜,抹了一回眼泪。一家人就在楼下的小饭馆里,吃了顿团圆饭。又领着他们去到小区的门前站了一会。周姐家的小区,自然是高档的小区,大门宏伟宽敞,门前灯火通明,好几个保安把着,进出的都是高级的轿车。俩娃看着新鲜,那小的问:妈妈就在这里面上班啊?我们进去看看吧?菊花说:不行,这里不让进的。小子在姥姥的手里娇纵惯了,闹着要进。姐姐到底大了几岁,看那小区的眼神也不一样些,扯住弟弟的手说:咱不进,进那干啥?又不是咱家。金生俯下身子,对小子说:儿子,你好好念书,将来咱也住这样的房子。
金生说的这句全世界父母都通用的话,话是好话,可是没有一点力量,早是没人信了。菊花不信,俩娃也不信。菊花和俩娃,三个人都转脸看着金生,谁也没回应他,只当他是说了句无用的好话罢了。
房间是一百一十元的标准间,说好了金生带小子睡,菊花带姑娘睡。金生是早在菊花在卫生间洗漱的时候,就在她的身后挤挤挨挨的,菊花知道他急,但又怕孩子们听见,就往外推他。可是睡下的时候,小子也要跟妈妈睡,先就跳到菊花的床上去了,娘仨挤在一床,叽叽咕咕地说话。金生在自己的床上,又急又没办法,只得把电视调了无声,来来回回地翻频道。偏是孩子们又兴奋着,一时睡不着。菊花就冲金生摆着手,示意着金生把电视关了,不让那亮光晃着。
好不容易捱到午夜,俩娃都睡熟了。菊花轻轻下了床,俩人打着手语,意思是床上不行的,只能去卫生间。待进了卫生间,金生急火火的,先把菊花抱住了亲,嘴里低声吼着菊花菊花,又胡乱脱衣服,衣服纠缠着脱不下来的时候,听到里面一个孩子咳嗽了一声,是丫头的声音。若是小子还好些,丫头到底是大了,菊花怕她听见了,或是根本就没睡,菊花就把住金生,不让他动,两人就定住一个姿势,听着屋里的动静,听见丫头翻了个身,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了。
就在此时,菊花放在屋里桌上的手机振动起来,嗡嗡嗡的。菊花忙跑出来,想不出是谁会在午夜打电话,莫不是家里的老人有什么事?待拿起电话看,竟是周姐。周姐说:菊花,真是抱歉啊,孩子就是不睡呀,跟谁都不行,哭了半夜了,就找你,没办法。你看——
菊花想都没想,说:哦,周姐,我这就过去。
跟金生說了,就忙着穿衣服。金生说:你把那孩子带这么亲,日后你要走的时候,咋办?菊花说:到时再说啦。金生又说:这家人家,也不带这样的。
菊花说:别这么想,咱这不也是为了挣钱嘛。
是田嫂开的门。田嫂的怀里抱着小姑娘。孩子一见了菊花,就在田嫂的怀里挣着,伸手要菊花抱。菊花也伸了手出去——
此时周姐正是从里间屋出来,走到了田嫂的身后,还有几步的距离,只听得周姐一声响亮的尖叫:不要——不要!等等等等!
周姐的尖叫,在午夜的房间里回荡,听上去有点瘮人。菊花吓了一跳,愣住了,伸出的手也僵住了。此时周姐已经冲过来,站在了田嫂和菊花的中间,菊花的脚下是一道门槛隔着。周姐用手臂护住女儿,对菊花说:啊,那个,菊花,不急呀,你先去你的房间,好好洗个澡,彻底洗,头发也洗,里外所有的衣服都换掉,然后再来带孩子,田嫂先抱会。
周姐可能是着急,说得一点都没有掩饰和避讳,说完了自己也觉得太直接了些,脸上的笑有点不自然。又加了一句:你看,又搅了你家的团圆。
菊花这一天惊了很多次了,这次惊过了之后,她脑子清醒起来。她站在门槛外面没有动,她突然不想跨进这道门,觉得双腿一时沉得不行,她不是为周姐又搅了她的团圆,团不团圆没有什么的。可是,为的什么?她也没想清楚。
菊花想说,我来时手和脸都洗过了,刷了牙,衣服也都换过了,都是干净的。
菊花没说,她觉得说不说都是没用的。
周姐带着不自然的笑容,看着菊花,等着她的反应。田嫂也看着菊花,田嫂的脸上却是面无表情。菊花还是没有迈步,她甚至想往后退一步,退两步,站远些看看这道门,看看这个她赖以生存、靠着这个门槛挣钱的大房子,然后,再决定,进,还是不进?
这个随和的、善良的、一向不与人对立的女人,此时,却在心里跟自己,或者说跟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什么,较起劲来——
【作者简介】 祖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生于丹东,曾插队、当兵,现居长春。1982年始发表作品,著有小说集《等你到秋风萧瑟》《初恋》,长篇小说《恋曲1976》《喧城》等。获泉城文艺奖、长白山文艺奖、长春文学奖、吉林文学奖、东北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