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能是你(创作谈)
2021-11-28陈春澜
五年前,我开始写《临街的門》,那时还是前疫情时代,我小说中也没有疾病和死亡,只想描绘一幅轻盈的爱情画面。只有几千字的短篇小说,很快脱稿。写完后,放在电脑里,自己觉得没劲,就那么搁置着没有再管。后来,有机会转影视创作,就不再想小说的事,专心写剧本去了。
“天意自古高难问”。谁曾想,剧本一稿接近尾声的时候,我的眼睛出了状况,在北京就地做了手术。之后,为让眼疾恢复,不得不退出剧组。坐高铁回太原时,在北京南站,见了戴墨镜的人,就要跑上去问问人家为什么戴墨镜,是不是得了和我一样的眼病?接我的家人制止不了我的疯狂行径,我已经完全被病魔所左右。那时,脑子里只想着眼睛,看有名没名的医生,找久病成医的病人,每天都幻想能获取立竿见影的良方。
回了单位,同事们见我又戴墨镜又戴宽檐帽,都打趣我走了趟京城变洋气了。之前,我虽近视,可平时从来不戴眼镜,看人也习惯了雾里看花,只看大概。我想和同事们说破此种行头背后的不得已,但不能说,一说就哭。期间,参加过我们省作协举办的一次活动,会上,丢人现眼失声痛哭。我的心里难过而不愤,不理解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天天用眼的人,偏偏是眼睛出了毛病?
小的时候,常听我姥姥说:“瓜皮溜不咂,我疼你不觉。”姥姥说的是土话,具体溜不咂是不是这几个字?我至今也不清楚。但整句话的意思,我是亲口问过姥姥的,她说:“就是病不在谁身上,谁不觉得”,和感同身受相比,我更相信这句话的分量。喜欢福克纳的小说《我弥留之际》,但那段日子,天天想起的是他的《喧哗与骚动》。小说中的一句话:“他们在苦熬。”似乎不是在说他们,是在说我,或者他们里就包括我。就像英国诗人约翰·多恩的两句诗:“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
有过切肤之痛后,深感疾病损坏的不仅是人的器官,更可怕的是它同时摧毁了人的意志,人一旦意志消沉了,不会产生什么积极的想法。那时,我以为自己永远也不能再看书和写字了。电脑是一下也不敢碰,连纸质书都不敢看,手机的功能也只是接打电话,日子过成了行尸走肉。鲁院的一位同学曾经说过,写不出好小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有自己的专业,之前,业余时间给报纸副刊写专栏,年纪很大了,才开始写小说,压根就不奢望能写出什么好小说,但我喜欢干这项手艺活,方块字亲如我的兄弟姐妹,摆弄好摆弄不好,其过程都是美好的,至少是乐在其中。
我是医生,有执业医师证,还有全科医师证,随便到一个诊所坐诊,远比我写小说挣钱容易。但启动人这架机器旋转的按钮,多种多样,不要说旁人,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只愿这样,不愿那样。2019年冬天,威胁全人类健康的新冠疫情,改变了我们原有的生存状态,为了切断传染源,医院成了能不去就不去的地方,我的眼疾也因此暂时停止了治疗。疾病有时也是纸老虎,你强它就弱。不再天天熬中药,熏眼睛,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没病的从前,我也渐渐不把自己当病人看,尝试着找回从前的生活。先是听书,听着不过瘾,就开始看,渐渐地胆子越来越大,终于,又开始写作了。
这时候,再看之前写的《临街的门》,就又了新的想法和视角。我年少失父,有意无意让小说中所有父亲都能健康长寿地活在我虚拟的世界里,我一直不愿正视或者说刻意回避疾病和死亡这些沉重的话题。然而,新冠肺炎疫情常态化防控下,谁敢说自己就是金刚不坏之身?有可能下一个感染的就是你。可以说,人人头上都高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大乎死哉”。这个中篇开篇就写了苏小丫父亲的死,他的死和小丫有直接关联。之后,小说就向内走,写父亲死后,从不走临街门的小丫变了,她开始在临街门上频繁出入。如果这个改变仅仅像苏母想的那样,是小丫借此向父亲谢罪的外在行为,那这个小说就是拉成中篇,情节再缠绕,也同样没劲。我试着从疾病打开切口,找到向内走的路径,这样,故事的核就变成了强迫症。于是,苏小丫从临街门上往外跑,这个外显行为的背后,又有了一个隐秘的强迫行为,那就是看汽车。
现实生活中强迫症很难治愈,但那是医学要攻克的堡垒,文学的逻辑不是医学的逻辑。文学就是引领人在没有光的地方找到亮。这个小说通过疾病,离别、死亡这些沉重的东西,写了一个女孩的成长,当然,它依然有诸多地方不完美,好在完成了。
【作者简介】 陈春澜,山西太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期高研班结业。曾获赵树理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广州文艺》首届都市小说双年奖。在《光明日报》 《北京文学》《小说界》等报刊发表小说多篇。出版有小说集《喧夜舞马》 《出帽儿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