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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治疗学视域下的《春子的南京》探析

2021-11-28李光一

关键词:春子慰安妇南京

李光一 寇 佳

至今,第二次世界大战仍是人类难以忘记的伤痛,战争不仅给人们的身体造成了巨大的损伤,也给人们的心灵带来了摧残性的伤害。其中,日军设立的军队“慰安妇”(1)根据日本《国语大辞典》和《广辞苑》的解释,慰安妇分别是战争中为了战场上的军人而派遣的卖春妇和随军战地部队慰问过官兵的女人。在中国没有“慰安妇”一词,中国以“二战被迫充当‘慰安妇的受害者’”来指称受害女性,所以本文将“慰安妇”一词全部加引号。参见:[日]《学研国语大辞典》,东京:学习研究社,1997年,第69页;[日]《广辞苑》,东京:岩波书店,1978年,第86页;苏智良:《日军慰安妇研究》,北京:团结出版社,2015年,第15页。制度使数十万花季少女遭受了惨无人道的身心摧残,中国和韩国是日军“慰安妇”制度的最大受害国。然而,在战争中受到日本军人兽性般蹂躏的“慰安妇”们,至今没有得到日本军国主义者诚恳的反省与谢罪。这一问题的悬而未决时至今日仍令我们感到忧伤与愤怒。至今为止,大多数“慰安妇”奶奶们已经带着冤屈含恨离开了人世,然而逝去并不代表被遗忘,后代们有责任和必要向世人告知历史的真相。

“慰安妇”题材由于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所以至今仍受到我们的重视和关注,并且“慰安妇”题材以其浓厚的悲剧性而具有一定的文学与艺术价值。然而,在朝鲜族文学中,“慰安妇”题材仍旧是没有被涉及和开拓的领域,朝鲜族代表作家金革创作的长篇小说《春子的南京》填补了这一空白。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作为治疗手段的文学开始受到人们的关注,文学自产生时起,一直为维护人类精神家园的生态平衡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从文学治疗学的视角对《春子的南京》进行分析,使人们在不忘历史仇恨的同时,将更多的目光转向对“慰安妇”受害者的关怀。历史已经成为过往且无法被抹去,但历史的仇恨不应成为走向和平未来的阻碍,所以从文学治疗学的角度对《春子的南京》进行分析,与以往将伤痕与仇怨作为关注重点相比,将更多的视线转向对伤痕的治愈,希冀人们在正视历史的前提下,可以让历史症结在治愈的过程中实现化解,在对历史进行反思的同时也将目光转向对美好未来的希冀。

一、回避的背后

人类作为一种表达的动物,“总是要允许表达的,表达应被视为一种最基本的人权或具有心理治疗作用的方法”。(2)邱鸿钟:《文学心理与文学治疗》,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78页。可见,将心中的喜怒哀乐进行倾吐是一种正常的生理和心理需要。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与他人分享快乐,快乐就会加倍;与他人分享痛苦,痛苦就会减半”。然而,“慰安妇”受害者宁愿一生痛苦背负这种惨痛的回忆,也不愿将这一遭遇向他人诉说以寻求内心的解脱与救赎,这背后有着深层的传统文化因素与社会环境因素。

从个人层面来说,中国和韩国作为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国家,历来将崇尚妇女“贞洁”作为女性应该遵守的妇人之道,当女性被非自己丈夫的其他男人玷污时,便会被人们冠以“肮脏”“不守妇道”“毫无廉耻”等罪名,甚至在较早的年代,女性会为了保住“贞洁”或因“贞洁”被玷污而选择放弃生命。在这样的文化环境下,就算那些“慰安妇”们能够死里逃生,也会在生活中被人们的辱骂声所“扼杀”,这对于她们来说无疑是一种“二次伤害”。

从国家与社会层面来说,“性”是人类意识中最隐蔽、最敏感的话题,日军的“慰安妇”制度正是对“性”的一种侵犯,从而这种屈辱感就产生了质与量的变化。就是说“在所有人类种族的集团意识中,‘性’是最敏感最脆弱的一个领地。对此施加暴力或其他形式的攻击,就会让人产生难以启齿,无地自容的屈辱感”。(3)叶舒宪:《文学与治疗》,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8年,第268页。在中国的历史文化中,对于孕育与滋养中华民族儿女的祖国山河常以“母亲”称之,如“黄河母亲”“大地母亲”“祖国母亲”,于是女性对于中华儿女的存在意义便上升到生命之源与生命之尊的层面。所以在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看来,对中国女性实施性侵害,不仅是对女性身体的一种侵害,更是对中华民族整体人格与尊严的一种践踏性的侮辱,这种侮辱不仅可以打击中国抗日战士的士气,更助长了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士气和野心。这样一来,表现屈辱感的“性”和“被占领”之间便产生了紧密联系,从而中国和韩国的女性受到日本军人性的虐待,便在更深一层意义上象征了被日本侵略与占领。在反法西斯战争中取得胜利的中韩两国便不愿再回顾这种“被占领”的屈辱历史。特别是中国,作为具有五千年华夏文明史的泱泱大国,更加不愿意回首曾经被日本人侮辱的历史。于是“慰安妇”问题便成了长久以来悬而未决和唯恐避之而不及的问题。

《春子的南京》中的春子奶奶出生在东北的一个偏僻的朝鲜族小山村,儒家浓厚的传统文化对春子也产生了深厚的影响。如当春子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看到年轻有为的夜校老师时便会害羞到脸庞发红、浑身发烫;即使是在烈日下劳作,也会因为担心露出腰部而时常抻一抻衣角;春子在火车上即使想上厕所,也会因为感到害羞而强忍住等。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出春子是一个保守且质朴的农村女孩,然而这样的春子在还未谙世事的年纪便遭到日军惨无人道的摧残,对于年少的春子来说是致命般的打击与耻辱。因此,这样的阴影与根深蒂固的“贞洁”观使春子奶奶始终将自己困于自身羞愧与耻辱的框架中,从而使她无法将自己的惨痛历史向他人诉说。她害怕自己不被他人接受,也害怕由于自己是“慰安妇”的原因而让亲人受到他人异样的目光。在害怕被他人发现的恐惧中度日的春子奶奶,无法诉说的痛苦在时间的推移下,仿佛冬天雪地里的雪球越滚越大,重重地压在春子奶奶饱受摧残的心灵上。然而,回避和“忘却”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只有正视历史、以史为鉴,才是我们走向美好和谐未来的必经之路。

二、治疗空间的建立

小说《春子的南京》讲述了一位叫春子的“慰安妇”奶奶,在16岁花季般的年纪便被日本人的花言巧语所欺骗而成为一名“慰安妇”的故事。

“治疗空间是创设出来的,最重要的因素是一切都是为了爱。”(4)叶舒宪:《文学与治疗》,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8年,第27页。在小说中,当“韩国慰安妇问题对策协议会”首次向春子奶奶提出对她痛苦的往事进行采访时,春子奶奶的抵触情绪是激烈而又果断的。“走吧,你们都走吧,我不接受什么采访。”“你们想让我说什么,没什么好说的,出去,都给我出去!”(5)金革:《春子的南京》,靳煜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9年,第37页。在众人面前将自己屈辱的往事明晃晃地摊开来,这对于春子奶奶来说,无疑是一种“二次伤害”。人类的身体早已不仅仅只是一具由骨骼支撑的血肉之躯,而是已经浸透了文化的、哲理的、心灵的、精神的含义,人类的身体不再只是一台生理机器。在众人面前对着现代科技的产物——各种现代摄影录制设备进行讲述,对于春子奶奶来说仿佛是再次用枪对准她的身体,强迫她将衣服剥光,将赤落落的身体展现给世间的陌生人“观赏”。这无疑是对老人人格与自尊的再次践踏和摧残。正如小说中,当春子奶奶要求连包括自己的孙子钟赫在内的所有男性都必须出去时写道:“难道,你觉得我这个老太太应该在自己孙子面前赤裸裸地讲述那段痛苦的往事吗?”(6)金革:《春子的南京》,靳煜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9年,第47页。这便是老人对自己尊严与人格的坚持与守护,不愿让自己再次受到任何伤害。

“整个群体,包括讲述者和听讲者双方,一开始都抱着治疗的目的,他们在一种使双方都感到舒适的环境里开始进行。随着故事逐渐展开,听讲者将它写下来。讲故事者在一种内心敞开的状态下徐徐道来而不是探寻或分析。渐渐地,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喷涌而出。”(7)叶舒宪:《文学与治疗》,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8年,第25页。

当然,“韩国慰安妇问题对策协议会”的人们是抱着希望帮助春子奶奶摆脱痛苦,通过春子奶奶的讲述向世人告知历史真相,从而为“慰安妇”奶奶们洗刷冤屈的目的而来到这里的。但原“慰安妇”曾经被日军蹂躏的历史却是一部关乎女性尊严的“性”的屈辱史,日军不仅蹂躏的是她们的身体,更是对她们的精神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所以为春子奶奶提供舒适、轻松的治疗空间便成了至关重要的问题。正如郭柯导演的纪录片《二十二》,虽以纪录片的形式呈现,但在影片中并没有常规纪录片所特有的讲述、配音、采访等内容。影片中的“慰安妇”奶奶只是轻松自然地坐在摄影机前,讲述着自己的故事。没有嘈杂的环境,没有众目睽睽的注视,而是用温暖和爱拥抱和安抚她们,倾听她们无法诉说的苦痛和伤痕。在小说《春子的南京》中,同样,春子奶奶出于自我防御机制,希望得到一个没有不安感的舒适的治疗空间,不愿让仿佛愈合的疤痕再次受到撕裂与创伤,为自己的尊严和人格努力建立起最后一道围墙。

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由于在儿时或少年时期经受过某些创伤或伤害,便导致这种伤害不自觉且永久地保留在人的潜意识中形成情结,情结是由于创伤的影响或某种不合时宜的倾向而分裂开来的心理碎片,它们能在短时间里围住意识,或者用潜意识影响言谈与行动。《灵枢·贼风》中有黄帝与医家岐伯的一段对话:“黄帝曰:夫子之所言者,皆病人之所自知也,其毋所遇邪气,又毋怵之所志,猝然而病者,其故何也?唯有因鬼神之事乎?岐伯曰:此亦有故邪留而未发,因而志有所恶,及有所慕,血气内乱,两气相搏。其所从来者微,视之不见,听而不闻,故似鬼神。”(8)张登本等编:《黄帝内经·灵枢》,北京:世界出版社,2008年,第28页。如岐伯所说,这种既没有遇到邪气,也没有受到惊吓,而突然患病是因为曾经受到的一些心灵创伤遗留未决,且既有厌恶和排斥,又有难以忘却的情结,从而导致体内气血的内稳状态被打破,意识和潜意识之间两股相持的对抗力量发生冲突。

春子奶奶曾在本是如花一般的年纪,就被日军强制抓去作他们的“慰安妇”,对身体和心灵还处于含苞待放状态的春子施以野兽般的暴虐和摧残,这对于春子来说几乎是无法被抹去的破坏性伤害。“兽欲暴涨的男人如同猛兽般遇到猎物,肆意舔舐、啃咬、蹂躏春子……鬼子系鞋带的时候。第二个军人已经按捺不住,扑向了春子。”(9)金革:《春子的南京》,靳煜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9年,第141页。在这样没日没夜地被日军蹂躏的春子的幼小心灵中,男性的形象就好似恶魔般的存在,在春子的那段仿佛人间地狱般的日子里,男性象征着凶残、暴虐、毫无人性。根据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这种在儿时或青年期受到的创伤或伤痛会永远存留在被意识压抑的潜意识中。同时,正如《灵枢·贼风》中所说的那样,当这些创伤遗留未决时,便会有既排斥又无法忘记的情结,导致意识和潜意识之间发生力量冲突。所以在春子的潜意识中始终存在着对男性的抵触、排斥和恐慌情结。正如弗洛伊德的“冰川理论”所说的那样,始终在海水下沉浸着的属于我们潜意识部分的巨大冰山,也会随着海浪的翻涌时而露出水面,成为驱使我们行为的内在驱动力。当春子奶奶要面对众人讲述自己苦痛的经历时,这种深藏在潜意识深处的内在驱动力便“跃出水面”,进入到意识领域,驱动着春子奶奶将在场的所有男性驱逐出去,从而为自己创造没有威胁感与厌恶感的述说空间。

对过去充满伤痛与忧伤回忆的述说,在将其“发泄”的同时,仿佛也是将已经结痂的伤痕再度揭开。所以从文学治疗学的角度来看,舒适、轻松的治疗空间的建立是使治疗得以进行下去的前提和必要条件,也是使倾诉者不再受到“二次伤害”的重要保障。只有在这样的空间里,被治疗者才能真正通过无负担的倾诉,释放积压在心底郁积已久的痛苦,将其彻底地排出体外,从而减轻心理负担,回归健康身心状态。接下来春子奶奶便是在这样舒适自然的空间里开启了自我治疗的旅程。

三、“迟到”的自我治疗

“文学治疗深受精神分析影响,而精神分析所凭借的重要手段之一即是‘宣泄’。”(10)叶舒宪:《文学与治疗》,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8年,第16页。亚里士多德在其著作《诗学》中写道:悲剧“通过引发怜悯和恐惧使这些情感得到疏泄……人体内任何一种成分的积蓄,如果超出了正常的水平,便可能导致病变,医治的办法是通过katharsis把多余的部分疏导出去”。(11)[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226页。可以看出亚里士多德的“净化”理论强调通过“宣泄”的方式可以使心灵达到一种安详、平和的状态。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找到一种适宜的方式去纾解和宣泄内心的情感和压抑,正如黑格尔在《美学》中写道:“艺术家们把原来只在内心世界的痛苦表现为文字、图画、声音和形象等外在的、意象的东西……文学艺术用慈祥的手替人解去了自然的束缚,从而使当事人获得了意志的解放,减轻了个人的痛苦”。(12)[德]黑格尔:《美学》第3卷,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年,第52页。从精神分析学的层面上看,艺术家和患有精神或心理异常的普通人都可以敏锐地体验到内心世界的各种变化,但艺术家和这些普通人所不同的是,艺术家可以以一种积极的方式将他的体验释放出来,而精神心理异常者则由于无法找到合适的倾泄内心世界的出口,而常选择消极的方式来克服自己的危机与困扰,然而其结果却往往归于失败,从而导致疾患愈发严重。

在小说《春子的南京》中,春子奶奶虽没有严重的精神或心理疾患,但几十年始终带着挥之不去的阴影和负担生活着。春子奶奶不是艺术家,所以不能将自己的痛苦通过艺术作品释放出来,而且,在当下的社会现实中,春子奶奶因害怕得不到他人的理解和同情而又无法将一切磨难与他人述说,所以无法言说的痛苦郁结在心底就像拥堵在胸口的大石头让她无法呼吸。春子奶奶抽了两支烟后,在徐徐上升的烟雾后面,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决定将郁结在内心的痛苦倾吐出来。“随即,呻吟声变成了啜泣声,低低的啜泣声如同波涛汹涌,声音逐渐高了起来。终于奶奶放声痛哭。奶奶瘫坐在炕上,哭泣起来。”(13)金革:《春子的南京》,靳煜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9年,第45页。积郁在春子奶奶心中的痛苦终于像泄闸的洪水一般一泻而出,将多年的苦痛、冤屈从被压抑的内心世界中释放到外部世界,仿佛将自己身体的脓释放出体外。终于奶奶开始讲述出埋藏在内心深处数十年的悲惨的一生。

春子在16岁如花般的年纪中,由于贫穷而渴望赚到钱,便被日本人以给好工作和高额薪资的花言巧语所欺骗,从而被迫成为日军的“慰安妇”。在这样情窦初开的年纪,属于春子的应该是天真烂漫的少女时光和对美好爱情的幻想,16岁的春子害羞到不敢在火车上上厕所,沉浸在只属于少女的如珍珠般单纯又朦胧的暗恋中。然而,这朵还未来得及盛开的爱情之花,这本该属于她的美好的一切,都在被日军强迫成为“慰安妇”的那一刹那间灰飞烟灭。从“慰安妇”题材的层面来看这部小说,这不仅是春子的悲哀,也是所有原“慰安妇”女性都抹不去的伤痛,她们因被迫在陌生男性面前脱掉衣服而受尽凌辱。小说中,英信是牧师的女儿,也是虔诚的基督教徒,然而沉浸在美好爱情中的英信,即那拥有百合般的面容、优雅身姿和悦耳唱圣歌声音的英信,也凄凉地倒在日军冰冷的军靴下;拥有柔弱身体的会宁的玉儿,由于无法承受日军暴虐的摧残和如乱刀砍般的可怕蹂躏,最终结束了凄凉又悲苦的一生。在这些“慰安妇”中也不乏中国女性,当春子等30名女性被带到南京时,这里已经有了中国“慰安妇”,其中小唐由于向如野兽般的日军表示自己无法承受这样的痛苦,而遭到日军变态般的处罚,被囚禁起来。同时,有的人因无法承受这般痛苦的摧残和自尊的践踏而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有的人则被日军当作享乐的玩具而被活活折磨致死。这些死去的“慰安妇”的尸体被无情地扔到军营一角的枯井里,并且在死后又受到了子弹和手榴弹的“洗礼”,可以说这是一个比地狱更加可怕的泯灭了人性和人道主义的“女性魔窟”。日军惨无人道、毫无人性地摧残着花季少女的身心,玷污着她们最美丽和宝贵的纯真,这种打击对她们来说,不仅是对作为“慰安妇”的那段时间的摧残,而且也是对整个人生的毁灭和打击。他们出现在被迫作为“慰安妇”少女的生活中,不仅玷污了她们的青春,也毁灭了可以使她们重新燃起对美好生活希望的能力和勇气。

英国精神病学家和心理分析师安东尼·史蒂文斯在其著作《两百万岁的自性》中,在论述关于治愈的原则与实践时写道:“本应该留在病人心中的某种东西却从病人的心中分离出来了;本来不应该留在病人心中的某种东西却进入了病人心中……如果有某种东西分离出来了,那就把它放回原处。如果某种东西进去了,那就把它拿出来”。(14)[英]安东尼·史蒂文斯:《两百万岁的自性》,杨韶刚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31页。在小说《春子的南京》中,本来不属于“慰安妇”少女的如梦魇一般的沉痛回忆永远地留在了她们的记忆中,无法被抹去,而且由于过分遭到蹂躏而导致的丧失生育能力,今后生活的物质贫困和精神孤独的痛苦也如恶魔一般与她们的余生紧紧相随。与之相反,那些本该属于她们的美好青春和迷人幻想如同活生生地将血与肉从身体中抽离般,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与她们的人生挥手告别。

由于传统观念的束缚和大多数人群长期对“慰安妇”受害者的不正确认知,使“慰安妇”受害者将自己遭受日军玷污这一事实与自身是“罪过者”相混淆,由于中国和韩国都受到儒家文化的深刻影响,将妇女“贞洁”看作女性之根本,于是“贞洁”被玷污的“慰安妇”便认为这是无法述说的耻辱,从而在对问题进行回避和隐瞒的过程中渐渐使问题与自身同一化,在深层意识中逐渐将自身看作问题的本身,从而使问题出现内化倾向,即自身受害者的身份渐渐转向了自身为“罪过者”的身份。春子奶奶在几十年的漫漫人生旅途中,由于害怕受到社会的歧视和周围人的不理解,而长期地将痛苦“掩埋”在自己的心中,从而渐渐将自己视为“不洁”者,认为如果将真实的情况讲述出来便会受到周围人的蔑视与排斥。然而,这种对痛苦的“掩埋”却比直面痛苦更加残忍。伴随着春子奶奶对自己悲惨一生的讲述,她终于将沉积在心底几十年的惨痛回忆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从而将由于问题内化引起的对自己为“不洁”者的认知通过对事情的讲述实现了问题与人的分离,正如麦克·怀特所说:“人不是问题,问题才是问题”。(15)李明:《叙事心理治疗》,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51页。奶奶通过对自己和其他有相同遭遇的不幸“慰安妇”经历的讲述,将自身为“慰安妇”的事实和自己为“不洁”者分解开来,把注意的焦点从自身为“罪过者”转向了“慰安妇”整个事实本身。在早期西方医学中,对疾病的诊治,主要通过靶向治疗的方法来治疗身体患病的部位,即将身体出现疾病的部位通过手术将其切除。在文学治疗学中,艺术家的创作以及弗洛伊德关于“宣泄”的理论也具有相同的原理,即讲述者通过把压抑在内心的个人问题进行外化,将内化的障碍与本身相分离,从而减轻心理的痛苦和封闭的重压。通过将痛苦向他人述说,将情绪的脓释放到体外,从而使疾病痊愈。小说《春子的南京》中的春子奶奶便是通过讲述的方式将曾经压抑在内心的痛苦倾诉出来,使问题与自身相脱离,从而减轻心理的负担,实现对精神和心灵的治疗。

四、关怀治疗

“述说可以对感情净化起到巨大的作用,然而使述说产生效果的必要前提是真诚的倾听。讲述的过程也是分享的过程,而分享特征的表现首先为‘倾诉’,其次为唤起‘共鸣’,再次达到真正的‘理解’‘相融’,由此完成分享的整个过程。”(16)叶舒宪:《文学与治疗》,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8年,第171页。从这里可以看出,述说并非一种单向倾诉,而是在述说过程中必须产生一种“讲述者”与“倾听者”的双向互动,此时其产生的治疗才是有效果的。在述说过程中,当“倾听者”接受后,由于对“我”产生的共鸣认同而导致的深刻理解,会使倾诉者感到为人所接受,彻底将“包袱”卸去,从而产生发自内心的愉悦感,为自己不再单独承担负重而感到轻松。

实现完整的伤痕治疗过程,不仅需要受害者打破心理界限,将沉重和被压抑的痛苦讲述出来,还需要人们的理解与接受。小说《春子的南京》中,春子奶奶虽然心中经过各种挣扎与徘徊,终将埋藏在心中多年的痛苦讲述出来,同时也得到了家人与社会的接受和理解,但却没有得到隔海相望的另一端——曾经摧残她们弱小心灵和身体的日本军国主义者的正视、反省和谢罪。这样的治愈不得不将其称作一种只是阶段性的而非痊愈性的治愈。

治愈并不仅仅是受害者的问题,同时也是加害者的问题,加害者应该通过被害者的叙述,正视和承认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并为这种野蛮的兽行和对被害者造成的伤害予以虚心的忏悔和真诚的同情与关怀,从而反省、谢罪以求得原谅。这是加害者对被害者最基本的人道主义姿态。然而,现实却与之相反。事实上,对于日本帝国主义在二战中所犯下的罪行早已昭然若揭,但日本军国主义右翼势力却对此进行各种狡辩,拒绝对这一问题进行正面回应。小说《春子的南京》中的爷爷便是日本右翼势力的典型代表。例如,爷爷总是将由于经年累月而磨损得只剩下模糊的一个“金”字的烟袋锅子拿在手上。“爷爷又叼起了烟袋锅子。由于孙女总念叨,爷爷不敢抽烟,只是吊着空烟袋锅子,过烟瘾。”(17)金革:《春子的南京》,靳煜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9年,第6页。而且始终将自己参加的侵略战争看成是为了“大东亚共荣圈”的建立而进行的“圣战”。“我们是肩负东洋和平的任务出征的……为了建设没有恩怨,共存共荣的大东亚共荣圈而进行的圣战。”(18)金革:《春子的南京》,靳煜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9年,第212页。这足以表明日本军国主义的非正义性和对历史的歪曲,也是这种不正视历史的态度为“慰安妇”奶奶们带来了“二次伤害”。

日本帝国主义的蛮行不仅仅是对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偶然的犯罪,而是以全人类为对象的必然犯罪。所以对日本军国主义这种蛮行的断罪和清算需要世界有良心和正义感的人们的连带意识和斗争精神。在小说《春子的南京》中,南京大学的张教授是在中国率先从事“慰安妇”问题研究的女教授,“张教授的声音微微颤抖,坐在后排的韩国代表团负责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们有着同质性的疼痛。’她的声音也是湿润的”。(19)金革:《春子的南京》,靳煜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9年,第183页。这便很好地说明了这种连带关系,“韩国慰安妇问题对策协议会”的会员在中国的活跃,春子奶奶的孙子钟赫和钟赫母亲等中国人的参与,以及作为钟赫女友的日本人——春子(在小说中与春子奶奶同叫“春子”)的参与虽然不是个人本意,但还是和钟赫一同加入进来等行动,为国际“慰安妇”问题的解决和“慰安妇”奶奶的治愈问题提供了道路。

这样的连带意识和斗争精神向世人展示了真实的“慰安妇”历史,正如钟赫母亲所说的那样:“尽管有些难,但还是要告诉世界,奶奶们的故事……告诉世界真相是必须的,如果我们不出面,那段历史,那种疼痛就会被掩盖”。(20)金革:《春子的南京》,靳煜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9年,第41-42页。对于日本军国主义曾经犯下的滔天罪行,任何一个人都有将真相昭告天下的责任,让加害者们正视这段历史,并真诚地进行反省和谢罪。在小说的结尾部分写着:“冷不丁地,春子(21)钟赫的日本人女友。向着奶奶的遗像跪了下来。她哭着说道:‘对不起,奶奶。’”(22)金革:《春子的南京》,靳煜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9年,第196页。春子的这句“对不起”代表了所有有良心和正直的日本人的心声,也代替日本顽固军国主义和右翼势力进行了谢罪。这是受害者和加害者之间的真正和解,也是受害者得以被治愈的催化剂。

同时,为了防止此类事件再次发生,不仅要对曾经的慰安所进行保留,而且也要建设祭奠和抚慰“慰安妇”灵魂的“慰安妇”纪念馆,将日本帝国主义的罪行永远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要教育后代以史为鉴,充分阐发正视历史对当今的价值和意义。小说《春子的南京》中的“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就很好地阐发了这样的意义和价值。

在小说的尾声部分写道:“指向整点的钟塔的表针走得比任何时候都慢。”(23)金革:《春子的南京》,靳煜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9年,第222页。在这里作者以整点暗示着新的时间的开启。作为上一代战争受害者的春子奶奶背负着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仇怨,在屈辱、怨恨、不安和对抗中度过了自己不幸的一生,这一生是如此痛苦与漫长。然而,却不能由于历史的过错和上一代人的恩怨而阻止新一代迈向美好、和谐、共存未来的脚步。当钟赫和春子再次在少爷钟塔前相遇时,小说中写道:“时间仿佛停止了”。(24)金革:《春子的南京》,靳煜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9年,第223页。这是一个旧的时代,同时这也是一个新的时代,作为战争被害者与加害者的新一代,钟赫与春子爱情的重归于好象征着旧的时代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但将会被铭记,新的时代正在向我们走来,那静止的一刹那,仿佛新旧时间的交替点,此时已经可以很好地挥手同过去的仇恨告别,同时收拾好行囊准备重新出发,走向更美好、和谐的未来。

五、结语

综上所述,我们从文学治疗学的角度对《春子的南京》进行了分析。首先,分析了“慰安妇”受害者在遭受了伤害之后又遭遇“二次伤害”的原因,指出受传统文化的影响以及对“慰安妇”问题的不正确认识是造成“慰安妇”问题被回避以及使受害者深受“二次伤害”的重要原因;其次,论述了舒适且安全的治疗空间的建立是实现“慰安妇”受害者自我治疗的基础和前提;再次,阐述了通过讲述的方式将问题与自身剥离,从而实现问题的外化是使治疗得以实现的主要方式;最后,认为要实现对“慰安妇”受害者的完全治愈,不仅需要受害者本身对自己进行治疗,而且还需要通过加害者的道歉以及国家与社会力量的发声,使“慰安妇”受害者得到真诚的道歉和世人对她们的理解与关怀,以此来实现对“慰安妇”受害者的完全治愈。

从文学治疗学的角度对《春子的南京》进行了分析后可以发现,和同为“慰安妇”题材的其他作品相比,《春子的南京》鲜明地开拓了一个崭新的领域。在已有的大多数“慰安妇”作品中,主要是通过对日本帝国主义残酷罪行的揭露和对“慰安妇”惨痛生活的描写,使人们更多地关注到日军曾经犯下的反人道罪行,仇恨与对峙多成为“慰安妇”题材作品的主调。与此相比,《春子的南京》在重现“慰安妇”惨痛历史事实的同时,通过对“慰安妇”受害者的治愈,将笔触转向了对历史问题的和解与对美好未来的希冀,在不忘历史与正视历史的同时,作者希望不要使仇恨与鸿沟成为人们走向美好未来的阻碍,希望历史的教训可以成为人们避免重蹈覆辙的警钟。可以发现,《春子的南京》并不仅仅是一部“慰安妇”题材的文学作品,同时也是反战文学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对于人们对战争的反思和对当下现实的把握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从而使作品呈现出了深刻的历史意义和切实的现实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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