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抗战:中国知识界对“天羽声明”的批驳
2021-11-28徐希军曹雨琛
徐希军,曹雨琛
(1.安庆师范大学 学报编辑部,安徽 安庆246133;2.安庆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安徽 安庆246011)
1934年4月17日,日本外务省发表“天羽声明”,横蛮干涉中国内政,公开违背国际关系准则,企图挑战远东国际关系均势格局,引起国际社会强烈反响,是现代中日关系的重大事件。现有论著对“天羽声明”研究主要集中在梳理其来龙去脉,揭示其独占中国、称霸亚洲的本质①代表性论著有臧云祜《七七事变前的日本对华政策》(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石源华《中华民国外交史新著》(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宋志勇《〈天羽声明〉与日本对华政策》(《历史教学》1990年第5期),拙作《“天羽声明”的发表与国民政府的抗议述论》(《安庆师范大学学报》2017年第6期)。,对中国知识界批驳“天羽声明”则不甚措意,未见专论。“天羽声明”的发表,不仅遭到中国政府的严正抗议,也激起中国知识界的极大义愤。中国知识界从中日关系史、国际关系、国际法等方面揭露“天羽声明”独霸中国的图谋,驳斥“天羽声明”在国际法上的荒谬无理,申论中国开展国际技术合作的正当性,提出应对民族危机的建设性意见。中国知识界对“天羽声明”的批驳彰显了中国知识分子在民族危难之际的爱国情怀、责任担当和民族大义。
一、揭露“天羽声明”扰乱东亚和平秩序的扩张本质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华日甚,中日外交争端不断;国难临头,国民政府顽固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的国策,对日外交一味妥协退让;国际政治变幻莫测,西方列强对日本侵华大多采取观望、绥靖态度。民族危亡、国难当头之际,不同政治信仰的中国知识分子聚集在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大旗下,以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和理性思考写下了大量揭露日本对华政策的评论。
胡适是较早警惕日本侵华政策的学人。早在留美时,胡适对日本对华政策就有深层思考,断定日本是中国最危险的敌人,“中国之大患在于日本”,“日本志在中国,中国存亡系于其手”[1]。胡适的这一认识成为他日后几十年判断日本对华政策的基调。
“天羽声明”一经披露,立即引起胡适的关注,明确指出“天羽声明”是“日本的东亚门罗主义的最新纲领。这个最新纲领毫不掩饰的推翻一切‘门户开放’、‘机会均等’的传统政策,毫不掩饰的一笔抹煞九国公约的条文。在这个最新纲领之下,日本是唯一的东亚主人,唯有她可以判断何种对华贸易是她可以允许的,唯有她可以判断各国何种行动是‘违反东亚和平之维持’的。”胡适分析说,这个声明的目的在于恐吓中国、警告国联、侧击美国,从而公开表明了其独霸东亚的狂妄野心[2]。
“天羽声明”在遭到国际社会普遍质疑的不利条件下,日本政府不得不收敛其侵华政策的锋芒,诡称“天羽声明”“正式的只算不存在”以缓和日本与欧美及中国的矛盾。针对日本人施放的烟幕弹,胡适提醒国人:“天羽声明”作为一份暴露日本扩张主义的文件因遭到全世界的指责而收回,但“我们切不可妄想日本因此会改变她的政策。……这种强横的政策更有激起日本军人促进他急骤具体化的可能”[3],中国危在旦夕。
在国际学术交流和论坛中,民国知识界以国际政治和中日关系的精深研究辩驳日本侵华政策的当首推燕京大学教授徐淑希。其博士论文“China and Her Political Entity”(《中国及其政治实体》),以中国领土完整、主权独立为中心思想,运用中国的资料,兼采西方第一手材料,追溯中国与朝鲜半岛及中原与东北三省各民族的关系,证明日本和沙俄对中国东北的觊觎是侵略行为,必须制止[4]。
“天羽声明”发表后,徐淑希撰写了《四一七与“不共存主义”》一文,从中日关系史的角度判定“天羽声明”暴露了日本“殆亦欲其结束东省之争夺而开始关内之争夺”的侵华图谋。他说:
四十年前伊藤博文迫李鸿章签订马关条约,去年日本外务省发表所谓领导东亚之非正式宣言,皆此日也。马关条约之签订乃划时代之事件,因其结束朝鲜争夺而开始东省之争夺。领导东亚宣言之发表,是否亦为划时代之事件,现时尚未敢断定。但察日人之用意,殆亦欲其结束东省之争夺而开始关内之争夺[5]。
徐淑希痛陈清政府之昏聩误国,并从近代中国屈辱的外交史的角度深度解析内忧与外患的关系,指出:
外交恒随时势而转移,本无固定之范畴。然如日人之不共存主义,既为传统之国策,则其所表示于事实者,虽万变而不离其宗。故欲察将来,须徵既往:昔在同治光绪之交,中国正值内乱方平,国力凋敝之际,列强见有隙可乘,不免萌窥伺之心。一时俄入伊犁,法谋越南,日则侵台湾,灭琉球,窥朝鲜。当局以朝鲜北接辽吉,西屏山东,特别重要,故对之不肯放松。日人见不易实行其主义,乃缔结维持现状之约以去。谁知清室竟以为日人悔祸,从此海疆可告无事矣!从而新学不兴,铁路不造,即外交亦不注重,海军亦不维持!不及十年,日人一见局势已变,遂再发动。卒以甲午一战,迫中国于赔巨款与弃朝鲜外,放弃平等互惠之旧约,与割让台湾,澎湖,辽南等本部之地[5]。
徐淑希告诫国人务必牢记惨痛历史教训:“综观数十年之史迹,每逢机会到来,日人必大肆活动,而中国当局,又必患至而穷于应付,患过而善于健忘。……往事已矣,其愿当此创巨痛深之时,为惩前毖后之计,务使全国人人,尤其是执政权者与知识分子,知日患之非普通外患,不共存主义之有异于不平等主义。庶几因认识而不健忘,而知所应付。”[5]
北平《晨报》发文《再辟日本宣言之狂妄》,谴责“天羽声明”既背离了国际法理又践踏国际道德,破坏了东亚和平秩序:
(“天羽声明”)既无视东亚之历史,又侮辱东亚之国家。在国际法理上,不能自圆其说,在国际道德上亦不能自立其信。……夫日本为东亚之一员,自无人否认,而其他之立国于东亚者,亦同为东亚之一员。彼此既为构成东亚之分子,则国土纵有广狭,国力纵有强弱,而其地位相等,不能有何差异。且不容任何一国自承其有特殊权利,可以干涉他国内政,而视他国如其附庸焉。日本在东亚虽为唯一强国,但维持东亚和平及秩序,不独过去未曾依赖日本武力,即现在将来亦无依赖日本武力之必要。各国能自保其和平及秩序,即所以维持东亚和平及秩序之道。今日本凭藉武力,扰乱东亚和平及秩序,使东亚时在惊风骇浪之中,则日本尚有何资格可为东亚之保护者!率直言之,日本侵略政策实东亚和平之唯一障碍。若谓有特殊地位,毋宁谓有危害东亚和平之特殊地位[6]。
《大公报》发表《吾人之东亚和平观》从地缘政治的角度剖析“天羽声明”的本质不在维护东亚和平而在于独霸中国,是对东亚和平的最大威胁。文章说:
十七日之日本声明(指“天羽声明”——引者),及驻美日使斋藤之数度谈话,与所谓期望中日共同负责维持东亚和平者,根本不同。盖共同负责者,平等负责之谓,而日本声明之涵义,则直抹杀中国之独立主权,共同负责之谓何?……夫东亚和平之唯一危机,即在日本侵犯中国,同时维持东亚和平之唯一方法,即在日本尊重中国主权,此理至明,不需多论[7]。
社论认为,一个稳定、独立、强盛的中国是保证东亚和平的关键,也是实现中日和平共处、共同维护东亚和平的唯一途径,“盖东亚和平之保持,实以中国之独立强盛为前提,中国强盛,则所有以中国为中心之一切国际危机,自然消减……中日既相安,国际倾轧,自不能行于东亚,于是东亚和平之局定矣。”但是“九一八事变后,日本既已撕破九国公约,今将更进一步抹杀中国之独立,则世界列强为其本身利益之计,其不能旁观到底也明矣。今之不安,日本侵略中国之故也。”[7]《大公报》发表评论说:自强迫袁世凯政府签订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以来,日本“对中国常抱侵吞支配之大愆,对世界只为武装备战之经营,口称愿中国共同负责,实则视若无物,日以东亚和平为藉口,实则自种祸因,自辟乱源。其定方针,决步骤,完全以枪杆计算,除武力以外,不认国际间有其他可信之友,可守之道,是则必有四面楚歌之一日可知矣!”[8]
从国际关系上讲,东亚和平的维护,首在关系各国的自身态度与努力,次在维持东亚和平的一系列国际条约得到有效遵循,如“门户开放”政策、《九国公约》《非战公约》《国联盟约》等。一方面,这些政策、条约固然是西方列强为谋取在华最大利益所达成的均势结果,另一方面至少则在法理上表示尊重中国的主权与领土完整,因此与鸦片战争以来世界列强对中国毫无顾忌的侵略相比,不能不说是一个历史的进步与改善。其时,中国知识界已经认识到国际条约之于中国国家安全与东亚和平的重大作用。著名报人、政论家王芸生分析说:
日本这个声明(指“天羽声明”——引者)是实行所谓亚洲门罗主义,破弃国际公认的门户开放主义,公然宣布关闭中国的门户。日本在囊括东北四省,高压华北,国联失威,列强束手的时候,公然威吓世界,作此蛮横宣言,是其对华高压,前途发展,正未知其所届。语云:履霜坚冰至,其来也渐。日本谋握东亚霸权,已非一朝一夕,兹特从历史上溯观其演进之迹,以证强邻谋我是如何的亟亟不已[9]126。
又说:
所谓门户开放主义,自从一八九九年美国务卿海约翰发起以来,一向为国际公认的对华政策。日本也是与美国交换照会承认门户开放主义的一国,但她始终就未曾忠实履行信约。一九〇七年的日法,日俄协定,及以后的各次日俄密约,全与门户开放的精神相反;但那时日本的野心,尚只限于满洲。及至欧战发生,日本遂起独霸东亚的野心,谋以中国为其保护国[9]227。
王芸生所关注的并不是这些国际条约或政策形成的动因、过程而是其结果,即日本扩张得到一定的遏制,中国的主权得到尊重,“门户开放主义,是抵制列强瓜分中国的趋势而产生,它将因日本图谋独吞中国而消灭乎?这虽是不可思议的事,但山雨未来,风已满楼,苟安于漏舟中的国人们!现在真到了我们挣扎图存的时候了!”[9]133
一般来说,在国际关系中现代文明国家“信守承诺的目标体现在‘条约必须遵守’(pacta sunt servanda)这个原则上。国家只有在协议的基础上才可以进行合作,而协议只有在互相承诺的基础上,才能够在社会中发挥自己的作用。”[10]正是这些《九国公约》《国联盟约》《非战公约》等国际条约对维护中国国家利益所含有的积极价值,时人认为中国政府应该遵守条约:“中国对各国外交之一般原则,为严守条约。即各别的遵守与各国所订之现行各种条约,同时一般的履行,中国所签诺之各种国际条约。”[11]进一步说,中国政府应利用这些条约,在与日本的较量中争取西方国家的同情和支持,而那些损害中国主权与利益的不平等条约则不在遵守之列。这或许是作者立论的苦心孤诣之所在。
二、谴责“天羽声明”干涉中国内政
日本出于侵华战略的考虑,对中国的发展始终抱着高度敏感的态度,最不愿意看到一个强盛、统一的中国的出现,总是以“零和博弈”的思维制定对华政策。因此,正如胡适所言:“中国任何政府,凡力足以统一国家而增强国家之地位者,皆非日本所能容忍。此在日本,殆已成为定策。”[12]“天羽声明”就是在中国政府正致力于加强国际经济技术合作、开展国家建设的背景下发表的,其根本目的在于反对中国独立自主开展国际经济技术交流以谋求国家独立与富强。
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不仅严重侵犯了中国主权和领土完整,也是对《九国公约》《国联盟约》和《非战公约》等国际条约的践踏与蔑视。中国政府曾寄希望于国际联盟的干预解决中日冲突、遏制日本的侵华,但国联除了在道义上的同情外,毫无作为。于是,国民政府不得不在国联以外寻求同英、美、德等大国的合作谈判,以争取经济援助和外交支持。30年代初期,国民政府为实现“国民建设”,开展与国联在技术、卫生、文化方面的合作,加强与德、美的军事交流,如大量进口德国的军火、聘请德国军事顾问、引进美国空军技术、借助国际资财开展国家建设,以求在短期内迅速、有效地增强中国维护主权与领土完整的国防力量,其中宋子文访美与拉西曼援华最为引人注目。
1933年4-6月间,国民政府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宋子文出席华盛顿经济讨论会和世界货币与经济会议,“名义是出席会议,而其主要使命是借此机会,加强与美国、英国和其他欧洲国家的联系,希望通过对这些国家的访问,使中国成为各有关国家利益所系之地,进而谋求从这些国家取得财政、经济援助,以应战争发生后中国的经济需求。”[13]409在与美国的会谈中,“宋子文重点向美方政要讲述了目前中国华北的紧张局势,以及中国军队在长城一带抵御日军的情况,希望美国和一些西方国家能就中日冲突表明某种立场。”与此同时,他还表达了对罗斯福总统的赞许和对美国政界、财界的期待。宋子文访美取得成果之一是“宋子文—罗斯福联合声明”的发表,表明美国政府对远东实态恶化的关切,以及对日本入侵中国的不安和不满,希望双方采取措施,立即停止这种影响世界和平的“敌对行动”[13]409-410。
1931年4月,中国政府自与国际联合会订定技术合作办法后,即由该会派遣卫生组组长拉西曼博士为驻华技术合作代表。拉西曼于1933年10月来华,开展了近一年的技术合作,在农业改良、水利建设、卫生教育、公路交通等方面取得了一定成效。
中国政府与国际社会的合作、开展现代化建设的努力极大地刺激了日本的敏感神经,日本政府公开表示极力反对,并通过各种途径千方百计加以阻挠。正如一位具有日本官方背景的新闻人士松本重治观察到的:“不管怎样,海外对中国经济援助的各种动向,始终牵动着日本军部的神经。”[14]“天羽声明”即是日本“安全困境”的公开表露,臆想国际社会与中国的技术、经济合作都具有针对日本的“政治意味”,表示“反对中国方面利用任何他国势力以图抗拒日本之任何举动”[15]。
面对日本的横蛮干涉,直到4月19日,以汪精卫、唐有壬、高君武为代表的亲日派主导的国民政府外交部才发表非正式谈话,以委婉的措辞、卑谦的态度对“天羽声明”做出回应和解释,声称“中国与他国合作,不论其为借款或技术援助,常限于不属政治之事项”;“他国对中国苟无野心,则对于中国力谋建设及安全之政策,殊不必有所过虑也”;中日两国“真正永久之和平,总须建设在善意与互相谅解之基础之上”[16]。
在国人抗议的压力、国际社会的道义支持和蒋介石抚州演说的影响下,4月25日,国民政府外交部发表严正声明,以两个“断不容”抗议“天羽声明”:
……中国之主权与其独立之国格,断不容任何国家以任何藉口,稍予损害。中国与他国或与国联之一切关系,无不合于法律,无不以中国自身之发展与安全为基础,断不容任何国家以任何藉口稍加干预[17]。
在国民政府抗议的同时,中国知识界纷纷撰文,以国际正义、国际公约为依据,批驳“天羽声明”之荒谬无理,维护中国主权。这些文章所论主要集中在以下两点:
一是申论中国开展国际技术合作是中国的内政,符合国际公约和国际惯例,断不容日本干涉。1934年4月21日,《大公报》发表社评《再辟日本宣言之狂妄》,认定“中国因经济组织,科学文明,皆属落后,欲求跻于现代国家之列,自当接受先进国家之善意援助。无论其为财政,抑为技术,在中国当前局势,皆属必要。”[18]日本认为中国开展国际合作具有“政治意味”完全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文章明确指出,中国开展国际合作“既无所谓以夷制夷,更无所谓扰乱东亚和平。……中国之富强,正为东亚和平之保障,日本有何不能言之苦哉吧!”至于如何合作,中国政府自会妥善处理,“各国在华设定势力范围,或竟实行国际管理,在中国自当以全力抵抗,不许实现,无庸日本代为担忧。中国对于任何国家之任何援助,亦皆以不侵犯主权为原则,即为预防设定势力范围,或实行国际管理。”针对“天羽声明”阻挠中国现代化建设,文章断然表示:“中国人反对任何一国以武力或经济,控制中国,已有莫大决心。任何牺牲,皆所不惜。中国有其独立之主权,内政问题,决不许他国容喙。各国之联合榨取固所反对,一国之单独宰制更不甘受。”[18]
王德辉在《外交评论》发表《五年来中国与国联之技术合作》,为中国开展国际技术合作的正当性积极辩护:
吾国与国联技术合作之性质,按照吾国政府之请求及国联理事会之决议,专为训练及改进吾国技术干部人才,及协助吾国技术人员努力完成国家建设事业为唯一目的,而绝无涉及政治上之意味。至于技术合作之方式每因技术合作之场合及各个问题的特殊性而异其趣。国联或派专家及技术合作代表长期驻华,以其专门知识协助工作,并对于某项专门问题作精密的审查。或则派遣高级专家来华,担任短期的临时任务,以资研究各项困难及重要问题。吾国自一九三一年以还,尤以自全国经济委员会成立之后,凡公路、水利、卫生、农村等建设事业,均有长足之发展;而得力于国联专家之赞助,亦颇为显著之事实[19]。
《大公报》刊发《国联技术合作与日本》一文,认为中国与国际联盟开展技术合作始于“九·一八”事变之前,非因中日冲突而起,与日本核心利益毫无关联。“盖中国今日,优有办理水利交通等项事业之多数优秀技术家,即无外员,并不碍进行;况欲聘外员,则在此各国事业萧条人才过剩之时,只需出薪俸,欲聘何种专家,便有何种专家。国籍与人才,皆可自动选择,自有聘用,不惟不劳日本管闲事,且实际亦不必须国联操闲心。”“此乃中国自身解决之问题,在任何口实下,不容日本之干涉。”况且,中国是否开展国际技术合作完全是根据中国的发展需要而定,“中国异日,倘对某项事业,有确实计划,而从国家利益上,证明可办,决定必办,同时需要外资,而能招致外资之时,则当然招致之。一方需钱,一方愿借,此普通商事行为,岂一主权国家而可容受第三者之阻挠乎?抑吾以为此类问题之解决,看办法,看条件,而不问其为何国,办法适宜,条件有利,则任何国人之投资,可以接受。反之,办法不合,条件不对,则国联斡旋,亦不应接受。此无他,中国之事,完全应决诸中国己身之利害,对国联且不能盲从,更焉能甘受日本之干涉乎?……无论日本用如何手段,中国断不能默认其干涉与阻扰,以自陷于坐以待毙之境地也。”[20]
二是揭露“天羽声明”险恶用心在于日本“不愿目见吾国的复兴,怀抱别具”[20]。在1936年太平洋国际学会约塞米蒂年会上,胡适发表演说,抨击日本对华侵略政策,武力占领中国东北三省,“不但中国经济复兴运动为所阻挠,即他国与中国合作事业,亦因而无法进行。此其用意,盖欲阻止中国民族之复兴也。”[21]《益世报》发表《再论日本的东亚政策》,文章从工业化与大国崛起的视角剖析了日本阻挠中国现代化的经济动因:“在经济上日本希望我们永为一供给它原料,而消耗它制造品的国家,换言之,日本为一工业国家,而我则长为一农业国家。……何以日人自己要工业化,而不愿我们工业化呢?那是很容易解释的,在现代的经济组织下,只有工业化的国家能实力殷厚,国防充实。英美德的强盛多半靠它们工业化。俄人年来努力的目标也是工业化。我国如一旦工业化,则因人口地势的关系,日本是绝不能敌我的。所以在经济上,日本绝对不愿我们工业化。日本反对国际投资就是害怕我国的工业化。”[22]此论一针见血,击中要害。
日本在阻挠中国现代化建设的同时,却又标榜“中日经济提携”。傅斯年认为此乃“中国灭亡之速路”,是日本企图变中国为其殖民地的阴谋诡计。他分析了中日贸易的不均衡性,指出:“日本是一个近代化的工业国家,中国是一个生产落后、农村破产的国家。若中国不给日本以特惠,当然无所谓提携;若给以特惠,无非是使日本的工艺品进口得容易,使中国的原料品出口得便宜。”如此,日本的工业永远繁荣,而中国的工业依然落后。其直接后果是:“中国将见都市随农村以俱破,永为万世一系之苦力国民。”[23]果真如此,日本则不战而征服中国。
“天羽声明”对中国主权的侵犯当然也威胁到国民党的统治。蒋介石公开发表演说,表示:“(天羽声明)就是等于说要我们中国做日本人的保护国!……就是公开宣言要来灭亡我们中华民国!”[24]国民政府立法院院长孙科发表谈话,指出日本阻挠中国开展国际技术合作“系出于自私自利之心理,深恐我国与国联进行技术合作,建设必日趋完备,则以后我国将不受日本所支配。彼为自私自利计,深盼中国紊乱到底,此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矣!”[25]在知识界的影响下,中国社会各界纷纷谴责“天羽声明”。例如,上海市总工会通电称:“我国为一独立之国家,其与各国友好关系,自有其固有之权能,不受任何方面之干涉。日方此种荒谬之声明,实足暴露其吞并中国,独霸亚洲之野心,而破坏东亚之和平。我沪市工界,一息尚存,自当誓死反对。”[26]897四川旅沪同乡会也发表电文,谴责日本干涉中国内政:“日本昔既侵占我东北领土于前,今更进而干涉我对外主权于后,其蔑视我民族,灭亡我国家之野心,昭然若揭”;呼吁“凡我民众,亟应督促政府,向日提出抗议,向世界声明,东北四省仍属我国之领土,决不承认满洲伪国之存在;我中华民国有对外独立自主之主权,决不容许第二国之干涉”;倡议“我民众自身,更应努力建设,提倡生产,维护交通,以成十年生聚初志,而促民族之新生”[26]897。可以说,无论是中国政界还是知识界、工商界,都对“天羽声明”的险恶用心看得十分清楚,不会为其恫吓所屈服,不会为其谎言所迷惑。
三、建言献策,增强捍卫主权的综合国力
揭露“天羽声明”的侵华本质、伸张国际正义固然十分必要,但“批判的武器”毕竟不能抵抗穷凶极恶的日本侵略者。国际社会的无政府特点决定了维护国家安全最有效的办法只能是实力。“当此外交紧急之际,深望全国早形成巩固健全之舆论,以督责并援助政府,以应付现在甫经开始之国际变局,以脱离国家出于危险之难关。”[11]中国知识界建言献策,其基本共识是:挽救民族危亡,于内主张停止内战、团结统一,发展经济、增强国力;于外主张在维护国家主权的前提下与日谈判以争取抗战的准备时间。
民族凝聚力是衡量综合国力的主要因素。爱国主义、民族主义是近代中国人民抵抗外来侵略的精神力量。但清末以来,不少国人迷信中日“同文同种”的谬论,轻信“中日亲善”的谎言。迨至抗战,投降卖国的论调不绝于耳,附逆叛国的汉奸层出不穷。从近代日本对华政策看,凡是反对中央政府的势力都会得到日本别有用心的某种支持,以此造成中国内部的分裂与内讧,为其侵华制造机会。因此,在民族危难之际大力倡导爱国主义、民族主义、团结统一就显得更加迫切、必要。“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加快了侵华步伐,但此时的中国却是内战不已,互相残杀,消耗了本已十分孱弱的国力,给日本扩大侵华战争以有趁之机。国难日深,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显然,一个四分五裂的国家是根本不可能抵抗穷凶极恶的敌人的武装侵略。在这一特定的现实条件下,胡适认为“抗敌救国的第一个条件是要在一个统一的政府之下造成一个统一的民族国家”[27]。丁文江也表达了相似的意见,在《假如我是蒋介石》一文中为蒋介石提出三条解脱政治、军事困境的办法:一是“立刻完成国民党内部的团结”;二是“立刻谋军事首领的合作”;三是“立刻与共产党商量休战”[28]。中国知识界特别是其中的知识精英呼吁各党派领袖和国民党实力派捐弃前嫌、搁置政见,将民族利益置于党派利益之上,共赴国难,用统一的力量来抵抗侵略,守卫国土。针对日寇、汉奸策动的“华北自治”,胡适义正辞严指出:“凡是反对中华民国的人,凡是存心破坏中华民国的统一的人,都是遗臭万年的人,我们决不可姑息这种人,必须用全力扑灭这种卖国求荣的奸人。……一切脱离国家立场的人,决难逃千万年的遗臭!”[29]傅斯年从中华民族发展史的视角断定“中华民族是整个的”,认为“大一统”的历史传统应当继承,国家统一是人心所向。他揭露“华北自治”是“伪造民意”,意在实现分裂中国的阴谋,要求“负责当局,应以国家民族的立场,把背叛国家的败类,从严防范,尽法惩治”[30]。胡适、傅斯年的政论如讨逆檄文,彰显浩然正气和民族大义。必须指出的是,胡适、傅斯年的国家统一论从学理上说是包含了民主主义、民族主义的因素,从策略上说是反对武力讨伐而主张以和平方式实现文化、制度、经济的统一,从目的上说是为了停止内战、共同抗日,不同于国民党的“一个政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的独裁统一,更不是为国民党的独裁“帮闲”而寻找依据。
早年留学英国、时任国民政府秘书的钱昌照笃信孙中山的“发达国家资本”理论,认为这是中国摆脱贫困、成为现代化强国的不二法门。在“九·一八”事变后,为“富国强兵”“抵制外辱”“巩固统治”,他提议成立“国防设计委员会”,延揽专家、学者,徐淑希、胡适、傅斯年、丁文江等著名学者名列其中。“这批人本来大多无意从政,‘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咄咄逼人的气势激发了他们的使命感,他们决定出来帮助蒋介石渡过难关。”[31]他们清醒认识到,中日必有一战,加快国防建设刻不容缓。但中国的国防工业基础极其薄弱、落后,且大都分布于东南沿海,一旦发生战争,最易受到攻击、破坏,其直接后果如翁文灏所预计的那样:“当那些沿海区域被别国占据和封锁的时候,不但军械汽油等等的供给毫无自由,而且我们靠以生活的米麦都将无人供应。”[32]所以,翁文灏极力主张加强内地的建设,以便“我们到了危急的时候,至少还可据以自守,徐图恢复”[32]。其具体建议为:一是将大西南如矿藏丰富、人口众多、地势险峻的四川作为重点建设的经济中心;二是“请全国有志有力的人才,大家都往内地去服务”;三是“沟通各个经济区域的交通”[32]。尽管发展国家资本有压迫民族工业的因素,但“要在短期内改变这一局面,唯有依靠国家的力量,动员和调动一切可以利用的经济力量的资源,通过国家有计划的大规模投资,建立符合国防需要的重工业基地。”[33]历史证明,这一建议目光远大、行之有效,大西南后方的军工、交通、经济建设为持久抗战奠定了必要的物质基础。
丁文江同样充分认识到近代化之于中国国防的重大意义,而国防力量的加强又“全要靠国民生产质量的增加”,“所以凡百建设,与其以国防为前提,不如以经济为目的”。但与翁文灏的意见不同,他主张国防建设不应违背经济原则,铁路的修建、钢铁厂的建立固然要从国防战备需要考虑,但同时也要兼顾经济效益和交通便利[34]343-344。鉴于北洋水师文化素养低下,不谙外国武器操作而延误火力发挥的惨痛教训,丁文江还提出改革军校教育:一是提高学员的外语能力,直接用外文授课;二是“把所有基本科学的课程,改用非军人的教员教授”。“如此方能希望有科学化的军官,有科学化的国防。要是不然,则纵能有极精良极多量的武器,运用的人程度不够,依旧是要一败涂地的。”[34]344
经济发达是国力的基础,而资源的开发利用又必须依靠专业技术人才。学者黄仲瑜指出:“谁都知道任何国家之统一与繁荣,必须靠有巩固的经济基础,然则经济基础怎样可以巩固呢?当然先事经济建设,培养民力,然后才可以言统一,才可以充实国力。我们知道中国过去的衰弱,经济的破产,正是因为舍弃天然的富源,不能利用科学的技术,以从事建设之故。而中国目前最需要的建设,如农业、棉业、蚕丝、水利、公路、卫生教育等事项,又须有专门技术人才,共图改进,方足收其实效。”[35]因此,在现有人才不足、资金匮乏的情况下借助国际社会的力量是中国开展现代化建设的必由之路。也有人主张中国在危难之际应注重“软实力”的提升,而非充实军备,“中国此后将尽力缩军节费,以全力为生产建设。中国承积弱之余,当国际之冲,与其论武,不如论文。今后若干年内,中国应恃人格信用以为国防,而不恃无基础之战备。”[11]但这并不意味中国应忍受外辱,逆来顺受。“中国并不特别备战,但决心不肯亡国,倘凌逼过甚,则必死拼。”[11]此论显然过于天真。与日本这样无视国际公法、不讲国际道德的流氓国家讲“修文”“信用”无异于与虎谋皮。
“九·一八”事变后,蒋介石虽然认识到国势的严峻,表示要抵抗外辱、救亡图存,但仍然顽固实行“攘外必先安内”的国策,对内连年围剿红军、打压抗日运动,对日外交奉行妥协、退让的方针,委曲求全,息事宁人。中国知识界多数并不认同国民政府的对日外交政策,主张积极抵抗,反对投降卖国。“中国无论如何孱弱,倘有侵犯我国家独立主权之任何举动,必予反对,同时倘有变相的制限我主权抵触我独立之任何诱胁,必予拒绝,而对于反对拒绝以后之任何危机,应决心自负全责,应付到底,宁战败危亡,不能自行断送主权。”[11]傅斯年提出对日交涉的三个原则:“第一,对日本交涉的途径,只能是日本的外交官,而决不能是关东军、台湾总督府以及浪人策士之类。第二,我们断不可再重看‘日本通’了,因为他们通日本的效果已经愈弄愈糟了。第三,我们对日必树一个不可再退的界限……”。有原则、有底线与日交涉的同时,“对欧美要改进我们的外交的机能,而努力于各项的联络与准备”[36]。有人主张中国应奉行独立自主、不结盟的外交政策,“中国在此努力建国时期,与任何国家,不发生特别政治关系,不参加国际间纵横捭阖之阴谋,不企图与任何国家共私的利害。”[11]这一主张与国民政府联合欧美抗衡日本的外交政策背道而驰,显然不合时宜,当然不为政府所采纳。
四、余 论
中国读书人自古即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情怀。及至近代,险峻的国际环境迫使他们比历史上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忧国忧民,希望以一技之长、千虑之得报效国家,挽救民族危亡,这是绝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在民族危难的时刻所做出的义不容辞的选择。研究中国知识界对日论战,愚见以为有两点值得注意:
其一,深切的民族主义关怀,治学不忘救国。胡适在谈及《独立评论》创办的动因时所说,国难临头,眼见“学术救国”“科学建国”“文艺复兴”的梦想都要破灭,“《独立评论》是我们几个朋友在那个无可如何的局势里认为还可以为国家尽一点点力的工作。”[37]他们治学不忘救国,走出学术的象牙塔,在专业之外撰写政论,发表对时局的意见。就中日关系而言,《独立评论》第一号发文六篇,涉及中日关系就有五篇,分别是地质学家丁文江的《犬养被刺与日本政局前途》、文史大家胡适的《上海战事的结束》、中国外交史专家蒋廷黻的《参加国难会议之回顾》、地质学家翁文灏的《日本人如何取得铁矿砂的供给》。其中丁文江最为突出,他的专业是地质学,但又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通才,精通英、德、法、日四门语言,旁涉物理、化学、史学、哲学。丁文江在内政、军事、外交等方面均有独到见解,是民国时期最具军事素养的科学家,其军事动向的分析、战略战术的谋划犹如出自一位足智多谋的参谋长之手。在《独立评论》上,他发表有关日本问题的政论有《犬养被刺与日本政局前途》《日本的新内阁》《日本的财政》等,深刻分析了日本的政局、军事动向。蒋廷黻赞赏他深知日本对中国东北的野心和阴谋。以倡言“史学便是史料学”历史学家傅斯年也将目光从历史研究投向现实关怀,从1932年到1935年撰写的有关日本问题的政论就有十几篇,如《“九一八”一年了》《不懂得日本的情形!?》《政府与对日外交》《溥逆窃号与外部态度》《日俄冲突之可能》《中日亲善??!!》等。他们不仅是各自专业研究领域的大家,也是撰写政论的高手,在学界为学人所敬仰,在政界为政府所倚重。
其二,独立思考,理性论政。按胡适的说法,“作政论的人更应该处处存哀矜,敬慎的态度,更应该在立说之前先想像一切可能的结果,——必须自己的理智认清了责任而自信负得起这种责任,然后可以出之于口,笔之于书,成为‘无所苟’的政论。”[38]胡适、丁文江、傅斯年、蒋廷黻、翁文灏等人,对于抗战,其基本主张是停止内战、共赴国难,但反对以武力推翻国民政府,力主政权统一;坚持抵抗、反对投降,但基于中日军事力量存在的巨大差距的考量,不排斥与日谈判以赢得抗战的准备时间。这一主张既不同于中国共产党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伟大牺牲精神,也有别于国民党忍气吞声、妥协退让的对日政策,更有异于以汪精卫为代表的投降派恐日、媚日的亡国论调。他们的抗日主张与多数民众慷慨激昂的抗战呼声相比显得“低调”,为世诟病,但并不表明他们不抗日,正如欧阳哲生对丁文江抗日主张的评价:“他的‘战’与‘和’之选择,是一种策略的选择,并不是对国家抗战前途丧失信心的表现,他的主张‘妥协’也是以‘不丧失领土范围’为底线。一旦日本突破中方的底线,一旦国家有需要,他仍然是以国家、民族利益为依背,他愿意为中华民族的生存而竭尽全力。”[39]胡适亦是如此。1938年受命正在美国开展抗战宣传的胡适,当接到国民政府要他出任驻美大使的命令时,一改“爱惜羽毛”的初衷,表示“国家际此危难,有所驱策,义何敢辞”[40]。
抗日战争是中华民族的全民族抗战,既有战场上的奋勇杀敌,也有文化战线的对日论战;既有前线将士的流血牺牲,也有后方百姓的奉献支持。中国知识界对“天羽声明”的批驳,向国人和国际社会揭露了日本独占中国的图谋,维护了国际正义,彰显了爱国主义与民族主义。他们的建言,有的合理可行,为政府有限度所采纳;有的直言犯禁,为当局所不容;有的超越时代,不为时人所理解。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出于爱国之热忱、民族之大义、学人之天职,非为一己之私利也。中国知识界对“天羽声明”的批驳具有思想文化史的价值,体现了中国知识界对国际政治的认知,对国际公法的理解,对中国国情的了解,更重要的是唤醒了国人抗战的意识,伸张了国际正义,当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文化抗战,是全民族抗战的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