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小说《金云翘录》 《桃花梦记》的创作模式及与明清小说传统的呼应
2021-11-28刘廷乾
刘廷乾
(南京审计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1815)
清初青心才人小说《金云翘传》的取材基于历史事实,《明史·世宗本纪》[1]及《明实录·世宗实录》[2]均载其事。文人笔下较早记载此事且对后来创作王翠翘故事影响较大的,一是曾做过胡宗宪幕宾的茅坤的《纪剿除徐海本末》,此文又见于《四库全书》所收之胡宗宪撰的《筹海图边》卷九,题为《纪剿徐海本末》[3]。焦竑《献征录》卷五十七[4]、张萱《西园闻见录》卷七十五[5]、徐开任《明名臣言行录》卷五十九[6]均对茅文加以引用。二是初刻于万历五年(1577)的徐学谟的《徐氏海隅集》文编卷十五中的《王翘儿传》[7]。茅文重在叙胡宗宪平徐海事,徐文则专为王翠翘立传,是后来演述王翠翘故事的主要创作来源。徐文一出,王世贞《续艳异编》卷六“妓女部”《王翘儿》,冯梦龙《智囊》卷二十六《王翠翘》,梅鼎祚《青泥莲花记》卷三“记义”《王翘儿》,潘之恒《亘史》外纪卷二“侠部”《王翠翘》,王叔承《从二生纪行稿》,余怀《王翠翘传》等,均加以引用或改写。小说中征用此故事的则有周清源《西湖二集》中的《胡少保平倭战功》、陆人龙《型世言》第七回的《胡总制巧用华棣卿,王翠翘死报徐明山》等。此后则总成于青心才人四卷二十回白话小说《金云翘传》。此外,清代有几部戏剧或染指此题材或移花接木式改编,清初王鑨《秋虎丘》、叶稚斐《琥珀匙》两剧,从写作时间与情节看,不会来自青心才人之《金云翘传》;乾隆时夏秉衡的《双翠圆》传奇剧,与青心才人小说的情节最为接近,当与之有关;佚名之《两香丸》传奇剧,则属对王翠翘故事的翻案之作。
《金云翘传》在东亚汉字文化圈内的影响更大,尤以越南为巨,阮攸据之创作了喃传《金云翘传》 (又称《断肠新声》 《金云翘新传》,简称《翘传》)[8],成书于1802至1814年间,是越南古代名著。作为越南“翠翘故事”再创作的重要环节,十九世纪中叶,出现了总名为《桃花梦记》 (又称《续断肠新声》)的小说与喃传的复合体作品;十九世纪下半叶,又出现了传奇小说《金云翘录》。它们不仅“为深入研究中越《金云翘传》的关系提供了一个完备的文本”[9],而且两书在小说体裁、题材上的处理模式,乃至所涉小说批评观念,都与中国明清小说的创作传统有某种呼应之势,典型地体现出“一种对文明先进国家的敬仰与追随心理,是一种自觉的文化认同”[10],颇值得重视。
一、《金云翘录》:向唐传奇体小说的回归
《金云翘录》[11],作者失考。全文一万五千余字,仍用中国式的地名及背景,曾被看作是青心才人《金云翘传》的缩写本,实则是一篇“截然不同的越南汉文小说”[12]。该书今存刊本一种,称昭文堂本,刻于同庆三年(1887),故一般认为此书成于十九世纪下半叶。此刻本编号为AC.561,藏于越南汉喃研究院图书馆。另有抄本五种。
《金云翘录》有两个借鉴对象:一是青心才人的小说《金云翘传》,另一是阮攸喃传《金云翘传》,两者对其都有影响的痕迹。总体来说,文体的相近,使得《金云翘录》在情节结构及人物的言行上更多地借鉴了青心才人的小说;而剪去枝节、集中写翠翘的悲剧命运,以及强化抒情因素方面,又借鉴了阮攸的喃传。它有一个与阮攸喃传及青心才人小说都不同的情节,算是作者的新创,即以“桃花梦兆”开篇,写王员外梦遇老人赐桃花三枝,一枝成果,兆生一子,两枝花开,兆生二女。但青心才人小说《金云翘传》本就来源于历史事实,是一部现实性很强的作品,故直接以写实手法开篇,极为自然。《金云翘录》以梦兆开篇,其后皆是写实,这种开篇法反而隔了一层,而且又罩上了一层宿命色彩,并不高超。该小说的“桃花梦”开篇模式的由来,与青心才人《金云翘传》及下文所言及的《桃花梦记》等皆有关联,下文再述。
青心才人的《金云翘传》是长达二十回的长篇小说,而佚名的《金云翘录》只有一万五千余字。篇制长短的巨大差异,必然带来《金云翘录》在情节处理上的新特点,它虚化了形成小说主体故事及主要人物命运的环境,也就是青心才人小说中借王翠翘故事所反映出的时代背景、社会现实,而这恰恰是形成小说思想内涵的深刻性、丰富性的重要元素。比如,让王翠翘由富家小姐瞬间变为烟花妓女的悲剧命运的巨大转折点,是王家摊上的一桩无妄官司,这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情节。王家被诬与“响马”有关联,事虽起于无常,人生转折也突然,但设计得真切而又深刻。官府的为非作歹、草菅人命,透视出社会的黑暗,所以才会有翠翘在火坑中的越陷越深、万劫不复。而《金云翘录》只写王家遭遇无妄官司而不叙其原因,翠翘卖身与救父之间难以形成必然的因果关系。
另一个重要情节是翠翘悲剧命运的加重,即翠翘由一个清纯的富家小姐变成一个既麻木又清醒的烟花妓女的过程描写。这在青心才人小说中从第七回到第十一回,足足用了五回书目,占了全书四分之一的篇幅。这个过程从翠翘方面讲,她经历了一次自杀,一次逃跑。死不足以撼动妓院鸨子的贪财狠毒之心,而逃跑却又是娼家与浪荡子合伙设下的圈套。死不了、跑不掉的翠翘万般无奈之下才同意接客,但心底深处仍怀着寻一个知己以脱离烟花苦海的微茫希望。从反映的思想内涵角度讲,它表现出三大问题:一是逼良为娼的社会制度的罪恶;二是荡家败德的妓女制度的罪恶;三是痛苦挣扎的人生悲剧的深刻意义。而这些在《金云翘录》中都被简化、虚化、提纯化了。
第三个重要情节是翠翘劝徐海招安受降的片段。这一片段在青心才人的小说中,很好地把握了一个度:一是胡宗宪的劝降是直接针对徐海的,利用翠翘只是敲边鼓;二是徐海在利与弊间的反复思量、迟疑不决,透露出明朝的寇乱现实及朝廷政策上的弊端;三是翠翘、徐海同在蒙骗之中;四是表现真相大白时翠翘痛苦复杂的内心。因符合人物身世命运与思想个性而真实、深刻。《金云翘录》对这一事件只作了一个简单交代:胡宗宪劝降徐海,翠翘以弹丸之地必不为朝廷所容劝徐降之,徐海则叹道:“百年与国同休,亦由汝也。今日破家亡躯,亦由汝也”。结果徐海中计身死,翠翘投江。由于太过简要,导致事件性质、人物思想等难明。
对小说所反映的时代背景、社会现实的简化、虚化处理,不仅有损于小说的思想性,也带来人物形象的改塑。《金云翘录》中的翠翘与青心才人小说中的翠翘有明显的不同:一是强化了翠翘悲剧命运的宿命色彩。在青心才人的小说中,淡仙的形象虽对翠翘人生走向有预示作用,但作者是虚处理。引入淡仙,不过是强调这种悲剧发生于才色女子身上的历史深度,翠翘一旦进入人生悲剧的历程中,则完全是社会现实的驱使,而非天生命定,因而此后淡仙也就淡出了。《金云翘录》在开始部分也引入淡仙以写翠翘人生,但命定色彩增强,翠翘成为妓女,仅仅是淡仙附耳曰:“娘之果未尽,姑旅于迷川,待冤结解了,我待娘于钱塘江矣”,就安于妓院生活了,这显然是把翠翘的悲剧命运放在了一个宿命因果的套子里了。二是强调了女子的贞节和纯洁。在青心才人的小说中,翠翘初与金重结情时,是典型的佳人配才子,后数度入烟花窟,不得不成为一个真实的名妓:“翠翘既身入火坑,才技容颜无不第一,名倾一时,王孙公子求一见以为荣”。《金云翘录》中则有意避开妓女生活而虚写,只以翠翘自述:“十五年间,几度月开,几度月缺。如水已波,钟鉴已尘矣”,过分强调贞节。所以,《金云翘录》中的这个翠翘,孝义感天,却不能抵一贞;数度自杀,却不能全一节;千磨百折,却不能立一身;风尘归来,却不能作一妻。这才算全了翠翘的“冰霜之节”。
《金云翘录》情节上的虚化、简化及事件情节向翠翘集中的处理模式,不仅仅是字数上的限制,而是有一个明确的创作目的,即尽量扩充抒情空间。因而作品的抒情气氛增强,这是一种内在显现。外在形式上则又表现出两个明显特征:第一个特征是语言上的典雅。它的语体处理已与青心才人《金云翘传》的通俗白话体大不相同,是一种文言雅语,有时过于典重,而难见人物声口,像翠翘劝降海盗徐海的话语:“昔者婴母知废,止婴勿王。陵母知欲,劝陵善事”。第二个特征是文中大量诗歌的插入。《金云翘录》穿插了五十余首诗歌,数量惊人,没有一首与青心才人的小说雷同,基本为作者自作,有些诗歌也的确对抒发人物情感起了很好的渲染作用。但还是有卖弄才学、千人一腔、个性难显之嫌。
从以上分析看,越南佚名之《金云翘录》的创作模式所导向的小说文体特征很明显,那就是向唐传奇体靠拢,由内在肌理的抒情性强化,到外在形式上的诗词穿插、诗意语言的运用,都在努力创造一种诗意化小说的氛围。但这并不是直接向中国的唐传奇学习,而是接轨于中国的明清小说。明初瞿佑的《剪灯新话》在越南产生了巨大影响,经由阮屿仿作出《传奇漫录》,女作家段氏点再仿作出《传奇新谱》,而形成越南的古代“传奇小说”系列。尤其是段氏点的《传奇新谱》,其大量诗词的穿插,在外在形式上将唐传奇体的小说体式发展到极致,《金云翘录》无疑是有意向此体靠拢的。而清初青心才人的《金云翘传》传至越南,先是产生了“翠翘故事”的喃传系列作品,之后又产生了散文体小说《金云翘录》 《桃花梦记》等。《金云翘录》从文体上实现了瞿佑与青心才人的两部中国小说影响系列的交叉,离开喃传走向传奇小说体。寻流以溯源,它在越南国内是向阮屿《传奇漫录》等“传奇”系列学习,追源则是瞿佑的《剪灯新话》,体现出对中国明清小说某种创作传统的呼应。
对于古代越南文人的“翘传”情结而言,摹写改写、文体转换还不足以“畅叙幽情”,而翻案续写、创造翠翘与金重的二世情缘,才可解“翘传”之痒,《桃花梦记》即是。
二、《桃花梦记》:二世情缘的故事构建与世情、神怪题材的糅合
《桃花梦记》是总名,又称《续断肠新声》,书名还标为《桃花梦记——续断肠新声》,它包含三个作品:《会真记——元生小传》《桃花梦——兰娘小传》 (以下分别简称《元生小传》 《兰娘小传》),皆为汉文传奇小说;另一部分是主体,为喃传体长诗(此部分应是《续断肠新声》,以对应阮攸之作),但已佚。全书共八卷,《元生小传》 《兰娘小传》存于卷一,卷二有署“湘江枚吉甫批评”的“总评”及第一回、第二回的“回前评”,两回正文则佚,卷三以下全佚,由“目录”部分知该书的喃传部分又于卷下分成二十回。据陈庆浩、陈益源所考,作者是阮登选,生卒不详,明命十七年(1836)秀才,曾任户部主事、史馆编修、知府等职,并认为该书成于十九世纪中叶。评语作者“湘江枚吉甫”无考。该书今见编号为A.436和VHv.2152的两种残抄本,皆藏于河内汉喃研究院图书馆。
该书总名为《桃花梦记》,又可联想到上文所谈《金云翘录》中的以“桃花梦”开篇,应该是启发自青心才人的《金云翘传》,该书开篇的《月儿高》词中就有“薄命似桃花,悲来泥与沙,纵美不堪惜,虽香何足夸。东零西落,知是阿谁家”的句子。此外,枚吉甫的评语中提到了中国作品《桃花影》 《杏花天》 《国色天香》 《桃花源记》等,应该也是其命名或用为小说开篇的启发源。今存的《元生小传》 《兰娘小传》似乎是为缺失的主体部分喃传所作的“导读”,但细思又不这么简单,同一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分成两传,却又有所叠合,可能是作者有意尝试的同一题材以不同文体的分别创作,目的是显其才华;或者是作者受中国翠翘故事题材的最早来源形式的影响,这一点下文再述。
两篇小传在创作模式上有两个明显特色:一是基于“翻案”基础上的再世情缘的“续写”模式。确切说,佚失部分的喃传是对越南阮攸《断肠新声》的翻案式续写,故又称《续断肠新声》;而两传则是对中国青心才人小说《金云翘传》的翻案式续写。二是世情题材与神怪题材的糅合写法,此在《兰娘小传》中体现出来。
《元生小传》叙江北才子元生,风流俊雅,诗书骑射无不精通。其母梦吞白莲而生,因名净,字金莲。配陈氏,温雅识体。元生筑室鹤江岸边,与隔江花龙寺主持同乡交好,常到寺中相访。于寺门乔妪茶店遇两陶娘姐妹,长名兰,次名蕙。兰与元生一见钟情,兰母托主持、主持又托乔妪往元生家说媒,元母以其为娼女而有所顾虑,兰娘登门拜访,观其容貌举止,元母痛快答应了婚事。婚后兰娘与陈氏以姐妹相称。过了十五年的夫妻生活。一日,兰娘读《新声传》,梦桃花神相告,说兰娘的前生是翠翘,元生的前生是金重,“前缘未满,今世相逢,只许会合十五年,以偿前劫睽离之数”。于是兰娘削发遁入空门,不知所终。兰之妹蕙也是先嫁人后出家。
《兰娘小传》叙西江名歌妓玉娇兰,母梦翠羽飞入怀中而生。先世业儒,其父名松,因善音乐,遂隶籍教坊为陶娘。其后兰娘与元生的姻缘际遇与《元生小传》大致相同。情节的增饰之处是,兰母临卒,适元生外任,兰母要求死后葬入花龙寺中,并要求兰娘到三岛山藏云寺建斋坛,超度其亡灵。但去藏云寺的路途多妖魔鬼怪,兰娘得花龙寺主持的桃符,又得宣光土酋余每相助,消灭了群妖。元生亦赶来与之相会。斋成之夕,二人梦众花神告知各人于《翘传》中前身今世轮回报应之事。后兰娘仙去。
《兰娘小传》比《元生小传》明显多了一层神怪色彩。一是兰娘母亲的来历。小传中说一女子于大树洞中避雨,结果怀孕生下了兰娘之母,这是一个感于神灵无夫而孕的故事。二是元生身边跟随的鹰、犬的来历。元生曾拾得鹰之二雏,长大后成为训禽。又梦二壮丁前来投奔,早晨就有人送以二犬,此后元生打猎,不用动手,皆是鹰、犬自为。更奇者,鹰、犬见了兰娘,如旧相识,恋恋不舍,跟随兰娘左右,遂易主而侍。三是为引入余每,而设计了一个几占主体地位的神怪情节,即兰娘去藏云寺为母超度所历经的群妖:一成精老狐为妖怪之王,手下有猴、马、羊、豖诸妖,后被余每率众全部烧死。余每手下有一解生,善风情,求娶兰娘之徒官舒为妻。余每被人以图谋不轨之罪陷害入狱,元生将其救出,余因此“倚元为重”。还有一个小情节是河阳一马姓商人被贼人所害,原因是贼人想抢其貌美的女儿马娇,马娇得余每相救,遂嫁余。之所以补出这些情节,是为了将《金云翘传》中的角色,进行前世今生的一一比对:元生即金重,“原是帝所金童”;陈氏即翠云,“原是殿前荐莲玉女”;兰娘即翠翘,“原是殿中捧香彩女”,因与金童相戏,遂有两世姻缘;娇蕙即淡仙,“原是瑶池侍女”;兰母即觉缘,官舒即宦姐,解生即束郎,鹰、犬即宦家恶仆,余每即徐海,马娇还是马娇,狐妖为胡宗宪,猴妖为楚卿,马妖为马监生等。
将两传合起来看,与青心才人及阮攸的原作相比,一个明显的变化是元生(即前世金重)的地位明显增强了。而在青心才人的小说中,翠翘是占绝对优势的主角,徐海的笔墨也明显多于金重。元生的地位的增强所带来的二世姻缘的新特点是:一是二人的出身有了变化。在青心才人的小说中,金重是“富家秀士”,翠翘是一员外之女,他们虽家富,但地位都不高。而在这两传中,元生“先世累为黎正卿”,地位一下子提高了不少。而兰娘则一出生就入了乐户,两者出身落差增大,这样就有意放大了兰娘的才气与品格。二是在二世姻缘的描写上有不同。兰娘虽与元生元配陈氏以对等的姐妹相称,但身份还是小妾,这与青心才人小说中翠翘与金重先订而后嫁,而翠云后订而先嫁,所形成的大小主次关系基本相似,但原小说中是现实所逼造成的结局,而两传中则未写。最大的不同是,两传中的兰娘已没有了青心才人小说中那种曲折深刻的悲剧命运,也没有了爱情婚姻的屡次不幸,人生既没有大起大落,婚姻也不波不澜,而是一种安宁幸福的婚姻。其实作者的创作意图十分明显,即对前世多灾多难的女主角,以今世的富贵祥和作一补偿;前世经历“悲”“离”之后才能相“合”的姻缘,今世则相遇即相合,相合即相守。总之,作者剔除了悲剧因素,而换之以其乐融融的喜剧,因而是续作又是翻案之作。但这一转换,人物身上的现实凝重感没有了,故事环境的厚重感也没有了,剩下的也只是作者一厢情愿的理想而已,所以这个《续断肠新声》并不“断肠”。
创作成就的高下姑且不论,《兰娘小传》分明尝试了一种创作模式,即世情题材与神怪题材的糅合,显示出世情小说神怪化的气息。但无论是两世情缘的续书写法,还是两种题材的糅合写法,在现存越南汉文小说中都罕见,故有其独特地位。但在中国明清小说中却习见,甚至成为一种风尚,如《金瓶梅》 《红楼梦》的续书、仿作等,有的则带有翻案性质;清代世情书发达,受其影响,无论历史还是神怪题材,都有世情化倾向,神怪世情化、世情神怪化的作品颇多。《桃花梦记》中的这两则传奇小说,未尝不是对明清小说这种传统的呼应性尝试。再则,《桃花梦记》中之所以分作两传出现,恐怕还与取材途径有关,徐海与王翠翘事,在青心才人小说之前的史书与文人文集记载中,就有偏于徐海记事和偏于翠翘立传的不同,《桃花梦记》的作者通过青心才人小说而追寻到故事的本源记载,并受启发而分立两传也有可能。还有,清佚名之《两香丸》传奇,虽也取自王翠翘故事,但改动非常大,如写翠翘为躲避徐海的抢掠而投湖,又向九天元女习得剑术,大败倭寇,逼死徐海等,颇具侠女与神怪色彩,这是否也启发到《桃花梦记》中的翻案式续作?惟其如此,纵然成就不算高,于中越小说交流史而言,值得重视。
三、《桃花梦记》的评点:与中国戏曲、小说观念的呼应
《桃花梦记》署名“湘江枚吉甫”的评点,主要有总评、回前评两种形式,虽已残缺,但存量也颇可观。有学者论道:“评者不仅详细论述《桃花梦记》命名的原因、书中人物、小说结构,将《桃花梦记》与中国其他古典小说进行分析比较,还高度赞扬了该书的思想主旨。”并肯定:“在越南汉文小说评点中有着其他作品难以取代的独特地位。”[13]
其一,枚吉甫的评语中提到了许多中国作品,不仅透露了《桃花梦记》的借鉴来源和受到的影响,还为中国文学作品在越南的流传情况提供了一些资料。仅小说就有《金云翘传》 《杏花天》 《桃花影》 《国色天香》 《水浒传》等,戏曲有《西厢记》 《琵琶记》 《玉蟾记》,诗有《诗经》 《楚辞》,散文有《桃花源记》 《逍遥游》等。可见其对中国文学尤其是明清小说的熟悉。
其二,评语所体现出的社会思想。一是天道轮回思想。这也是《桃花梦记》创作的思想出发点。二是美女命薄、才子运蹇思想。评者认为前世翠翘、金重即是例证,故今世予以补偿。评者曰:“金重是绝世才情之锦心绣口第一才子也,翠翘是绝世才情之花颜玉貌千金小姐也。”两情相洽,而天各一方,必经磨折,才得团圆。三是“孝”为最大思想。“独不观金重一闻叔丧,而不敢恋其新知之乐;翠翘一急父难,而不敢顾其终身之盟。”四是贞节观念。强调“情而不至于淫”,无论是无名氏的《金云翘录》,还是阮登选的《桃花梦记》,都极力将翠翘(兰娘) “提纯”,或沦落风尘而自重,或出身乐户而不淫。这种贞节观念,在越南文人笔下,似乎比中国文人更加强调。
其三,评语所体现出的创作理念。一是在结构处理上,巧设结构线。评者注意到“梦”在青心才人《金云翘传》与阮登选《桃花梦记》结构处理上的作用:
《金云翘》之书,以淡仙入梦起,以淡仙入梦结,中间以淡仙入梦为之引脉,此数梦者,可以断翠翘终身之遭遇。是书以花神入梦起,以花神入梦结,中间亦以花神入梦为之引脉,此数梦也,可以了兰娘再世之根源。其余如翠云之梦翠翘,元母之梦鹰、犬,特其旁衬耳。是其梦之因,梦之征,二书之说梦则同。[14]216
二是人物塑造,欲为人画形,先为其写心,写心重在画形。评者虽是借写翠翘、兰娘之“心”,以强调她们的贞淑,却也看到了人物形象塑造,重在写其内在品性:
君子之论人也,于其心而不于其迹。翠翘之心铁石,而翠翘之迹则烟花。《新声》一书,所以谅翘之心者至矣,翘之迹不暇计矣。……西施心上只有陶朱,貂蝉心中唯知王允,然有时而色笑以媚吴子,有时而假意以对温侯,无耻之迹,莫斯为甚。乃世之评者,谓西子有沼吴之伟绩,貂蝉为诛董之功臣,是不于其迹而于其心也。惟有西子貂蝉之心,则可;使无其心而但效其迹,其不为息妫之事楚者几希。[14]217
三是对“涉淫”之笔的看法,以“风化”为本。对于艳情小说一类,评者与中国正统文人的看法是一致的,如把《杏花天》 《桃花影》 《国色天香》等书看成是“礼义弃捐,廉耻丧尽”。因而对《桃花梦记》一书,虽写“花朝月夕”之事,虽有“密约私情”,但不涉于淫,而大加赞赏:“试观《桃花梦》一书,曾有片言半语涉于淫谑否乎?”相对而言,越南汉文小说作家,几乎是清一色的上层文人,比中国明清小说家的成份要纯得多,受儒家思想的熏染也更集中。因而,我们能够看出,尽管《桃花影》等艳情小说也在越南传播,但在越南这片国土上却很难产生本土的艳情小说。相反,更重视作品的“风化”作用:
作书以风化为先,写佳人才子,要宜极写其雅幽闲之致,花晨月夕,诗书琴棋,才相值而情相投,有如晴雪梅花,霁月白菊,令人可爱而可慕。若稍涉一毫淫笔,半句荡辞,便于风化有妨。《西厢》锦绣才子之书,化工之笔,犹以《琴心》 《拷艳》数回,致使村庄学究骂是淫书,作书者不可以不慎也。[14]218
四是强调艺术之“真”。“《西厢》本为元稹而作也,而传之者却演为张君瑞一生遭遇;《琵琶》本为王四而作也,而传之者却叙为蔡状元一段姻缘。即今之看此书者,谁不将张、蔡二子认真,更问元、王为何许人也?”可贵的是,评者注意到了文学作品中的“真”,必出于作家的“真心”:
或闲寂无聊,而游戏笔墨;或高才不偶,而流落江湖,不得而借乌有先生,以发泄其黄粱事业。有极道旷世稀奇之事,以写其胸中磊落之才;故有为骇人闻见之言,以导其郁抑不平之气。盖不必真有其人,真有其事,而纸面淋漓,笔端感慨……若是乎,作之者固是文中有画,看之者亦是眼里有珠。[14]219
五是“写名家之闺女易,写娼家之妓女难”。“写莲者,取其出于泥而不染;写兰者,取其在深林而愈香。”“最难者写兰娘容行,处处是歌儿身分;写兰娘言词,处处是歌儿声口;而一言一行,处处是纯雅贞闲,并无一句半辞涉娼家风味,所以为难。”若果如此,反倒失其真,其实《桃花梦记》正有此弊。
六是对通俗小说的看法,认为“鄙俚粗拙”。评者对青心才人的通俗小说《金云翘传》贬之过低,说它“鄙俚粗拙”,主要是出于语言上的评判。这与古代越南文人对明清小说中的白话语言有所隔阂有关,也与其身份地位有关。
古代越南通晓汉文能用汉文进行创作的文人皆出于社会上层,这一点与中国明清小说家有明显不同,他们的思想也主要是儒家的,但儒家思想在古代越南算是移植,在未曾达到与古代越南社会的盐水相融上而神化为“儒教”。所以《桃花梦记》中枚吉甫的戏曲小说批评观念,在与中国明清文学批评观念的呼应上,对接的是正统儒家文教观。在“王翠翘故事”的越南创作系列中,无论是喃传体的阮攸的《断肠新声》,还是传奇小说体的《金云翘录》 《桃花梦记》,基本走了这样一条路:题材上尽量恢复才子佳人的正规模式,如海盗徐海及其所涉事件皆不同程度地有意虚化或简化,这是题材上的归“正”;语言上,喃传体是诗歌,小说体是文言雅语,这是语体上的归“正”;体式上,是小说则处理成了传奇体,甚至追摹《剪灯新话》 《传奇漫录》,而靠拢唐传奇体,这是文体上的归“正”。总之,体现的主要是对中国明清小说创作传统的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