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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元春判词

2021-11-28韩延波

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榴花判词石榴花

韩延波

(贵州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关于元春判词的解读,红学界争议很大,这与元春的特殊地位不无关系。由于元春贵为皇妃,是将贾府与皇宫直接联系起来的关键人物, 作者在描写这一人物时难免涉及政治问题, 这就导致了其判词具有隐约幽微、难以释读的特点。这也使得索隐一派以元春为关键人物进行考索, 从而提出了对元春原型的若干推测。本文的重点却不在索隐,而旨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提供一种较为合理化的解读。 元春判词共为四句,现摘录如下: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1](76)

一、“二十年”和“是非”

判词首句的问题主要是在对“二十年来”和“是非”的解释上。 “二十年”究竟指哪二十年,有三种主要观点。第一种观点认为元春在二十岁的时候入宫,第二种观点认为元春在宫中生活了二十年, 第三种观点认为元春选妃时的年龄是二十岁。 要弄清这一问题就必须对元妃的年龄进行推测。

关于元妃入宫的信息, 在第二回中借冷子兴之口说出:“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作女史去了。 ”[1](32)脂批称:“因汉以前例,妙。”[2](32)这其实是批者故作迷阵之语,元春入宫实际上与清代秀女制度有关。 清初秀女的来源范围是比较广的,据《钦定大清会典则例》:“阅选秀女,顺治年间定。八旗满洲蒙古汉军官员、正户、军士、闲散壮丁秀女每三年一次……逐一具结呈报。 ”[3](24)而且选入女官是有品级的。《世祖章皇帝实录》载:“礼部等衙门会议:宫闱女官名数、品级及供事宫女名数。 乾清宫:设夫人一位,秩一品;淑仪一人,秩二品;婉侍六人,秩三品;柔媛二十人、芳媛三十人,俱秩四品。 尚宫局:尚宫、司纪、司言、司簿各二人,司闱四人,女史六人。尚仪局:尚仪一人,司乐二人,司籍、司宾、司赞各四人,女史三人。 尚服局:尚服一人,司仗四人,司宝、司衣、司饰、女史各二人。尚食局:尚食一人,司馔四人,司酝、司药、司供、女史各二人。尚寝局:尚寝一人,司设、司灯各四人,司舆、司苑、女史各二人。尚绩局:尚绩一人,司制四人,司珍、司彩、司计、女史各二人。宫正司:宫正、女史各二人,俱秩六品。慈宁宫:设贞容一人,秩二品;慎容二人,秩三品;勤侍无品级定数。 ”[4](939-940)而元春恰恰是选为“女史”,合清之例。

尽管不同时期选秀女的年龄范围有所变化,但基本是在十三四到十七八岁之间。吴振棫《养吉斋丛录》:“挑选八旗秀女,事隶户部。 每旗分满、蒙、汉为先后。 满、蒙、汉之中,以女子之年岁长幼为先后。 造册分咨各旗。其年自十四至十六为合例。有应挑而以病未与者,下届仍补挑。年已在十七以上,谓之逾岁,则列于本届合例女子之后。 ”[5](264)而内务府女子则自十三岁起选。昭梿《啸亭杂录》载:“选宫女,于内务府三旗佐领内管领下女子年十三以上者,造册送府,奏交宫殿监都领侍等引见。入选者留宫,余令其父母择配。 ”[6](226)因此,元春入宫年龄应该在十三四岁,尚不足二十岁。

那元春“才选凤藻宫”的年龄又是多大呢? 书中第二回冷子兴谈到宝玉的年龄称:“(宝玉)如今长了七八岁。”[1](28)根据周汝昌《红楼记历》,这一年当为第七年,而元妃晋封则在第十六回,此回发生在第十一年。此时宝玉为十一二岁[7](154-159)。根据《红楼梦》第十八回:“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 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 ”[1](238)可知宝玉三四岁时元春尚未入宫。 第二回又说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作女史去了”[1](32), 则可以推断二人的年龄差当在六到十岁之间。因此,元春晋封之时的年龄应该是二十岁左右,约合“二十年”之数。

那么, 元妃是否有可能在宫中生活二十年呢?《红楼梦》后四十回写的是:“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岁。”[1](1313)这是从元妃当选时算起直到死亡。 然而这种说法本身却存在着不少问题。 元妃是否如后四十回所言是正常死亡尚存不少疑点,此处暂不论,问题在于元春能否活到四十三岁。 十二钗均属于“薄命司”,命运不济。 元春当选皇妃已是贵极显极, 而且还能够享受二十年的恩宠, 活到四十三岁这个并不算小的年纪, 且自然死亡,这又有什么薄命可言呢? 如果是像续书中所言,为了合于“卯年寅月”,那为何不能死在三十一岁呢?无论如何三十一岁都比四十三岁更为合理。 然而这恰恰是破解第四句的关键之处。

如果从元春入宫时算起,在宫中生活二十年,那元春死时为三十余岁。这种说法虽然年龄上相符,但是联系前后文来看,恐怕不是最佳解释。 “榴花开处照宫闱”指的是元妃的得势,这是红学界普遍认可的观点,然而元春为妃的时间却没有二十年,如何能把作女史的几年时间也算做“榴花开”的盛时呢?因此,我认为判词首句中的“二十年”释为元春当选时的年龄更为合理,首句与第二句之间构成的是顺承关系。

既然“二十年”指的是元春从出生到晋封这段时间,那“辨是非”就不可能指辨别诸皇子的贤愚不肖。对“辨是非”的解读就必须与政治脱离开来。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的《红楼梦大辞典》采纳的说法是:“辨是非:似指元春所说的‘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 ”[8](219)对骨肉分离的感伤只是一种情感体验,似乎谈不到“辨是非”上去。蔡义江的解释是“通达人情世事”[9](51),然而对于一个二十岁的女子而言,通达人情似乎也是稀松平常之事。 对比之前黛玉进贾府的表现来看, 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就很通达人情世故了。因此这里的解释或许应该提高一些,即可以解释为已经达到了对人生透彻的体悟和洞察的程度,这也与元春的“才”相应。 元春这二十年来的努力和成长也为被皇帝选中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因而才有了“榴花开处照宫闱”这一盛景。

二、“榴花”——元春的代表花

判词第二句,学界对于“榴花”一词的解释也有差异。 作者以“榴花”盛开暗喻元妃显贵一时已成为学界共识,但是此处为何偏用“榴花”而非别种花则众说纷纭。 一般认为此处当是用典。 有学者认为“榴花”系用《北齐书·魏收传》中的典故,取其石榴多子之意。然而“榴花”与“石榴”是有明显区别的,不能混而论之。再者,《红楼梦》中没有任何地方表明甚至暗示元妃有子。也有论者以为多子指的是皇子众多,但这与元妃的关系就相距甚远了。 此外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就是,“榴花”用了曹寅《楝亭集》中《榴花诗》的典故,表明元妃之死是由于“红裙妒”。曹雪芹用其祖父的诗似乎没什么不妥之处, 但是确实存在不容忽视的问题。曹寅并不是有名气的诗人,《楝亭集》的接受范围也不大,如果此处果真是用到了曹寅的诗,那究竟有多少人可以看出其中的玄妙之处呢? 判词虽说不能过于直白, 但是其本质作用还是暗示人物命运,这就决定了判词不能完全让人无法理解。而且表示嫉妒争宠的典故比比皆是, 为何作者会违反用典的基本规则而去用此生僻之典呢? 恐怕这种说法也无法成立。

就诗句本身而言,“榴花开处照宫闱”,既用“照”字,说明花开的非常亮丽美艳。 此外,要说明元妃红极一时,所选之花的花色就要妍丽而不能素淡。而石榴花是最符合这一特色的。 韩愈《题张十一旅舍三咏·榴花》:“五月榴花照眼明。 ”[10](382)榴花照眼,极言其明丽绚烂,与判词中的“照”字正相呼应。 此外,曹植《弃妇诗》亦言:“石榴植前庭,绿叶摇缥青。丹华灼烈烈,璀采有光荣。 ”[11](57)这些都说明了石榴花的主要特色就是绚烂热烈。

但是,作者选择石榴花不单单是这一个原因,其中另有深意,这便是石榴花实际上是元春的代表花。《红楼梦》以花喻人,前人早已注意到,如诸联《红楼评梦》云:“园中诸女,皆有如花之貌。即以花论,黛玉如兰,宝钗如牡丹,李纨如古梅,熙凤如海棠,湘云如水仙,迎春如梨,探春如杏,惜春如菊,岫烟如荷,宝琴如芍药……”[12](78-79)尽管这里并没有提到元春,但是元春作为十二钗之一, 也有自己的代表花, 即榴花。《红楼梦》中还有一次提到了石榴花,就是第三十一回湘云与翠缕游览大观园时,翠缕看到了石榴花,并说:“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这也难为他长。”颇可注意的是湘云的回答:“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 ”[1](425)这里作者明显地提示是以花喻人, 可知石榴花即是元春无疑。 在这里透露出了两条信息,第一,这株石榴花是“楼子上起楼子”,这一欣欣向荣之境既表明了元春的富贵显达,也暗示贾家凭借元春得势的境况。第二,元春由于在小说一开始就被选入宫中,似乎在大观园中是缺席的, 但实际上元春与大观园联系紧密, 石榴花存在于大观园中并异常繁茂就说明了这一点。

那榴花是否足以代表元春呢?答案是肯定的。白居易《山石榴花十二韵》:“好差青鸟使,封作百花王。 ”[13](1800)将石榴花称作“百花王”,是不逊色于牡丹的存在。 另外王安石《咏石榴花》也对石榴花大加赞赏:“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 ”[14](166)这都说明了石榴花无论是美艳还是富丽, 都足以配得上元春。但是石榴花用在元春身上还有一层隐喻。石榴花盛开的热烈常被人以火作比, 如杜牧《山石榴》:“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艳中闲。 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 ”[15](235)苏轼《阮郎归·初夏》也说:“榴花开欲然。”[26](470)火的意象有绚丽之极过后灰飞烟灭的意思,在《红楼梦》中也有类似暗示,即二十二回中元春的灯谜:“能使妖魔胆尽摧, 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1](303)这里用爆竹暗示了元春荣华之后香消玉殒的结局。 榴花似火的寓意也正与此相同。

三、“三春”并非指人

“三春争及初春景”, 一般学界认为说的是元春的三个妹妹都比不上她的荣耀显贵, 但是这一说法依然有值得商榷之处。 如果从荣耀显贵的角度去比较, 毫无疑问元春自然是姊妹里地位最高的。 但是《红楼梦》恰恰是对功名富贵的否定,在元妃省亲之时也不时透露出元春对这一富贵生活的厌倦与排斥,“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1](240)就是元春真实情感的流露,并且称宫廷是“不得见人的去处”[1](239)。 而且作者对大观园中女子的描写都充满了赞美,尽管每个人性格命运各不相同,但是都有自己独特的魅力。 作者在这里真的会用自己所否定的标准来对三春和元春作一个高下对比吗? 而且从前八十回透露出来,探春是有可能当王妃的。第六十三回探春抽中了杏花,签上说“得此签者,必得贵婿”,众人都取笑说:“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 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 ”[1](870)如果探春将来果得王妃,那与元春的地位也相差无几,这里的比较不就互相矛盾了吗?

也有论者以为“三春”专指探春,这句点明的是元春的死亡时间。但是第四句已经将时间点明,此处似乎无需再说。因此,我认为这里的“三春”并非指代具体的人,而应该就是指自然界的春天。“三春”既可以指暮春,也可以指整个春天,在此处似乎不必纠结于应该采取哪种解释。 因为暮春的景色依然可以很美好,正如丘迟在《与陈伯之书》中所描写的那样:“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17](609)“三春”在这里仅取其美好之意即可。 “初”即“元”,“初春”就代指元春。这句判词似乎可以解释为:春天的景色是非常美好的,但是也比不上元春。这里用春来比元妃,一是指元妃的荣华显贵,二也指元春才德的美好。 这也符合脂批“显极”的说法。 这样一来,第三句与第四句就构成了一种强对比,即“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1](82)的意思,表现的是荣华富贵的转瞬即逝和人生命运的不可捉摸,跟之前所论的“爆竹”和“榴花”的意象指向都是一致的。

四、“虎兕”的来由及意义

对于最后一句的解释则争议最大。 要解决这一问题必须先从一处异文入手。 己卯本和梦稿本写作“虎兕相逢大梦归”,而其他版本都作“虎兔相逢大梦归”。 不少人认为“虎兕”为形近抄写之误,其实并非如此。 林冠夫在《再说“虎兕”》一文中说得好:“冷僻的‘兕’字有可能误抄为熟悉的‘兔’字,而熟识的‘兔’字绝无可能误抄为不认识的‘兕’字。”[18](273)所以这处异文绝非抄误这么简单,实际上是故意为之的。仅就第五回而言,梦稿本与己卯本全同,可见这两个版本之间有着明显的承续关系, 本回梦稿本当由己卯本过录或者二者都有共同的祖本。 因此便以己卯本为代表进行探讨。

前人在进行探讨的时候往往忽略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就是己卯本的元春判词不是只有这一处异文,此外尚有一处异文,就是第一句的“是非”写作“是谁”。 如果是抄误, 在一首诗里就出现了两个错误,实在说不过去。 而将“是谁”“虎兕”与“是非”“虎兔”放在一起对比,就会发现其中的玄妙之处,即“是非”和“虎兔”均为“碍语”。 关于“虎兔”,前人已有考证,康熙死于1722 年,为虎年,而第二年雍正继位,恰为兔年。“虎兔相逢”恰恰处于康雍之交,政治上是非常敏感的。而由于元春的特殊身份,“辨是非”往往使人联系到宫廷之中的是是非非, 这个词显然可以看作对朝廷的诽谤。 于是这两处都经过了刻意的加工修改。

异文的产生当与己卯本的特殊性质有关。 据吴恩裕先生考证,己卯本系怡亲王府抄本,且由“弘晓亲自参加并领导抄录”[19](247)。这也使得原书中一些违碍的字眼都被改动了。 己卯本是曹雪芹生前的本子已是学界共识, 那这处异文究竟出自谁手就成了一个问题。 尽管之前已经有人提出过这处异文是为了避祸而刻意改动的,但是尚不能确定“是曹雪芹自动或出于权宜之计在其祖本上改成的”还是“怡亲王府的弘晓等人在过录时改成的”[20](259)。我个人则更倾向于是曹雪芹或者脂砚斋自己改动的。

实际上,“虎兔”和“虎兕”的意义指向是非常近似的。“虎兔”有着明确的时间指向,而且康雍之交又涉及九子夺嫡这一敏感性政治事件, 如果要修改敏感性词汇的话,这一处自然是重点修改对象。问题是为什么要改成“虎兕”呢?其实,“虎兕”早已成为一个固定语汇,《论语·季氏》就有“虎兕出于柙”[21](172)句,“虎兕”已经连用。在《论语》之后的例子也有不少,可见这一说法已经固定下来。 其中有一个例子颇为值得注意,即王逸《楚辞章句》中的《九思·逢尤》篇:“虎兕争兮于廷中。 ”[22](359)“虎兕”应该是用了这处典故,暗指元妃死于宫廷争斗。 《楚辞》作为中国文学的两大源头之一, 对于中国文人而言应该并不陌生,用《楚辞》中的典故也容易让人明白。从作者角度而言,曹雪芹对《楚辞》应该也是非常熟悉的,在《红楼梦》中也几次提到,如第十七回“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1](227),第七十八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 《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1](1107)皆是。 此外,《红楼梦》也有多次用到《楚辞》典故之处,仅《芙蓉女儿诔》一篇之中,据脂批点出的,就有七处[23](530-532)。 因此,“虎兕”用《楚辞》的典故,可能性是很大的。 尽管“虎兕”相较于“虎兔”而言隐去了时间,但是这一典故仍然直指康雍之变。 “虎兔”与“虎兕”在本质上并没有太大差别。做出这种改动的人,必须对《红楼梦》旨意相当熟悉,才能在改动的同时不改变其意义指向。而能够运用“虎兕”这一词汇的人,对《楚辞》应该是比较了解的。 但是既然了解《楚辞》,就不可能不清楚“虎兕”一词所代表的意义。 如果这处改动出自弘晓之手, 他就不可能在改换违碍之语的同时又换上另外一个碍语。

那雪芹或脂砚能否在短时间内拿出一部没有问题的书呢?这里涉及一个很值得注意的问题,就是弘晓的抄书方式。 据吴恩裕考证,“残抄本抄者共甲、乙、丙、丁、戊、己、庚七人。 他们抄书时,每人各分抄一页。 这说明:或者原底本还没有装订成册,或者过录者抄书时把已订成册的本子临时拆散。”[19](235)如果原底本尚未装订成册的话, 需要临时改动的部分就直接把那一页重抄替换即可, 因此改本出自曹雪芹亲笔或脂砚斋之手也并非绝无可能。

甲戌本凡例称:“此书不敢干涉朝廷。 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 ”[2](3)这一说法不就与书里面实际所表现的内容抵触了吗? 实际上,“不敢干涉朝廷”之类的说法是作者故意欺瞒人的手法,在书中依然有很多类似的例子。首先就是对时代的模糊处理,“无朝代年纪可考”[1](4)“太平不易之元”[1](1107)等皆是。其次,称此书无关政事,如“毫不干涉时事”“非伤时骂世之旨”[1](6)等。 又次,还要时不时颂圣一番,如“可见当今的隆恩。 历来听书看戏,古时从未有的”[1](208)“当今至孝纯仁, 体天格物”[1](209)“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1](877-878)等。 在文字狱大盛的时代,这种写法显然是为了转移统治者的注意力, 但作者这种刻意的处理方式恰恰说明了书中确实有需要掩盖的内容存在。 再者,颂世之中也有对当今统治者的调侃,如把满人政权称为“大舜之正裔”即是一例。 尽管作者说并非“伤时骂世”,但是书中“弄权”、草菅人命的各种社会的黑暗面触目皆是, 这哪里像圣明之君统治下的社会! 因此元春判词会影射政治也就毫不奇怪了。

此外,从元妃之死的种种伏笔来看,恐怕并非如续书所言为自然死亡。前面所提到的爆竹的意象,有粉身碎骨之意,暗示了元妃下场应该是相当悲惨的。而元妃省亲时所点的戏文也有暗示作用, 第十八回中元春点的第二出戏是《乞巧》,脂评曰:“《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24](365)杨玉环死于非命,且杨妃之死与政治密切相关, 这里可能就是暗示元妃也是由于政治问题而被杀。 有论者以为元春应该跟杨贵妃一样是死于兵变, 笔者认为此处类比仅是由于二人身份地位的相似性, 并不宜将二者的生命历程完全等同。 而杨贵妃恃宠而骄,任人唯亲,在历史上留下了骂名, 作者怎么可能会将元春与杨妃直接等同起来呢? 还有人通过宝钗对宝玉的讥刺认为杨国忠指的就是贾宝玉,这无疑是将宝玉和元春一笔抹倒了,恐怕是不合作者之意的。

元春的图画的是“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1](76),“弓”谐音“宫”,“橼”谐音“元”已是学界共识。 而“香橼”挂在“弓上”则暗指元春一生荣辱都系在宫中。甲戌本眉批特别指出:“此回悉借其法, 为儿女子数运之机,无可以供茶酒之物,亦无干涉政事。 ”[2](70)在此处强调“无干涉政事”,恰恰说明了与政治有密切关联,为元妃死于政事提供了又一力证。有人认为“弓”指战事,元妃应该死于战争,而从整部书来看,似乎不会明写战争之事。 根据第一回透露出来的创作原则,似乎不会明写政事,只是“大旨谈情”[1](6)而已。 如果八十回后果有战事,应该也只是侧面描写,而且只能是在对外邦作战中获胜, 而不太可能会涉及战乱导致朝廷内乱、元妃被杀的内容。而“弓上挂着香橼”被解释为元妃自缢或者被弓勒死,似乎引申太过。元妃具体的死亡方式由于没有相关材料, 只能暂时存疑。所以,这里用“挂”来形容元妃与宫廷联系的密切似乎较为合理,这也暗示了元妃之死与宫廷内乱有关。

在《恨无常》一曲中的暗示则更为明显:“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 眼睁睁,把万事全抛。 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1](82-83)这里不仅仅暗示出元妃是暴死、冤死,而且暗示了元妃死于政事。 “须要退步抽身早”一句突出了政局的险恶,当是元妃用死换来的教训。脂批称“悲险之至”[2](75),“悲”指元春的命运,“险”则指政治的险恶。“望家乡,路远山高”一句应是艺术化的表达方式,指的是元春与父母阻隔,即使相距不远也难以相见,未必指的是元春死于宫外,离家遥远。这也可与“弓上挂着香橼”一句的含义相互印证。

根据“虎兔”和“虎兕”的共同意义指向和对元妃死亡的推断可知, 判词最后一句实际上点出了元春的死亡时间和死亡的原因。我们可以进一步推测,贾府最后被抄家,也与元妃之死有着密切的关系。贾政可能没有听从元春的劝告,从政治中及时抽身,最后落得个家族破败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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