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族鼓楼的审美之维
2021-11-28杨炜竹
杨炜竹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072)
侗族是一个具有独特的审美经验的民族,其在长期的社会生产活动中,创造了享誉世界的民族曲艺文化以及独具个性的建筑文化。而能够将此二者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的文化空间,无疑是侗族的鼓楼演绎场。在南部侗族方言地区,鼓楼与侗家人的生活息息相关。可以说,鼓楼是侗家人团结和谐的象征,是侗族吉祥兴旺的象征,是整个侗族文化的缩影。作为侗族族群精神文化的重要标志和侗族重大族事活动的议事中心,鼓楼是一个村寨的丰碑,它先于村寨而立的建筑秩序,充分体现了“先有鼓楼后有侗寨”的文化意义。与此同时,它不仅展现了侗族人民高超的建筑、绘画和雕塑艺术,同时也凸显了侗家人对美的追求和感悟。具体说来,侗族鼓楼的美主要体现为空间形态、内在意蕴以及和谐的文化理念。
一、侗族鼓楼的空间美
就西南少数民族的居位空间与建筑空间而言,侗族鼓楼就像一个民族的文化名片,将“自我”与“他者”从空间形态上予以区分。因而,在认识不同民族的文化差异时,“空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维度。正如周宪教授所说,“空间无处不在。空间是生命的存在方式,也是理解这一存在方式的途径。人人皆生存于空间之中,离开了空间经验,人将对世界万物乃至人自己无法理解。”[1]正是如此,为我们审视不同民族之间的文化异质性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例如,西南地区的侗族以及侗族的鼓楼文化。侗族主要分布在贵州的黎平、从江、榕江、玉屏等侗族聚居区域,以及广西壮族自治区的三江侗族自治县、龙胜各族自治县、湖南省通道侗族自治县等地的侗族聚居区。在这些聚居区分布着近千座不同历史时期的鼓楼建筑。所谓的“鼓楼”,因在楼的顶部放置有一面用于通风报信、聚集议事的木鼓而得名。从这些侗族村寨的历史来看,侗族鼓楼作为西南少数民族的一种古老建筑样式,历史悠久,影响悠长。由于侗族鼓楼建于寨子中央,且又高岸挺拔,从远处观之,宛如一个村寨的“丰碑”,令人肃然起敬。
首先,从整个村寨的空间鸟瞰图来看,侗族鼓楼的“高岸挺拔”无疑具有一种标志性的美感。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凯文·林奇教授认为:“标志物是观察者的外部观察参考点,……如果标志物有清晰的形式,占据突出的空间位置,它就会更容易被识别,被当作是重要事物。”[2]鼓楼是侗寨最高的建筑,其外形雄伟壮观、端庄稳重、鳞次栉比。侗族款词如是赞美鼓楼:“鼓楼高威威,顶上盖瓦砾。檐下垂玉珠,结实又雄伟,百样美!”[3]122-123对于侗族村寨来说,鼓楼是独一无二的。一个侗族村寨或者一个房族,拥有一座鼓楼,如享誉国内外的黎平县肇兴侗寨因有五大房族故建有五座鼓楼。作为侗族村寨的一个象征性建筑,侗族鼓楼与周遭侗族村民的干栏式民居建筑、风雨桥、戏台等建筑物在视角空间、建筑年代和体型大小上进行对比,形成了一个极易被人识别的意象,彰显出一种神圣而威严的自豪感。再者,由于鼓楼承载了侗寨历史,拥有了一个符号、一段记忆或某种意蕴,其标志物的地位是实至名归的。当然,鼓楼作为侗族村寨建筑的标志性元素,空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不管是从远处眺望或者是从高处俯瞰侗寨,首先映入眼帘的必定是鼓楼。
一般而言,鼓楼在建造之初,正面都会建有面积达数十平方米甚至几百平方米的鼓楼坪和水塘。鼓楼坪便于人们欢歌载舞,水塘便于鼓楼发生火灾时取水灭火。鼓楼周围的建筑元素一般都会在距离和高度方面作退让(保持一定间距,不能高于鼓楼),与鼓楼建立起局部的对比。这种空间的退让和宜人的尺度,与“高威威”的鼓楼形成对比,引人注目而且令人愉快。侗族鼓楼的形象特质不仅成为外在形象美的标志,更是成为特定文化符号与审美内涵的物化载体,具有从“能指”到“所指”的深层结构意义。而空间与距离则成为凸显意义的良好策略,也是促使主体生成美感经验的中介。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认为,身体和空间之间构成独特的“意向性”审美关联,主体通过身体的视知觉空间经验完成面向世界的审美感知,而其中的空间位置、空间场所和空间符号正是作用于身体感知,形成身体空间审美的“表层结构”。从“表层结构”的空间关系而言,鼓楼占据着突出的空间位置,并且呈现出和谐对称、精致壮观的审美形式,这些涉及到主体视知觉的“距离”“空间”审美感知;从“深层结构”的深层审美意蕴而言,鼓楼作为独特的文化符号,凝练出穿越时空的心理审美体验。
其次,从鼓楼自身的结构比例与空间形态而言,合乎规律的层次美异常分明。具体而言,从建筑选材到建筑结构,匠师们都会遵循“美的规律性”,且将侗族人民的民族精神和集体记忆物化于鼓楼之中,使鼓楼“具有内在慑人心魄的神圣美,又具有观赏价值的雄浑美与壮观美。”[3]123自古以来,侗家人都把杉树当成庇佑福荫的吉祥物,因而建造鼓楼的材料都用杉木,建造的鼓楼样式也与杉木树形神似。“远看有宫式建筑的浑厚雄伟;近观各部构配件和细部尺寸合符人之视觉常规。”[4]从外形来看,鼓楼的造型既像一把半开的雨伞,同时又像一棵挺拔的杉树,下大上小,美观别致;从内部结构来看,鼓楼虽然结构复杂,但错落有致、层次分明,纵横轴线完全呈对称、平衡状态,层与层之间、柱与柱之间、枋与枋之间、檩与檩之间、椽与椽之间、角与角之间巧妙地组合布局在平面方形的建筑空间里,上下呼应、左右衔接、严谨对称、相得益彰。且层与层之间距离相同,基本上都在一米左右。从下往上,每一层的面积呈梯状等分逐渐缩小,使观者能够看到鼓楼全貌。
侗族鼓楼有独柱鼓楼和多柱鼓楼之分。独柱鼓楼主要有贵州黎平县岩洞镇四州侗寨鼓楼、述洞鼓楼和广西壮族自治区三江侗族自治县独洞鼓楼三座。其造型是鼓楼正中一根硕大的主柱直伸亭顶。主柱直径约50厘米,周长接近2米。外围还有两层边柱,每层8根,呈对称形状围绕在主柱四边。在主柱和边柱底部,还垫有雕刻着花纹的石墩,用于防潮。多柱鼓楼在黎平、从江、榕江、三江等县均有分布。多柱鼓楼又以4根主柱、12根边柱和8根主柱、12根边柱居多。不管是主柱还是边柱,基本上都是双数,目的就是为了对称,也便于承重。4根主柱的为直立向上直至顶端,如黎平县岩洞、三龙、竹坪等地的鼓楼。8根主柱的为斜立向上直至顶部,如从江县的高增、增冲等地的鼓楼。不管是独柱鼓楼还是多柱鼓楼,从外观上看,都是由下至上逐层等分缩小,形成上下檐层叠形状;从楼内往上看,鼓楼都是以主柱为中心,大小不一的木枋斜穿叉套,交错于主柱。只不过多柱鼓楼是中空的,空间显得大而散,而独柱鼓楼因受正中间的大柱子影响,空间感微弱。但两种鼓楼都具有较强的空间美的表现。
在空间美学的视域中,空间不仅仅是机械的、被动的物质性存在,而是成为蕴含独特情感话语和审美意蕴的符号存在,并具有本体性存在价值。法国美学家巴什拉就将精神分析学、现象学理论以及空间诗学进行结合,拓展出空间符号所表征出的文化记忆、审美体验以及精神梦想等话语。比如橱柜、抽屉、贝壳等“碎微空间”不仅具有精巧动人的空间形式,而且也代表了主体与世界、心灵及自身的诗意关联。巴什拉所倡导的空间,正是主体“向内”的精神空间,是一种借助于空间符号而形成的纯粹存在的想象空间。侗族鼓楼整体结构的层次性表明,空间已经成为侗家人活动的布景,一个可以自行设计制造和掌握的舞台。鼓楼“空间的构造,以及体验空间、形成空间概念的方式,极大地塑造了个人生活和社会关系。”[5]
第三,从整个村寨各个建筑物之间的空间关系来看,侗族鼓楼凸现了侗族村寨的整体性美感。在南部侗族方言区的侗族村寨里,除了鼓楼,其他建筑物也较多,如寨门、花桥、民居、戏台等,“他们共同构成了侗族的村寨,缺一不可。”[6]鼓楼与花桥(侗学研究者称之为风雨桥)、民居、凉亭、戏台、寨门、禾晾等相结合,凸显了侗族村寨较为完整而多样的建筑文化空间。其中,鼓楼作为整个村寨的圆点,其它建筑物都是围绕这个中心点建造而成。它们之间相映成辉,互为犄角,构成一幅完美的建筑画卷,彰显出侗族传统村落建筑的整体美感。在侗族村寨这个空间里,立于村寨入口处的寨门是第一道风景,也是侗家人迎亲送客的地方,具有村寨标志和地域界定的功能;花桥是仅次于鼓楼、最具有侗家民族风格的传统建筑,也是侗寨连接外界的桥梁,同时还是侗家人劳作之时歇脚、躲雨,闲暇之时下棋、聊天、乘凉的场所。花桥实际上是廊、亭、楼、阁、台的空间形态集合体,其结构艺术与造型艺术达到了高度的统一,使人在寻视中感觉到极强的旋律感;民居普遍围绕鼓楼而建,主要是“干栏”楼房,一般是一幢三间两层或三层楼,一楼圈养牲畜,二三楼住人。侗族民居普遍建有廊台,因而又有“吊脚楼”之称;戏台是侗家人演唱侗戏的场所,造型与侗族民房类似,是一种吊脚楼式的木结构建筑,用杉木木集接穿斗拱而成。戏台一般建在鼓楼旁边或正对面,也有建在鼓楼里的。此外,廊台、凉亭、禾晾等建筑也各领风骚,尽显侗族建筑本色。
虽然侗族的这些建筑风格千姿百态,但用材基本相同(都是用杉木材质),彼此之间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建筑整体,它们相互依存,表里呼应,体现了侗族传统建筑的整体协调与和谐。这些建筑“以鼓楼为纽带,把绿色空间(溪之流)、青色空间(山之高)、蓝色空间(云之浮)、褐色空间(民居及各类建筑)和人文空间(歌者歌、舞者舞)这五大空间要素,构筑成一个完整的侗寨整体建筑空间。……这样美的建筑及其空间,古今中外,其审美结果只有一个:和而不同,美美与共。”[7]30-31此种“美美与共”的整体化空间形态正如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所提出的空间“家园意识”,倡导天、地、人、神“四方”合一的宇宙观念。主体的家园意识不仅具有现实意义的民族身份认同等文化意义,更是充满了“形而上”哲学思辨色彩的存在追问。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认为,主体在家园中的“此在”包含着栖居、居住、依存等内涵,需要家园、大地和整体化“四方”空间的承载与保护,更需要艺术与“真理”世界的澄明,从而给主体提供精神的诗意家园。所以,空间就与主体的存在息息相关,并且实现自然与主体、物质与精神、现实与审美之间的“审美共通感”,建构出更为宏大的意义世界。
二、侗族鼓楼的意蕴美
黑格尔认为:“遇到一件艺术作品,我们首先见到的是它直接呈现给我们的东西,然后再追究它的意蕴或内容。”[8]21侗族鼓楼作为少数民族的一种建筑文化形态,是“侗族空间音乐和时间音乐交织而成的一曲交响乐。”[7]60侗族鼓楼外形高大挺拔,建筑工艺精妙绝伦,民族气息淳朴浓郁。在侗乡,有民谣盛赞:“锦鸡翅膀凤凰尾,比不上侗家鼓楼美”。侗族鼓楼的美,最直观的就是柱、枋、檩、椽纵横交错的木质结构,太阳照射下熠熠生辉的仿古青瓦,翼角、顶层屋脊、檐下以及门枋上栩栩如生的雕塑,封檐板上琳琅满目的彩绘,这些无不凸显出侗族鼓楼的艺术美特质。
首先,侗族鼓楼的内部构造鳞次栉比、井井有条,给人以一种匀称而和谐的感觉。各种构件之间所受的承载量基本均衡,在构架上的分布也较为合理,柱与柱之间对称排列,枋与枋之间等分摆放,檩与檩之间整齐划一,椽与椽之间相得益彰,瓦与瓦之间无缝衔接。可见侗族鼓楼的建造匠心独具,在主次关系上有着很大的灵活性,空间感很强,充分体现了侗族传统木质建筑在穿斗式结构上得到了创新与发展,彰显出侗族鼓楼别样的艺术美感。正如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所言:“它的形式是些外在自然的形体结构,有规律地和平衡对称地结合在一起,来形成精神的一种纯然外在的反映和一件艺术作品的整体。”[9]17黑格尔在《美学》中提出了“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理论,并系统阐释了“美的理想”的概念。而典型的艺术形象、辩证统一的理想性格以及生动丰富的文学艺术文本则构成“美的理想”的良好呈现。黑格尔立足于艺术史的变迁以及理念的辩证演化,认为典型形象正是体现了形式美的均衡、性格的完善以及形式的和谐,并进而实现感性与理性的统一。“每个人都是一个整体,本身就是一个世界。”[8]303而侗族鼓楼的内部构造不仅实现形式功能的完善,而且也实现了诸如黑格尔所认为的艺术理念理想,凸显形式结构的和谐与美感的自由。
其次,侗族鼓楼的内饰符号精妙绝伦、独具匠心。鼓楼建好后,侗家人往往会对鼓楼内部进行装饰,以此来向客人展示村寨的精神面貌和物质特性,彰显整个村寨的“脸面”。在众多的装饰中,雕塑是侗家人艺术创作灵感的源泉,是存在起源于侗家人的心灵内部的一种创造性活动。黑格尔认为,作为一种艺术产品,其初始的需求和心愿体现出他的观念和思想,就好像是人的内心世界要用语言进行表达,才能使他人心领神会。所以,呈现于人们视角感官的艺术作品既要体现出他的内在意蕴,同时还要把他的外貌和特征“表现成为使人看来不只是直接存在的现实界中的一件事物,而是人的思想和精神的艺术活动的产品。”[9]33黑格尔认为美的本质源自理念的感性显现,理念是独立于自然世界之外的本源性存在,并演化出自然的物质世界和主体的精神世界,而自然美与艺术美则是理念自身不断演化、变迁的结果,并且需要通过特定的审美形式进行“显现”与表达。由此,艺术中的形式美感、悲剧冲突、形象塑造、理想性格等就得以凸显。这一方面印证了主体的审美理念与精神世界,成为具有主体性特质的审美体验;另一方面也表征出具有“集体无意识”层面的文化心理结构。
侗族鼓楼的雕塑作为一种艺术品,大致分为泥塑(含陶塑)、木雕和石刻三种类型,所用材料主要有石灰、桐油、藤条(捣烂备用)、糯米浆以及相关纤维材料。泥塑主要用在鼓楼一层正门额首的二龙戏珠,如黎平县纪堂鼓楼、肇兴鼓楼、岩洞镇公邓鼓楼和沙涛鼓楼、从江县高增鼓楼、榕江县三宝鼓楼、湖南通道的马田鼓楼等。最为著名的是马田鼓楼的泥塑。该鼓楼最早建于清朝顺治年间,1950年村民集资重修。在鼓楼四面瓦檐上,非常对称地泥塑着飞龙、麒麟、雄狮、鳌鱼、奔驴以及凤凰、孔雀等侗家人认为吉祥的动物图案,堪称侗族鼓楼艺术作品中的上乘佳作。而在鼓楼阁檐上雕塑的“八仙过海”“十八罗汉”和“龙凤呈祥”则是鼓楼中最为常见的艺术作品。木雕常用于鼓楼的梁枋、栏杆、窗棂和柱头上,以较为温顺的动物和植物居多,如:鱼、鸟、虫、猴、兔、蛇以及花草、人物形象等,这些雕刻艺术造型大方美观、风格古朴典雅,很受人们喜爱。如从江县从江鼓楼、增冲鼓楼、小黄鼓楼、高仟鼓楼,黎平县黎平鼓楼、堂安鼓楼等的翼角、檐棱、脊顶、瓦面多处区域都雕刻有侗家人喜爱的动植物以及人物形象。这些雕塑艺术形象逼真,表情丰富,憨态可掬,堪称侗族民间文化的瑰宝,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石刻通常是在鼓楼底柱的石墩上,其主要形象多为狮子、老虎、飞龙和鸡。这些石狮、石虎、石龙和石鸡造型在侗族匠师娴熟的雕刻技艺下,被刻画得栩栩如生、以型传神,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其审美价值足以与雕塑、绘画媲美。
第三,侗族鼓楼的艺术画像维妙维肖、栩栩如生。绘画作为侗族鼓楼装饰艺术主要组成部分,是侗族人民生活的艺术再现,是侗家人心灵的祈盼与寄托。绘画与雕刻密不可分。“绘画在物质空间方面,当然比雕刻更加抽象。但是这种抽象性远远不是由于纯粹任意性的压缩或是人的技能够不上描绘自然及其产品,而是由雕刻向前发展所必然要迈进的一步。”[9]230绘画旨在表现侗家人“丰富的内心生活中经过特殊具体化的多种多样的细节。”[9]233侗族鼓楼上的绘画基本上以彩绘为主,主要用在鼓楼封檐板和板壁上。这些画千姿百态,五彩缤纷,既有各种男女人物造型,也有多样村民生活写真;既有现代化的车辆样式,也有古代传说故事图画;既有活灵活现的龙凤孔雀,也有形象逼真的兽禽鱼虾;既有婀娜多姿的花草山水,也有喜庆热闹的风俗节日。鼓楼的绘画艺术有两种功能:一是五颜六色的彩绘可以防止鼓楼材料特别是封檐板、板壁受雨水侵蚀和太阳暴晒;二是对封檐板、板壁起到美化装饰的作用。
侗族鼓楼基本都有彩绘图案,只不过因鼓楼建造的时间长短而显得明暗有别。一些建造时间较近的鼓楼,其彩绘图案自然鲜艳夺目。如29层的从江鼓楼、43层的黎平鼓楼,这些鼓楼彩绘看起来就非常醒目。建造时间较长的鼓楼,彩绘图案则显得模糊不清。如岩洞四州独柱鼓楼、竹坪寨简鼓楼,都因建造时间长,破损严重,封檐板上的彩绘已难寻踪迹。鼓楼的彩绘多种多样,令人目不暇接。如:从江县增冲鼓楼的檐阁下,就彩绘有龙、凤、鱼、虾、蟹等动物图案。高增鼓楼17层檐板上都有彩绘图案,其中第一层彩绘有侗族“为耶”、“月堂对歌”、劳作、纺纱、美女图案;第二层彩绘有挑禾、摘禾、绣花、牵纱、吹芦笙;第三层彩绘有斗牛;第四层彩绘有猴、牛、马、猪、羊等;第五层彩绘有龙凤、鸟、兽以及山水、树木等。黎平县岩洞岑翁鼓楼第一层彩绘有“双龙戏珠”、农民犁田、放牛、抬树、锯树、砍树、凿眼;第二层彩绘有“龙凤呈祥”图案以及老鼠、鸡、羊、猴、蛇、马、牛等动物;第三层彩绘有吹芦笙图案以及马、驴、羚羊、大象、鱼、花卉等;第四层彩绘有恐龙、袋鼠、虎、马、虾、喜鹊、鸳鸯、凤凰;第五层彩绘有斗牛场景以及马、羊、花卉、小草等。侗族鼓楼的这些彩绘图案,不仅向人们展示了侗族人民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也充分彰显出侗家人始终如一的图腾崇拜观念,同时还鲜明地表达出侗家人主张“和为贵”的处世哲学思想。
侗族鼓楼上的“雕塑和绘画通过塑造和描绘瞬时的外部形象,并以此表露内在的感情。”[10]侗族鼓楼的这种建筑技艺构成了一种整体的美,传达出不可分割的艺术整体。这种精湛的手艺和奇特神秘的建筑方式也得到了众多国内外建筑大师的称赞,如著名古建筑史家罗哲文称赞鼓楼时指出,侗族鼓楼的外部造型“密叠的层檐,划破云天的尖顶,都带着密檐式高塔的意味。……在我国古建筑艺术中可称得上‘佳作’。”[11]可以说,侗族鼓楼那种惟妙惟肖、形象逼真的装饰艺术“令人吮吸到了侗族特有的人性自然美。”[12]
三、侗族鼓楼的和谐美
就文化的本质论说,建筑“具有实用、认知、审美有时兼崇拜诸种社会功能,一般地渗融着艺术等人文因素的科学技术。”[13]据侗族史料记载和侗学家考证,最初的鼓楼仅仅用于宗教活动,鼓楼一楼数十平方米的大厅和鼓楼正前方数十乃至数百平方米的鼓楼坪,“完全满足侗族先民精神信仰活动及公众交际活动的空间需求。”[7]33-35后来,由于社会发展,侗家人集体礼仪活动日渐频繁,侗族鼓楼的功能也日趋完善,进而发展成为侗族族群集体活动不可或缺的重要场所,成为侗民族集体经验的文化承载体。侗家人不管是击鼓传信、娱乐聊天、摆古颂今、寨事商议,还是知识传授、侗歌展演、规约宣讲、迎宾送客等礼仪性的集体活动,无一不是在鼓楼进行。侗族鼓楼因为其特殊的、多样性的社会功能,把侗族大众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同喜同乐,遇事集中商讨,有歌众人传唱。鼓楼基本上成为了侗族人民时代、地域和精神最忠实的历史记录。可以说,侗族村民在鼓楼内所开展的集体聚集活动,展现的也是一种集体认同,而鼓楼作为这种集体活动的空间场域,理所当然地也就成为了一种具有活力的传承集体认同意识与发挥功能的有机体。“在鼓楼中所进行的种种民俗文化事象,使村落成为民俗传承的生活空间。”[14]这些在鼓楼内进行的各项约定俗成的集体性礼仪活动,使侗族社会一直处于和谐发展的进程中,呈现出侗族人民建立在一套和谐的秩序之上的美感,充分彰显出侗族鼓楼所独有的韵律和张力。
民族的身份认同感构成凝聚文化记忆、传播民族文化的重要方式,并且生发出具有情感与审美意义的文化文本。鼓楼一方面以精巧的造型和富有民族感的审美形式激发主体的审美认同意识,在审美接受中获得共鸣体验。另一方面,鼓楼也表征出侗族人民在物质生产劳动和历史文化变迁中的民族集体文化,具有符号象征的意义。侗族人民在长期的社会实践活动中,不但以自己敏锐的智慧建造出鼓楼,而且还使其成为了“整个侗族文化的聚焦点和传播地,体现了一种文化的和谐。”[15]侗族鼓楼的集体聚集性功能,实质上就是一幅侗族人民和谐美好的生活画卷。侗族节日众多,如:“春节”“关秧门”“六月六”“吃新节”“相思节”“平安节”等,在这些节日里,鼓楼聚集的人比肩接踵,几乎是里三层外三层。特别是祭萨节、春节、六月六这三个节日,家家户户都关门闭户,全部来到鼓楼及鼓楼坪参加活动,造成万人空巷的场面。在南部侗族方言地区,每年春节热闹非凡,处处笼罩着一股喜气洋洋的氛围。特别是每年春节初一至初十之间,各村各寨根据自己地区的习俗到鼓楼开展侗族大歌演唱、踩歌堂等活动。以黎平县坝寨天甫洞为例,在春节迎接萨岁进堂唱歌时特别热闹,可说是人山人海,男女老少都会参加,活动至少要进行三天以上。当然,侗族鼓楼的集众议事、宣讲款词款约、宣传村规民约都要求每户人家要有人到场的,特别是当家的男人,没有特殊事情不能缺席。而举行交谊歌舞、摆故事聊天也是人数众多的集体性活动,参加者有一定的年龄区分,年轻人多会参加交谊歌舞,特别是“多耶”对歌。而摆故事聊天的多为上了一定年纪的老年人。此外,鼓楼还有击鼓报信、迎宾送客的功能,人数却要少很多。
侗族人民在鼓楼里举行的这些集体性活动,是一种人员众多的聚众行为,没有专门的人维持秩序,但人们都能够自觉遵守规约,和谐相处,基本上不会在鼓楼里发生矛盾,更不会出现打架斗殴的行为。侗家人团结友爱、相互尊重、和睦相处的文明风尚就是在这样的集体氛围里逐渐形成并长期延续下去的。正如一首流传较广的侗族款词所言:“独木不成林,滴水难成河。一根棉纱容易断,十根棉纱能把牯牛拴。三人同行老虎怕,一人走路猴子欺。”[3]20这首词体现出的正是侗族人民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积累的宝贵经验,同时也彰显出侗家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审美观念。长期以来,侗家人“把维护集体利益,团结协作,和谐共生作为行为规范,作为一种道德上的追求、审美追求。”[3]21
结 语
在长期的生产与生活中,侗族人民在鼓楼建筑中逐步积淀了空间美、意蕴美与和谐美的文化内涵,并使其承载了侗族特有的文化特色和审美理念,进而传递着侗族人民的思想感情和艺术情趣,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我们在认识侗族的建筑文化时,又要与它的曲艺文化、习俗文化等文化形态相结合。基于如此意义之上,才会明白“鼓楼建筑艺术完全超越了起居建筑的意义和范畴,站在群体意识和生命意识的高度,将群体精神寓意于建筑艺术的现象之中,使楼文化融合种群性格、民族精神和历史于一楼,充分展现出建筑艺术的意义和象征。”[16]正因为如此,有学者曾明确指出:“作为民族村寨和族姓的标志,鼓楼在侗族人民心中具有一种至高无上的神圣地位。”[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