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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林致沈从文的一封信

2021-11-27王凯

书屋 2021年11期
关键词:青岛大学王林冀中

王凯

沈从文先生没有读过大学,后来却当了大学老师,在学校里主要教授文学创作和中国小说史等课程。人们常说大学不是培养作家的,作家是社会培养的,这话有些道理。沈从文的得意门生、著名京派作家汪曾祺也曾经谈过类似的问题:“他(指沈从文)教的学生后来成为作家的也极少。但是也不是绝对不能教,沈先生的学生现在能算是作家的,也还有那么几个。”汪曾祺所说的“有那么几个”作家中就包括王林。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期,王林在国立青岛大学读书,师从沈从文先生。全面抗战爆发后,王林与老师失去了联系,直到1946年8月间,王林在《大公报》读了沈从文的《忆北平》一文,方才了解了老师这几年的行踪。王林马上给沈从文写了一封信,向老师汇报了自己的工作和创作情况:

沈从文师:

抗战八九年(编者注:指“七七事变”后的全面抗战,下文同)来,我就在镜框中的冀中区了。政协决议后曾一度欢喜,梦想旧友重逢,旧地重游。但不幸一切高兴皆被专制魔手扯碎。前传闻一多先生噩耗,今见《大公报》上《忆北平》一文。真是万感交集!

八九年来在东洋造的枪炮下打圈子,今后还得和美国造的新式武器决雄雌。但是人民不会败北。身临敌后八年抗战的人才更加相信人民一定要胜利。

胜利后我才知道一些外间的事。这里有几个曾在事变前与你通过信的青年,对你永远抱持温暖。解放区虽被敌伪频繁扫荡、剔抉、点线监视和封锁,新文化事业却异常活跃。在早先最危困时,油印文艺期刊四千多份,供不应求。而今应用铅印,仍不能不令买主有向隅之感。

一九三九年冬曾见祖春一面,他在《新华日报》华北版,现不知情形如何。我在这期间写作也没有忘。剧本、短篇之外,写过长篇《平原上》(一九三九年冬),《腹地》(一九四三年),皆约二十五万字。惜前者被敌烧。后者近拟重写。并想定再写一部《点线间》。

抗战初期没有妄想能活到今天。抗战胜利后的今天,又不知道美造武器和土造土皇又不知把中国败成什么样子。

俞珊女士来张市正为北平梨园募捐大玩票。

如果可能,我希望你也能来看看这些满脸黄土,却又满腹决心的庄稼汉们。这里不缺少你们“虎雏”似的湖南人。这些人在另一生活另一姿态上,或者会成为你的小说中人物的另一代。

是否抵平?念念。

复信交河间《冀中导报》社转。

这封信是王林在冀中所写,主要向老师汇报自己的情况,并提及沈从文熟识的几位朋友。信虽然不长,却包含了相当丰富的信息,对于今天的文学史研究者来说,是一份难能可贵的历史资料。

书信作者王林是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1909年出生于河北衡水,1930年以“王弢”的名字考入国立青岛大学外文系,随之担任了青大的中共地下党支部书记,其间发展了同学俞启威(黄敬)入党,并组织了“海鸥剧社”,演出进步话剧。新中国成立后王林曾任天津市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天津分会副主席、河北省文联副主席,1984年去世。

此间沈从文也应青大校长杨振声之邀担任青岛大学国文系讲师,主讲“中国小说史”和“小说创作”。爱好文学的王林非常高兴,便以旁听生身份选修了沈从文的课程,当时青大文学院院长兼国文系主任是闻一多,学生们对其都非常熟悉,所以王林在信中还专门提及。关于师生间的这段交往,沈从文后来回忆说:“二十一年(1932年)我在某某大学教小说习作,起始约有二十五个人很热心上堂听讲,到后来越来越少,一年以后便只剩下五个人了。五个人中还有两个是旁听的。”沈从文所说的这两个旁听生中,其中一个就是王林。

在沈从文指点下,王林很快就创作出了短篇小说《岁暮》,后经沈从文推荐,发表于当时颇有影响的文学刊物《现代》杂志,然而此时王林因领导学潮被学校除名,已经离开了青岛大学。1933年7月,沈从文也离开了青大,与杨振声一起主编《大公报》文艺副刊,其间曾发表过王林的《这年头》等作品——这份小小的资料,说明此时师生之间还有联系。

1935年初,王林将他新创作的长篇小说《幽僻的陈庄》送给沈从文,希望得到老师的点拨。沈从文读后写下了《〈幽僻的陈庄〉题记》一文,文章刊于1935年3月10日第1卷第6期的《水星》上,后收在《沈从文文集》第11卷。《〈幽僻的陈庄〉题记》前半部分回忆了在青大教授“小说习作”的经过及其感想,后半部分着重评论了王林的作品。沈从文在文章最后说了这样一段话,我们从中可以看出他的态度:“现在他(指王林)把他写的一个长篇给我看,这四百面的长篇巨制,据他说来还只是计划里四部曲的一部。看完了这个作品,我很感动。他那种气概就使人感动。对于这个作品的得失,读者的批评说得一定更中肯。一个为都市趣味与幽默小说小品文弄成神经衰弱的人,是应当用这个乡下人写成的作品壮补一下那个软弱灵魂的。”

1937年,王林回到家乡冀中平原参加抗战,正如他在信中所言“我在这期间写作也没有忘”,王林先后创作了一系列反映冀中军民抗战的优秀作品,其中最有影响、命运也最坎坷的当属长篇小说《腹地》了。

《腹地》是王林在冀中平原的青纱帐、地道和老百姓炕头创作的。1942年“五一大扫荡”之前,冀中军区为了保存实力,准备撤到太行山区,王林也在撤退人员之列。可他为了获得更多的创作素材和体会,向上级要求留下,后经中共冀中区党委常委兼宣传部部长周小舟同意,王林留在了冀中。当部队撤到路西后,冀中军区政委程子华发现王林沒来,就派了一个小分队专门回冀中去接王林。当时王林随同群众打游击、钻地道、睡野地,住处不定,小分队费了一个多月时间才找到他。此时王林已化装得完全像个当地农民了,他没有随小分队回去,而是继续留在了冀中体验生活,《腹地》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完成的。后来王林回忆这段时光时动情地说:“因为敌人的点碉如林,汽车路、封锁沟密如蜘蛛网,随时随地都可能与敌人遭遇。我虽坚信最后胜利一定属于中华民族,但并不敢幻想自己能够在战火中幸存。我就这样,像准备遗嘱一样,蹲在堡垒户的地道口上开始了《腹地》的写作……写完一叠稿纸,就坚壁在地道里。”

但就是这部费尽了王林心血的《腹地》,还未出版便遭到批评,甚至还有人武断地提出:“在共产党领导下的地区,不能出版这本小说。”后来小说在周扬等人帮助下由新华书店出版,但刚一出版就被扣上了宣扬“人性”和自然主义的帽子,被屏蔽和遗忘了三十多年,直到1980年代中期才由解放军出版社再次出版,而此时王林已经不在人世了。

王林信中还提到两个人——祖春和俞珊,俞珊是王林好友的姐姐,“南国社”后期的一颗耀眼明星,因主演《莎乐美》而一举成名。1930年国立青岛大学成立后,俞珊随担任青大教务长的丈夫赵太侔到青岛居住,据台湾作家蔡登山在《民国的身影:重寻遗落的文人往事》一書中透露,活泼开朗的“莎乐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迷人的魅力,“迷倒了青岛大学的一群教授”,其中就有沈从文的身影。

信中的另一个人物“祖春”即刘祖春,是沈从文的凤凰同乡,1930年代中期在沈从文资助下到北大读书,其间经常到沈家做客,与沈从文最喜欢的小九妹沈岳萌产生了感情。许多年后,刘祖春对初见九妹时的情形仍历历在目:“从文的妹妹岳萌从东屋晚出来一步,掀开门帘,站在那里微笑,看着我这个刚从家乡才到北京的同乡年轻人。”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刘祖春准备去山西参加抗日游击队,1937年7月底的一天,他在沈家与九妹相见后便匆匆离去,孰料两人这次见面竟成永别。新中国成立后刘祖春曾担任过中宣部副部长、北京市委常委等职,2001年因病去世。

王林与沈从文之间的交往还有一段后续,“文革”结束后,在文坛上消失了几十年的沈从文重新引起了人们注意,其作品被译成日文、英文等多国文字出版,并被美、日、英等十几个国家和地区选进了大学课本。1983年2月,沈从文突患脑出血住院治疗,3月24日下午,王林在儿子王端阳陪伴下到老师家探望。

沈从文刚搬了新家不久,兴致勃勃地领着王林等参观了他的三居室,房子正对着前门外大街,最大的一间说是有十六平方米,因摆满了各种书籍,显得有些逼仄。当年的师生都已步入了老年,他们一起谈往事,谈养生,谈文学,谈书法,其乐亦融融。王端阳在《父亲和沈从文》(《新文学史料》2009年第3期)一文中对这次见面记述甚详:“沈老的头发白多了,但精神很好。父亲问他现在还能写作吗?他说不行了,连校阅都是老伴的事,另外还配了两个助手……当谈到凌子风要拍电影《边城》时,沈老非常直率地表示拍不好。他说去年四月回湘西一趟,老家全变了,他们很多知识都没有,怎么能拍好呢?他们的谈话想到哪说到哪,非常随意,轻松。”

这次相见后第二年王林就去世了,1988年沈从文也驾鹤西归,师生之间的这次晤谈成了他们的最后一次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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