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大师对朋友、学生及众生的关爱
2021-11-27钟书林
钟书林
据亦幻《弘一大师在白湖》记载,弘一大师在听静权法师宣讲《地藏菩萨本愿经》时,忽然当众哽咽起来,“泣涕如雨”,原因是弘一大师听到经文,想起了母亲的慈爱。大师难得的天性流露,感动了众僧,对亦幻法师触动尤其大。他说:“我平生硬性怕俗累,对于母亲从不关心,迨至受到这种感动,始稍稍注意到她的暮年生活。中间我还曾替亡师月祥上人抚慰了一次他的八十三岁茕独无依、晚景萧条到极点的老母。弘师对我做过这样浩大的功德,他从没有知道。……我想天下必定有许多如我之逆子,会被这部通俗注解感化转来,对于劬劳的母亲孝敬备至。”以往人们普遍认为“出家无家”,了无牵挂,甚至误认为出家人对俗世人多半薄情寡义。但弘一大师用事理告诉世人:出家并非绝情。佛家的慈悲万物、平等救度众生,与儒家宽厚仁爱,在弘一大师的精神世界中得到很好的融合、升华。
1918年,三十九岁的李叔同决定出家,号弘一。他在《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一文中回忆灵隐寺高僧慧明法师:
曾记得,在民国十二年夏天的时候,我曾到杭州去过一回。那时正是慧明法师在灵隐寺讲《楞严经》的时候。开讲的那一天,我去听他说法。因为好几年没有看到他,觉得他已苍老了不少,头发且已斑白,牙齿也大半脱落。我当时大为感动。于是拜他的时候,不由泪落不止。听说以后没有经过几年工夫,慧明法师就圆寂了。
民国十二年(1923),李叔同出家已五年,他猛然间看到慧明法师数年间苍老了不少,不由泪落。
刘质平是李叔同出家前后倾心关爱的学生。今《弘一大师全集》(修订本)中收录有李叔同致刘质平书信一百一十五封,是现存李叔同致学生书信作品中数量最多、保存最完好的。1915年,李叔同在劉质平人生最艰难的时候千方百计设法相助其完成学业,两人因此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今存两人最早通信即从这时开始:1915年9月3日。在这封书信中,李叔同安慰在老家养病的刘质平,并给予他百般鼓励。他说:
质平仁弟足下:顷奉手书,敬悉。尊状近若何,至以为念!人生多艰,不如意事常八九,吾人于此,当镇定精神,勉于苦中寻乐;若处处拘泥,徒劳脑力,无济于事,适自苦耳。吾弟卧病多暇,可取古人修养格言(如《论语》之类)读之,胸中必另有一番境界。
不到半月,李叔同又随即回信说:“顷接手书,诵悉。吾弟病势未减,似宜另择一静僻之地疗养为佳。家庭琐事,万勿介意。”在李叔同的鼓励下,刘质平逐渐走出了人生的低谷,并计划往日本留学,而李叔同又主动资助其留学费用,并在通信中对他百般宽慰和教导。以1916年8月19日李叔同给刘质平来信为例:
质平仁弟:
来函诵悉。日本留学生向来如是。虽亦有成绩佳良者,然大半为日人作殿军,或并殿军之资格而无之。故日人说起留学生辄作滑稽讪笑之态。
不佞居东八年,固习见不鲜矣。君之志气甚佳,将来必可为国人吐一口气。但现在宜注意者如下:
(一)宜重卫生,俾免中途辍学。(习音乐者,非身体健壮之人,不易进步。故每日宜为适当之休息,及应有之娱乐,适度之运动。又宜早眠早起。)
(二)宜慎出场演奏,免受人之忌妒。(能不演奏最妥,抱璞而藏,君子之行也。)
(三)宜慎交游,免生无谓之是非。(留学界品类尤杂,最宜谨慎。)
(四)勿跃等急进。(吾人求学,须从常轨,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矣。)
(五)勿心浮气躁。(学稍有得,即深自矜夸;或学而不进,即生厌烦心;或抱悲观,皆不可。必须心气平定,不急进,不间断。日久自有适合之成绩。)
(六)宜信仰宗教,求精神上之安乐。(据余一人之所见,确系如此,未知君以为何如?)
李叔同在出家前后,设法筹集资金,帮助刘质平完成学业,不使其辍学。其1917年3月书信说:“质平仁弟:来书诵悉。借假无覆音,想无可希望矣。(某君昔年留学,曾受不佞补助。今某君任某官立银行副经理,故以借款商量,虽非冒昧,然不佞实自志为窭人,于人何尤!)……不佞即拟宣布辞职,暑假后不再任事矣。……秋初即入山习静,不再轻易晤人。剃度之期,或在明年。”
从这封书信来看,李叔同早年也曾资助“某君”留学,此次为了不使刘质平辍学,他不得不向“某君”冒昧以求借款,最后却碰壁遭拒,李叔同却以“不佞实自志为窭人,于人何尤”自责,足见其博大宽仁的心胸。
1918年3月9日给刘质平书信说:“两次托上海家人汇上之款,计已收入。”1918年3月25日又去信说:“君所需至毕业为止之学费,约日金千余圆。顷已设法借华金千元,以供此费。余虽修道心切,然绝不忍置君事于度外。此款倘可借到,余再入山;如不能借到,余仍就职至君毕业时止。君以后可以安心求学,勿再过虑。至要至要!”
如此这般的仁者赤子深情,李叔同在出家之后一以贯之。他临终前依然不忘谆谆教诲后学僧众。律华法师是一名幼年学僧。弘一大师临终前给他书信一封:“朽人与仁者多生有缘,故能长久同住,彼此均获利益。朽人对仁者之善根道念十分钦佩。朽人抚心自问,实万分不及其一。故朽人与仁者长久同住,能自获甚大利益也。妙莲法师行持精勤,悲愿深切,为当代僧众中所罕见者。且如朽人心中敬彼如奉师长。但朽人在世之时,畏他人嫉妒疑议,不敢明言。今朽人已西归矣。心中尚有悬念者,以仁者年龄太幼,若非亲近老成有德之善知识,恐致退堕。故敢竭其愚诚,殷勤请于仁者。乞自今以后,与妙莲法师同住。且发尽形承侍之心,奉之如师,自称弟子。并乞彼时赐教诲,虽受恶辣之钳锤,亦应如饮甘露,万勿舍弃。至嘱至嘱!”信中对于律华法师今后的成长万般叮嘱。
1941年10月,弘一大师临终前,给青年居士李芳远书信一封,勉励他“仁者慧根深厚,举世无匹。深望自此用功,勇猛精进。朽人近来病态日甚,不久当即往生极乐,犹如西山落日,殷红绚彩,瞬即西沉。故未圆满之事,深盼仁者继成之。则吾虽凋,复奚憾哉”。
1942年,最后又书信说:“惠书诵悉,至为欣慰!见来书有唐人诗“西楼望月几回圆”句,知近境大进。音婴年亦喜此诗,今老矣,尚复如是。所恨蹉跎岁月,无所成就,愧见故人耳。仁者春秋正富,而又聪明过人,望自此起,多种善根。精勤修持,当来为人类导师,圆成朽人遗愿。谨稽首祝祷焉!”
这前后两封书信中,对李芳远寄予了很深的期望。弘一大师以“当来为人类导师,圆成朽人遗愿”,勉励李芳远精勤修持,颇见其良苦用心及其对后学英才的精心培养。
李叔同早年携家眷南下居于上海,以文会友,结交“天涯五好友”,其中有许幻园,以城南草堂安顿李叔同家眷。李叔同在这里度过了人生少有的欢乐时光。据李叔同学生丰子恺回忆说:“(李叔同)二十岁时陪了母亲南迁上海,住在……城南草堂。他母亲在他二十六岁的时候就死在这屋里。他自己说:‘我从二十岁至二十六岁之间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而在城南草堂读书奉母的‘最幸福的五六年,就成了他底永远的思慕。”1901年,辞别天涯五友,离沪北上,他写下《南浦月·将北行矣留别海上同人》:“杨柳无情,丝丝化作愁千缕。惺忪如许,萦起心头绪。谁道销魂,尽是无凭据。离亭外,一帆风雨,只有人归去。”
十多年后,他因送别许幻园而创作了《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这首歌凄婉动人,道尽别离的伤感与惆怅。后来,随着许家的家运衰沉,这房子也就换了主人。1926年夏天,李叔同到上海后,再次专程造访这处城南草堂遗址,触发无限感慨。丰子恺《法味》一文详细描绘了当时的情形。而弘一大师出家后的专程造访,体现了他对友情及生活的重视与留恋。旧地重游,物是人非,当面对出来招呼的精舍和尚时,弘一大师却淡淡地表示“我们是看看的”,“这房子我曾住过,二十岁年以前”。而“那和尚打量了他一下说:‘哦,你住过的。”这番对话,尽显弘一大师的淡雅、恬静、从容,正恰如叶圣陶《两法师》中所说:“他(弘一法师)似乎春原上一株小树,毫不愧怍地欣欣向荣,却没有凌驾旁的卉木而上之的气概。”
叶圣陶先生还回忆说:“决定不坐人力车,弘一法师拔脚就走,我开始惊异他步履的轻捷。他的脚是赤着的,穿一双布缕缠成的行脚鞋。这是独特健康的象征啊,同行的一群人哪里有第二双这样的脚。……似乎他的心非常之安,躁忿全消,到处自得;似乎他以为这世间十分平和,十分宁静,自己处身其间,甚而至于会把它淡忘。这因为他把所谓万象万事划开了一部分,而生活在留着的一部分内之故。”在叶圣陶先生眼里,弘一大师对书法也如同其待人一般:“就全幅看,许多字互相亲和的,好比一堂谦恭温良的君子人,不亢不卑,和颜悦色,在那里从容论道。就一个字看,疏处不嫌其疏,密处不嫌其密,只觉得每一画都落在最适当的位置,移动一丝一毫不得。”
刘质平回忆:“师入山初期,念佛诵经,中期宣讲律学,晚期从事著述,对于佛学上之贡献甚大。出家二十五年,不收徒众,不主寺刹,云游各处,随缘而止。”在李叔同出家以后,曹聚仁也见过老师几次。有一次,他看到弘一大师吃黄米饭、萝卜干,吃得津津有味。为此他大为感动,认为:“一个美术家出身的和尚,竟如我们祖父(老农夫)一样懂得生活的意义呢!”由此可见在朋友、学生眼中弘一大师谦恭温良的性情。
但也有例外的。夏丏尊《弘一法师之出家》回忆:“我和弘一法师相识,是在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校任教的时候。这个学校有一个特别的地方,不轻易更换教职员。我前后担任了十三年,他担任了七年。在这七年中我们晨夕一堂,相处得很好。他比我长六岁,当时我们已是三十左右的人了,少年名士气息忏除将尽。想在教育上做些实际功夫,我担任舍监职务,兼教修身课,时时感觉对于学生感化力不足。他教的是图画、音乐二科,这两种科目,在他未来以前,是学生所忽视的。自他任教以后,就忽然被重视起来,几乎把全校学生的注意力都牵引过去了。课余但闻琴声歌声,假日常见学生出外写生。这原因一半当然是他对于这二科实力充足,一半也由于他的感化力大。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全校师生以及工役没有人不起敬的。他的力量全由诚敬中发出,我只好佩服他,不能学他。举一个实例来说,有一次寄宿舍里学生失少了财物了,大家猜测是某一个学生偷的,检查起来,却没有得到证据。我身为舍监,深觉惭愧苦闷,向他求教。他所指教我的方法,说也怕人,教我自殺!说:‘你肯自杀吗?你若出一张布告,说做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足见舍监诚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这样,一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这话须说得诚实,三日后如没有人自首,真非自杀不可。否则便无效力。这话在一般人看来是过分之辞,他说来的时候,却是真心的流露,并无虚伪之意,我自愧不能照行,向他笑谢,他当然也不责备我。我们那时颇有些道学气,俨然以教育者自任,一方面又痛感到自己力量不够。可是所想努力的,还是儒家式的修养,至于宗教方面简直毫不关心的。”
为了感化学生,李叔同竟帮夏丏尊想出一个教他“自杀”的教育方式来。这样的话,正如夏丏尊说:“这话在一般人看来是过分之辞,他说来的时候,却是真心的流露,并无虚伪之意。”足见李叔同对待朋友的赤诚之心。
这份自然天性,在李叔同出家后有时也会悄然流露出来。他在1937年1月29日给高文显写信说:“昨日出外见闻者三事:一、余买价值一元余之橡皮鞋一双,店员仅索价七角。二、在马路中闻有人吹口琴,其曲为日本国歌。三、归途凄风寒雨。”
弘一法师出家利益众生,悲天悯人,慈爱有情。据丰子恺回忆说:
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请他藤椅子里坐。他把藤椅子轻轻摇动,然后慢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问。后来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启问。法师回答我说:“这椅子里头,两根藤之间,也许有小虫伏着。突然坐下去,要把它们压死,所以先摇动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让它们走避。”
在弘一大师生命弥留之际,他对随侍的妙莲法师还特别叮嘱:当我身体停龛时,要用四只小碗填龛四脚,再盛满水,以免蚂蚁爬上来,这样也可在焚化时免得损伤蚂蚁。
据徐悲鸿回忆,弘一大师出家后,他曾多次进山看望弘一大师。有一次,徐悲鸿突然发现,山上已经枯死多年的树枝发出新嫩的绿芽,他很纳闷,便对大师说:“此树发芽,是因为您,一位高僧来到此山中,感动了这棵枯树,它便起死回生。”弘一法师说:“不是的,是我每天为它浇水,它才慢慢活起来的。”还有一次,徐悲鸿先生又去看望弘一大师,他看见一只猛兽在法师跟前走来走去,没有伤人的意思,徐先生觉得很奇怪,便问:“此兽乃山上野生猛兽,为何在此不伤人?”法师说:“早先它被别人擒住,而我又把它放了,因此它不会伤害我。”1935年12月,弘一大师病重,曾传遗嘱给传贯法师说:“命终八小时后以随身所着之衣,外裹破夹被,卷好,送往楼后之山凹中。历三日有虎食则善,否则三日后,即就地焚化。”李叔同的仁者挚爱、佛家慈悲之心,惠及枯枝、猛兽,无不体现出他对众生的多情。
李叔同自幼心底澄净良善,长大后饱受儒家思想熏陶,忧国忧民,关心民生疾苦,在近代纷乱之世,满怀“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热忱,东渡日本,寻求强国富民之路,历经坎坷,皈依佛教,在佛祖面前发下弘愿,愿以此身普度众生。这份牵挂、悯怜众生的情感,从幼年到辞世,一以贯之。
全面抗日战争爆发后,弘一法师多次明志说:“吾人所食,中华之粟。吾人所饮,温陵之水。我们身为佛子,不能共纾国难,为释迦如来张些体面,自揣不如一只狗子。狗子尚能为主子守门,吾人一无所能,而犹腼颜受食,能无愧于心乎?”很多时候,他将这些誓愿更多地化作了壮举。1939年,他写信给印西和尚,吩咐将缁素弟子为自己祝贺六十大寿的酬资,“转奉卫国将士,及避难同胞,庶乎有用”。1938年4月18日,他给丰子恺写信说:“朽人出家以来,恒自韬晦,罕预讲务。乃今岁正月至泉州后,法缘殊胜,昔所未有,几如江流奔腾不可歇止。朽人亦发愿为法舍身。虽所居之处,飞机日至数次(大炮叠鸣,玻璃窗震动),又与军队同住,朽人亦安乐如恒,盖已成习惯矣。幸在各地演讲,听者甚众,皆悉欢喜。于兵戈扰攘时,朽人愿尽绵力,以安慰受诸痛苦惊惶忧恼诸众生等,当为仁者所赞喜。”在炮火轰鸣中,弘一大师不惧艰险,泰然处之,“安乐如恒”。抗战期间,凡是各方人士前来要求墨宝,弘一法师概书“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相赠。
1937年11月1日他给夏丏尊等书信说:“厦门近日情况,仁等当已知之。他方有劝余迁居避难者,皆已辞谢,决定居住厦门,为诸寺院护法,共其存亡。必俟厦门平静,乃能往他处也。知劳远念,谨以奉闻。”同一时期,他给蔡冠洛居士书信也说:“时事未平靖前,仍居厦门。倘直变乱,愿以身殉。古人诗云:‘莫嫌老圃秋容淡,犹有黄花晚节香。”在给朋友的书信,他多次表示以身殉难,以诗明志的决心,与国人、友朋共赴国难、共渡艰险。也正是他的这番仁爱和勇气,激励着更多的僧众、朋友、学生,砥砺前行,书写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