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解《论语·八佾》首章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2021-11-27许良富
许良富
(南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299)
众所周知,要理解论语各篇章,我们就必须结合语录背景,重点考证解释语录句子中出现的疑难字词,以疏通文意。纵观本句,历代论语注释者争论较多的点主要在于“季氏”“八佾”“忍”以及整体文意。笔者也将尝试从这些方面考证梳理。
一、季氏
遍阅《论语》,我们可以看到关于季氏的记录15 条,比如《微子》、《颜渊》中的“季桓子受之”、“季康子患盗”,其中有明确称谓的达10 条。在有明确称谓的这10 条记录中,涉及康子的有8 条,基本都与孔子来往有礼有节。这些有明确称谓的条目,似乎与季氏“僭越”无关,且没有引起争议,但是其他几条,注解争议颇大,尤其是“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中的季氏,大多认为这是孔子对鲁国当权者季氏的讥讽,但是也没明确到底是指哪位。
季氏是谁?素有季平子、季桓子、季康子之说,均是各执一词,莫衷一是。
钱穆先生在《论语新解》中注解为“季氏:鲁大夫季孙氏。”,李学勤先生在《十三经注疏》中则引用《正义》的解释“季氏,鲁卿,于时当桓子也。”,认为是季桓子,据《韩诗外传》里又认为是季康子。而杨伯峻先生、查正贤先生在自己著作中也没明确指明,认为无论是季平子、季桓子还是季康子皆存疑。这就使得后人理解文意稍有不便。
无论是谁,毫无疑问的是,季氏是姬姓,春秋战国时,是鲁国的卿家贵族,掌握鲁国实权。在我看来,这里的季氏就是指季平子。
《汉书·刘向传》中有明显记载“季氏八佾舞于庭……卒逐昭公”,吴仁杰《两汉刊误补遗》也说到:“昭公二十五年,褅于襄公,万者二人,其众万于季氏。臧孙曰[此之谓不能庸先君之庙]”,这时孔子说:“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大概讲的是季平子注重家庭而不将宗庙放在眼里,到最后肯定什么都能做出来。程树德先生在《论语集释》中还谈到季氏僭用八佾,是由于鲁君僭用天子之礼乐,而这种礼乐又是从鲁隐公开始的,在《公羊传》中有记录。到定公和哀公的时候,礼乐征伐大夫又开始了,我想八佾也就是描述的这个事件。另外,林堯叟做注说:“季氏舞八佾,恐即此事”,从这些我们便可以知道,季氏应该指的是季平子,而不是季桓子或者季康子。
二、八佾
“八佾舞于庭”,“佾,列也,是乐舞队行列的意思。《白虎通·礼乐》篇曰:天子八佾,诸公六佾,诸侯四佾,所以别尊卑。《左传》中记载“天子八佾,诸侯六,大夫四,士二”,故古人说,天子用八佾,诸侯用六佾,大夫用四佾,士用二佾。一个天子乐舞队行是八列,每列八个人,八佾就有六十四人。杜预、何休也说“八人为列,八八六十四人”。诸侯是六列,六八四十八人;大夫四列,四八三十二人;士二列,二八十六人。
天子之所以为八佾,据《左传》记载说:“考仲子之官将万焉。公问羽数于众仲,对日:‘天子用八,诸侯用六,大夫四,士二。’夫舞所以节八音而行八风,故自八以下。”杜预也说:“唯天子得尽物数,故以八为列,诸候则不敢用八。”
古人说,天子八佾,那么鲁侯就只能用六佾,大夫是四佾了。否则就是僭越,那季氏是如何做到僭越的呢。
这就不得不提到《礼记·祭统》记载:“昔者,周公且有勋劳于天下,成王、康王赐之以重祭,朱干玉戚以舞《大武》,八佾以舞《大夏》。此天子之乐也,康周公,故以赐鲁。”又《明堂位》曰:“命鲁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由此可见看出是受王者礼乐也。然而这种礼遇是只有文王、周公庙祭祀的时候采用,如果是其他人或者其他庙使用则不合礼仪。
鲁国是侯国,鲁君本来是六佾,四十八人,季氏是大夫,只有四佾,三十二人,结果到季平子的时候,大夫季平子取走了鲁君的四佾,合起自己的四佾,一共就有八佾,而鲁君也就是只有二佾了。因此左传里面才说[褅于襄公,万者二八。],二八就是说二佾,就相当于祭祀的时候就只有十六人了。因此季平子僭越了,确实违规使用了舞者。
三、忍、不忍
“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之“忍”大众解释有两种含义:忍心和容忍。
认为是“忍心”之义的,这句话就变成了[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翻译为“孔子评论季氏舞八佾于庭中,这种不合乎当时礼仪的事情都做得出,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的呢,这都忍心做,还有什么不忍心的呢”,多认为季氏八佾舞于庭,远僭天子,近蔑其君,这种事情都尚且忍心做,那么季氏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忍心做的了,多认为孔子说这话是在指斥季氏不遵守礼仪。
斥责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即季氏是陪臣,季氏舞八佾是在“陪臣执国政”的鲁国的特殊背景下发生的。“陪臣”指的是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三家。他们的先祖即庆父、叔牙和季友都是鲁桓公的儿子、鲁庄公的弟弟,号称“三桓”。到孔子这时,“三桓”执鲁国国政已达一百六七十年之久。在这一百多年间,鲁君和三桓之间一直在进行权力争斗。
到鲁定公时,孔子曾任中都宰、大司寇,但由于与当时三桓政治观点不和,孔子离开鲁国去周游列国,希望在别的国家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但是先后到了卫、宋、陈、蔡、楚等国,都没有受到重用。从这里看,持“忍心”义观点的人是觉得季氏把持权力影响甚大,因此孔子评论季氏什么都忍心做得出来,用来表达季氏欲望之大。
但仔细想来,又觉得孔子说这话应该是孔子不满于鲁君不能制裁其大夫之僭肆,让季氏把持权力,而孔子也没能在鲁国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更多的是站在为国家社会维护封建礼仪的基础上来批评这种现象,这其中还涉及到鲁昭公出走流离后死亡的背景,因此在和弟子们讲经过程中便利用季氏八佾于庭中来讥讽,把他作为反面教材,而不仅仅是针对他个人的嘲讽。
恐怕“忍”应该是“容忍”义。《说文解字》曰:“忍,能也。”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忍,能也,从心刃声,按谓坚中。《广雅·释言》,忍耐也,论语‘是可忍也’皇疏犹容耐也。”这些都是解释为“容忍”之意。程树德先生在《论语集释》中也引清人管同《四书纪闻》:“然而季氏之恶岂复可忍乎?谓昭公制之不得其道则可,谓季氏之恶可忍而不诛,则乱臣贼子无一而非可忍之人矣。而观《左氏》及《公羊》,则当时之人率以意如为可忍,故孔子特发此言,宽弱主,罪逆臣,而深警当时之聩聩者”,认为“忍”字为“容忍”之义。
杨伯峻先生在《论语译注》还说到:“一般人把它解为容忍、忍耐,不好。因为孔子当时并没有讨伐季氏的条件和意志,而且季平子削弱鲁公室,鲁昭公不能忍,出走到齐,又到晋,终于死在晋国之乾侯。这可能就是孔子‘孰不可忍’的事。”所以,“忍”字的意思当是“容忍,忍受”,也正是此意。
四、总结
理解“季氏”“八佾”“忍”的含义,我们理解这句话的拦路虎也就少了。我们要想完全正确的理解本章,我们再来看看“谓”“是”“孰”各是什么意思。
“谓”在古代汉语中有四个意思,一是“对某人说”。二是“叫,叫做,认为”。三是“评论人物”。四是通“为”。(参考王力《古代汉语》校订重排本第一册第43 页)。
“是”有三个意思,一是“对的,合理的,跟“非”相对。”二是“代词。这,这个,这些。”三是“系词,是。”(参考王力《古代汉语》校订重排本第三册第1080 页),在这里显而易见应该选取第二种解释,也就是说“是”是一个代词,要么代指这件事,要么代指这个人。
“孰”有三个意义。一是“煮熟了的。后引申为深入,深透。”,二是“五谷丰年。跟饥相对,又写作“熟”。三是“谁,哪个。”王力先生认为这个“孰”字多用于选择问,跟“谁”的意义相同,“孰”还可以用来指物,论语八佾:“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因此“孰”字自然而然也就选择第三种意思。(参考王力《古代汉语》校订重排本第一册第329 页)
综上所述,“谓”是“评论”,“季氏”是“季平子”,“是”指代词“这”,代指八佾舞于庭这件事,“忍”是“容忍”,是孔子容忍这件事。“孰”是“谁”,用来指物。整句话的翻译就应该是“孔子评论季平子在庭院中舞八佾,这件事是可以容忍的,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容忍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