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与朴社的出版活动(1923—1937)
2021-11-27陈华芮
陈华芮
(中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0)
20 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的出版界呈现出一种暂时繁荣的状态,这一时期,许多知识分子想在出版界找到生存和发展的自由空间,文人办出版机构的现象蔚然成风,大大小小的出版社纷纷涌现,顾颉刚与友人也在文学研究会的基础上发起成立了朴社,朴社前后存在约15 年,出版过60 余种书籍,是顾颉刚学术思想的重要宣传阵地。
一、顾颉刚与朴社的成立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近代中国的文化环境发生了极大变化,1921 年由郑振铎发起的文学研究会参与者有顾颉刚、叶圣陶、王伯祥、周予同等众多学者。在研究会成立的宣言中,除了“联络感情”和“增进知识”外,他们希望“渐渐造成一个公共的图书馆研究室及出版部,助成个人及国民文学的进步”,这被视为朴社的萌芽。
1923 年,文学研究会逐渐壮大,郑振铎提议开设一家书社以摆脱当时艰难的生活环境和商务印书馆对他们的限制,于是郑振铎、王伯祥、顾颉刚等牵头成立了朴社,社名由周予同提出。“振铎发起自己出书,不受商务牵制,约集伯祥、圣陶、六逸、予同、雁冰、愈之、达夫、燕生及我十人,每月公积十元,五个月内预备出版品。”此后朴社成员每月上缴的十元都交到顾颉刚手上,再由顾颉刚存入银行生息。
1924 年9 月,上海爆发齐卢之战,当时顾颉刚已到北京大学就任,朴社的事务他暂时无暇亲力亲为,受战事影响,在上海的成员决定解散朴社,但是顾颉刚力排众议,坚决不同意朴社就此解散——“上海朴社同人(振铎、伯祥、圣陶、愈之、雁冰、乃乾)以战事及予同、佩弦请出社为理,议决解散……上海一班人之无出息如此,办事之荒谬如此!”顾颉刚无法阻止上海同人的决定,于是决议将朴社的本部移至北京,由他亲自经理。
1925 年,朴社重新在北京开业,顾颉刚联系了北大的十余位友人加入朴社,10 月,他们在北京大学二院对门的马神庙租了三间铺房开设朴社的书店,店名就取景山东街十七号的名字——“景山书社”。此后景山书社就作为朴社的销售部门,一直与朴社共存到1937年“七七事变”后一起停业。
在对朴社的管理上,1923 年他致信叶圣陶表达对社员贪懒的担忧,并且希望在此后“可以淘汰无常性、不负责任的人,不致如别的集会的有名无实、不死不活的淹缠着”。1927 年,顾颉刚感到朴社的经营管理变得松动,社员不积极缴纳社费和参与社务也使他感到颇为不悦,于是他特意写信给朴社成员拟定了一条办法,规定社员每月须缴纳社费五元和到期须缴清所欠社费,同时他也规定有特别为难情形的成员可以告知他后宽限缴款日期,欠费日期较长则将面临被清退出社的后果。[1]在出版书籍上,朴社出版的《古史辨》前五册除第四册由罗根泽编著以外,其余四册均由顾颉刚一人编著,此外顾颉刚还负责校点了《辨伪丛刊》这一学术丛书(共12种)中的8 部。除《古史辨》和其他古书的校点出版,顾颉刚为了朴社能有更稳定和质量较好的稿源,他还积极地邀请友人加入朴社,在他的奔走下,冯友兰、潘家洵、陈万里、刘掞藜、范文澜等人先后加入朴社,这些知名学者的加入,使得朴社的名声迅速扩大。1926 年3 月他去信胡适,表达了他对景山书社业绩的乐观:“景山书社设立后,居然营业甚好,一个月可作千余元生意。”
顾颉刚将一生的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学术研究上,他常年身担多职,顾颉刚虽然感叹自己兼职太多,但是他将做学问视为自己一生的动力,他想将每一件事在自己的精力范围内做到不留遗憾,对朴社的事务也是如此。
二、朴社出版物与新思想的传播
朴社是民国时期出现的一批新型出版机构之一,1928-1936 年是新增出版机构和图书种类最多的年代,新潮社、北新书局在这一时期起到了出版新书籍的主力作用,相较于一些大型、老牌的出版社,朴社出版力量稍弱,在顾颉刚的主持下,则承担着用新的观点写出文史、科技著作的使命并持续到30 年代中期。[2]朴社出版的书籍涉及文史哲学、生物学、戏曲等几大类,共计有图书60 余种,在朴社所有的出版物中,历史类为最多,约有19 种,其次为文学作品,共计有12 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出版工作实际上是顾颉刚学术活动的延伸。
古史研究贯穿顾颉刚的治学生涯,朴社的出版物也主要以顾颉刚的古史工作为中心,在朴社所有的出版物中,历史类的书籍中又以疑古辨伪著作为最多,在以顾颉刚的“疑古”思想为核心的书籍中,《古史辨》的影响最大。顾颉刚走上“疑古”道路,除了与他自己的家学渊源、性格和时势有关,也有胡适、钱玄同等人的因素,除了上述原因,还有一点不容忽视的就是朴社这一学术媒介的推动作用,朴社作为传播顾颉刚古史思想的重要媒介,在出版和推广《古史辨》一书上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1926 年6 月,《古史辨》第一册在朴社正式出版,使得新成立的朴社迅速在出版界占有了一席之地,根据《顾颉刚日记》记载,约半年的时间《古史辨》就售出了1 万册左右,关于《古史辨》的文章也很快就有6 篇发表出来,周予同、胡适、王伯祥等学者皆参与到对《古史辨》的讨论,在当时引起了学术震荡。在介绍《古史辨》时,胡适说:“这是中国史学界的一部革命的书,又是一部讨论史学方法的书。此书可以解放人的思想,可以指示做学问的途径,可以提倡那‘深澈猛烈的真实’的精神。”[3]除了顾颉刚的名号和《古史辨》本身的学术价值,朴社作为顾颉刚直接管理下的一家出版机构为他出版书籍提供了极大的便利。首先,这一做法省略了许多出版的中间环节,缩短了书成到书籍正式出版的时间;其次,朴社使用质量不同的纸张,为《古史辨》定了二元四角、一元八角、一元二角等不同价位,使得《古史辨》的销量大增。”[4]顾颉刚也回忆过:“想不到这一册销路好极了,一年里竟重印了二十版。这样朴社(也即是景山书社)的经济基础就打好了。”此外,顾颉刚作为朴社的总干事,还拿出200 多册赠予学术界的知名人士,如胡适、钱玄同、傅斯年等,这又使得学界对“层累的造成中国古史”这一观点的讨论度上升,进而“古史辨运动”兴起,一场关于顾颉刚疑古思想的史学讨论也全面展开来。
除古史研究外,五四运动后,西方新思想新观念大量涌入中国本土,中国的知识分子对于用新文化塑造新的国民性格有着极度的热忱,在这一时期成长起来的顾颉刚也受到了新思想新文化的熏陶,顾颉刚对中国近代社会、政治和思想文化有着深刻的认识,处于新旧转换时期的他既重视古史研究工作,也致力于学习和普及西方新知识、新文化,这在朴社同时出版大量古史书籍和西方译著上得到了体现。受西方知识分类体系的影响,20 世纪中国的传统学术逐渐被突破,西方的自然科学、文史哲学、政治经济学等学科在中国诞生并慢慢建立起来。受当时学术氛围的影响,顾颉刚鼓励社中引入国外著作,除本土著作外,朴社累计出版有十余部国外文学、哲学、社会学、生物学译著,这些译著的出版是朴社对五四时期“民主与科学”这一口号最积极的回应,朴社在知识传播、文化普及、学术进步和新思潮的传播等方面均有重要的文化价值,这些书籍的出版发行能使人们对自然、社会的认识更加深入,也使得近代学术文化的范围更加扩大、内容更加充实,对建立近代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学科分类有着促进作用,这也正是顾颉刚所说的他们这班人“对于社会的贡献”。
三、朴社出版活动的停滞
20 世纪二三十年代,一些知识分子为了便于出书和扩大影响,大都加入或创办了一些出版机构,由文人组织成立的出版机构直接参与出版市场经营,通常还集社交、治学等于一身。顾颉刚将《古史辨》放在朴社出版,虽然使得朴社打响了名号,但从出版规模来看,它只是民国时期众多中小型出版机构中的一家,在出版社遍地开花的激烈竞争环境下,朴社人才有限、资金有限,其运作和生存受外界影响巨大,很难一直维持良好的业绩。
1929 年8 月,顾颉刚给刘万章写信:“朴社何以做不大,只因社员都有职业,且薪水颇多,不必靠在书铺而吃饭,一切事听雇员为之,雇员之责任既不强,自然不会用全力去做,于是仅足维持,做不过开明与北新矣。”顾颉刚认为朴社成员大都有一份稳定工作而不必为饭碗发愁是朴社同人不能像他一样怀着“掮木梢精神”做事的一大原因。在更早的时候,王伯祥就说过:“本社发言人太多而做事人少见,前途实无多大希望也。”出于对现实的深层考虑,王伯祥不像顾颉刚那样愿意花费精力去打理一家不知前景如何的出版社,上海朴社宣告解散的时候,王伯祥甚至“于心甚快,或可即此离却无谓之烦恼也。”
1934 年,朴社遇到严重的资金问题——“此次予决心做事赚钱,故身亲若干琐事。此为孤注之一掷。如作此努力而犹无济于贫,则朴社亦破产矣。”[5]顾颉刚曾经一度因《古史辨》给朴社带来的利益感到骄傲,而此时他只能无奈地说:“若问何以不关门,则以出《古史辨》故。”顾颉刚将《古史辨》的版税大半补贴在了维持朴社上,但一家出版社的生计不能仅仅靠只一套书带来的利润维持,也不能只倚赖顾颉刚一人。此外,1935 年北京的局势也给朴社的命运蒙上了一层阴影。“今日景山书社营业极坏,一天仅二三元耳。照此情形,真维持不了!”[6]当时出版市场萧条,朴社的资金更加无法周转,北大也朝不保夕,顾颉刚对教育界和朴社的经济状况都很悲观,身在北京的许多知识分子也纷纷积攒搬迁费用为搬离北京做准备,以至于顾颉刚在日记中记有“今日北平情形极紧张,以亡国相告语”一语。
1937 年,受“七七事变”的影响,在北京的大多数出版单位中断了业务,有些则转移到了后方,实力较薄弱的朴社逐渐无力维持经营,在可见的资料中,朴社最后一次出版书籍是在1936 年4 月,但这时微不足道的出版量对朴社的局面已经无法力挽狂澜。1936 年12 月,顾颉刚与冯友兰等人商量后决定朴社与景山书社分头结束,至此,朴社正式停业。在晚年回忆时顾颉刚曾还透露出一丝遗憾:“从前我们办朴社,只想“提高”,可是没有经济基础,到底失败了。”
结语
从最现实的层面来看,顾颉刚等知识分子最初创办朴社是为了追求一定的经济利益和更稳定的生活环境,尽管在成立之初有许多经济考量,但是顾颉刚等人更想利用朴社做一番事业,使得他们“对于社会的贡献一年一年的进步上去”虽然朴社最终的结局是停业,但从更高的层面来看,朴社熔铸着顾颉刚的学术思想,也融合了“五四”文化思潮的学术精神,朴社可以视作顾颉刚和民国时期的知识分子追求“独立之思想”和“自由之精神”的尝试,朴社虽然仅存15 年,但其对顾颉刚学术思想的传播起到了重要作用,同时,在传播近代新文化新思想方面,朴社也以其最大力量做出了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