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记忆:214国道——从大理到下关
2021-11-27杨汝骅
●杨汝骅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
——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
没有苏老爷子的颠狂张扬,只是一种突然的冲动。这个念头一旦涌出,就时时在心中萦绕。盛夏的燥热让心不能安放,飘浮的云彩虽然如一把硕大的遮阳伞,恰到好处地挡住阳光放肆的炽烈,但空气中依然流淌着阵阵热浪。只想走出家门,走进新鲜而又充满活力的绿色原野,看水稻抽穗,看包谷吐须,看白鹭在大青树绿荫如盖的缝隙中嬉戏,看微风让洱海平静的水面泛起涟漪。还有,重拾过去那些日子里走过的泪水和喜悦;那些一直珍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于是,这个念头一经在脑海中闪现,就如一个贪玩的孩子整天在耳旁呼唤,催促着我启程。
214国道,从大理到下关,15公里路程,我走了一辈子。
一
214国道(或“国道214线”“G214线”)是我国一条自北向南走向的国道,起点为青海西宁,终点为云南澜沧,全程2961公里。大理到下关这十多公里路程就像这根长长链条上的一环,紧扣在中国西部高原这条大动脉的中间。
214国道的具体形成时间,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近三千公里路程贯穿了整个青藏高原。蜿蜒曲折的公路翻高山过雪原,穿过砾石遍布的荒滩戈壁,钻进险峻陡峭的悬崖绝壁,让天各一方处于封闭环境的各民族兄弟姐妹拉近了距离,携手走上一条奔向繁荣富强的康庄大道。
这条道路并不是一次建成,有的是原有建成的省道县道,大部分是后来断断续续修建连通的,加上公路质量不断提升,几十年来,这条公路的维护改造、升级换代一直没有停歇。其他地方的路段我没有精力和条件去考证,但大理到下关这段路程的建成时间却是有据可查的,出古城南城楼往南两公里半,五里桥村口有一块大理石方尖碑,上面记录了大理古城南五里桥公路桥落成时间:1951年7月31日。公路桥落成,也正是这段公路落成通车的日子,当时统称“滇藏公路”,施工方为滇藏公路局关榆(大理又称榆城)段。
滇藏公路未修通之前,连接大理、下关的通道是苍山脚下坟岩坝中的一条便道。从下关过来往北去的人们,穿过龙尾关门楼下的城门洞,踏着茶马古道坑坑凹凹的青石板,经草帽街,走烧香路,过四郎桥,就走进了大理古城。滇藏公路的开通,像在大理、下关之间铺上一条金色的彩带,把居住在两个城市里的亲人紧密相连,让这15公里的乡野小道瞬间变成坦途。
公路通车,交通开始变得便利。那时汽车还是稀罕物,平时很少见,出行往来基本乘坐马车。上世纪50年代初期,大理古城载客的马车就停靠在五华楼旁边的空地上。五华楼的楼顶早已坍塌,只留下底层的拱顶和一段城墙,马车就顺墙边自东向西顺序排列,马屎、马尿就地排泄,日复一日,在石板路上留下深深的印迹,隔着老远就闻到马尿刺鼻的腥臊味。后来,在全民开展除四害、讲卫生的爱国卫生运动中,管理部门要求马匹不能随意排泄,马车夫就制作了一个帆布兜,挂在马尾部的鞍带上。一开始市民们都觉得好笑,马也像一两岁的小孩一样屁股上围个“抱裙”,慢慢地也就看习惯了。现在搞旅游的小马车,也都沿袭了那个时候的方法,保证了旅游环境的整洁。稍后几年,下关总站开通了大理—下关的客运,虽然是客运,但没有客车,运载旅客的是解放牌货车,人货混装。古城的车站设在南城门外,紧靠绿玉溪边。车站很简陋,在文献路东一块沙夹石的空地上,一间简易的小平房,乘客买好票,就在路边张望,等待着从下关过来的车辆。车子驶进空坝,还未停稳,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攀上车帮,抢占一个合适的位置。
60年代初,下关总站在古城文献路中段路西边建起了一个正规的客运站,有售票窗口、候车室和乘务值班室,但往来旅客不多,车辆班次也少,乘车时间全凭运气,遇上一辆车座位差不多卖满,等几分钟就走;如果票买得早,来乘车的人又不多,等一两个小时也属家常便饭。
下关早期的客运站在美登桥(过去叫新桥)南,西洱河南岸靠东边一段沙石遍布的河埂上,附近都是农田草坝,一片荒芜。上大理等车的乘客在车站就远远地望着新桥北岸阳南湾那个拐弯,看见车子一露头,各人就开始收拾行李,争先恐后抢占有利位置准备登车,生怕错过班次。
早期的客车乘坐的人不多,一是当时民众生活水平低下,不是生活必须或特殊事项,一般都不轻易出行;二是乘客车一趟虽只几毛钱,但在三五分钱就可以买一个鸡蛋的年代,多数人还是舍不得花这点钱;三是客车不准时,遇上家里有什么急事,只要身体条件好,提前出门步行比乘车更把稳;四是下午四点以后,客车就停止运行,这个时间段想乘也无车可乘了。直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好几次从昆明返回,紧赶慢赶到车站,客车已经收班,眼看着距离十多公里的家近在眼前,就是回不了,还得找旅馆住一宿。
二
那些喘着粗气的载重卡车轰鸣着在刚通车的滇藏公路弹石路面上驶过时,我也刚好来到人世。70年来,我与无数生长在苍山洱海之间的同时代人一起,见证和亲历了这段公路从古朴典雅到炫彩张扬;从萎缩简朴到大气恢宏;从萧条荒芜到车水马龙,一步一步紧扣着时代发展的脉搏跳动。70年里,它像一条金色的彩带,把居住在两个城市里的亲人紧密相连;它又像一根扁担,挑起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箩筐,一头是古镇清幽;另一头是都市时尚。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初升的阳光像人生阶段的孩童,可爱而又羞涩,暖暖地照亮着我眼前宽阔平坦的道路。路两旁的行道树在雨后的朝阳下尽显葱绿,六车道的中间隔离带上,除了花草树木,还点缀着巨石雕刻,记录了围绕着这段路程曾经发生过的真实和虚幻的故事,让每一个走进这条公路的人都能感受到它所承载的厚重的历史文化和美丽神奇的故事传说。
最早一个人走完这段路程是一个刻骨铭心的记忆,为了省两角马车钱,决心徒步去下关。那一年,我才刚满8岁。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清晨,母亲把我喊到床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手帕包了几层的小包,取出三角钱,让我去下关姨妈家一趟,取回姨妈为母亲治病寻找的青霉素。临行前她反复咛嘱:不要耽误,早去早回。我揣好三角钱,这是去下关来回的马车费。在早前母亲领着我坐过,在五华楼旁边停着一些马车,一路去七里桥观音塘直到下关,就像今天的公交车一样,人坐满就走。我走到五华楼,远远看见路边停着几辆马车,每辆车都是三匹马,中间驾辕的马很壮实,仰头一打响鼻,油亮的马鬃在阳光下抖动,既威风又壮观。我捏捏裤兜里的三角钱,没有向马车走去,而是穿过五华楼下的门洞,一直往南前行。
我心里有着自己的小算盘。进入三年级,就可以入少先队了。等到“六·一”儿童节,就可以戴红领巾了。想象着白衬衫空落的领子里多了一抹鲜红的颜色,走在街上,那一抹红色随风飘动,内心就时时充斥着一种愉悦亢奋的感觉。在期盼这一时刻来临的同时,又有一种隐隐的不愉快。我们新入队的少先队员即将佩戴的红领巾有两种,一种是红布的;一种是红绸子的。即将入队的人,总会时时观察老队员的姿态,想象自己有一天也会展现出一样的风采,所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我们印入脑海。红绸子做的红领巾领结小,两片红绸轻柔飘逸,跑起步来像一团火焰在胸前燃烧,而红布就差得远了,领结一打,剩下短短两截,直条条像两根晒干了的红萝卜。这两种红领巾价钱不一样,布的一毛三;红绸的三毛。母亲只给我交了一毛三,我就只有等着挂两根“干萝卜条”了。
母亲让我去下关,给我马车钱的时候,一个念头在我的心头萌生,并随着那三毛钱放进裤兜,我已经做了决定:今天要省下这点马车钱,明天一到学校就交给老师,为了一条日夜期盼的红领巾,下定决心,脚走去下关。
古城里贯通南北的复兴路还是弹石路,天长日久,镶嵌的弹石被往来的人流踩踏,变得圆润溜滑。清晨的阳光铺洒在滑溜铮亮的路面上,泛出一道道金子般的光芒。出古城,城墙外就是南门外,临街而建的房屋呈现出一片衰落破旧的景象。原来穿村而过的文献路被214国道贯通,街道两边依然是早年间建盖的石墙瓦顶的房屋,东倒西歪,危楼鳞次,还有部分谷草盖顶的茅草屋夹杂其中。整段路以居中的南门车站为界,把两个自然村各分一边,南边为南村,北边为北村,中间隔一块近五六十米长的荒地,乱石堆上长满仙人掌和刺蓬。村民傍晚时分走到这里,都要低头急步匆匆而过,一不小心,会被黑暗中窜出的野狗咬伤。村头就到古槐园,距离文献楼的遗址还有数百米之遥,中间是一片广袤的庄稼地。这座始建于清康熙年间,素有“古城第一门”之称的城楼,原是一座两层歇山式屋顶、出檐飞角、石木结构的镝楼,也称敌楼,是古代大理城用来抵御外敌入侵的第一道工事。楼下可供行人小憩,遮避风雨,也是旧时历代官府要员、达官贵人迎来送往的城南地标性楼阁。可惜这座楼从满清至民国,一直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在乱世硝烟中几番损毁,一度夷为平地,让离开故土的乡民们难辨家乡的面容,那棵清代的古槐树就成了南门外人思念家乡的标记。多少闯荡他乡的游子归来,走过五里桥,远远地看见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思乡的泪水就会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泪洒衣襟。
70年前的这段公路很窄,与现在的“村村通”公路相仿,路况却要差很多,全部是弹石路面,坑凹不平,但来往车辆极少,反而显得空空荡荡。偶尔一辆十轮大卡轰鸣而来,感觉车路都在脚下颤动。遇上爬坡,排气管一阵浓烟从车尾部窜出,一股汽油被发动机燃烧未尽的味道直钻鼻孔。身后时有马车驶过,老远就听见马蹄撞击路面和轮轴嘎吱嘎吱发出的声响。12只马蹄交错在弹石路上踏出粒粒火星,车把式一时兴起,双脚踩在辕马两边的车辕上,挺身挥鞭,几匹马被响鞭驱赶,玩命一般从我身旁碾过,掀起的气浪让人唯恐躲避不及。到了七里桥圣麓公园,隔着大门的铁栅栏,我看见一尊一个人骑着马高大威猛的铜像。我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那一身戎装,手持军刀,扬鞭跃马的英姿使人震撼。此时阳光刚好越过我的头顶,把整尊铜像镀上金灿灿的光芒,那匹马似乎奔跑起来,迈开前蹄,腾空而起,彷佛要冲向云端。过了观音塘,走上砖窑坡,脚步开始变得沉重起来,加上脚上穿的是母亲手工纳底的剪口布鞋,鞋底密布麻绳底线的针脚,脚掌慢慢磨起了水泡。但想想自己下的决心,脚下又有了点力,于是忍痛坚持着向前走去。肚子饿了,咽口唾沫,紧紧裤带,再不行到路边的水沟里掬一捧山泉水,仰脖喝下去,抬手一抹嘴唇,清凉中又打起了几分精神。路上也有其他的行人,有背着装满货物背篓的生意人;有赶着牛羊的牛马贩子;也有身背草帽,穿戴清秀的公家人。但我看见的都是大人,只有我一个小孩与他们一样匆匆赶路。每当大人们从我身后走过,我就急走几步,在他们的身后踩着前边的脚印走,这样注意力一分散,疲劳就减轻了,速度也快起来,但坚持不了多久,不一会,我又被大人远远甩在后边。
三
70年间,这段路像一位朴实俊美的农家少女,被悠悠岁月包装成了珠光宝气的贵妇。
天蓝色的双翼路灯像腾飞的大雁,一路排成行,展翅在蓝天下翱翔;绿树红花在四季交替中不断改变着自己的面容;宽阔平坦的大路上车流如织,风驰电掣,演绎着现代社会的速度与激情。但这段路边发生和隐藏着的故事是不会改变的,它记录和见证着的故事也是不会改变的。每一个在这条路上行走过的人,都会有自己的故事,都会成为自己人生道路上一段难以忘怀的宝贵经历。
处于大理古城南大门的南门外,紧靠绿玉溪旁,双鹤桥两岸,是214国道大理到下关的起点。鸿蒙之初,大理坝子为水乡泽国,其地林薮蔽翳,人莫能入。据《南诏野史》记载:有二鹤入,日往来河上,人迹之而入,铲利榛芫,乃得平土而居……又据民间传说,有远方兄妹二人,逃难于此,忽见双鹤往来河岸,叼泥引兄妺至平川。兄妹感悟,划刹芜莽,乃得平土而居。明洪武年间,兴建于绿玉溪上之“双鹤桥”,即志其事。
这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大理古城南的绿玉溪边,双鹤桥南岸,就是传说中仙鹤落脚的地方。彩云南现,仙鹤翱翔,男耕女织,幸福安康,只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但在实际生活中,居住在古城南一带的乡民,由于老214国道路东良田极少,路西都是坟坝坡地,土瘦石多,在相当长的日子里,可耕地上产出的粮食连自己都难以养活,需要找其他的门路来维持生计。“生在南门外,爬山命中带。”“生在上河底(双鹤桥西边),爬山买吃米。”就是他们艰辛岁月的真实写照。
转眼到了20世纪80年代,三中全会的春风吹向神州大地的各个角落,云岭高原迎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变革。联产承包责任制像一剂灵丹妙药,去除了广大农村长期沉疴的贫困病根。一股积蓄多年的生产劳动积极性被充分调动起来,在这块仙鹤落脚的土地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爬山人的后代已经超越了几代人的梦想,走上了一条与他们的前辈完全不同的谋生之道,开餐馆,建客栈,办农家乐,从事旅游服务,村内高楼林立,村民生活富足。上世纪90年代的最后一个年头,随着“世博会”的召开,大理古城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来自五湖四海的国内外游客蜂拥而至,尽情地欣赏风花雪月的美丽景观。文献路作为大理古城的主要门户,政府投入巨资,村民踊跃参与,重建了雄伟壮观的文献楼。在继承原建筑风格的基础上有所发展,既保持明清建筑风格,又具白族地方特色,而且楼更高大雄伟,占地更宽更阔。接着,把214国道改道村外,还文献路一个清雅幽静的旅游环境。路的两旁,全部是白族风格浓郁的青石白墙的两层楼房,一楼清一色是镂空格子门铺面,木雕加工,工艺展销,客栈饭店,特色餐饮,华灯初上,霓虹闪烁,生意红红火火,街道上人流如织,到哪里还找寻得到那个衰落破旧的村落的影子。
走出城门,我习惯到双鹤桥上看河水,绿玉溪水终于河如其名,清澈碧绿的河水从河底石块镶嵌的阶梯上缓缓滑落,奔流直下,欣慰这一条给我的童年留下无数甜蜜记忆的故乡的河流已经慢慢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河流是一方乡土的幸运。古人的临水而居,是一种智慧,更是一种生存的本能。滔滔河水在西高东低、景色秀美的坝子里奔流,让百姓饮用、洗涤,给庄稼灌溉,为酷暑降温,也为孩子们流出了一个个七彩童年。年幼时身居河边的日子,白天赤身在河底水潭学“狗刨”,夜里枕着涛声入眠,梦中的童心已融入这山青水绿的溪流山涧,尽情享受着大自然给予的甜美和柔情。
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必然会对自然生态造成一定影响,开荒、修路、砍伐、开采、截流,无序开发的后果是苍山这座涵养水分的高原水塔功能丧失,一条条汹涌奔流的溪流几近断流,河床裸露。随着时光的流逝,气候的变化,故乡的河流也在不断地变化。夏天的雨下得不如以前大了,滔滔洪水不见了,河里的水渐渐少了,也不像过去那样宽阔清澈了。枯水季节,大部分河段已经露出了河底,裸露的河床里布满嶙峋的大石头。没有人再在河里洗衣服,更不用说饮用河里的水了。闲暇的日子里,我偶尔会到河底里走走,去寻找以前在清澈秀美的河里洗衣、挑水、洗澡的快乐情景。
如今驻足双鹤桥头,目光总要在河道两侧被绿荫笼罩的溪流中停留,感觉到这一条条河流正恢复着勃勃生机,幼时那些甜蜜的场景又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天然林保护工程、退耕还林、封路封矿,拆除涧口取水管道,苍山洱海自然保护区为这一片净土拉起了高压线,任何违反坏境保护的行为都被明令禁止,并严加惩处。苍山上绵延的植被越来越茂密苍翠,失衡的生态正在人们的觉醒和行动中逐渐恢复。滔滔河水奔流直下,依然是那样急促执着,一往无前。
四
很少有人像我一样,不同时期以不同方式在这条道路上行走,从小到老见证了一条公路的变迁史、交通工具发展史。
步行。在大理下关居住的人,老老小小,都有这种经历。读书、上班、做买卖、走亲戚,很多人选择步行,在那个年代,基本是因为经济原因。我舅舅在州农机厂上班,一周回大理一趟,来回车费够在厂里三天的伙食费。更何况下班时班车已收班,周一清晨赶着上班头班车还不发,只能靠走,这一走就走了几十年。我的小姨上世纪50年代在位于下关的大理农校读书,学校正在建设,她们住在荷花村边的农户家。关于回家,她是这样回忆的:“每个礼拜下午吃过晩饭,我们几个大理的同学就一起回去了,先到豆糠坡,走一段路就到草帽街,观音塘,插到大路上七里桥,再到五里桥,很快就到家了,约好时间第二天又一起原路回学校。如果是晚一点走,到家天刚黑。”
负重步行。在这条路上行走的人,极少有空身前行的,或背或挑,或多或少,身上都要背负重物。做小生意的商家,走乡串寨的货郎,即便是赶着牲口的牛马贩子,身上也会背一裹毡子包着的随身行李。在这个队伍中,还有一些是背负异地销售的土特产品的,其中就有南门外人的笤帚。大理笤帚不仅在大理古城市场销售,还有一部分销到下关市场,每一把可以多卖三到五分钱。一个壮劳力可以背四五十把,一次赚一块多两块钱,比一位泥水匠师傅出工一天还赚得多。从苍山玉局峰顶割下来的笤帚枝,连夜捆扎成形,凌晨时分合衣而卧,睡个囫囵觉,六点半广播响,急忙翻身起床,草草洗漱后,带上昨晚做好的粗麦面饼,背上一捆成品笤帚就出发了。这样十多公里的负重前行,我经历过不多。偶尔的几次都是在几位叔叔姐姐的带领下,身背的笤帚也不是太重,边听着他们嬉笑怒骂的玩笑话,边紧跟随在他们身旁,不知不觉就走到下关。
这条路上还有一支支负重挑担的队伍,那是大理古城周边生产队的挑粪队。下关市里各机关企事业单位、学校的公共厕所,都有生产队派人看护管理。特别是海边专业种菜的生产队,对这种含氮量高的有机肥需求量大,一段时间,就要组织劳力去运回来。有条件的生产队会专门制作粪车,专职运送,但大多数都是人工挑。这些队伍选择的时间都是早晚时分,一是气候凉爽,挑担的人流汗少,不会太累;二是温度低,气味不会扩散太重。我们有段时间清晨从大理拉车送菜,基本走到半路就遇上他们从下关回来了。
让我记忆深刻的是徒步跟车的那些日子,我曾经用双脚一步步丈量这条道路的影像,依然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晰。黎明时分,晨曦初现,我和同伴们推着一溜满载时鲜蔬菜的手推车,沿着公路缓慢蠕动,赶在天亮时分拉到蔬菜市场,让大理城郊黑土地上生长的蔬菜尽早走向每一户下关市民的餐桌。在我下乡当知青的那几年,大多数时间我都行走在这条路上。这是生产队最轻松的活路,别的壮劳力都是排班轮换,而我因为得到队长照顾,可以长期从事这一美差。观音塘一过,是拉车人最轻松的时刻,这里是一个长长的下坡,同行的手推车后车的拉杆扣在前车尾部的挡板上,一辆一辆相连成串,多的时候十多辆车连成一长列,只需第一辆车有位成熟稳重的拉车师傅掌握方向,尾部有两三个人拉着麻绳控制车速,其他的人全部攀上车边,或坐或站,一溜烟滑过大井盘,直达砖窑坡脚。上砖窑坡就开始艰难了,同伴们都相互打趣,刚吃了块肥肉,就开始啃骨头了。每张车上的蔬菜都在四五百斤左右,上坡确实很吃力。体力好的会尽快拉到坡顶,折回来帮体弱的。没有援军的时候,大家都是走“之”字形,在这条路上忽时往西忽时往东,减少坡度阻力。好在那个年代往来车辆不多,尽管几辆手推车在坡上横七竖八地爬行,也没有造成过拥堵。长期的拉车磨炼,我熟悉脚下的每一块石头,清楚它每一个细微的变化,这种变化通过手推车轮胎的轻微震颤,到达车把传递到我的掌心;我喜欢看朝阳从东山背后探出头来,平静的洱海霎时金光灿烂,连前面的道路都仿佛得到指引,一片光明照亮了我前行的路程;我记得在砖窑坡脚歇气,攒足力气准备向漫长的坡顶冲刺时,旁边树林里的小鸟鸣唱着欢乐的歌谣,让我的脚下更加有劲;我忘不了路边的任意一条溪流,在我干渴的时候都可以掬起一捧晶亮亮的山泉。
五
五里桥、七里桥、上末村、观音塘,一路前行,这些熟悉的地名如今只成为公交站牌上的一个标志,那些白墙彩画灰瓦盖顶的民居建筑顺公路边一路延伸,苍山脚下过去相对集中独立的村落已经相连成片,一般人已经很难分清那些传统意义上的村落的界限,恢宏大气的白族民居建筑群落在苍洱之间顺公路沿线一字排开,展露出一道别样的风景。
走在绿树掩映的人行道上,舒适柔软的旅游鞋踏上平坦的路面,让行走的脚步分外轻快愉悦。
一滴水可以折射太阳的光辉,一条路见证了时代发展的脚步。
60年代中期,公路部门为改善道路通车质量,试点在这条弹石路面上铺上沥青,浇成柏油路。先浇了观音塘到大井盘这一小段,不知是由于技术不成熟还是材料不过关,铺好的路面一到夏天经太阳暴晒,车辆一过,轮胎吱吱作响,成液体状的沥青糊满轮胎凹槽。到下坡路段,绵软的沥青不断堆积,形成波浪状的坎,客车每经过这里,乘车人都会紧拉扶手,欠身离座,让身体躲避剧烈的起伏颠簸。
上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214线大理至下关段柏油路全部贯通,乘车出行的舒适度得到提升。近年来开通的大凤路,更是让人们见识了现代交通的便捷和快速。一辈子见证了这段路程的不断提升和改观,也看到了每一次公路环境的提升,带来的是交通运输的更进一步飞速发展,以及它所带来的经济社会发展的连锁效应。那些过去只能在平原地区才能看到的五六十吨的大挂车,十多米长的车厢上,满载着一排排如积木般堆砌的锃光瓦亮的小汽车。更有长二三十米,重四五十吨的风电机叶片,终于在云岭高原的崇山峻岭中畅通无阻,让苍山洱海见证了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扑面而来的阵阵春风。也让这些为国家经济建设现代化投身主战场的庞然大物,在不断地呼唤着更多更快更坚实的道路开通,让祖国的山野丘陵峡谷荒漠全都成为四通八达的坦途。
六
今天,我身背背囊,行走在宽阔平坦的道路上,也走进了一个衣食无忧、老有所乐的晚年。尽管我怀揣老年卡,可以免费在任何一个公交站点跨上任意一辆公交车,在舒适温馨的旅途氛围中抵达市区内任何一个我想到达的目的地。但我依然喜欢选择徒步行走在苍山洱海之间,感受云淡风轻给予我的爱抚和温柔,在无处不在的历史遗迹中寻找厚重的历史文化积淀,在物是人非的路途中寻找那些苦涩而又甜蜜的过往。已届古稀之年还能够重复着过去几十年里发生过的故事,我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在自找苦吃,而是在行走中找到了一种驾驭生活的快感。过去我用相机的镜头记录下我看到的曾经的风景,那些原始古朴的状态是一种回味;今天我依然一路把风景装进镜头,得到的是一种赏心悦目的享受。苍洱之间,这条十多公里的路程,承载了我一生的追求和希望,也见证了这片土地上日新月异的变化和发展。一路前行,脚步越来越轻快,远远地,已经望见西洱河的碧波从洱海出海口一路喧腾,拍岸而来,缓缓西去。
无数次站在西洱河边,想找到60多年前,那个8岁少年第一次从大理古城用双脚一步一步走在214国道的这一段路程,忍着双脚血泡钻心的刺痛,手扶大桥栏杆,看到西洱河水滔滔西去时的内心感受,但每一次都是徒劳。时过境迁,不论任何时候我都无法找回过去,更无法还原儿时的内心世界。只有曾经的那一段经历如烙印般在我的心头铭记,在我以后漫长的人生历程中日渐清晰。今天,我依然用双脚走完了这一段路程,依然手扶大桥护栏,极目远望,河边低矮陈旧的建筑早已不见踪影,一座座被赋予现代理念的高楼大厦正矗立在西洱河两岸,展现出一个现代都市的风采和辉煌。
编辑手记:
“214国道是我国一条自北向南走向的国道,起点为青海西宁,终点为云南澜沧,全程2961千米。大理到下关这十多公里路程就像这根长长链条上的一环,紧扣在中国西部高原这条大动脉的中间。”这不长的一段路,对于大理来说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这一条路,把下关和大理两个城市紧密相连,“像一根扁担,挑起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箩筐,一头是古镇清幽;另一头是都市时尚。”杨汝骅《行走的记忆:214国道——从大理到下关》一文中讲述70年来,他与无数生长在苍山洱海之间的同时代人一起,见证和亲历了这段公路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化。作者在写的时候,注重把个人的经历感受与时代背景相结合,以这条公路的发展变迁为主线,辐射反映人们生活发生的深刻变化,展现了人民群众不断增强的获得感、幸福感,还有永不懈怠的精神状态和一往无前的奋斗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