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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中苏冲突对尼克松政府对华政策的影响

2021-11-26

战略决策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基辛格尼克松对华

忻 怿

人们普遍认为,1969年中苏之间爆发的系列武装冲突,对美国对华政策和中美苏战略三角关系的形成影响十分深远,特别是1969年珍宝岛冲突和铁列克提冲突的影响尤为重要。然而,珍宝岛冲突与铁列克提冲突是如何具体影响美国对华认知变化和政策调整的?1969年美国调整对华战略的具体进程是怎样的?对此,学界的研究尚存在模糊之处。①代表性成果包括宫力:《跨越鸿沟:1969至1979年中美关系的演变》,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何慧:《尼克松与中国——半个世纪的不解之缘》,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张润:《冷战背景下的联美抗苏战略研究》,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Chen Jian,Mao’s China and the Cold War(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06);李丹慧:《1969年中苏边界冲突:缘起和结果》,载《当代中国史研究》1996年第3期;何慧:《美国对1969年中苏边界冲突的反应》,载《当代中国史研究》2005年第3期;张杰、宋卓如:《尼克松政府对中苏冲突的评估、分析与决策》,载《国际论坛》2013年第2期;杜哲元:《“后发制人”与“突然反击”——论中国在1960年代的边境战争模式》,载《战略决策研究》2017年第6期;尹继武:《观众奖赏、损失框定与关系解冻的起源——尼克松对华关系缓和的动力机制及其战略竞争管控启示》,载《当代亚太》2020年第4期。李丹慧一文强调珍宝岛冲突为中国联合美国抗衡苏联的对外战略调整做了充分铺垫,何慧的研究重点论述美国国务院对于中苏冲突的分析和研判,尹继武的研究重点关注的是美国国内因素对尼克松对华决策的影响。张杰一文则尚未深度区分珍宝岛及铁列克提冲突对美国调整对华战略的不同影响,对尼克松政府调整对华战略背后深切“安全”动因之考察,也可以再深化。张润一书主要基于《基辛格回忆录》等论著,对美国方面一手档案材料的运用可以再强化。基于《美国外交文件集》等材料来源,辅以美国第二国家档案馆所藏时任国务院政策规划室主任洛德(Winston Lord)档案,本文认为,在中苏连续爆发武装冲突的背景下,尼克松政府自1969年春至是年秋冬,历经半年多时间形成了“中国的生存与安全是美国最重大国家利益之一”②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Beijing,January 3,1972,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p.639-641.的关键认知,进而据此逐步调整对华战略,导致美中苏三角关系巨变。上述战略认知变化起始于1969年3月珍宝岛冲突,经8月的铁列克提冲突得到大大强化而得以定型、巩固。美国调整对华认知的实用主义外交,促使其缓解了战略困境,初步开启且适度强化的美中制苏安全协调关系进而同美苏“缓和”在20世纪70年代实现了二元共振,这构成了尼克松主义重要的冷战历史遗产。

一、尼克松政府对大国战略关系的判断

“尼克松革命”在冷战史及美国外交史中影响巨大。一言以蔽之,基于国际格局的多元化趋势,以及同美国形成核均势为支撑的苏联崛起,尼克松(Richard Nixon)、基辛格尊奉现实主义原则,注重“谈判”、“接触”和“联系”,旨在通过搭建美中制苏安全协调关系,推动美苏缓和,奠定大国均势的全球治理结构。为此,尼克松政府推行以国家安全委员会为核心的小圈子秘密决策机制,保证现实主义外交的贯彻实施。特别地,尼克松与基辛格因其战略见解趋同和亲密的私人关系,而被世人合称为“尼克辛格”(Nixonger)。①格雷格·格兰丁著,符金宇译:《基辛格的影子:美国最具争议的政治家及其遗产》,新华出版社2016年版,第10页。

尼克松和基辛格虽然直至1968年底才互相熟知,但在执政前他们便彼此独立地规划了美国对外战略的下列调整方向。首先,需要调整战略能力与战略目标间不相匹配的局面,修正将美国拖入多种地缘政治泥潭的“全面遏制”战略,弱化“冷战十字军精神”的理想主义迷思,以现实主义原则为指导重新定位对外战略;将“全面遏制”调整为“灵活遏制”,区别战略目标的轻重缓急;承认国际力量结构的多极化前景,弱化“绝对安全”,以及对绝对军事优势的一味追求,进而奉行大国均势以及“相对安全”,实现由美国“统治”、“主导”向美国“领导”、“治理”的转变。②JeremiSuri,Henry Kissinger and the American Century(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p.183-184.

其次,基于相对悲观的历史哲学,基辛格引导尼克松政府,强调应现实地接受苏联成为真正全球性超级大国的事实,亟需“运用‘谈判’与‘联系’原则发展对苏关系”,③理查德·尼克松著,王绍仁译:《尼克松文集——不再有越战》,世界知识出版社1999年版,第114页。将苏联“制度化”为国际秩序的负责任方,规约其修正主义行为。④有关基辛格这一代战略家深切的历史悲观主义哲学观的系统论述,可参见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Fukuyama)所著的《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陈高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中的第一章,即《我们的悲观主义》。因而,美苏两国需要构建缓解战略武器竞赛、避免核冲突爆发、深化经贸交往、维护欧洲安全等议题构成的“缓和”,形成全球和平的战略之锚。

最后,为构建亚太地区的持久和平结构,助推美苏“缓和”,美国须同中国对话,增加中国外交中的理性主义成分。就任前,尼克松于1968年5月表示,“面对在世纪末可能拥有15亿人口的大国,如果美国的对华政策是不与中国对话,不与中国接触,这将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因此,下一届政府需要考虑的任务就是创造与中国接触的条件”。⑤何慧:《尼克松与中国——半个世纪的不解之缘》,河南出版社2005年版,第102页。但宏观来看,尼克松、基辛格酝酿的美中关系解冻,是用以逼促美苏缓和的工具,虽然美中关系解冻乃至两国关系正常化也是东西方“缓和”的组成,但其重要性相对不比以限制战略武器谈判以及稳固欧洲安全局面为核心的美苏缓和。

基于上述政策方向,尼克松政府需要摆脱威尔逊主义塑造的传教士式外交及其造成的战略困境。基辛格强调,世界秩序的本质是威斯特伐利亚范式的,唯一有效的对外政策建立在深刻理解国家利益的基础上,即既要力所能及又要避免超过限度的实力最大化政策;“秩序”优于“正义”,建立两个敌对共产党大国间的均势就是美国最大的利益所在,这是构成大国力量均衡的关键。①夏尔·菲利普·戴维、路易·巴尔塔扎、于丝丹·瓦伊斯著,钟震宇译:《美国对外政策——基础、主体与形成》,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71页。此种利用中苏分歧进而建立欧亚大陆地缘均势、缩减苏联势力范围的思维,最早凸显于基辛格1953年的对外战略观点中,在其1967年辅佐洛克菲勒(Nelson Rockefeller)竞选总统期间的对外政策纲领中亦有体现,显示出基辛格的战略洞见。②尼尔·弗格森著,陈毅平译:《基辛格:理想主义者(1923-1968)》,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322页,第802页。

尼克松总统执政后,美方重视从重启的美中大使级会谈、中共九大,特别是中苏系列流血武装冲突等渠道,探知中国对外政策新趋向,同时,美国政府亦考察中国战略武器发展近况以及核武运用意志。③忻怿:《尼克松政府时期美中防务关系的初步发展》,载《中共党史研究》2016年第2期,第43页。从中得知的中国对外及对美战略所具有的不同以往的温和性,加速了美国对华战略的历史性转轨。

二、模糊的思考:珍宝岛事件对尼克松政府的影响

中苏珍宝岛流血武装冲突引发了尼克松政府对华战略的新思考,导致美方开启了长达半年的有关中苏冲突的跟踪性研判。但是,1969年春季爆发的这场冲突还未导致美国对华认知发生根本性变化,在1969年秋季之前,美国仍在强调“中国威胁”,尼克松政府对中苏武装冲突持中立和不干预的姿态,还没有把中国的战略重要性提高到后来所认知的战略高度。

1969年1月底,通过中央情报局在波兰获取的情报,尼克松政府首先确认,“目前中国的反苏态度甚于反美意志”。2月1日,尼克松致函基辛格强调,“本届政府应以秘密方式竭尽可能地去探索同中国和解的任何可能与机会”。①Memorandum from President Nixon to his Assistant for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Kissinger),Washington,February 1,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7.对此,基辛格2月5日发布《第14号国家安全研究备忘录》,指令国安会东亚跨部际小组研究对华政策,包括:美中关系与美台关系现状;中国威胁本质及其亚洲政策;可践行的对华缓和措施。②National Security Study Memorandum 14,Washington,February 5,1969,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8.相关报告预计4月底提交国安会。然而,在此期间发生的下列一系列事件强化了美国对华战略中温和成分的增长。

其一,尼克松政府酝酿新的对华政策期间,中方对美态度出现变化。1968年底,毛泽东注意到美国对华政策中的灵活成分,指令研究美国动向。③孔冬梅:《改变世界的日子:与王海荣谈毛泽东外交往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46页。1968年11月25日,中方在回复美国关于重启华沙大使级会谈的信函中,对美国的意识形态攻击略微降低,提出应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作为发展中美关系的准则。同时,中方相对软化将美军撤出台湾地区同增进中美沟通之间挂钩的旧立场。基辛格指出,“上述举动预示中国正展现更软化的外交政策,相对更强调国家间关系,而不是以僵化的意识形态为导向。”尽管基辛格认为“中国对美战略可能还未发生根本转轨”,但他肯定的是,“中国正从‘文革’高潮下的极端主义向温和政策逐步转向”。④Memorandum from the President’s Assistant for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Kissinger)to President Nixon Washington,February 11,1969,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p.11-12.对中国外交逐渐具有温和性的判断也得到美国学界认可。著名核物理专家、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贝特(Hans Bethe)同期在参议院作证时表示,中国核战略及其对周边国家的战略未显示出明显的冒险倾向。⑤Strategic and foreign policy implications of ABM systems:hearings,Ninety-first Congress,first session,United States.Washington,U.S.Govt.Print.Off。,1969,p.39.

其二,1969年3月,中苏在乌苏里江珍宝岛突发的武装冲突引起美国强烈关切。①位于乌苏里江主航道中方一侧的珍宝岛一直属于中国领土,1929年张学良促发“中东路事件”后,苏联趁机侵占珍宝岛(苏联称其为达曼斯基岛)。珍宝岛在1964年中苏第一次边界谈判最初达成的协议中被明确划归中国,但由于未正式签约,此岛与谈判中涉及的其他岛屿、地区一样,双方并未“交接”,因而,直到1969年,珍宝岛仍在苏联控制之下。2006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和俄罗斯联邦关于中俄国界东段的补充协定》,珍宝岛西侧约171平方公里陆地及其所属水域正式划归中国,俄联邦同期向中国交还与珍宝岛西北同属抚远三角洲的银龙岛,以及额尔古纳河江心主航道中方一侧的阿巴盖图洲渚。珍宝岛冲突在战术上源于3月2日中国军队对越界的苏军主动发起的有准备的作战,当日,苏军阵亡31人,解放军阵亡17人。随后,苏联报复,中苏于3月间在同一地区又进行数次动用重型装备的武装冲突,其中,中方因无法有效对抗苏军T-62型坦克而略显被动,但苏军伤亡不小,根据苏联方面的统计,3月的冲突共导致苏军58人阵亡,94人负伤。②何明、罗峰:《中苏关系重大事件述实》,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89、394页。从3月珍宝岛冲突到是年8月中旬的铁列克提冲突,尼克松政府就相关议题进行了长达半年多的研判。尼克松政府后来在评估铁列克提冲突时,判定苏联存在扶立新的中国亲苏政权的可能性后,加速对中苏关系走向、美中关系前景等议题之研判发生变化。

但仅就3月的珍宝岛冲突而言,美国当时对苏联谋求以武力解决苏中矛盾、扶立新的亲苏政权等问题的研判还不十分明确,对形势严峻之认知还不够深刻,因而就中苏冲突的表态比较含糊、倾向于中立,并未体认到中国在战略三角中的潜在价值。不仅如此,美国决策层内部此时还有意见认为,应就中苏冲突支持苏联,换取苏联停止援助越南,解决“体面”脱身越战这一美方核心利益关切。③Patrick Tyler,A Great Wall:Six Presidents and China,an Investigative History(Public Affairs,1999),pp.62-63.

3月2日爆发中苏首轮流血武装冲突后不久,苏联将直升机及地面重装部队投入冲突,空军则入侵中国珲春进行报复,尼克松政府进一步警觉。中情局研判认为,中国军队首先开火,在3月中上旬的战事中导致31名苏军阵亡。④CIA,Memorandum,unknown to Director,The Clashes on the Sino-Soviet Border,March 21,1969,Top Secret,CREST Collection,Document No.CIA-RDP79R00904A001400030024-0,NA,CP,p.2不过,鉴于中国的总体守势,美国国务院情报研究局3月20日指出,中苏于3月15日再次爆发较大规模交战后,中方明显放低姿态,主动消减对抗烈度,“中方不会发起新的大规模攻击,不对苏联造成实质性威胁”,因而判断珍宝岛冲突类似于“炮打金门”事件,中方对于政治意涵的考量远大于对军事目的的追求。①National Archives,Nixon Presidential Materials,NSC Files,Box 709,Country Files,Europe,USSR,Vol.I,Editorial Note,FRUS:1969-1976,Vol.12,Soviet Union 1969-1970,p.87.

基辛格3月19日会见苏联驻美大使多勃雷宁(Anatoly Dobrynin)。基辛格强调,“美国认为这些事件是苏中之间的问题,美国不打算干预”。多勃雷宁听后随即声情并茂地向基辛格强调,“中国是所有人的麻烦”,反问美国是否会利用苏联目前的被动局面。基辛格表示,尼克松绝不会乘人之危。基辛格的表态与其在3月11日同多勃雷宁会谈中的态度一样,表示美国持中立态度。②Memorandum from the President’s Assistant for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Kissinger)to President Nixon,Washington,March 19,1969,FRUS:1969-1976,Vol.12,Soviet Union,1969-1970,p.96.

通观相关外交档案,珍宝岛冲突后直至铁列克提冲突前的美苏磋商中,中苏武装冲突并未成为主要议题,基辛格和多勃雷宁在白宫搭建的秘密联系渠道主要用于商谈限制战略武器谈判、越战以及限制反弹道导弹系统问题。特别地,为促进限制战略武器谈判,以及就越南问题希冀求得苏联配合,尼克松政府多次表示,苏联无需担忧美国会从中苏对抗中渔利。4月22日,美国驻苏大使比姆(Jacob Beam)在安抚苏联部长会议主席柯西金(Alexei Kosygin)时再次表示,美国认为中苏交战对美国并无益处,美方确实想在未来同中国实现关系正常化,但美中之间的沟通情况会向苏联实时予以传达。③Oral Statements by the Ambassador to the Soviet Union(Beam),Moscow,April 22,1969,FRUS:1969-1976,Vol.12,Soviet Union,1969-1970,p.140.同期,美国仍旧公开强调“中国威胁”。尼克松总统在3月14日解释美军部署“卫兵”反弹道导弹系统的对外发言中,侧重于强调中国的弹道导弹威胁,而不甚强调苏联威胁,他声称,“同苏联一样,美国不愿使自己暴露在潜在的中共威胁之下”。④亨利·基辛格著,陈瑶华,方辉盛,赵仲强,钱乃复,江瑞熙,帅鹏译:《白宫岁月》(第一册),世界知识出版社1980年版,第225页。

至1969年7月3日,尼克松总统签发《第63号国家安全研究备忘录》,指令国安会研究苏联孤立中国的影响、美国应对战略等。预计研究报告于8月15日前提交至国安会。⑤理查德·里夫斯著,吴雯芳译:《尼克松——孤独的白宫主人》,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93页。正当美国高层拟定该报告之际,8月12日突发的苏军歼灭中国一个边防连的铁列克提冲突,引发美苏中三角关系巨变,尼克松政府对中苏冲突性质的认知加速转变,这导致评估相关形势的报告延期至11月10日才最终提交。①National Security Study Memorandum 63,Washington,July 3,1969,FRUS:1969-1976,Vol.12,Soviet Union,1969-1970,p.196.而在此之前,中立、不干预、不渔利的上述政策表态,成为美国对苏联安抚的主题词,尼克松政府就如何利用中苏冲突的考虑还不鲜明。

其三,针对4月中下旬中共九大透露出的对外政策趋向,美方认为,中国外交目前还将服从于“毛主义”,没有迹象表明中国会放弃革命外交。但九大报告更致力于抨击苏联,对美批评则形式多于实质。九大报告凸显的微妙变化还有:并未指出存在同苏联爆发战争的可能;中国对越支持并不坚定。中情局因而认定,“鉴于中国日渐孤立的处境,中国外交中的‘毛主义’将愈加失效”。②Memorandum from the President’s Assistant for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Kissinger)to President Nixon,Washington,April 29,1969,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29.

中苏铁列克提冲突爆发前,受中国外交透露出一定的灵活性,中国在珍宝岛事件后并未升级中苏冲突烈度等客观情况的影响,在统领尼克松政府执政伊始对华战略的《第14号国家安全研究备忘录》引导下,尼克松政府对珍宝岛事件后的美国对华战略,形成如下大致判断:

首先,美方认定,“在毛泽东依旧执政的情况下,中国对美政策不会发生根本改变”,若想同中国改善关系,恐怕要等到后毛泽东时代,为此,应持续观察中苏关系走向,做好对华遏制与接触的两手准备。③Summary of the CIA Response to NSSM 14,Washington,undated,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p.30-31;Tracking the Dragon:National Intelligence Estimates on China During the Era of Mao,1948-1976,prepared under the auspices of Ambassador Robert L.Hutchings,Chairman,National Intelligence Council,G.P.O.,2004,p.538.3月27日,国务卿罗杰斯(William Rogers)表示,“美国希望美中减少紧张关系,缔建具有建设性的双边关系”。4月21日,他再次指出,“我们对于中国任何疏解对美敌意的信号均会予以积极回应”。④Department of State Bulletin,April 14,1969,p.312,p.399.

其次,基辛格4月15日召开国安会高级审议小组会议,审查《第14号国家安全研究备忘录》指令的对华政策研究报告的起草工作。会议认为,虽然中国在珍宝岛动武,但这不是“侵略性”的表现,应维持舒缓美中关系的政策实施,对华防遏维持现有水准即可。基辛格表示,“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与相对更弱的一方而不是更强者进行联合才是更好的选择”,美国需采取持续举措舒缓美中关系:短期内,在经贸、旅行等领域示好;长期内,准许中国重返联合国。①Minutes of the Senior Review Group Meeting,Washington,May 15,1969,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p.35-39.这表明,美国此时已在考虑中国的战略价值,开始改变对华单边遏制政策。

基于上述战略判断,1969年8月8日,就在铁列克提冲突爆发几天前,国安会向尼克松总统提交《第14号国家安全研究备忘录》要求的对华政策研究报告。报告认定,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为合法政府是历史趋势;“中国威胁”是有限的,中方致力于降低同美国及邻国的紧张关系,长期来看,中国仍是严重威胁,但应努力减少未来中国的对美敌意。实现上述目标的手段在于:确保对华威慑,保证包括台湾在内的政治实体独立;制度化中国于世界体系,同中国和解,相关举措则包括,开启经贸交流、升级华沙会谈、避免敌对性军事行动等。②Response to National Security Study Memorandum 14,Washington,August 8,1969,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p.57-64.

据此,谨慎开启对华接触政策的背景下,尼克松政府从经贸、旅行、人文交流等领域着手,启动缓和美中关系的先期计划。6月26日,国安会颁行《第17号国家安全决策备忘录》,决定在特定领域弛禁对华贸易管制:修改《外国资产控制管理法》,以便美国公民前往中国旅行时购买中国商品,允许美国企业向中国出口粮食、农业装备及化肥。③不久,尼克松政府改成先期仅允许美国企业对华出口粮食,暂不售华农用机械和化肥。修改《外国资产控制管理法》某些条款后,允许美国企业在巴黎统筹委员会认定的非战略性领域同中国逐步开展商业合作。④National Security Decision Memorandum 17,Washington,June 26,1969,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40.就对台政策,基辛格力主台当局不得单边改变台海局势,因而拒绝售台F-4双发重型战斗机。⑤Memorandum from Richard L.Sneider of the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Staff to the President's Assistant for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Kissinger),Washington,January 25,1969,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p.2-3.

综上可见,尼克松总统执政伊始,在中国对美外交开始显露温和性、中苏珍宝岛冲突,以及对华遏制政策需要调整等情况的影响下,白宫逐渐深化约翰逊(Lyndon Johnson)政府晚期所勾画的对华政策中的接触因子。至1969年年中,尼克松政府确认,中国目前不具有直接的侵略性与严峻的危险性,而其在远期则将成为拥有战略核武器的地区强权,对此,美国应引导中国政策的温和化,建立美中具有建设性的双边关系,将中国制度化于现存国际体系。尼克松政府在这一时期还提出,“美国不介入中苏冲突,不参加旨在孤立中国的集团”,只要中国改变激进对外政策,美国愿开辟渠道,同其建立联系。①Editorial Note,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52.

然而,尼克松政府在此时期仍然认为,上述对华政策思考,对毛泽东主政下的中国政府应该并无实质性的触动和影响,认定应寄希望于毛泽东之后的新一代中共领导人,届时才可能更为顺畅地开启美中关系新局面。因而,珍宝岛冲突所触发的美国对华政策嬗变,最初仅体现在经贸领域的“解冻”举措,而在安全及战略层面并无明显的联华思考,透析1969年内美国对华认知深刻变化的完整链条,还需考察另一场烈度更大的中苏流血武装冲突及其影响。

三、铁列克提冲突对尼克松政府的深刻影响

正当美国方面仍以相对审慎的认知框架,缓慢施行“接触加防遏”的对华战略之时,突发且烈度更大的中苏铁列克提武装冲突,导致尼克松政府全面重估中苏冲突的严重程度,进而对“中国威胁”与“苏联威胁”加以进一步的差别化认知。在苏联政府并不顺畅配合美苏“缓和”的情况下,鉴于苏联可能摧毁中国核武装、扶立亲苏的中国新政权,进而获得麦金德式的欧亚大陆霸权,尼克松政府加速形成“中国的生存事关美国核心利益”的革命性认知,其对华战略思考和对华政策就此发生持续性的重大变化。

1969年6月至7月间,中苏在新疆塔城及黑龙江流域再次爆发小规模冲突。8月13日,解放军一行38人的边防巡逻武装在塔城地区裕民县铁列克提中苏边境附近巡逻时,遭到苏军重装部队围攻后全部阵亡。②何明、罗峰:《中苏关系重大事件述实》,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99页。鉴于苏联动用步兵战车、武装直升机等重型武器,且主动、大量杀伤中方人员,铁列克提事件即刻引起尼克松政府的强烈关注。事件爆发当天,国务院、国防部、中情局与国安会联合做出《第11/13-69号国家情报评估》。

美方认为,中苏几乎不存在改善关系的可能,美国需要认真考虑中苏爆发较大规模战争的前景。尼克松政府估计,至70年代末,中国将具备“对苏联任何地域有限但却有效的战略核打击能力”,①CIA,National Intelligence Estimate,NIE 11-3-71,Soviet Strategic Defenses,February 25,1971,Top Secret,RG-263,Entry 37,Box 4,Folder 50,NA,CP,p.21.鉴于中国正在显现且日后势必强化的核威慑,苏方有理由认为,“正是目前而不是几年以后,是发起对华核打击的合适时机”。美方认定,中国不存在主动打击苏联的可能,苏联也不希望陷入同中国的漫长常规战争,因此,存在这样一种可能,即苏联对中国的核武库及导弹基地发起精确核打击,并促使其他大国对苏军行动严守中立。②Tracking the Dragon:National Intelligence Estimates on China Duringthe Era of Mao,1948-1976,prepared under the auspices of Ambassador Robert L.Hutchings,Chairman,National Intelligence Council,G.P.O.,2004,p.544.

铁列克提冲突后,苏联对华态度存在两面性。一方面,柯西金主张缓和苏中关系,其于9月11日完成对越访问后,飞赴北京同周恩来在机场会谈。会谈中,中苏均表达解决边界问题、缓和紧张局势的愿望。周恩来指出,中国不想战争,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现有传闻说苏方可能打击中国核武生产基地,中方不希望事态如此发展,建议两国宣布相互间禁止使用核武器。柯西金表示,苏联认为中国没有预谋战争,准备就边界问题同中方谈判。他强调,苏联的目的在于避免苏中再次冲突,防止帝国主义渔利。周恩来希望苏联撤走边界地区军队,柯西金则表示这不现实也不可能。会谈结束后,苏方提出的扩大经济联系、磋商国际问题、恢复高层通信等建议并未得到中方响应。毛泽东还删去双方原定的在官方媒体通讯稿中提出此次“会议是有益的,是在坦率的气氛中进行的”等表述。③沈志华主编:《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第12卷),东方出版社2015年版,第20-25页。对此,毛泽东后来对美国表示,即便柯西金屈尊来访,中苏争斗也要持续1000年。④RG 59,General Records of the Departments of State,Policy Planning Council(S/PC),Policy Planning Staff(S/P),Directors’Files(Winston Lord)1969-77,Secretary’s Conversation in Peking,Nov 1973,Ford’s Visit to Peking International Issues,Dec 1-5,1975(1 of 2),Lot File 77D114,NND 979520,Box 372,Top Secret,Soviet Union,November 1973 Talks,p.1.因而,中苏边界问题谈判虽于10月20日恢复,但两国间战略对抗态势没有转变。

另一方面,苏共强硬派则策划对华核打击,并将相关设想向尼克松政府通报。8月18日,苏联驻北越使馆官员达维多夫(Boris Davydov)向美国驻北越特别助理斯蒂尔曼(William Stearman)表示,苏联正考虑对中国核设施进行核打击,再次指出中国是美苏共同的安全隐患。①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Washington,August 18,1969,FRUS:1969-1976,Vol.34,National Security Policy,1969-1972,pp.238-241.这是苏联官方第一次在正式场合向美方表达这一意图。一时间,中苏关系紧张导致的核战争风险骤增,成为继古巴导弹危机后,大国对抗间再次威胁使用核武器的重大国际政治危机,构成美方所谓“对全球均势最严重的威胁”。②亨利·基辛格著,顾淑馨、林添贵译:《大外交》,海南出版社1998年版,第580页。对此,尼克松政府加紧探析苏军对华部署动向。

相比1964年时苏军在中苏边界部署14个师,珍宝岛事件后,苏联立即向边境地区增兵约15到30个师,并在中蒙边境地区设立3个地地导弹基地,装备约70枚SS-12型战术核导弹,射程800公里,可有效威胁北京。苏联战略火箭军副司令员同期出任远东军区司令员,对华军事斗争准备明显。③小山内宏著,吉林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译:《中苏战争》,商务印书馆1974年版,第74页。而其实早在1967年,苏军部署的首批射程超1万公里的SS-11型洲际弹道导弹中,便有部分导弹专门用于对华核打击。④Paper,Top Secret,February 1976,The Track Record in Strategic Estimating:An Evaluation of the Strategic National Intelligence Estimates,1966-1975,CIA's Analysis of the Soviet Union,1947-1991:A Documentary Collection,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2001,p.279.白宫预计,至1969年底,苏军在中苏边境地区部署的战术武器数量将超过其在东欧部署的规模,而在1969年年中时,苏军在强击机的对华部署数量方面就已经超过其对北约部署的规模。⑤CIA,Board of National Estimates,Special Memorandum,The Soviet Buildup Against China,Dimensions and Implications,May 6,1969,Top Secret,CREST Collection,Document No.CIARDP79R00967A000800030003-8,NA,CP,http://www.foia.cia.gov,p.3,p.7;Minutes of Meeting of the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San Clemente,August 14,1969,FRUS:1969-1976,Vol.12,Soviet Union,1969-1970,pp.225-226.据此,尼克松总统在8月14日举行的国安会会议上指示,“我们曾认定中国是顽固不化的强硬派,苏联相对更具理性,但目前来看,我们认为中国主要利用中苏边境问题影响国内的政治斗争,苏联则开始显露针对中国的实质危险性”,美国需要警惕“勃列日涅夫主义”的对华运用。中情局局长赫尔姆斯(Richard Helms)与罗杰斯认同尼克松的看法,他们表示“美国不会接受苏联通过武力摧垮中国的地缘政治前景”。①Minutes of Meeting of the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San Clemente,August 14,1969,FRUS:1969-1976,Vol.12,Soviet Union,1969-1970,pp.225-226.

基辛格在1969年上半年就中国对外战略的研判还相对审慎,这源于他缺乏有关中国真实意图的准确情报。正如他承认,直至中苏爆发连续性的边境冲突,他才意识到施展战略三角外交的可能。②Evelyn Goh,Constructing the U.S.Rapprochement with China,1961-1974:From“Red Mence”to“Tacit All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p.131.苏联策划解除中方核武装乃至改变中国政权的图谋,将促发国际力量格局发生极不利于美国的巨变,因此,在美中对彼此政策还不明晰而处于隔空喊话的背景下,“安全”的逻辑加速发挥关键作用,成为触发美中关系改善的独特动力。美国先前寄希望中国对外战略转轨于后毛泽东时代的判断发生变化,决心利用“安全”要素撬动美中关系大门。

因而,铁列克提冲突后,基辛格认定,坐视中国现政权在苏联打击下崩溃,苏中分歧将再也无法被美国利用,美国将处于失衡、被动的战略态势。基于“与相对更弱一方而不是与更强者进行联合才是更好选择”③Minutes of the Senior Review Group Meeting,Washington,May 15,1969,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37.的基本判断,基辛格决定借力打力,促使美苏中战略三角的运筹方向朝着利于美国的轨道演变。

1969年9月25日,国安会高级审议小组起草、讨论《第63号国家安全研究备忘录》所要求的研究中苏分歧的报告。尼克松指示,应在不牺牲美苏关系的情况下,“低调、隐晦地利用中苏紧张关系”。基辛格强调,“美国在公开场合应对中苏分歧中立,但在实际层面则要偏向中国”;对华战略需要进一步的开放性与灵活性,从中推敲出既能使苏联让步、又不伤害美苏关系根基的办法。④Minutes of the Senior Review Group Meeting,Washington,September 25,1969,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p.98-101.

基于上述共识,基辛格9月29日致函尼克松,建议总统“此时不应显得与苏联站在一起合谋应对中国,而应尊重并接触中国”,建言总统坚持对华缓和的既定计划,谋在长远,等待战略红利的释放。①Memorandum from the President’s Assistant for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Kissinger)to President Nixon,Washington,September 29,1969,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p.103-104.显然,尼克松政府绝不接受苏联机会主义地对华核打击、扶立新的亲苏政权,进而实现苏中再次联盟的地缘政治后果,因而,针对核中国进行战略提防是必要的,但这并不影响美国现实主义地利用中苏矛盾,加速对华政策调整,激活、利用中国潜在的制苏战略价值。②有关尼克松政府执政前期对华战略提防的心态与举措,可参见忻怿:《冷战时期美国对华反导系统的建构与战略转向》,载《党史研究与教学》2016年第6期,第47页。

就此,美方向苏联发出名为中立,但实为警告苏方不得武力改变现状的政策宣言。9月15日,美国副国务卿理查森(Elliot Richardson)表示,“两个共产党巨人之间在意识形态方面的分歧与我们无关,但如果他们的争吵升级为严重破坏国际和平的事件,美国不得不深表关切”。③亨利·基辛格著,胡利平,林华,杨韵琴,朱敬文译:《论中国》,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212页。10月20日,尼克松总统接见苏联大使多勃雷宁时,直接跳过多氏提起的美苏贸易与欧洲安全问题,转而先探讨中国问题并强调,“美国不可能不发展美中关系,最终目标是建立两国正常的外交联系”。尼克松还间接指责苏联正在构筑的企图孤立中国的安全安排与防务准备,违背世界历史潮流。④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Washington,October 20,1969,FRUS:1969-1976,Vol.12,Soviet Union,1969-1970,p.280.

同期,基辛格绕开国务院,指令国安会研究可以施行的对华接触新政。在安全领域计划和实际开始推行的政策有:调整美军在台湾海峡的巡防政策,第七舰队第72机动舰队下辖的两艘驱逐舰不再定期巡逻台海,改为不定期巡弋;安抚中国,表示美国不会连同苏联反对中国,不参与孤立、敌视中国的联盟;向中方表示,美方旨在尽早结束越战,战后则会从越南及泰国撤兵。⑤Memorandum from John H.Holdridge of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Staff to the President’s Assistant for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Kissinger),Washington,October 8,1969,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p.105-106.

不仅如此,基辛格说服尼克松总统于1969年10月下定决心,在新财年军费预算中削减对华防御开支,将美军防御战略历史性地从应对“两场半战争”,调整为应对“一场半战争”。①Background--Japan's Relations with Communist Asia United States,Department of State,Bureau of East Asian and Pacific Affairs,Office of Japanese Affairs,Background Paper.? c.November 1969,DNSA,JU01147.为此,美国不准备面临在欧洲或中东迎战苏联、在亚太对付中国,并在其他地区同时应对另一场烈度较大的局部战争的军事防御前景。基辛格在内部会议上对此坦言,西欧而不是亚洲一直是美国最关心的重点,美国相对来说更担心苏联对美威胁。②亨利·基辛格著,陈瑶华,方辉盛,赵仲强,钱乃复,江瑞熙,帅鹏译:《白宫岁月》(第一册),世界知识出版社1980年版,第289页。无疑,相较约翰逊政府执政末期国务院高级跨部际小组在1968年底规划防务战略时,仍然强调需要应对中国侵略,并承认美军的“限制损害”③“限制损害”(Damage Limiting)包括“进攻性损失限制”与“防卫性损失限制”两个方面。“防卫性损失限制”主要指营建反弹道导弹系统,即约翰逊、尼克松政府时期推出的“哨兵”及“卫兵”弹道导弹拦截系统;“进攻性损失限制”即以先进技术进一步追求可靠的先发制人核打击能力。参见,Recommended FY 1965-FY 1969 Strategic Retaliatory Forces United States,Department of Defense,Office of the Secretary,TopSecret,Memorandum,December 6,1963,DNSA,NH00448。战略实际上只能有效地施用于中国的旧认知,短短一年过后,中苏关系急剧恶化促使共和党政治精英成功推动美国对华战略嬗变。④RG 59,Departments of State,Planning and Coordination Staff,Senior Interdepartmental Group Files,1966-1972,SIG Agendas-Meetings 1-14 THRU SIG Agendas-Meetings 29-32,NND 019008,Container#4,Paper on Strategic Force Issues-Revised,December 4,1968,p.17.

尼克松政府预计,至1969年底,苏联在远东部署的地面兵力将会多于其部署于东欧的地面武装。由于苏军对华抵近部署了大量战术核武器以及战术空军,耗帑巨大,将构成对苏联军费乃至国力的事实性拖累。⑤Memorandum for President Nixon Washington,May 22,1969,FRUS:1969-1976,Vol.12,Soviet Union,1969-1970,p.162.而正缓解对华紧张关系的尼克松政府,则可从每年约150亿美元的对华军事预算中削减部分开支。⑥Minutes of the Senior Review Group Meeting,Washington,May 15,1969,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35.至1975年年中,时任美国国防部长施莱辛格(James Schlesinger)公开表示,鉴于美中关系近年来的积极缓和,美国对华军费开支大减,部分受惠于此,相比于1968财年,美国军费开支至1975年削减达45%。⑦PUBLIC STATEMENTS of JAMES R.SCHLESINGER,Secretary of Defense,1975VOLUME VI,p.106.而自从中苏关系恶化,在解放军多达210个师、约350万人的庞大武装力量中,超过90个师用以对苏防御。①PUBLIC STATEMENTS of JAMES R.SCHLESINGER,Secretary of Defence,1975 VOLUME I,p.156.凡此种种,中苏敌对关系有助于消解美国国防压力以及20世纪70年代以“苏攻美守”为表征的美国战略被动。

至10月17日,国安会完成《第63号国家安全研究备忘录》所要求的应对中苏矛盾的研究报告,报告继承9月的研判,即美国要在公开场合对中苏分歧表示中立,但同时则需发展美中关系。②Draft Response to National Security Study Memorandum 63,Washington,October 17,1969,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p.108-109.11月20日,国安会高级审议小组最终完成报告审议。相关论断与前两个月的判断变化不大,美方决定,就中苏冲突保持“中立”,但绝不是消极中立,苏联胆敢就中苏冲突挑破底线,美国将在限制战略武器谈判及欧安问题上对其施压。基辛格指示,“在战略上倾向中国是可行且必要的”,需要实现对华、对苏“双和”战略,但又同时“偏向”中国。③Minutes of the Senior Review Group Meeting,Washington,November 20,1969,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p.134-137.

引人注意的是,这一时期,尼克松政府还制定“绝密级”的应对中苏大规模战争的应急措施:中苏常规战争情况下,美国声明中立,力促双方不要动用核武器;如若苏联胆敢动用核武器,美方将严加谴责,暂停限制战略武器谈判,对苏施压;苏联如果封锁中国海岸,美国则要以“航行自由”原则挑战封锁;美国会阻止韩国及国民党当局利用中苏战局出兵渔利,一旦新疆及西藏出现少数民族分离主义动乱,美国则反对苏联支持这些动乱,支持中国领土主权与国家完整,警告苏联以及印度不要干预中国内部事务。④Washington Special Actions Group Report,Washington,November 10,1969,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p.119-121.就此,确保中国的“安全”,成为指导尼克松至里根(Ronald Reagan)政府时期美国对华战略的一项核心动因。

尼克松政府得以舒缓对华战略中的保守成分,改变美中对抗的陈旧互动模式,很大程度上还源自基辛格亲自主导的收获颇多的秘密渠道外交。继年初多次表达对华接触善意,1969年7月,尼克松通过巴基斯坦及罗马尼亚领导人向中方捎去口信,表示有意改善美中关系,不会与苏联合谋反对中国。①张静:《美国国务院与中美关系缓和研究(1969-1972)》,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第230页。9月25日,周恩来接见法国驻华大使马纳克(Etienne Manach)。马纳克向美方通报,周恩来对中美关系的态度相当温和,未带有明显革命化的抨击语汇,不拒绝恢复中美对话,只是谈到目前中国国内局势还很复杂。②Memorandum from John H.Holdridge of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Staff to the President's Assistant for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Kissinger),Washington,October 8,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105.

10月中旬,美方再次通过巴基斯坦渠道转告周恩来,美国决定从台湾海峡撤走固定巡逻的两艘驱逐舰,有意同中国和解。③Memorandum from the President's Assistant for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Kissinger)to President Nixon,Washington,October 16,1969,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p.107-108.12月2日,周恩来向巴基斯坦驻华大使回话:“尼克松如要同我接触,尽可利用官方渠道”。④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1949-1976)》(下),中央文献出版社1997年版,第1268页。12月8日,中美外交官在华沙恢复接触,至1970年1月20日,中美大使级会谈恢复。美方借机强调,美国不参加苏联针对中国的任何安排,不支持“勃列日涅夫主义”;伴随亚洲和平前景,美国将削减驻台武装,愿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基础上同中国协商任何问题,呼吁两国互派特使谈判。⑤James Mann,About Face:A History of America's Curious Relationship with China,from Nixon to Clinton(Alfred A.Knopf,Inc。,1999),pp.23-24.同期,1970年开始,在绕开国务院的情况下,基辛格加紧通过伊斯兰堡及布加勒斯特深化对华秘密渠道外交。

至此,尽管中美关系在1970年因美军升级在东南亚的军事行动、两国短期内难以消弭意识形态隔阂及彼此间疑惧心理、台湾问题以及各自国内政治掣肘等因素的影响,未能获得1971年时那般的突破性进展,但美国高层认定的“苏中关系无法缓解”“北京是国际事务中的防守方与易受攻击者”等判断没有发生改变。尼克松政府因1969年中苏系列武装冲突,而加速确认中国具有“非侵略性”,进而需要利用中国潜在制苏价值,并且日益关注制苏中国的生存系数与安全能力的革命性、历史性战略判断也没有发生改变。⑥Memorandum from the President's Assistant for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Kissinger)to President Nixon,Washington,December 27,1969,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156.

中情局1970年5月底提交的《第13-9-70号特别国家情报评估》继续认为,中国不会误解美国在东南亚暂时升级的军事行动,会继续施行不与美国对抗的审慎政策。①Tracking the Dragon:National Intelligence Estimates on China During the Era of Mao,1948-1976,prepared under the auspices of Ambassador Robert L.Hutchings,Chairman,National Intelligence Council,G.P.O.,2004,p.568.中国具备“非侵略性”且“不会奉行扩张主义政策”②National Intelligence Estimate,NIE 13-7-70 Washington,November 12,1970,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p.241-243.的判断持续成为1970年美国对华认知进一步改善的关键词。同期,中国领导层加速勾画“东联孙吴、北据曹操”的战略构想,希冀中美缓和以制衡苏联的诉求也渐次清晰、深化。对此,尼克松政府于1970年底重申,中国正逐渐摆脱“文革”对外交政策的影响,谋求在远期寻求中美关系转暖,从而增加苏联的战略忧虑。③Tracking the Dragon:National Intelligence Estimates on China During the Era of Mao,1948-1976,prepared under the auspices of Ambassador Robert L.Hutchings,Chairman,National Intelligence Council,G.P.O.,2004,p.584.

四、结论

自1959年美国参议院外委会基于《康伦报告》而开启研讨对华“遏制但不孤立”政策,到1967年约翰逊政府依据“宾夕法尼亚计划”等方案筹划对越和谈,且开始释放一些对华战略新信号,中美对抗的既有范式却始终未得到扭转。这既因于中美双边因冷战思维的濡化而固化了战略知觉,彼此又处于隔空喊话状态,无法相互有效释放并接受政策信号,又由于美国政治精英未能实际、深切体认到制苏中国的世界历史影响与全球冷战意义。

1969年内中苏之间突发且烈度不低的珍宝岛及铁列克提武装冲突,对上任伊始的尼克松政府的对华战略认知变化产生了关键性影响,促发了其改变对华战略的政策能动性。其中,珍宝岛冲突虽然开启了尼克松政府重审对华认知及对华战略的序幕,但美国就珍宝岛冲突保持中立,尚未即刻认知到中国的制苏战略价值,以及中国外交的防守本质与温和趋向;苏联主动杀伤中方人员的铁列克提冲突则大大加速了美国对华认知改善的进程,促使美国深刻认识到苏联对华愈加浓厚的威胁性,美国基于担忧苏联摧垮中国现政权进而加速推演对华接触战略。至此,尼克松政府有关中国战略价值的朦胧认知,自1969年3月经由中苏珍宝岛冲突所促发,至是年秋由于铁列克提冲突而得以巩固,两场具有一定偶发性质的中苏流血武装冲突及其释放的战略信号,开启并加快了尼克松政府对华战略认知的改善步伐,以及对华接触政策得以施行的历史演绎速率,美苏中战略三角关系以及全球冷战运行逻辑加速迎来巨变。特别地,美国政治精英就此放弃了等待后毛泽东时代,再行深化同中国新领导人进行联系和谈判的既定思考。

有鉴于此,1969年底开始,美中两国加速弱化对彼此尚存的战略疑惧,“联华制苏”与“联美抗苏”的大战略框架初显。其中,美国所推演的“联华制苏”是助推美苏“缓和”的砝码,美苏“缓和”相对更为关键。据此,尼克松、福特(Gerald Ford Jr.)政府既要喝到“茅台”、也要尝到“伏特加”的,谋求借助“联华制苏”以实现东西方关系“缓和”的冷战大战略及其系统性红利,自1971年开始加速铺陈、结果。①亨利·基辛格著,陈瑶华,方辉盛,赵仲强,钱乃复,江瑞熙,帅鹏译:《白宫岁月》(第一册),世界知识出版社1980年版,第208页;亨利·基辛格著,张志明,邱应觉,过家鼎,张幼云,朱振国,戴树乔,沈寿源,黄钟青,尤勰译:《动乱年代——基辛格回忆录》(第一册),世界知识出版社1983年版,第90页。同期,自铁列克提事件而加速生发出的“中国的生存及安全事关美国国家核心利益”的革命性战略认知,亦成为统摄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中前期美国对华战略以及美中关系的一股微妙且核心的历史动力。

由此来看,自1964年11月苏联国防部长马林诺夫斯基(RodionMalinovsk)对周恩来表示,中共应效仿赫鲁晓夫退位故事进而反对毛泽东,到60年代中后期苏联高层时常强调要联络、扶立中共内部的所谓“健康力量”,苏联对华战略的刺激性与这一时期苏联日益强化追求对美“平等”“均衡”外交的进攻性战略态势相一致。正是勃列日涅夫为首的苏联高层此种不善于守拙的对华政策,以及后来愈加跃跃欲试的全球冷战战略,将中美两个大国推向制苏合作。

就此,美国得以居于战略大三角中的相对最优势地位,成功避免了苏联机会主义地摧毁中国核武装、扶立新的亲苏政权,从而获得麦金德式欧亚大陆霸权的可能。同时,美国得以在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将美中制苏安全协调关系升级为战略基础更为坚实、广阔的美中“初步性战略关系”,①“初步性战略关系”这一说法源自卡特政府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该定义用以形容70年代末以后加速形成的、基于共同应对苏联扩张而系统性升级的美中关系。参见,兹比格涅夫·布热津斯基著,邱应觉,梅仁毅,王家湘,章含之,江云译:《实力与原则:1977-1981年国家安全顾问回忆录》,世界知识出版社1985年版,第594页。对这一说法,国内学界认可,也将这一时期的中美关系定位为“战略性关系”。参见,牛军:《冷战时代的中国战略决策》,世界知识出版社2019年版,第483页;刘磊:《论里根政府时期的中美战略关系》,载《当代中国史研究》2014年第2期,第74页。这对于赢取美国对苏优势乃至逼促苏联最终退出冷战发挥了相当作用。

在此仅举二例:其一,鉴于中苏对抗,1969年下半年起,苏联“橡皮套鞋”反导系统的首要目标已经调整为中国,苏军“鸡窝”系列弹道导弹战略预警雷达亦兼行对华作战,分散了苏军对美导弹的预警能力。②CIA,National Intelligence Estimate,NIE 11-3-71,Soviet Strategic Defenses,February 25,1971,Top Secret,RG-263,Entry 37,Box 4,Folder 50,NA,CP,p.36.对此,尼克松政府自然乐见其中,这显然助力了美国在1972年《限制反弹道导弹系统条约》中的对苏谈判优势。其二,至1981年,中美联合在新疆营建对苏战略预警雷达,实现对苏军弹道导弹及战略轰炸机活动的情报侦收,这弥补了伊朗革命后由于美国丧失了在伊苏边境类似雷达所造成的对苏战略情报侦收能力的缺损。③Summary of a meeting between Deputy Under Secretary of Defense Gerald Dinneen and Chinese official Liu Huaquing regarding the possibility of U.S.military technology transfers to China.United States:Department Of Defense,8 Jan,1980,USDDO,CK2349474531,pp3-6;S.Mahmud Ali,US-China Cold War Collaboration:1971-1989,Taylor and Francis,2014,pp.148-149.

由此可见,2020年7月美国国务卿蓬佩奥(Mike Pompeo)在尼克松总统图书馆的涉华演讲歪曲了历史事实。美国通过“联华制苏”确实收获了不菲的战略酬益,是美国现实主义外交利益最大化的产物。至于冷战结束以来,美国历届政府对华政策是否符合美方战略利益则是另一话题,这并不是尼克松政府的责任。

从另一方面来看还可看到,冷战国际史研究能够为国际关系学提供帮助。历史学虽不以预测见长,但仍可在多方面弥补国际关系学的不足,促进国际关系理论家提升预测的质量,这包括:运用整体主义的思维方式理解国际关系,重视领导人和决策者的个人自主性及能动性发挥,重视历史偶然性的重要作用。①王立新:《国际关系理论家的预测为什么失败?——兼论历史学与国际关系学的差异与互补》,载《史学集刊》2020年第1期,第4页。在1969年至1970年美国调整对华认知及对华战略的历史脉络中,中苏流血冲突所具有的偶然性、毛泽东反对苏联“社会帝国主义”的权威意志及其认为武装对立可调动积极因素的独特战略理念、②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外交文选》,中央文献出版社、世界知识出版社1994年版,第344页。尼克松与基辛格现实主义集权型外交决策机制等偶然因素影响与决策者个人作用,便发挥了深刻形塑国际关系演变的复杂动能。与此类似,解释“文革”末期中美关系为何相对停滞,又亟需我们深刻探究美苏“缓和”高潮同中美关系的复杂负向联动,这都需要我们从历史经验着眼,基于不断深化的历史智识,丰富国际关系学界对于战略三角关系、知觉与错误知觉等一系列议题的深入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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